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的队伍就差得多。除张良是贵族,韩信算是破落贵族,其余的,陈平是无业游民,萧何是蕞尔小吏,樊哙是狗屠,灌婴是布贩,娄敬是车夫,彭越是强盗,周勃是吹鼓手,刘邦自己则是地痞无赖,基本上是草台班子。

何况此时,礼坏乐崩已经几百年。像周武王那样严格按照礼制来举行开国大典,他们哪会?未央宫建成后,刘邦大宴群臣,居然乘着酒兴对太上皇说:过去老爸总骂我不如二哥能干,将来生活没有着落。现在看看,是二哥的产业多,还是我的多?殿上群臣也跟着起哄,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完全没有体统。

这简直就是群魔乱舞。

叔孙通他们自然看不下去,大汉朝廷也不能是土匪窝子。于是好说歹说,终于劝动刘邦同意制定礼仪,文武百官、功臣勋贵也都进学习班培训。从此御前设宴,人人庄严肃穆,规行矩步,行礼如仪。刘邦自己也喜不自禁。他余味无穷地说:老子今天才晓得,当皇帝还真他妈的过瘾!

当然过瘾。伦理、道德、礼仪,原本就是为了让君主们坐稳江山。秦汉以后,历朝历代都坚持伦理治国和礼乐制度,原因就在于此。

实际上所谓“五伦”,最重要的就是君臣。除朋友外,父子、兄弟、夫妇,也都可以看作君臣关系。父亲是“家君”,丈夫是“夫君”,长兄如父也是“君”。反过来也一样。或者说,君臣如父子,同僚如兄弟,正副职如夫妻。政治伦理,注定了是家庭伦理的“国家版”。

那么,家庭伦理,最重要的是什么?

和谐。家和万事兴。

怎样才能和谐?

讲名分,重称谓,守规矩,尽孝心。比如跟父母说话,要自称“儿子”。如果父亲是君王,则自称“儿臣”。跟哥哥说话,要自称“小弟”。如果哥哥是君王,则自称“臣弟”。跟丈夫说话,要自称“妾”。如果丈夫是君王,则自称“臣妾”。对父母,要“早请示,晚汇报”。父母的年纪,必须挂在心上,还得“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他们健康长寿,惧的是他们年老力衰。[4]父母去世,要“守丧三年”。如果父母是天子或诸侯,则要在他们临死之前成立“治丧委员会”,给他们备好棺椁,换上寿衣,然后守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死,叫“为臣”。这是中国最早的“临终关怀”,但只有天子和诸侯才能享受。

所有这些,归结为一个字,就是“孝”。

孝道表现于国,就是“忠”。忠,不是人的天性,因此需要培养。培养基地,就在家庭。事实上,一个人如果孝敬父母,就不会背叛君主;如果友爱兄弟,就不会欺负同事。忠臣出于孝子之门,并非没有道理。

难怪所谓“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妇柔”,竟有三组是家庭伦理。是啊,对自己子女都没有爱心的君,可能仁吗?对自己父母都没有孝心的子,可能忠吗?父子像父子,才会君臣像君臣,尽管占便宜的还是君父。

什么叫“天下为家,家国一体”?这就是。

 

 

天字一号乐团

 

 

现在,我们更清楚南蒯为什么不招人待见了。

道理其实很简单:国伦理在家伦理,从小就能看到大。比方说一个人虐待父母,却宣称忠于祖国,靠得住吗?同样,南蒯背叛家君,却宣称忠于国君,谁相信呢?更何况,他只是季孙大夫之臣,大夫才是国君之臣。鲁国国君的事,是他该管的吗?如此僭越,难道也叫“效忠”?对不起,这叫“上访”!

南蒯不明白的,魏绛明白。

魏绛是春秋时期晋悼公的大夫。因为功勋卓著,悼公要将郑国奉献的乐队分一半给他,魏绛表示不敢当。魏绛说:乐舞是用来巩固美德的,因此可以镇抚邦国,同享福禄,怀柔吸引远方之人。这才叫“乐”。

奇怪!乐,为什么能“殿邦国,同福禄,来远人”呢?

