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遥托腮,歪脑袋:“骆老板,是不是前两年太累,又睡不安稳,所以你在补觉啊?”

没人回答。

周遥瘪瘪嘴。

这些天,他瘦了一些,脸颊有些凹陷。不到两三天,下巴上又长出青青的胡茬。

周遥一见,顿时咧嘴笑了。

她放下本子,端了小脸盆去打水,回来用毛巾围住他的脖子和脑袋,认认真真给他洗脸,涂上剃须膏,用刮胡刀慢慢给他剃胡子,剃到一半,无意瞥见他愈发明显的锁骨,再度意识到他真的瘦了。

周遥歪头,慢慢推动着剃须刀,叮嘱:“骆老板,你要快点醒来啦,再睡下去,腹肌都没有了。”

正说着,手下一抖,在他脸上划了一道小口子。

周遥:“……”

周遥生怕挨骂,立即遮住他的脸,回头朝外看,护士护工都没注意这儿。

她没照顾过人,做事不太熟练。

有次给骆绎翻身磕到他的额头,一片淤青。护士问起,周遥充愣:“啊?我昨天没给他擦身子啊,是不是血液循环不畅?”

又一次给他剪指甲,不小心剪深了,她看着肉疼,幸好护士姐姐没发现。

没想今天又——

周遥赶紧把骆绎的脸擦干净,血沿着伤口微微外渗,周遥拿纸巾摁那小口子摁了好几次,不渗血了。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剩下的胡茬坑坑洼洼地剃完,总算了事。

她把他清理干净,端着水盆去倒水,刚出洗手间,看见唐朵她们在病房外踟蹰。

周遥放下盆子走出去。

几人是来看骆绎的。

林锦炎早被抓了,当初他在亚丁拨打的那个号码正是燕琳的私人号。证据面前,没法抵赖。其他线索也一一浮现,罗誉的死水落石出。

林锦炎被收押,等待审判中。若不出意外,会是死刑。他说想见唐朵一面,被唐朵拒绝了。

这次唐朵来看骆绎,心里内疚得很,周遥说:“林锦炎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呀?你也是受害者。”

几人很快决定,以后再也不提林锦炎。

唐朵问:“难道你要一直等着骆老板?”

周遥耸耸肩:“不会一直啊,他很快就醒啦。”

“医生说的?”夏韵问。

周遥摇头:“我感觉的。”

唐朵:“……”

夏韵:“……”

苏琳琳小声:“那就不算数啊。”

周遥斜她一眼:“苏琳琳你别烦啊。”

陆叙也来过好几次,每次见到周遥,她要么拿着水盆,要么拿着毛巾,要么拿着换洗衣服,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她一点儿不沮丧,也不着急,很是自然,像一切随意,自有时令。

陆叙见状,也就放了心。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天气意外的冷。

周遥下了课挤地铁赶去医院,出了地铁站,被冷风吹得骨头都脆了。气温已经零下,却没下雪,路上的水渍一块块凝结成冰。

周遥今天下课迟了,比平时晚。她跑得有点急,下马路牙子时踩着碎冰,一下子滑倒,屁股撞地,手也擦破,疼得她龇牙咧嘴,泪花冒出来。

她瘪着嘴,自己给自己呼呼,爬起来就往医院里赶。

刚从电梯出来,见护士匆忙进出骆绎病房,表情严肃。

周遥一惊,刚才的摔倒莫非是灾祸感应?!

周遥扔掉围巾,慌忙奔去病房,医生护士全围在病床旁,表情凝重,像出了大事。

周遥冲进去,把人拨开,猛地一愣。

骆绎靠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她,眼皮上抬出一道深深的褶,目光笔直而柔软。

周遥呆在原地,瞪着眼睛,剧烈地喘着气。

她张了张口,要说什么,说不出,愣了几秒,再度张口,要说什么,还是说不出。

他亦是看着她,许久了,说:“又见面了。”

周遥的眼睛瞬间就湿润了。

医生护士还跟床边站着,周遥一抹眼睛,低声说:“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一群白大褂涌出病房,周遥关上门,抓着门把手,背对着骆绎,很久都没动静。

日光灯把病房照得一片虚白,她雪地靴上的冰渣融化成水,无声无息。

骆绎看着她背影,低哑地唤她:“周遥。”

周遥转过身,红着眼睛慢慢走到床边,看着他:“嗯?”

骆绎朝她伸手,周遥握住他的手,终于再度感受到了他手心的力量,那股陌生却熟悉的力量。

他轻轻一拉,周遥跌到床上,抱住了他。

周遥搂紧他的身体,不想表现得太过激动,让他也情绪波动,可眼泪却不听话地涌出来,濡湿了他的病号服。

他低头,拿下颌蹭蹭她的额头,说:“我很想你,周遥。”

周遥的眼泪开闸般涌出更多:“你说要我等你的,我没有乱跑。”

“我知道。”他吻她的眼睛。她抽泣几下,慢慢止住眼泪。

“骆老板,你睡了好久。”

“是啊,很久。”

“难受么?”

他虚弱地摇摇头:“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仰起脑袋看他:“什么梦?”

“罗誉,还有你。”

“梦里难过么?”

