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听到日落西山,书说了一个段落,我几乎靠着空气睡着。二哥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对着墓碑上照片凝望,许久转过头来说:“算了,你还是不要。。。”

猛然往后退一步,眼睛睁得老大,发了疟疾一样全身抖,指着我结结巴巴说:“美丽,美丽,是, 是不,是不是你?”

我怔了怔,急忙从手袋里拿出镜子看,那里面一早是阿希的面孔,只不过带着我那副懒洋洋神色,与容颜之雅甚是不搭。奇怪,连我都不自知这变化是几时发生的,难道孙大圣要化身牛魔王之前,连想一看一看的程序都节省了么。

管不得那么多,二哥把起初的震惊熬过去,渐渐放松下来,目不转睛对我看,神色又是眷恋,又是忧伤,我慢慢走过去,靠在他身上,感觉二哥颤抖的双手环绕过我的肩膀,搂住,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几乎要把嵌进胸膛里去,他的呼吸在我耳边,无端我觉得冰冷,像他是条游魂,喃喃说:“我要把你搅碎了,吃下去,融在血肉里,一生一世带着你,到处去,永远都不分开。”

其中焦渴,当真寂寞,每日见二哥嘻嘻哈哈,红尘游戏,皮囊下到底藏着什么,谁又明白。

世上完美,大抵都是假的吧,或至少有苦衷,圆月上斑斑点点阴影。信不信?

二哥今日,活脱脱是一个牵线木偶,被什么拉扯一下,就做一个反应出来,而且坚持好长一段时间不改变,直到能量耗尽为止。

我被他死死抱住,大半个身子都靠下来,妈的好重,我觉得整个人都冷冰冰的,心里难免想,莫不是模仿死人的样子,一点点自己也就死了?

哭出来罢。

反正都是回不去了。

终于和二哥出得银河公墓,天色已经见黑,我们两个都精疲力尽坐在车上,他看我一眼,说:“变回去好了吧,你这样坐在我身边,感觉很奇怪。”

我晃晃头,愣半天,慢吞吞说:“现在变不了怎么办?”

二哥很诧异:“不会吧,你以前都随心所欲,最近你老是带妆回家,是不是习惯改了。”

我苦笑一下:“我也不知道,好像遥控器失灵了一样,噼里啪啦乱按,不晓得下一台节目会是什么。”

二哥若有所思哦哦哦,开车,回家,一路上险象环生,因他老是忍不住瞅着我,先是眼角余光,然后瞳孔开张,最后就是被其他车喇叭声严重警告,方向盘被打得吱吱乱叫,导致我在一边东歪西倒。

到我家楼下,我已经大汗泠泠,心说今天算是捡回一条小命。勉强爬下车,二哥还跟只兀鹰一样把头伸出驾驶室,直瞪瞪看着我,实在神情怪异,我对他挥挥手:“回了吧你,别看了,谅你今天怎么看也看饱了, 路上注意安全。”

二哥有口无心地唔唔唔,忽然说:“你自己注意安全吧。”

缩回去一溜烟跑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楼下还停着另外一辆熟悉的车,里面有一个熟悉的人,正脸沉如水地发着呆。

本。

关于我和本的第二次相逢应该如何结局,我有过许多暗地里的设计,最通俗的一种,自然是与新欢绸缪时令他撞见,挥刀断水,万花丛中过,片叶赶紧扔。

所有情场上失意的,都只有这一个报复的桥段有共识。

机会到得眼前来,我却惊慌失措,扑过去叫本的名字:“哎,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今天干吗去了?怎么不上去呢?”

他打量我。

很迷惑地。

良久揉了揉眼睛。

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

我却倒抽一口凉气。

拼命打他的车窗,我叫他:“本,是我,我是美丽啊,你不认得我吗,我是美丽啊。”

他皱起眉头:“你?”

围着我绕了两圈,自言自语:“化妆不至于化到这个份上吧?”