因为乐是艺术化的礼,礼是伦理化的乐。

是这样吗?

是。

周人的乐,甚至古人的乐,并不只是音乐。准确地说,是诗歌、音乐和舞蹈的“三位一体”,叫“乐舞”。所以晋悼公打算赐给魏绛的“乐”,就包括一组编钟,还有一支八人组成的歌舞队。

但,乐舞叫做乐,是因为以音乐为灵魂。音乐最重要的是什么?节奏和韵律。伦理最重要的是什么?秩序与和谐。秩序,就是礼的节奏;和谐,就是礼的韵律。因此,礼治社会,就应该像音乐作品;社会成员,则应该像乐音。乐音有音高、音长、音强、音色的不同。社会成员一样,也得有差异。有差异,才多样。多样统一,才和谐。

礼,就是界定差异的。

问题是:怎么界定?

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无非“别内外,定亲疏,序长幼,明贵贱”。区分华夏与蛮夷,是“内外有别”;区分血亲与姻亲,是“亲疏有差”;区分老者与少者,是“长幼有序”;区分嫡子与庶子,是“贵贱有等”。它甚至表现为一系列的“制度”。比如平民不能戴帽子,只能扎头巾,叫“帻”(读如则)。贵族当中,士又只有冠,没有冕。冠冕堂皇的,是天子、诸侯、大夫。

显然,这里最重要的是贵贱,贵贱是“音高”。其次是亲疏,亲疏是“音长”。再次是长幼,长幼是“音强”。至于内外,或许可以看作“音色”,华夏民族是“黄钟之鸣”,蛮夷戎狄是“瓦釜之音”。如果“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那就不是“亡国”,而是“亡天下”了。

不过在周人看来,他们的天下不会亡,因为像音乐。天子和诸侯是“高音”,大夫和士是“中音”,平民和奴隶是“低音”。也像音乐团体,民族和国族是乐团,氏族和宗族是乐队,天子、诸侯、大夫、士是指挥。

这可是天字第一号的乐团,演奏的是最恢宏的交响乐、最悦耳的奏鸣曲。主题,据说叫“和”。

是的。礼辨异,乐统同。礼,就是让人遵守秩序的。乐,则是让人体验和谐的。

所以贵族要“钟鸣鼎食”,还要佩玉。玉是“君子之器”。它高贵、典雅、温润,不张扬,文质彬彬。何况玉器佩带在身上,是要发出声响的。这就会提醒主人举手投足要合乎礼仪,要有节奏。有节奏就有节制,也就气度不凡。

学习音乐,观赏乐舞,更是贵族必修的功课。如果有条件,还应该向全民推广。孔子的学生言偃(子游)主持武城县工作时,便处处都是弦歌之声。周人认为,庙堂有音乐,则君臣“和敬”;乡里有音乐,则宗族“和顺”;家中有音乐,则父子“和亲”。[5]难怪孔子上课时,会有学生鼓瑟。

这就是“礼乐教化”。但,这跟“以德治国”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妨“实地考察”一番。

 

 

权利与义务

 

 

先看“乡饮酒礼”。

所谓“乡饮酒礼”,原本是酒宴形式的“政治协商会议”。应邀参加的基本上都是“老同志”,讨论的也是军国大事,比如“定兵谋”。所以,它很可能是部落时代军事民主的遗风,相当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元老院”,只是没有表决权。但到后来,就连咨询的意思也没有了,只是定期不定期地请社会贤达们来吃饭喝酒看表演,变成了“政协委员”的俱乐部。

那么,这个“礼”,怎么会从西周一直延续到清代道光年间呢?[6]

因为有意义。

意义就在“尊长、养老、敬贤”。按照规定,参加乡饮酒礼的各界人士,六十岁以上的坐,五十岁以下的立。享用的菜肴也不等,年纪越大越多。这就等于向全社会宣示,对长者要尊,对老者要养,对贤者要敬。所以,酒会上要“序齿”(以年龄大小为序),还要“奏乐”,比如“我有嘉宾”的《诗·小雅·鹿鸣》。

