回顾夏姬一生,性爱游戏不少。她甚至不在乎情人们之间的关系是君臣(比如陈灵公、孔宁和仪行父),还是父子(比如襄老和他儿子)。但这一回,夏姬和巫臣可是玩真的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应该是一见钟情,而且相见恨晚。为了这难得的爱情,从密谋私奔到实施叛逃,他们用了七八年的时间。17

真心相爱的结果,是让巫臣和楚国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巫臣叛逃五年后(鲁成公七年),没能得到夏姬的楚国大夫子反杀光了巫臣的族人,巫臣则说服了晋国与吴国联盟伐楚。他甚至亲自到吴国担任军事顾问和教练,害得子反他们一年之内七次疲于奔命,被打得顾首不顾尾。

只有夏姬修成正果。

与巫臣结合后的夏姬是幸福的。晋国老太太反对迎娶的儿媳妇,就是他们的女儿。尽管与巫臣相爱时,夏姬已五十上下,但好歹等到了真爱。实际上,夏姬成为尤物,原本是上天的安排。能否遇到德义之人,其实由不得自己。她的所作所为,不过希望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因此一生都在等待和努力。在巫臣之前只遇到庸才或人渣,那不是她的错。

 

 

赖不到神头上


跟海伦相比,夏姬有点冤。

没错,夏姬是乱了伦,但乱伦在当时习以为常。18夏姬也偷了情,但没有一次是在婚姻状态中。相反,当她跟丈夫御叔一起生活时,甚至在等待巫臣来团圆时,从未有过绯闻。比起海伦的背叛丈夫来,哪个问题更严重?

夏姬当然也惹了祸,但海伦惹的祸更大:特洛伊城彻底毁灭,众多英雄战死沙场,无数百姓惨遭蹂躏。然而结果却两样:我们被告知夏姬是一个淫妇,却几乎听不到对海伦的任何谴责。事实上,她一直以美丽女神的形象活在人间。2004年5月9日,华纳兄弟拍摄的影片《特洛伊》上映,第一个周末就赢得了4560万美元的票房。海伦的魅力,毋庸置疑。

夏姬备受争议,海伦无限风光,这是为什么?

最简单的解释,是人神有别。

对!夏姬是“人之罪”,海伦是“神之过”。

谁都知道事情的起因: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爱情女神阿芙洛狄忒进行天界选美,奖杯是一只苹果,上面刻着“送给最美丽的人”。诸神让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裁决。帕里斯鬼使神差地将苹果给了阿芙洛狄忒,阿芙洛狄忒则把海伦作为奖品给了帕里斯。所以,从偷情到私奔,海伦都没有责任,也可以不负责任。至于奥林帕斯山上的诸神,当然也不会负责。

没人负责,就没法问责,也不必指责。该做的,是狂欢、起哄和看热闹。

这是典型的希腊做派。

夏姬就没有那么好运。中国没有希腊那样的神,更没有谁会为一个女人的选择埋单。甚至按照宗法和礼教,女人就不该选择自己的命运。她要做的,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结婚,然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如果遇人不淑,只能自认倒霉。如果不幸丧夫,也只能自认倒霉。夏姬,怎么会有人理解有人同情?

当然,她也赖不到谁头上。

这样看,有神是好的?

错!问题不在神,而在人。我们知道,希腊的宗教,其实是艺术;希腊的神,则其实是人。看看奥林帕斯山上的那些伙计吧!骄纵、蛮横、放荡、小心眼。他们相互欺骗,故意找碴,争风吃醋,互不买账,还积极参与人类的战争和偷情,很黄很暴力。这跟人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人会死,神则是不死的。不死的神不受自然规律的限制,这才恣意妄为又不负责任。这当然很没道理。在特洛伊战争中,英雄阿喀琉斯对破坏游戏规则的阿波罗怒吼:你当然不担心将来会有报复!大埃阿斯则对降下漫天迷雾的众神之王宙斯怒吼:如果我们必须死,那就让我们死在阳光下吧!