费了多少周折,本终于相信我是尹美丽,其间包括在公众场合大喊大叫他的绝对隐私,连多条内裤颜色都一应爆出,倘若我再出名一点,狗仔队随时在侧,那明天报纸娱乐头条就一准有了。

他最后迫于公众场合治安管理条例的影响,终于松口验明我的身份,带我上楼回家,我差不多已经要疯了,因这过程中无论我怎么努力,运气,加油,鼓劲,二哥的女友形象都像电线杆上的老军医广告那样牢牢贴住我,我以前变身过的任何死鬼大人物,包括香奈尔和戴安娜,都没有这么固执,完全可以一洗了之。

本被迫承认我就是尹美丽之后,就在客厅里看着我,跟只陀螺一样滚进来滚出去,搜罗出各种各样的洗面产品往脸上招呼,无论日系韩系欧美系,泡沫乳液磨砂粒,并肩子齐上,可怜我那层皮,在一重又一重的冲击波蹂躏下,丢盔弃甲,屁滚尿流,白变红红变青最后归于透明,唯沧海横流中二哥旧爱之颜不改英雄本色,立于我身,岿然不动,简直打了个天长地久的主意。

瘫在洗手间的大镜子前,我完全绝望了,不敢看自己的脸,我随手抓起一块背部磨砂浮石,对着镜子用力掷出,哗啦一声过后,玻璃碎块成千上万跌落在洗手台上和地上,反射出幽黄荧光,默然哑然。

本推开门进来,扶起我,轻轻抚摸额头,柔声说:“没关系,明天就没事了。”

我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他将我带出到起居室,坐下,在我脖子后面放一个小小靠枕,真软,让人觉得全身都酥酥的,放松下来,我抓着他的手贴在脸上,苦恼的说:“你怎么知道。”

每一根手指都暖而有力量,听着他安定地说:“你每次回来,不都带着别人的容颜入睡吗?早上就恢复自己了,以前我还说你怎么醒得那么早,次次在我起床以前就把妆卸好了。”

他亲我耳垂,很温情,喃喃安慰:“睡吧,睡吧,明天是新的一天,醒来就好了。”

多有说服力,我看进他狭长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对于自己在说些什么,极有自信,因此也让听的人有自信起来。我顺从的点点头,翻身倒下,就在沙发上合眼,渐渐沉睡入梦乡。

本和杰夫一样,能安抚我,也能安抚别人,以前他做经纪人,固然长袖善舞,现在做古董拍卖师,更是所向披靡,他对于藏品的介绍,一字一句,仿佛都是金科玉律,叫人哭着喊着要买。

迷迷糊糊想到这里,我忽然发现,他转做古董拍卖师,好像已经快要四年了,因为距离他彻底离开我那一天,也快要整四年了。

本没有骗我,第二天早上一醒,劈面我就见到一张吹弹得破的小脸蛋,虽然苍白了一点,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各个部件都分外熟悉,我久久凝视,终于放下心来,出了一口长气。

在旁边为我举着镜子的本,爱怜的点点我:“放心了吧?来,起来我们去吃饭。”

虽说有惊无险,我还是心有余悸,打电话给二哥,声明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再接那些要求太高的工作,说到底,赚万贯家财,泼天财富,以他人的容颜生活下去,即算倾国,又关我本人P事?

结果响了好久二哥才接电话,声音虚弱无力,好像刚刚生了两胎,问他干什么,说昨天晚上回去越想越伤心,一个人喝了三瓶威士忌,倒在家里跟只死狗似的,刚才听到电话铃声才悠悠醒转。平时对我的工作态度颇有微词的人,一听我义正词严的要求,竟然顿都没打一个,满口应承下来,看来青云直上久了,大家都有点晕车。

请完假,心情很好,本在一边慢条斯理的继续吃,不时微笑看看我,我心血来潮问他:“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帮我做经纪人,无论我有什么无理取闹的理由,你都接受,然后去帮我擦屁股的。”

他耸耸肩:“你记错了,那不是我。”

吃一口菜:“你跟以前的经纪人恋爱?”

