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离开项羽投靠刘邦后,刘邦很信任他,当即封他为都尉,让他做贴身侍卫,并掌管监督诸将。将领们先是起哄:“大王当天得到楚军的一员逃兵,还不知道他的水平高低,就和他共乘一车,还让他来监督我们这些老将!”随后周勃和灌婴等老将在刘邦面前攻击陈平:“陈平的相貌虽然不错,但恐怕就像帽子上的美玉一样,只能作装饰,中看不中用。我们听说他在家里时,曾和嫂子私通;在魏王身边做事,魏王不能容他,只得逃亡归楚;在楚不得重用,又逃亡归汉。如今大王让他做高官,委他监督诸将。这小子又有什么资格监督我们呢!我们听说他接受诸将的贿赂,贿赂多的被派到好地方,贿赂少的就被派到差的地方。陈平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望大王明察。”总之,刘邦的部下公认陈平“盗嫂受金,反复无常”,做人很不地道,人品是很差的。刘邦果然“明察”了一番,结果发现“盗嫂受金”是确有其事。然而刘邦是聪明人。当时刘邦正被项羽围困于荥阳城中,濒临绝境,还要等着陈平的奇计来解救——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自然不能追究这等关于个人品行之类的区区小事了。

  不过,刘邦虽然对陈平的“盗嫂受金”无所谓,对他的“反复无常”毕竟有点忌讳,便召见陈平责问道:“陈平!你事奉魏王不能善终,事奉楚王又半途而废,如今又来跟从我,有信用的人难道就是这样三心二意的吗?”陈平回答:“我事奉魏王,魏王不重视我,不能采纳我的意见,所以去事奉项王。项王不能信任人,他所信任宠爱的,不是项氏宗族就是妻家的兄弟,虽有像我这样的奇士却不能用,所以我就离开了项王。我一向听说汉王能够用人,于是又来归顺大王。我空手前来,身无分文,不接受一点钱财就无法办事。如果我的计策确有可取,希望大王采纳;如果毫无可取,那么钱财都还在,可以查封缴公,请大王让我辞职回家。”

陈平的答复,很有意思。先是拍刘邦的马屁,说他能用人,器量在魏王和项羽之上;接着为自己的“受金”辩护;然后提醒刘邦别忘了自己是“奇士”,所献的计策还是很有用的;最后还暗含了一个意思,既然我的计策有用,那么我“受金”不是合乎情理么!而对于“反复无常、三心二意”的指责,几乎就是默认,视之为理所当然。

这是什么缘故?这便是中国古代谋臣的为人的原则了。《三国演义》对这个原则有一个形象的说明:“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俗话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你不重视我,不信任我,不给我发展的机会,那么我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古代有“朝秦暮楚”、“楚材晋用”等说法,意思是说,一个有才能的政治家,如果在自己的国家得不到重用,那么随时都可以到别的国家去寻求发展,去施展自己的才能与抱负,不必有丝毫情感上的留恋与良心上的不安。不错,古代也有“烈女不更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的说法,但是,第一,这种理想主义的说法对一个精明的谋臣和政客有如对牛弹琴;第二,只有少数人物如屈原之流才能执着地坚持这种信念,而坚持这种信念往往却换来悲惨的下场。屈原是政坛上的一个极其稀有的“烈女”,而谋臣们则是政坛上所在皆是的娼妓。娼妓出卖的是自己的肉体,谋臣出卖的是自己的智力。对他们而言,找到买主、获取利润才是最重要最实际的事情,“从一而终”只是笑话,“个人品行”纯属多余。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他们唯一的考虑就是保全自己,唯一的尺度就是获取利益,唯一的原则就是走向成功,全然没有是非善恶的标准,全然没有道义的担当,全然没有情感的约束,全然没有前后一贯的人格。陈平,就是这种观念的活生生的体现者。正是由于对这种谋臣的现实生存原则理解得如此透彻、贯彻得如此彻底,陈平才能一步一步地走向成功,并且在各种风云变幻、复杂诡异的政治斗争中永远屹立不倒,“善始善终”。