这是正义的呼声,它比神性更高贵。

好吧!既然神可以行为乖张,那么,人也可以自由选择。至少,人类的某些天性和天赋可以免责,比如爱和美。因此,海伦和帕里斯是不受谴责的。为他们的偷情打一场战争,也是值得的,甚至是必需的。有这样一场战争,英雄才成其为英雄,正义才成其为正义,爱情才成其为爱情,美才成其为美。一位英国学者甚至说,《伊利亚特》的真正寓意,也许就体现在它的两行诗中——

 

比所有事情都重要的,

 

一是爱情,二是战争。19

 

 

这让我们想起了《左传》,想起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模仿前面的句式,这话翻译过来就是——

 

比所有事情都重要的,

 

一是祭祖,二是打仗。

 

 

呵呵,希腊更看重女人,我们更看重祖宗。但无论希腊还是华夏,战争都是重要的,战士也都是重要的,更是史家不可忽略的。因为只有在战争中,人性的美和丑才会暴露无遗,并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就来说战士。

 

 

子路说,一个君子,必须活得体面而有尊严。

 

就算去死,也不能免冠。

 

于是放下武器腾出双手,从容地系紧冠缨,任由敌人砍杀。

 

 

第三章

战士

 

 

极品战俘


夏姬和巫臣叛逃到晋国的第二年,知罃(读如智英)也被释放了。

知罃是个战俘。

战俘知罃是晋国大夫荀首的儿子,所以也叫荀罃。荀首的采邑叫智(也写作知,是同一个字,都读智),因此荀首被称为智伯或知伯,谥号知庄子。他的接班人,当然代代都称智伯,正如晋国的国君代代都称晋侯。知罃后来就成为智伯,谥号知武子。本卷第一章讲到的那个智伯,那个豫让拼死拼活也要为之复仇的智伯,则叫荀瑶,谥号知襄子。

在前章说过的夏姬故事中,我们知道楚国和晋国发生了一场战争,史称“邲之战”(邲读如必)。邲之战,晋军是一败涂地的,知罃也被楚军俘虏。这时的荀首,是晋国的下军大夫。荀首说:抓不到别人的儿子,就要不回自己的儿子。于是便在撤退的途中带领亲兵杀了回去,一箭射死了夏姬的丈夫襄老,又一箭射伤了楚国的王子,把这一死一伤两个人带回晋国。

这事给了巫臣一个机会,让他成功地娶到了夏姬。当时巫臣就曾告诉楚庄王,晋国一定会提出交换战俘。果然,鲁成公三年(公元前588年),晋楚两国达成协议:晋国送还楚国王子和襄老尸体,楚人则放知罃回国。

这时,知罃已经做了九年战俘。1

于是楚王为知罃送行。

当然,这时的楚王已经不是庄王,而是年轻的共王。

送行时,双方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共王称知罃为“子”,也就是“先生”,或“您”;自称,有时称“我”,有时称“不榖”(读如谷),意思是“我这不善之人”。这是王者谦称,因为楚君已经称王。严格地说,他应该自称“寡人”,也就是“我这寡德之人”。这才是诸侯的谦称。

知罃则自称“臣”,或“累臣”,也就是“被俘的小臣”;称自己的父亲为“外臣”,也就是“外邦小臣”,而且直呼其名。提到自己的国君,则称“寡君”,也就是“敝国寡德之君”。这些称谓,都是当时的外交礼仪。

谈话温文尔雅,又充满张力。

共王问:先生怨恨我吗?

知罃答:不怨恨。两国交兵,下臣无能,做了俘虏。贵国的执法官没有用下臣的血来涂抹贵军的军鼓,2而是让臣回国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这是君上的恩典。下臣自己如此无能,又敢怨恨谁?

共王又问:那么先生感谢我吗?

知罃答:不感谢。两国君臣为了国泰民安,克制自己,宽待他人,释放战俘,永结友好。这样功德无量的事,下臣不曾与闻,哪有资格表示感谢?

共王再问:先生回国后,拿什么报答我?