我不死心 :“我不会跟你计较的了,我那么爱你,何必装做什么都忘记呢。”

他停下筷子,很认真的看着我:“我记性的确不算好,不过,也不至于连你都忘记。”

我眼眶一热,扭过头去想,问题就在于,你就是彻彻底底,把我忘记了啊。

面前的墙壁上,恰好就挂着一本挂历,我的目光聚焦在八月十九那个日期上,上千个躺卧而不能入睡的夜里,这个日子像被烙在我脑海中,绝对不会有任何差错。

就是那一个早上醒来,我失去生命中原本丰饶盛大的一切。

都是拜我身边这个人所赐,而他似一无所知,正波澜不惊的喝一盅甜汤。

忽然一撩眼皮对我说:“下个礼拜三,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我脑子顶轰然一声。

下个礼拜三,正是八月十九日。

这是我和本重聚以来,第一次结伴出游,他做事风格精细,一应细节打点,面面俱到,我只有在一边看的份,每在背囊里放进一样东西,他就嘟囔一句:“CHECK.。”状甚鬼马。

他带了些什么,指南针,地图,野外宿营用具,风灯,方便食品。。

我们这是准备去哪里啊?

他头都不抬:“青田岭。”

我一听大失所望,敢情你起劲半天,去的原来是距离城区两百公里的地方啊,真是何必呢,何苦呢。

青田岭是本城居民的周末休闲首选地点,山清水秀,远近适中,设施配套与野趣盎然相得益彰,堪称旅游景点开发的典范,上那去玩儿有必要费那么多周折吗?只要带一张信用卡就好了嘛,何处酒店不留人。

本对我的不理解表示漠视,直到被絮叨得受不了了,才简洁的对我说:“你跟我走,到时候就知道了。”

如此充满主导精神的行为方式,乃是我的最爱,我生平最不喜欢麻烦,有人手把红旗立潮头,叫我生我就生,叫我死我就死,simple is good. 欧耶。

八月十九日晚,我深夜都不睡,眼睁睁将本看着,他穿棉的长睡衣,斜斜靠在枕头上,看一本罗马风化史,床头灯落下一道阴影在他鼻梁上,映得那对眼睛如寒星,泠泠有光,怎么看也看不到底,看不够。忍不住偎上去,轻轻抚摸他额头和睫毛,他顺着我的手指贴过来,在唇角上印下一个小小的吻,说:“什么?”

我不说话,埋头在他怀里,心里满满都是被刀割过后愈合时的甜蜜。

时针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本在他一贯就寝的时间掩上手中书卷,去洗手间擦了一把脸,回到床上左右活动了一下腰身,喜悦明亮地深呼吸,说:“睡觉!!!”

呼拉一声躺下,合眼,不出三秒钟,开始打起了均匀的小呼噜。

而我紧紧拉着他的手,空对着模糊的天花板,全神贯注,等等等等。

等天亮。

我绝不能在新熟黄梁南柯岁月烂斧山头桃源洞里的一宵乱梦后,醒转头见旧事重来。

不过老实说,我的确不知道想睡却不能睡,原来是痛苦到几乎濒死的一件事。

八月十九,又是那年今日。

本在我身边,实实在在,还舒舒服服躺着,连一点小恐慌都没有给我。

我大叫一声扑上去,把本压在身下,又踢又闹:“太好了,你没走,你没走。”

他被我活生生弄醒,莫名其妙看着我:“走到哪里去?”

走到哪里去都好,带着我就好。

他抱着我,沉默了一下,慢慢说:“放心,我会带着你的。到哪里都带着你。”

踏上前往青田岭的路,我心情彻底放松,瞌睡一下就上来了,把安全带绑绑好,小靠枕放在脖子下,头一歪就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似极香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下,四周漆黑一片,隔着窗玻璃只看得到微茫的天空,带着一种奇异的墨蓝,深深的,像天都承不住,要翻转了泼洒出来。

我支起身体,抹抹眼睛,本在身边默默坐着,抽一支烟,红色烟头一明一灭,好像在用灯语说一个谜语。

我低声问他:“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他许久才说:“我的出生地。”

出生地?二哥帮我查到的资料,历历如在眼前,说他始终在本地活动,但出生地点不详。我一下子醒了彻底,坐直起来到处望,问:“那是哪里啊?”

