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四年前你从我身边默然消失,一夜间无影无踪。
那才是彻头彻尾的消失?
他表现得很理解,轻柔的看着我:“你以前,也爱过我吗。”
爱过你?是你吗?
那个你和现在的你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关系呢?
现在的你出现之后,以前的你去了哪里呢?
本对我微笑,那笑容很诡异,轻轻放开我的手,他走进那黑土深处,那土壤好像认识他,流沙一样涌过来,在他脚下盘旋,将他的双足吞没。
我捂住口,脊背上一阵一阵寒。
看他的下半身,一点点被黑色诡异的土淹没,本静静的伸出手来,伸向我:“美丽,来,跟我一起来。”
我很佩服我自己,居然还能够挣扎着问出来:“去,去哪里?”
他庄严的样子好像在祈祷,敬神如神在,言语中充满奇特的蛊惑力:“跟我一起来,重新归入大地里,以后再有人收成出来的时候,会得到你变身的能力,我们不必再千秋万代以一个模样生存,不必到一定时间,就要迁徙去另外一个地方,永远只能停留在一个人的记忆里。”
他对我缓缓招手,神情亲切,温柔,深情,陶醉。
而我对他的爱,渐渐被恐惧一点点侵袭,我愿与你比翼,但不是以禽兽的方式,我愿与你连理,但不是以植物的方式。
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本还在对我喃喃:“美丽,来吧,你不是要和我在一起吗?我们以后都会在一起了。”
我摇摇头,跳起来,转身就要走,可是脚却移不动。
我以为是生理原因,低头一看,原来是物理原因。
那些黑土之前与我两不相干,自本开始说话之后,却对我发生了极大兴趣,拱过来在我的双脚上堆积,极锋利的啃啮感透过鞋子,对我一点点切割着,我发疯一样提脚,挣扎,却丝毫不能动,心脏都要爆裂开来了,我吓得呻吟,忽然一眼看到不远处的本,大半个身体已经陷入黑色土壤里,脸上犹自带着那种若有若无的笑意,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还是像四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还是像不久前我重新遇到他的样子,我心口一痛,想象他很快要没入那永恒的寂灭里,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叫了一声:“本。”
他还应我,懒洋洋的,好像只是在洗手间,和在客厅的我应答一样。
那是多么好的时光。
多么多么好的时光。
夜夜不能睡里,我对神发誓愿意献出一切去交换的时光。
永远永远在一起。
我停止了挣扎。双手垂下去,黑土似乎发现我停止了抵抗,席卷上来的速度明显加快,我仿佛处身于锯齿铺成的万花筒中,等待被切割成一盘形状完美的肥牛肉卷。在我和本的中间,另一个本在以惊人的速度冒出来,或者说,那并不是完全的另一个本,因为他的眉眼,似乎有我的痕迹。
旧有的本,变成新果实的肥料。
每一个四年过去,一样的轮回都上演。
好像是大家轮班玩一个模拟人生的游戏。
我很快就要失去意识,因为大半个身体已经从地面消失。
到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那个光滑的地平线,应该是一个帐篷的边缘。蓝色天幕,其实是帐篷圆顶。
这不是自然界的景致,而是一个培育蔬菜的塑料大棚。
怎么想得到,我会葬身在这样一个所在。
叹口气,黑土已经到了胸口,最后一丝清醒里,我努力睁大眼,想看清楚本的样子,心里甚至微微后悔,刚才应该答应他的要求,和他拉着手,一起被土地吃掉。
永远永远在一起。
没有再看见我爱的人,黑土却好像哽住了,把我卡在将昏未昏里,真难受,怎么了,我的脖子不好吃么?难道是前段时间工作太多,有点颈椎劳损,会导致口感不够顺滑?
艰苦的低头看看,靠近我的脖子,有一个小小的铃铛,安静地躺在堆积起来的黑土之上。土壤的波浪,试图自笛子两侧超越,却一再起伏都不得。
那是杰夫给我的。
他说,需要他的时候,就吹。
我不顾一切想要从土里挣出我的手臂,去摇动那个铃铛,但挣扎都是徒劳,黑土牢牢锁住我,绝对不容许我逃脱。那铃铛与我的咫尺,远过天堂到地狱。
眼泪慢慢流下来,我现在所承受的,其实是凉薄本身的代价。
听到有声音在耳边说:“咿,我们家园子里的牵牛花?你怎么会有?”
是很奇怪的声音,低低的,慢吞吞的,带一点金属摩擦的嘶哑。
努力睁眼看,昏暗的蓝色天光下,有一条金色的东西,在我面前盘盘旋旋,玩杂耍一样不时还在空中打个唿哨。很长,全身上下长了许多钢鬃似的毛。虽说我小学生物成绩十分马虎,但这种常见品种还是认得的---就算它有真正的常见品种一百倍那么大都好。
是一条蚯蚓。
金色,好大的一条蚯蚓啊。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眼睁睁看着这条蚯蚓,还有一张比人类表情还丰富的脸。
用尾巴捡起我面前的铃铛,摇了摇,自言自语地说:“真的是我家种的啊。”
一下转过到我面前,瞪眼对着我:“小姑娘,这铃铛谁给你的?”
我费力的念出杰夫两个字,蚯蚓摇摇头—其实是全身心摇了摇:“不认识啊,是人类吗?”