知罃答:不知道。下臣心里没有怨恨,君上也不会居功自傲。既没有怨恨,又没有功德,下臣不知怎样报答。

共王无奈,只好说:尽管如此,还是恳请先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寡人。3

知罃说:好吧!

于是知罃说了三种可能。

知罃说,第一,如果承蒙贵君上的福佑,下臣得以作为战俘,带着这一把朽骨回到祖国,被敝国寡德之君军法从事,以振军威,以儆效尤,臣虽死无憾,永垂不朽。第二,如果寡君法外施恩网开一面,将臣赐予您卑微的外邦小臣荀首,任其处置,家父经寡君批准,在宗庙实行家法,戮臣于列祖列宗灵前,臣同样虽死无憾,永垂不朽。第三,如果寡君不批准家父的请求,那么,下臣将依法担任敝国的职务,率领一支小部队,镇守边疆保家卫国。到那个时候,如果不幸与贵军相遇,下臣将奋勇当先拼力死战,决不三心二意,左顾右盼。这一片赤胆忠心,就是下臣可以报答君上您的。

共王听了,肃然起敬,以最隆重的礼仪送知罃出境。共王甚至感叹说:晋国有这样的战士,我们是无法与之争雄的。4

这是怎样的战俘!

事实上,这样的战俘在春秋时期并不罕见。鲁襄公十七年(公元前556年),一个名叫臧坚的鲁国战士被齐军俘虏。齐灵公居然派了一个宦官去看他,并对他说“你不会死”。这事做得实在不靠谱。但此公既然是一个被谥为“灵公”的昏君,离谱也不足为奇。

然而对于臧坚,却无异于奇耻大辱。因为按照当时的制度和礼仪,宦官是不可以对贵族下命令的,更无权决定贵族的死生,哪怕只是传达国君的命令。这样做,不但对接受命令的人是羞辱,对下达命令的人其实也是侮辱。于是臧坚朝着齐灵公所在的方向叩首说:承蒙关照,实不敢当!但君上既然赐下臣不死,又何苦要派这么个人来传达厚爱?

说完,臧坚用一根尖锐的小木棍挖开自己的伤口,流血而死。5

这又是怎样的战俘!

战俘尚且如此,战士又该是怎样的风采,也就可想而知了。

 

 

风采,风骨,风度


战士的风采,《诗经》里有。

比如《周南·兔罝(读如居)》——

 

张开天罗,撒开地网;

 

打下木桩,迎接虎狼。

 

赳赳武夫,

 

是君王的屏障;

 

赳赳武夫,

 

是国家的栋梁。

 

 

是啊!在古代社会,有国家就有战争,有战争就有战士。只要是战士,就会睁大警惕的眼睛。这就是所谓“肃肃兔罝,施于中林”。兔,不是野兔,而是老虎,即“於菟”(读如巫涂)。6,则是猎网。所以,此诗也可以这样理解: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这是怎样的风采!

这样的风采,《楚辞》里也有。

在《九歌·国殇》中,屈原是这样描述楚国战士的:操着吴戈,挟着秦弓,带着长剑,披着犀甲。战旗遮蔽了天日,敌人多如乱云。他们冲进了我们的阵营,杀伤了我们的兵丁。然而我们的战士,却拿起鼓槌敲响战鼓,驾起战车驱策战马,冒着疾风暴雨般射来的箭矢奋勇当先。因为战士们知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为国尽忠,是战士的本分。

于是屈原这样唱道——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又是怎样的风采!