本打开车门,一阵清冽的风吹进来,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新鲜翻动后的泥土,又像是外婆家后院种下的小番茄,只是那番茄以鲜血浇灌也似,蓬勃中隐约带腥。我暗暗胸臆间不适,没来由地干呕几下,皱眉说:“好奇怪的味道,这是在菜园子里吗。”

干脆走下车去,踏足处软软的,踩实却又觉得很硬,一球一球地突起,凸凹不平,我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了,极目去望,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觉得天幕蓝得奇怪,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半圆,和地表的连接处极为平滑,半点起伏都不见,我好奇地想去看看,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绊到什么,一跤就摔下去,幸好我训练有素,身手敏捷,双手一把把自己 撑住,惊魂未定地叫起来:“哎呀,本,我摔跤了。”

话音未落,忽然好似一股冰水从头浇下,直冷到脚底,我整个人僵在那里,全身上下,一根毛都不敢动。

我两只手所按住的东西,理论上绝不应该从土里长出来。

因为那是人的头。

我的手掌和手指,能够精确地感觉到头发,额头,眉毛,眼睛,以及一部分的鼻子。

倘若再往其他地方探,一定还会接触到五官中应有的其他部分。

最让我五雷轰顶的是,那分分寸寸,我感觉如此熟悉。

是我日日夜夜,思之念之,抚之触之,拥在怀中,贴在脸边的。

我狂叫一声,拼了老命跳起来,不管脚上踩了什么,跌跌撞撞窜进车里,扳开方向盘前的本,一把把车灯打亮,两道雪亮的光照出去,照见车前漆黑的土地上,一个一个的头颅,横三竖五,有条有理地排开,如同向日葵的花盘开到最盛大时候。那容长脸,眉眼低垂,口角微张,皮色白里透红。

每一个都是本。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全身忍不住剧烈颤抖,猛然一回头,看到身边还有一个全须全羽的,唯一区别是眼睛大开,目瞪瞪对住我,更是吓得几乎屎尿齐出,我弹回自己的座位,紧紧缩成一团,走也惊慌,留也惊慌,半厢哀号起来,声音高到了世界级女高音的极限:“怪物,怪物。”

本伸出手来,试图安抚我,却被我的尖叫活活吓了回去,好几次开口说话,都无奈中途闭嘴,终于抓住我换气的间隙,赶紧说:“你别慌,我不会伤害你的。”

这句话他翻来覆去地说,越说越接近恳求,极诚挚而无奈,我喊着喊着心中一软,静下来,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在车厢里起伏,脸颊上湿漉漉的,是惊得眼泪横流,自己却不知道。一只手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把手,好像要把那钢铁之物捏碎一样,另一只手指向车外,那些头颅从土里生发而出,正天经地义地微微招展着,看了仿佛就要把我的眼睛灼烂,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本在这个时候仍然体贴,将车头灯熄灭,我松了一口气,听他缓缓说:“美丽,你别害怕,是你说的,每个人都有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的秘密是我可以变身为任何我看到的人,东西和动物没有尝试过,估计难度也不大。

而本呢,本的秘密是,他的来源完全超脱出了动物领域,和植物同宗同元,乃是生于一畦黑土。

他不是被生出来的,他是被种出来的。

倘若不把我带到这里来,就是死,我也不能相信这个说法。但是活生生的,本对我现身说法。

他说每四年就要轮回一次,也就是有新的一个本从土地里长出来,传承上一匝果实的全部体貌特征,重新来到世间继续生活下去。

传承?

我一个精灵,几乎把恐惧全部忘却,扑过去:“传承?传承什么?所有一切吗?除了外貌,还有呢。”

本重新打开灯,把我带下车,仔细看土地里正蓬勃生长的本们,除了头颅以外,有一些长势比较喜人的,肩膀也渐露端倪,我完全可以想象往下走我所见惯的虎背熊腰,六块腹肌,每日与我纠缠在床第间的诸多部分。

他拉住我的手,植物的表面竟然还可以这样温热光滑,那感觉真是奇怪,说:“外貌,形体,习惯,风格,都是一脉相承的,连记忆也会一直保存下去,只有两种东西没有办法继续,一是职业,二是爱情。”

所以每四年你会换一个职业,所以每四年你会换一个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