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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其中一些还参加了伐纣战争。虽不过一彪人马,三五兵丁,却也算同盟国和参战国。现在胜利了,总得分他一杯羹,排排坐,吃果果吧?
那好,统统给个师长旅长当当。
于是,只要承认周天子,不管是氏族、部落、部落国家,也不管是诸夏、诸羌、百濮、群蛮,都纷纷弹冠相庆,人五人六地成为国君。
说起来这倒是个互利互惠的双赢方案,而且双方做的都是无本生意。比如方国,就什么都没失去。土地、人民、军队、财产,周天子都不要他们的,反倒还会再赠送一点。他们在伐纣战争中捞到的油水,周天子一律加盖公章予以承认。他们的国内事务,周天子却概不过问。这难道还不合算?
更重要的是,这些方国不少是蛮族。因为文化落后,长期被殷商歧视,自己也自惭形秽。现在既已受封,也就成为列侯,可以跟中原诸国平起平坐,礼尚往来,这可真是咸鱼翻身,岂有不接受之理?
但,赚了大头的还是周。
首先,这些封国的土地、人民和财产,原本就是那些家伙的,周人并没有成本。周天子给出的,只是一个名义和头衔。但这张空头支票,却换取了对新政权的承认和支持,赎买了异动之心和武装力量,从而建立了自己的统一战线,还没失去领导权。[3]事实上,只要方国承认自己是周人所封,就至少在名义上认同周的领导,何况受封最多的还是姬姓。
然而方国的加盟非常重要。有了他们,周的政权才有了天命和人心的“双重合法性”。这可不仅仅是“统战”。
这就是西周初年周人的一系列动作:再编组、大迁徙、广殖民、泛分封,总之,该镇压的镇压,该安抚的安抚,该酬劳的酬劳,该收编的收编。现在,西周统治者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不能。因为新秩序是否稳定,仍是问题。
这就不能靠策略,只能靠制度。策略只是“术”,制度才是“政”。换句话说,制度的建立和建设才是根本性的,也才能保证长治久安。
事实上,就在周公他们“下棋”的时候,一种新的政治制度和国家制度也应运而生。这种制度本身是有“维稳功能”的,因此保证了五百年的太平。但它同时又有先天不足和内在矛盾,因此在春秋被破坏,在战国被颠覆,在秦汉被替代,只留下难忘的记忆和永远的惆怅。
它的名字,就叫“邦国制度”。
邦国制度
邦国制度的核心,是“封建”。
这里说的“封建”,不是“封建社会”或“封建主义”,跟“封建礼教”或“封建迷信”更是两回事。其实迷信跟封建毫不相干,礼教前面冠以封建二字也是乱点鸳鸯谱。真正的“封建”,通俗地说就是“分封”,但叫“封建”更准确。因为不但要“封”,而且要“建”。封就是封邦,建就是建国。封和建,都是动词。封邦建国,是动宾词组。这是本来意义上的“封建”。
先说“封”。
封,就是“爵诸侯之土”。这是许慎的解释,也是学界的共识。说白了,就是分封诸侯的时候,要给他一片领土,一个地盘。这片领土或地盘要有疆界,这就得“封”。具体做法,是在边境线上挖沟,叫“沟封”。挖出来的土,堆在两边高高隆起,叫“封土”。土堆上面再种树,叫“封树”。种树主要是为了加固隆起的封土,防止坍塌,同时也更醒目。至于那条沟,也有多用。它是疆界,也是渠道,平时蓄水养树,涝时可以排洪。
显然,封的意义在“疆”,所以也叫“封疆”。封出来的政治实体,就叫“邦”。在古文字中,邦和封可以是同一个字,不过封是动词,邦是名词,相当于今天所谓“国家”,但又不能叫“国家”。因为在先秦,国是国,家是家,不能混为一谈。而且春秋以前的“邦”,包括宋、齐、鲁、卫、晋、燕、楚,严格说来只有“半独立主权”。成为“独立主权国家”,要到战国。
◎甲骨文的“邦”(前四·一七·三)。
不叫“国家”,叫什么?