陈平所学是“黄老之术”,那么他那毫无原则的做人原则,是不是来自“黄老之术”或道家学说呢?这很难说。道家学说的确包含着这种可能性。然而对于任何一种学说的运用和实践,都离不开运用者、实践者的个人理解和个人性格。儒家思想在孔子那里是何等的生动活泼情趣盎然富有青春气息,在海瑞那里却是无比的固执僵化迂腐一副苟延残喘回光返照的样子。斯多噶哲学在马可·奥勒留那里显得高贵而自如、庄严而大气,在爱比克泰德那里却演变为一种悲戚戚惨兮兮的奴隶式的英雄主义。对道家学说的运用和实践同样如此。

例如张良对黄老之学也有深入的研究,但是张良的立身之道和行事风格就和陈平大不相同。张良一旦发现了刘邦乃是天才,是他值得加以辅佐或教导的“王者”,马上就对刘邦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甚至愿意与刘邦同生死,共患难。鸿门宴前夜,项羽打算收拾刘邦,刘邦眼看就要全军覆灭,死无葬身之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张良的生死之交项伯半夜驰入刘邦军中找到张良,说事情危急,赶紧与我一起逃跑。张良却说:“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愿意在这个时刻当逃兵弃刘邦而去。汉十一年,英布谋反,刘邦扶病前往征讨,居守后方的群臣都送至霸上,当时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味道。张良这时也重病在身,但是仍然强起送行,刘邦当即任命张良为太子少傅,此举也颇有托孤的味道。这些都说明,刘邦与张良君臣之间还是蛮有感情的。

张良也为刘邦出谋划策,但张良的计策,多半是为刘邦分析天下局势,指明强弱利害之关系,判断胜负的关键,帮刘邦联合力量击垮敌人。在这方面,张良具有典型的道家风格,何谓典型的道家风格?刘邦对张良的那句著名的评论就是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一个典型的道家,总是有点超然物外,大都隐匿于背景之中,而不是出现于前台之上;处阴不处阳,用奇不用正;以柔克刚,以静制动。

  陈平的风格,就是把道家本身固有的这种“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处阴不处阳,用奇不用正”的特点扩而充之,推而广之,把它极端化、偏执化,又加上了几分阴险、几分狠毒,使之演变为一种完完全全不折不扣的阴谋诡计。这就是陈平的“奇计”之谜。

陈平为刘邦所献的第一奇计,《史记·陈丞相世家》描述得很清楚,是一个反间计。当时项羽切断了汉军运输粮草的甬道,将刘邦围困于荥阳城。刘邦与项羽谈判,想要讲和,项羽不允。刘邦求计于陈平。陈平说:“项王为人自负多疑,不能信任人,而且对论功行赏封官爵授食邑一向非常看重,十分小气。所以楚军中存在着可以制造混乱的因素。项王身边的骨鲠之臣如亚父范增、钟离眜、龙且、周殷等,不过聊聊数人。大王如能舍得几万斤黄金,用反间计离间他们君臣,必能使他们各自互相猜疑,内部自相残杀。然后大王趁机发兵进攻,一定能够击破楚军。”刘邦很以为然,于是拨了四万斤黄金给陈平,让他随意使用。陈平用大量的黄金在楚军中进行离间活动。先是让人在众将官中扬言,说钟离眜将军为项羽立下汉马功劳,却始终得不到裂土封侯的赏赐,等了又等,如今已然忍无可忍,打算和刘邦联合,灭掉项氏,瓜分楚国的土地,各自为王。项羽果然中计,对钟离眜等人存了疑心,而且傻乎乎地派使者到刘邦那里去打听虚实。一切都在陈平料中。刘邦早就等着使者前来,让人准备了山珍海味满汉全席端了进去,见到楚使,故作惊讶状:“我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原来是项王的使者!”把酒菜仍旧端了出去,换上粗茶淡饭招待楚使。那楚使受到如此不堪的待遇,回去自然添油加醋地把这情形报告给项羽,于是项羽开始怀疑亚父范增。范增正在催项羽尽快攻下荥阳,拿下刘邦,可是项羽已经不信任他,根本不听他的意见。劳苦功高且忠心耿耿的范增见项羽居然怀疑自己,又是痛心又是恼怒:“天下大事已定,项王你好自为之吧!请项王赏还这把老骨头,让我辞职返乡。”可怜那范增含冤带气,没走多远,就因背上毒疮迸发而死——追根溯源算起来,范增这条老命自然是断送在陈平小子的手中。于是陈平趁夜派两千名妇女出了荥阳东门,吸引楚军集中兵力来攻,调虎离山,而刘邦就带着陈平乘机从西门夺路而逃,连夜退回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