实际上周人之德,无非“尊尊”和“亲亲”。尊尊,就是尊敬该尊敬的;亲亲,就是亲爱该亲爱的。人与人如果互敬互爱,社会就和谐太平。因此,尽管后来的乡饮酒礼并没有实质性内容,也要坚持,因为这本身就是德。

显然,有礼必有德,有德必有礼。相反,失礼则缺德,非礼则无德。德是目的,礼是手段;德是内心修养,礼是行为规范。因此,也表现为权利和义务。

比如“冠礼”。

冠礼又叫“婚冠礼”,其实就是贵族子女的“成年礼”。按照西周制度,孩子出生百日,要由父亲“命名”,表示他正式获得生命,成为家庭成员。如果是男孩,六岁开始在家学习,是“家学”。十岁进寄宿学校,是“小学”。十五岁入“辟雍”,这就是“大学”。二十岁大学毕业,就要举行婚冠礼,正式成人。

婚冠礼是无论男女都要举行的,只不过女十五,男二十。这时要做两件事。第一是把头发盘在头顶,叫“束发”。然后女插簪子,叫“笄”(读如基);男戴帽子,叫“冠”。第二是请嘉宾为他们起一个“字”。名是卑称,字是尊称。前者用来称呼晚辈、学生、子女和自己,后者用来称呼同辈和同辈以上的他人。有了字,就可以进行社交,当然意味着成人。

有字以后,男孩子就可以叫做“士”,也叫“丈夫”,即“成年男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所以冠礼同时也是订婚礼。由于男女双方的婚配都与束发同时,因此叫“结发夫妻”。如果女孩子还没有合适对象,则暂不订婚,也不起字,叫“待字闺中”。

但意义重大的是“加冠”。

加冠一共三次。第一次加“缁冠”(缁读如资),这是用来参加政治活动的。第二次加“皮弁”(弁读如变),这是猎装和军装,所以同时还要佩剑。第三次加“爵弁”(爵读如雀),这是用来参加祭祀活动的,又叫“宗庙之冠”。

一加缁冠,有参政权;二加皮弁,有从军权;三加爵弁,有祭祀权。有权利就有义务,何况“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因此三次加冠后,初冠的青年还要拜见国君和元老,主持仪式的嘉宾也要发表训词。这是最重要的一堂德育课。

显然,束发和加冠,就相当于犹太人的“割礼”,都意味着社会的规范和约束。而且,这两种礼仪,也都是以一种让人终身难忘的方式,告诉孩子们什么是真正的人,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人。

与此同时,我们民族也成年了。

那么,我们可以青春焕发吗?

当然可以。

 

 

中国情人节

 

 

接受了笄礼和冠礼的姑娘和小伙子,有权利参加一个盛大的节日。时间是在仲春之月,日子是三月三,名字叫“上巳节”。按照周礼的规定,这一天所有成年男女都可以到荒郊野外,享受最充分的性爱自由。

这是中国的“情人节”。

实际上这样的节日,世界各民族都有。古罗马的叫“沙特恩节”,时间在冬至。殷商也有,时间在玄鸟(燕子)归来时。周人,不过继承了传统。

那真是一个人民大众开心的日子。桃花三月,春水碧绿,鲜花盛开。春心荡漾的少男少女们手拿兰草,从四面八方赶到河边,举行爱的狂欢。如果遇到意中人,女孩子还会主动搭讪。《诗·郑风·溱洧(读如真委)》这样描述——

溱水和洧水,

 

春波浩荡弥漫。

 

少女和少男,

 

手中拿着泽兰。

 

女孩说:过去看看?

 

男孩说:刚刚看完。

 

女孩说:看了也可以再看嘛!