他垂下眼,再度缓缓一摇头:“不难过。”他说,“梦醒了,人就醒了。”

“哦。”她揉一揉湿润的眼睛,嘀咕,“我还以为你醒来时会最先看见我呢,不然你都以为我没听你的话,以为我跑了,我一直不在。”

他抿唇半刻,说:“我知道你在。”

不然,怎么醒得来。

 

第47章

 

十二月末,骆绎和周遥回了一趟亚丁。客栈还是老样子。

虽然临近跨年,但因为山上气温很低,客人并不多。到的时候是白天,大家都出去玩了,公共区里安安静静的,阳光透过木窗洒进来,轻细的灰尘在光束里飞舞。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而自然的木头香味,周遥一进屋,闻到那熟悉的香味,整个人就变得快乐极了,拉着骆绎的手上前去和阿敏打招呼。

骆绎问了几句客栈的近况,阿敏一边汇报一边瞟周遥的手,她紧紧攥着老板的手不松,老板也任她由她。

真当小老板娘啦?

骆绎又一一去见过其他伙计,周遥嘚瑟地拽着他手跟着,脸上笑眯眯,眼睛亮晶晶,就差没挂到骆绎身上。

店里伙计看得一愣一愣。

有女住客回来见了骆绎,移不开目光,转问阿敏:“那帅哥谁啊?”

阿敏:“我们老板。”

“老板?我住了这么久,怎么没见过?”

阿敏:“前段时间出门,刚回来。”

“哦。那女孩——和他很熟?”

阿敏:“我们小老板娘。”

“哦——”对方稍稍遗憾,说,“看着挺小的,怎么认识的呀?”

阿敏抬起眼皮:“还能怎么认识?住客栈里认识的呗。”

“啊?”对方一脸惊诧,“是住客呀?”

“对啊。”

对方惋惜地走了:“奇遇还挺多,怎么我就没碰上一个?”

阿敏翻了个白眼,我们老板才不让你碰呢。

休整一天后,骆绎带周遥去转山。

这一回,路上游客少了很多,仿佛漫山遍野只有他们两人。不少树脱了叶子,光秃秃的,金黄的树叶铺满大地,像一层厚厚的地毯。雪地靴踩在上头,窸窸窣窣,发出一阵阵细微而清脆的断裂声。

周遥心情很好,这心里头一愉悦,身体便轻快,时不时就忍不住蹦蹦哒哒往前跑几步,跑得呼吸不畅了,又喘着白蒙蒙的雾气回头,跑回骆绎身边拖他的手。

如此往复,像个快乐的孩子。

而骆绎始终不徐不疾跟在她身后,看她高兴地跑远,又依恋地返回。

他的心情就和此刻冬季高原上的天空一样清净明朗,湛蓝高远。

天气很冷,山里的游客少了,信徒却没少。

藏族的汉子,妇女,还有小孩子依旧虔诚地转山。

藏人摇着转经筒,念念有词地走过,孩子们在山里头飞快地奔跑大笑,像一阵又一阵清新的山风。

偶尔经过几处草甸,远处的树木已是枯棕,草地却还是黄的,视野开阔,蓝天与黄叶相接。

草甸上用围栏围了个巨大的圆圈,圆圈中心立着白塔,从白塔顶端到围栏拉上了无数条风马旗,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风中摇曳。

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两匹马在吃草。

这天地,美得让人的心一片干净。

周遥走到圆圈里,抬头看,水洗般湛蓝的天空被切割成一块一块,布满彩色的风马旗,旗帜鼓足了劲,在飞扬。

骆绎忽说:“我好像没跟你讲过,为什么会来亚丁开客栈。”

“嗯?”周遥回头看他,“没讲过呢。”

“罗誉还小的时候,父母带我们来亚丁登山。罗誉很喜欢大自然,喜欢天空,喜欢大地,喜欢山脉,喜欢森林。来这儿之后,他爱上了这里的一切。

那时,我们遇到一队来地质勘查的队伍,罗誉对他们做的事情非常好奇,整天跟着他们。他们挖石头,他蹲在一旁看;他们测数据,他也蹲在一旁看。”

骆绎低头插着兜,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我爸妈怕他傻乎乎的干扰了大人们做科研。可那个带队人一点儿都不介意,他很喜欢罗誉,说小孩子有好奇心是好事情,送了很多地质相关的图册给他,还留了名片,说罗誉如果有好奇的问题,都可以问他。

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山间空气清冽,周遥轻轻吸一口凉风,微笑:“像是一段佳话。”

骆绎抬眸瞥她一眼,问:“知道那个带队人是谁吗?”

“谁?”

“周教授。”

周遥一愣,渐渐,心里头感慨万千。

缘分,已不知从何时牵起。

骆绎淡淡一笑,又道:“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有兴趣,玩玩而已,可后来他说,他想把一生的时间和精力都投放在地质事业上。青灯苦烛,也不可惜。我问他为什么。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1924年,英国著名的登山家乔治·马洛里在珠峰8100米处遇难。

而在他生前,纽约时报的记者曾采访过他,问:“珠穆朗玛那么危险。前路如此坎坷,路途那么寂寞,为什么一定要去攀登呢?”

乔治·马洛里回答:“Because it is there(因为山就在那里)。”

因为,山就在那里啊。

这世上,太多的事情,没有为什么。

那样危险的山脉,为什么一定要攀登呢?

因为,山就在那里啊。

那样寂寞的旅途,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因为,路就在那里啊。

那样危险的人,为什么一定要爱上呢?

因为,她就在那里啊。

这世上有一种人,

山在那儿,便去登;

风在那儿,便去追;

人在那儿,便去寻。

不要问为什么,就像鲑鱼逆流而上回溯万里,像鲸群翱翔四海寻找故地,像大雁成群结队,迁徙南飞。这就是本能,这就是自然。

骆绎抬头望一眼天空,亚丁的天空还是那么高,那么湛蓝,一如多年前他们一家四口来时那般,一如亿万年前当脚下的土地还是蔚蓝大海时那般。

这些年过去,父亲走了,母亲走了,弟弟也走了,只剩他。

还好,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