邦国。[4]
邦国是最合适的称呼。因为所有的“邦”,都包括城市和农村。城市叫“国”,城市加农村叫“邦”。邦是全境,国是都城,邦比国更准确。当然,邦与国也可以通用。叫“邦”,叫“国”,叫“邦国”,都行。
邦国有大小。小一点的,是一个城市加周边农村。因此,其国名往往从邑。这就是“城市国家”。大一些的,是一个中心城市为首都,再加若干城市和周边农村,这就是“领土国家”。西周初年,大多数邦国都是城市国家。只有周例外,有丰、镐、洛邑好几个城市。
◎周代部分地名从邑国名
国名 姓及始建之君 所在地
邘(yú) 姬姓,武王之子 河南沁阳西北邘台镇
邢(xíng) 姬姓,周公之后 在今河北邢台市内
(qí) 姬姓,文王之子 陕西岐山县东北
邠(bīn) 姬姓,周太王之国 在今陕西彬县
邶(bèi) 纣王之子 在今河南淇县以北、汤阴县东南一带
邰(tái) 姜姓 陕西武功县西南
(zài) 姬姓 河南民权县东
邿(shī) 妊姓,鲁之附庸国 山东济宁市东南
郕(chéng) 姬姓,武王之弟叔武 河南范县境内
邾(zhū) 颛顼之后 故城在今山东省邹县东南,后迁至湖北黄冈
郇(xún) 姬姓,文王之子 山西临猗县南
郜(gào) 姬姓,文王之子 山东成武县东南
(xi) 古蜀中小国 在今四川邛崃
(yǎn) 嬴姓,商之盟国 山东曲阜县旧城东
(lái) 姜姓 山东黄县东南莱子城一带
郳(ní) 曹姓,邾侯之后 山东滕县东
郮(zhōu) 姜姓,炎帝之后
郭(guō) 春秋国名 山东北部某地
郯(tán) 传为少昊之后 山东临沂郯城北
(jì) 黄帝之后 北京市西南
鄅(yǔ) 妘姓 山东临沂县北
鄎(xī) 姬姓 河南息县东南
邹(zōu) 曹姓,颛顼之后 山东邹县东南纪王城
(zhuān) 鲁之附庸国 山东郯城县东北
鄘(yōng) 管叔封地 河南新乡西北
(tán) 山东章丘西
鄦(xǔ) 姜姓 河南许昌县东
鄫(zēng) 姒姓,夏禹之后 山东枣庄市东
鄩(xún) 姒姓 山东潍县西南
鄧(dèng) 曼姓 河南邓县
鄶(kuài) 妘姓,祝融之后 河南密县东南
周,也是邦国吗?
也是。只不过,是最大也最高级的。周的国君称“王”,因此是“王国”。而且,也只有周君可以称王。其他邦国的国君,或为公(如宋),或为侯(如齐),或为伯、子、男,不等。但他们可以统称为“侯”。因为侯是“有国者”,或“封藩守疆之殊爵”,也就是在边疆保卫天子的人,所以又叫“侯卫”。侯是很多的,所以叫“诸侯”。等到战国,诸侯们纷纷称王,邦国制度就解体了。
由周王国和诸邦国组成的世界,叫“周天下”。这个天下,跟秦汉以后的大不一样。秦汉以后,是“一个天下,一个国家,一个天子,一个元首”。秦帝国和秦天下是合一的,秦天子也就是秦皇帝。这,就叫“帝国制度”。
邦国制度则不同,是“一个天下,许多邦国,一个天子,许多元首”。天下只有一个,即“周天下”;天子也只有一个,即“周天王”。但在这个天下里面,有许多邦国,比如宋公国、齐侯国、郑伯国、楚子国、许男国这些邦国,都有自己的元首,而且不一定同姓。
这样的天下,怎么能叫“王朝”?
也只能叫“国家联盟”,而且或多或少有点像英联邦。只不过,英国不是联邦的“宗主国”,女王也不“封建诸侯”。英联邦的成员国,包括英国与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等,都是平等的,是“松散的联合体”。周王国与诸侯国却不平等,是“君臣关系”。周天子则不但“封”,而且“建”。
我们的田野
什么是“建”?
建,就是“建国”。它包括三个内容:授土、授民、授爵。
册封仪式是隆重的。祭坛由青白红黑黄五色土筑成,象征着东西南北中。诸侯封到哪一方,就取哪一方的土,再掺和代表中央的黄土,用白茅包裹交到诸侯手里。这就叫“授土”,表示诸侯拥有对那片土地的使用权。
赐给诸侯的人民则包括三部分:本族臣僚、殷商遗民,以及封地上的原住民。当然,这主要是指鲁、卫、晋、燕之类。其他邦国不一定有殷商遗民,原住民则一定有的,领导班子也一定是他自己的。这就叫“授民”,表示诸侯拥有对那些人民的统治权。这也是周人的一大发明。因为像这样土地和人民并赐,殷商卜辞中没有记录。由此可见,只有周的封建,才是“真封建”。
第三件事是指定国君,包括命名国号(比如宋、齐、鲁、卫),发表训示(比如《康诰》),赐予受封的象征物(比如冠冕、礼器、仪仗)。这就叫“授爵”,表示诸侯相对独立,权力合法,并拥有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的世袭权。
这三个程序意义重大。
事实上,封邦建国必须授土、授民、授爵,表现出来的正是周人对“国家概念”的理解。尽管这个时候的邦国,还只是初级阶段的“国家”,甚至不能叫做“国家”。但从此,土地、人民和领袖,就成为我们民族的“国家三要素”。比如新中国的赞美诗《歌唱祖国》,就是第一段唱土地,第二段唱人民,第三段唱领袖。这是周制度的深远影响。
现实意义也很明显。授土和授民,表示周王才是全世界土地和人民的唯一产权人和法人;授爵,则表示他是所有邦国的最高统治者。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主权和产权都是周王的,诸侯只有财权和治权。
但当时似乎没人想那么多。程序结束后,受封的诸侯个个峨冠博带,珠光宝气,焕然一新。他们率领部属、族人、庶众、臣妾,欢天喜地奔赴封区,定疆域,建社稷,封子弟,收赋税,分田分地真忙。
当然,最重要的是建立宗庙和社稷。宗庙祭祀列祖列宗,社稷则祭祀土地和谷神。这个祭坛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有土有谷就有民。所以,“社稷”便成为国家政权的代名词。由此还诞生了一种建筑制度,即国都的中央是宫殿,宫殿左边是宗庙,右边是社稷坛,叫“左祖右社”。
分到的土地和人民也要整合。具体方案,是人民编组,土地分块。先把一大片土地分成均等的九块,中间一块是“公田”,周边八块是“私田”。私田由按照血缘关系重新编组的农民“包产到户”,但八户农民必须先耕种中间的公田,才能再耕种私田。公田的收入,用于公共事务,这就叫“井田制”。
◎关于井田制,历来有争议。有人认为确有其事,有人认为纯属想象,也有学者作出各种解释,请参看杨宽《西周史》、许倬云《西周史》。
我们的田野,是这样的吗?