风采的背后是风骨。公元前684年,鲁庄公率军与宋国作战,一个名叫县贲父(贲读如奔)的战士担任他的驾驶员。战场上,拉车的马突然惊了,鲁庄公也掉下车来。庄公说,照规矩,谁当驾驶员,作战之前是要占卜的。今天有此一难,是因为没有占卜啊!县贲父说,以前从来不出事,偏偏这回出事了,只能怪下臣不够英勇。于是冲进敌营战斗而死。战后,马夫洗马时发现,那匹马身上有一枚箭头。这才明白出事的原因是马中了流矢,并没有县贲父的责任,庄公便下令为他写一篇悼词。为士人写悼词的风气,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7

这样的风骨,史不绝书。公元前480年,也就是孔子去世前一年,卫国发生内乱,大夫孔悝(读如亏)被围困在家中。孔子的学生子路听说,立即前往救援,因为他是孔悝的家臣,也是战士。结果,一场混战中,子路被剁成肉泥。孔子闻讯悲痛欲绝,立即吩咐厨房倒掉已经做好的肉酱。8

其实子路原本可以不去救援的。事实上,他赶到国都时,城门正在关闭;赶到孔家时,家门已经关闭。他的同学子羔,孔悝的家臣公孙敢,也都劝他不必作无谓的牺牲,因为反正来不及了。子路却慷慨赴死。他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有利可图就追随左右,大祸临头就逃之夭夭,我不是那样的人!

同样,子路也不必死得那么惨烈。他的死,仅仅因为在战斗中冠缨被对方用戈砍断,帽子会掉下来。子路说,一个君子,必须活得体面而有尊严。就算去死,也不能免冠。于是放下武器腾出双手,从容地系紧冠缨,任由敌人砍杀。

这又是怎样的风骨!

有风骨就有风采,也有风度。比如在襄老战死知罝被俘的那次战争中,就有这样一段小插曲:撤退的晋军有辆战车陷在坑里动弹不得,追赶他们的楚国战士便停下车来,喊话教晋军怎样修车。修好的战车没走两步,又不动了,楚人又喊话教他们怎么处理。最后,晋军终于从容撤退,一走了之。更可笑的是,晋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一边逃亡一边喊话:楚军弟兄们,谢谢了!到底是超级大国呀,跑路很有经验的嘛!

如此楚人,真是君子风度。但如此风度却让人怀疑:这样打仗还叫战争吗?

当然还叫。只不过,彬彬有礼。

至少,春秋的是。

比如晋楚城濮之战。

 

 

军事奥林匹克


城濮之战发生在公元前632年。晋国这边,晋文公亲自到场。楚国那边,统帅是成得臣(字子玉)。开战前,楚帅先派使者宣战,话就是这么说的:敝国的战士,恳请与贵国的勇士做一次角斗游戏。君上靠在车里观赏就行,下臣愿意奉陪。晋文公则派使者回答说:敝国的寡德之君,已经接到了大帅的命令。寡君之所以驻扎在这里,是因为信守当年的诺言,遇到贵军要退避三舍。如此而已,岂敢抵挡贵国的威武之师?不过,既然敝国还没有接到贵军停战之令(其实是已经宣战),也只好拜托大夫您(指楚国使者)转告贵军将士,驾好你们的战车,忠于你们的国事,明天早上见。9

这可真是先礼后兵,跟球赛差不多。

实际上春秋的战争,更像竞技体育。时间,原则上只有一天。比如刚才说的城濮之战,就只打了四月初二这一天。初三、初四、初五,胜利了的晋军原地休整。吃完楚军留下的粮食,就启程回国了。最短的战争,甚至只有一个早上,叫“灭此而朝食”。10地点,则一般在国境线上。国境线叫“疆”,所以叫“疆场”。国境线在“野”,所以叫“野战”。

野战并不粗野,更不野蛮,而且事先要宣战。宣战要派使节,国君或统帅不能亲自出面。但使者宣战,却又必须以国君或统帅的名义。态度,当然是客客气气;用词,也都是外交辞令;称谓,则极其讲究。不宣而战,是战国时代才有的。那时正如孟子所说,是“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11恨不得把对方赶尽杀绝,哪里还有什么礼仪?

春秋的战争,却极讲礼仪,甚至有打到一半停下来行礼的。公元前575年(城濮之战后五十七年)的晋楚鄢陵之战中,12晋国大夫卻至(卻读如却)三次遇到楚王,每次都要下车,脱下头盔,小步快走,表示恭敬。这时的楚王是共王,同样彬彬有礼。他甚至派了一位使者带着一张弓,去慰问卻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