想想没有在杰夫身上发现过明显的非人类特征,理论上应该是吧。
蚯蚓更奇怪了:“人类?人类里面应该只有猪哥一个人有啊,他也不会到处乱送人的。”
尾巴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放焰火似的:“我得去确认一下。”
一跳一跳的,就要走,跳了两下又回来,低头跟那一片土训话:“别乱动啊,今年有出息了,会带肥料回来自力更生了,一会儿来跟你算账。”
听那意思,是在教训本,我这才发现本已经完全埋进了土里,可能是因为蚯蚓跑出来干涉,那位新本同志的生长势头完全停顿下来了,已经长出来的脸上则露出一点怪不好意思的表情,好象小孩子偷糖吃被抓住了一样。我忘记了恐惧,忍不住扑哧一笑,而后觉得,好象笑的不止我一个人。
另一个笑声,我很熟悉。
蚯蚓好象也很熟悉。
假设我现在行动自由,听到这个笑声之后,就会一头扑上去,呈一只蜘蛛猴的架势,窝在他怀里不下来,我承认我其实很无耻。但是请告诉我其他人在这个情况下都会很自我坚持地说,我对不起你,所以我现在也不依靠你。
但是我半截入了土,有心无力,最多可以吆喝两声表示欢迎,代替我全身心上前朝见的,是那条金光闪闪的蚯蚓,可肉麻了,一头撞到杰夫怀里,挂着,还蹭来蹭去的---哎,我能问下你的性别吗?
这二位不搭界的,相见欢罢,杰夫过来摸摸我的脸,说:“嘿,介绍一下,这是小金丽司,嗜糖蚯蚓,擅长园艺。”
转过来要介绍我,蚯蚓一甩头:“我对人类没兴趣,你不用说了。”
不管人家怎么凶他,杰夫好像都没什么脾气,笑嘻嘻地说:“她可不是普通的人类哦,她可以随便变身。”
蚯蚓一开始不以为然:“变身?变身算什么?狐山法术学院第一级必修课就有。。。”
一下顿住,凑到我面前来,左看看右看看,嘟囔着:“不对,我闻到了汞耳遗蜕的味道。”
霎时间好高兴地跳起来,在我肩膀上刷拉就是一尾巴,打得老娘周身骨痛,忍不住哎哟哎哟起来。
它和杰夫讲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怎么懂,一个说:“差不多到期了没?”
一个说:“大概就是最近,她越来越变不回原身了嘛。”一个说:“那很好,到时候我去她家做点回收工作。”一个说:“到时候动作轻点,不要吓唬人。”
他们两个罗罗嗦嗦不要紧,我还以一个非常不爽的状态被埋在土里,脚底下好像很快要生根发芽一样,实在忍无可忍,喊了一嗓子表示抗议,被蚯蚓一声顶回去了:“动物讲话,植物不要插嘴。”
哎哟,一条昆虫也敢这么凶,想必是杰夫一来,我胆气壮了,当即大喊大叫,意思是赶紧让我出来,不然我的靠山可不放过你,但是我低估了一条大蚯蚓所见过的世面,只听它懒洋洋说:“你最好不要拿那么凶的眼神看我,你不是直系亲属,我可不用给你面子。”
话是这样说,我身上黑土不愧识时务的俊杰,眼见着哗啦哗啦就往下掉,我一点比一点轻松,终于大叫一声,拔脚出土,冲到杰夫身边,躲进他的怀里,转头便看见蚯蚓一半讽刺一半鄙视的眼光,对我上下 打量,说:“你喜欢这个女人?长得不怎么样啊,我随便种一个都比她好看。”
幸好杰夫还是很维护我的,为我争辩说:“好看是不大好看,存活期比较长啊,不像你那个,怎么都只有四年。”
大头金蚯蚓在地上拍了拍,很泄气:“没办法,这地方土地不够肥,果实各方面的指标都合不了格,哎,今年回青陆,一定交不了差的了。”
对我没好气地白一眼:“可惜没把你当成肥料。”
一摇尾巴,好像在和杰夫说再见,随即扬长而去,快得不可置信,在墨蓝色天幕那里一闪,就整个不见了。
我兀自到处看,杰夫拍拍我的头:“走吧。”
赶紧回答一声,拉住他的手,地面无端端变得平坦,任我安然地走出一段路,眼前便豁然开朗,似乎出了一个无形的棚。
我想起永远消失在里面的本,心里难过,回头去看,却见月白风清,天地开扬,山峦剪影在远处蜿蜒开去,空气中有蝉鸣水响。
青田岭平常的一个夏日晚上,我从前出来宿营的时候见过。
没有一丝一毫异样。
这世上有多少藏匿的与消失的,不为我们所知。
本开来的车,还在不远的地方,我想奔过去,杰夫却不动,温和地说:“美丽,陪我走一段路好吧。”
走一段?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赶快回家去吗?
他对我微笑:“是的,我要回家去了。”
拉起我的手,慢慢走在山路上,深夜满天星光,近得似乎触手可及。他说:“走完这一段路,我们就都回家了。你以后会恢复正常,什么都不记得,好好生活下去。”
那声音中有忧伤,却不知是为什么。看我一眼。
他的眼神如同一面绿色的纯净湖水。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依偎在他身边,向前走,别离的感觉突如其来,萦绕在我心中,比山风还强烈。
走完这一段路后,我再也见不到杰夫了。
我叫尹美丽,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名模。老天爷厚待我,使我有美貌,更有头脑。
从前我以模仿其他著名人物的形象而享有盛名,但某一天后我决定开始以自己的面目继续以后的事业。
我的经纪人,我叫他二哥,为我冲锋陷阵,对我死心塌地。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他在我生命里非常特别,离合两次,终于还是彻底分开,到现在,如果我在街道上看到一个人,不高,眼睛很亮,嘴角总是带若有若无笑意的话,我总是忍不住要停下脚步多看两眼,因为那样子很像我前任的爱人。
但在他离开我,不知去向以后,我还是过着很好的生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爱情并不是唯一需要我去注意的部分。
我恒常感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