不钻牛角尖就是。整整齐齐规划成井字形,周边“封疆”,中间“阡陌”,每块田地刚好百亩,当然并非所有地方都能做到。但“平均地权,公私两利”,则是可能的。大夫和诸侯从公田获利,更是可能。
从象征的意义讲,井田制甚至也是一种“封建”。或者反过来把封建看作井田。天下之中的周王,封国之中的诸侯,就是当中那块公田。
但,为什么说这种制度“本身就有维稳功能”呢?
因为封建是一种秩序。
封建是一种秩序
封建制,把世界分成了三个层次。
最高也最大的,叫“天下”。按照当时的观念,它就是“全世界”,所以又叫“普天之下”。天下的最高领袖叫“天子”,即周王,也叫“周天王”。他是天底所有人共同的君主,叫“天下共主”。他的邦国是“王国”,他的族人是“王族”,他的家庭是“王室”,他的社稷则叫“王社”。
次一级的叫“国”,也就是“封国”。封国的君主叫“国君”,其爵位细分应有五等,统称则为“公侯”。[5]所以,他们的族人是“公族”,他们的家庭是“公室”。他们的社稷,为人民立的叫“国社”,为自己立的叫“侯社”。6
再次一级的叫“家”,也就是“采邑”。采邑的君主叫“家君”,也就是“大夫”。大夫也是世袭的,叫“某某氏”,比如春秋时鲁国的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这也是“家”与“国”的区别:国君称姓(姬姓、姜姓、姒姓、嬴姓),大夫称氏。所以,大夫的族人是“氏族”,他们的家庭是“氏室”。
天下、国、家,层次分明吧?
这就是所谓“封建”。封,就是“划分势力范围”;建,就是“厘定君臣关系”。为什么是“君臣”?因为诸侯是天子所封,大夫是诸侯所立。前者叫“封邦建国”,后者叫“封土立家”。后一种“封建”,也是有青铜器铭文为证的。
所以,诸侯是天子之臣,大夫是诸侯之臣。大夫对诸侯,要尽力辅佐,并承担从征、纳贡等义务。诸侯的义务,则有镇守疆土、捍卫王室、缴纳贡物、朝觐述职等。当然,如果受到其他诸侯欺侮,也可以向天子投诉,天子则应出面为他主持公道。这是天子的义务。
同样,权利和权力也很明确。
天子有封建之权,诸侯有再封之权,大夫没有。也就是说,封到大夫,就不能再封。享有治权的,也只有这三级。不同的是,天子在理论上对周天下,在实际上对周王国,都有统治权。诸侯和大夫则只对自己的封国和采邑有权统治,但他们的治权既是理论上的,也是实际上的。也就是说,大夫的家,诸侯的国,都自治。大夫有权自行管理采邑,叫“齐家”,诸侯不干预;诸侯有权自行治理封国,叫“治国”,天子也不过问。但,大夫除了“齐家”,还有义务协助诸侯“治国”。诸侯也有义务在发生动乱时,奉天子之命摆平江湖,叫“平天下”。
哈,三级所有,层层转包,秩序井然吧?
这就是“邦国制度”,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封建”。在这种制度中,周天子名义上是“天下共主”,实际上却“虚君共和”。大夫的家和诸侯的国,则共同组成真正的政治实体,即“家国”。“家国”变成“国家”,要到战国。秦汉以后,国家与天下合二为一,邦国就变成了帝国。从此,天下只设“郡县”,不封“诸侯”,封建制寿终正寝。封建,是战国以前的“国际秩序”。
这样的事,别的地方有吗?
没有。周人的邦国制,不同于大多数文明古国的“君主制”,不同于古希腊的“民主制”、古罗马的“共和制”,也不同于近现代的“联邦制”或“邦联制”,跟欧洲和日本的“封建制”也只有相似之处。与井田、宗法、礼乐相配套的封建制,是我们民族独有的国家体制,也是周人的“制度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