 

那边地方又大又好玩。

 

于是说说笑笑往前走。

 

还相互赠送了芍药花。[7]

 

这可真是东周版的《花儿与少年》。

是的。小呀小哥哥呀,小呀小哥哥呀,小呀小哥哥呀手拖着手儿来。

嘿嘿,还“赠之以芍药”。

奇怪!周,不是“礼仪之邦”,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男女授受不亲”吗?也会有这等事?

当然有。

事实上从西周到汉唐,宗法礼教之外也尚有性爱自由,以至于被卫道士们骂作“脏唐烂汉”。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是宋儒造的孽。其结果,是殷的豪放灵性没了,周的天真烂漫没了,春秋的高贵风雅没了,战国的血气方刚没了,汉的开拓和唐的开放也没了。士人堕落为文人,而且“集体阳痿”,只知道在皇帝面前磕头如捣蒜,然后回家打老婆。

这才真是“罪莫大焉”!

好在此刻还是周。后来孔子编辑整理《诗经》,也没有删除那些“淫词艳曲”,我们这才得以一睹当年风采。

谢谢孔夫子!您老人家人性。

事实上,伦理道德归根结底是为了人。这就必须尊重人性,尊重人的各种需求。但凡违背人性的,都只能是伪善,是伪道德。靠伪道德来维持的稳定,永远都只能是表面的。

这个道理,周公和孔子心里都明白。

他们不傻,也不变态。

因此,尽管周公“制礼作乐”,孔子“克己复礼”,目的都是为了维护姬周政权,维持封建秩序;但他们至少清楚,心理维稳才是最好的维稳。这就要“伦理治国”,包括德治和礼治;也要“礼乐教化”,包括礼教和乐教。礼和乐,是落实以德治国的“两个基本点”。

不过既然是“心理维稳”,那就要“深入人心”。因此既得“扎篱笆”,又要“开口子”,兼顾社会规范和个人自由,正如封建制要“兼顾君权与民权”。这就像犹太人的割礼,只会割掉少许包皮,不会连根切断。没错,切得跟宦官似的倒是彻底安生了,但那样的稳定有意义吗?

治国需要智慧,更需要人性。

现在,华夏民族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也拥有了自己的“情人节”,可以盘点一下是非得失,弄清楚文化系统了。

 

 

稳定压倒一切。

 

维系群体,靠的是宗法制度、礼乐教化和血缘关系。

 

所谓周礼,不仅是敬神祭祖,更在于身份认同。

 

 

第六章

根本所在

 

 

黑名单

 

 

周人创造出井田制、封建制、宗法制和礼乐制的时候,世界上许多民族还迷迷瞪瞪。南亚,达罗毗荼人创造的哈拉巴文明已与世长辞,还留下了几百年的空白。未来文明的主角雅利安人,正摸着石头渡过印度河。西亚,巴比伦国内乱作一团,犹太人则刚刚建立他们的希伯来王国。南欧,希腊人打完了特洛伊战争,却仍然停留在“尧舜时代”。大洋彼岸的中美洲,奥尔梅克文明就像他们的巨石人像,只有脑袋没有身子。至于现在属于欧盟的大多数地方,要么荒无人烟,要么住着野蛮人。北美和大洋洲,则基本上是不毛之地。

可以比较的,是埃及和亚述。

埃及一统天下最早,比西周建立国家联盟早了两千年,比秦汉建立集权帝国则早了两千八百多年。公元前3100年,纳尔迈(美尼斯)兼并上下埃及,建立了“第一王朝”。这跟周革殷命并不相同。周人是小鱼吃了大鱼,纳尔迈则是把两条鱼并在了一起。但遇到的问题是一样的:如何安定人心,巩固政权。

纳尔迈的办法是两次加冕。他原本是上埃及国王,头戴白色王冠,以鹰为保护神,百合花为国徽。下埃及国王则头戴红色王冠,以蛇为保护神,蜜蜂为国徽。于是纳尔迈便在上下埃及各加冕一次,然后在不同场合戴不同的王冠,表示他既是上埃及的君,也是下埃及的主。但保护神,则仍是神鹰荷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