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绎举起右手掌,手心面对着她。
周遥含泪抿紧嘴唇,抬起右手,对准他的手掌用力一击。
为誓。
骆绎眼睛也湿了,一瞬间眨去,抬头一看,木板有细微的缝隙,隐约能看见上头的光景。
骆绎把她手上的黑布带拆下来,蒙住她的眼睛,在她后脑勺系一个结。
他在她耳边轻声:“别怕。”随即捧住她的脸,在她嘴唇上落下深深一吻,说,“等我。”
他迅速起身离去。周遥被蒙着眼,伸手轻轻抓了一下,只抓到空气。
周遥把自己抱成一团乖乖坐着,也没有拉头上的黑布,她听见头顶上方激烈的枪声,砰,砰,砰,打在木墙上,佛像上。
砰,砰,砰。
开枪一次,她抽筋一次。但没人死去。骆绎和杀手敏捷地躲避着,这边弄出动静,那边闹出声响,虚晃着他们的子弹。
然而,最后一枪没能幸免,打中了杀手腹部,她听见杀手一声惨叫。
骆绎把他拖到佛像后躲避,燕琳和刀三紧追而去,却被骆绎算准了子弹数——他们枪里都没了子弹。
骆绎拔刀迎击,刀三抽刀上前。两人斗得难解难分,骆绎身有重伤,难以发动攻击,只能勉强抵挡。
燕琳拔出匕首偷袭,骆绎被刀三牵制,无法回身,被一刀刺中背部。燕琳抽刀再刺,骆绎头爆青筋,掀开刀三,转头一刀砍向燕琳脖子。燕琳仰头,喉咙切开浅浅伤口,骆绎一脚猛踹她胸口,燕琳被踢飞。
身后刀三一刀砍中骆绎手臂,骆绎回身,生生抓紧他刀背,手中的刀刺进刀三身侧。
刀三惨叫,竭力拔刀,刀刃猛割骆绎腰部,鲜血喷溅。
燕琳摔倒在地,终于回过一丝力气,摸起地上的匕首再欲袭击。一旁重伤的杀手脸上血管暴起,拼尽全力扑上去,握紧燕琳的手和匕首,往她脖子上一抹。
燕琳骤然瞪大眼睛,张开口,鲜血涌出来。
杀手眼中带血,狠狠抠着她的喉咙,和她一起摔倒在地。燕琳捂着脖子在地上抽搐,再无反抗之力。
刀三怒极,狂吼着砍向骆绎,骆绎抬刀迎击,腹部伤口炸裂,鲜血再一次染红衣衫。
刀三一脚踢中骆绎腹部伤口,骆绎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冷汗直下。
骆绎摇晃一下,拿刀撑地,抬起头,眼神狠厉,剧痛几乎让他失去知觉。可他强撑着,嘶喊一声,再次迎刀向前。
两个男人都如疯了的野兽,刀刃相接,浑身浴血。
骆绎身上全是伤,每处都在往外冒血,眼前已是血红一片,意志却丝毫不肯松懈,撑着,迎接敌人的每一刀。
累吗?好像累了。
疼吗?好像疼了。
停下来吗?还不行。
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脚底下有他拼了命也要守护的小姑娘。
这一刻,她蒙着眼,坐在地下室震荡的尘土里。
他计划好了,如果他死了,敌人会追去找淘淘,不会想到周遥就在庙里,就在脚下。可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比敌人先死。他怕万一。
他不能冒万分之一的风险。
可无论如何努力,他也有些撑不下去了。血越流越多,身体越来越慢,力量越来越少,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不行,不能垮啊,还得拼命撑下去。
下一刀,下一刀能否将对手打垮?
太阳出来了,阳光透过窗子照在金色的佛像上。
那一瞬间,仿佛,佛光普照。
佛祖慈悲地看着脚下浴血而战的男人,
有个声音在问,骆绎,你信佛吗?
那一刻,他忽然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他爱的都失去,爱他的都背叛。可他从未仇恨,从未抱怨,不怪命运捉弄,不恨世人辜负。悲喜幸祸,皆由命运。
骆绎,你信佛吗?
不信啊。
他这一生,早已看淡一切。
所谓人生,不过是——苦乐相倚,祸福相依;看透这道理,便教我免于人生迷茫与恐惧之苦。——做到如此,便不信佛也罢。
可此刻,这苦与祸,这无尽的迷茫与恐惧,是他这一生不能承受之重。
这一回,不能再承受失去。
只不过,不能再承受失去。
佛祖,如果我信你,您能否庇佑我脚下的那个小姑娘,从此喜乐平安,阳光万里?
于是那一刻,他松了手,让刀三的长刀刺穿了他的身体。
骆绎抬起头,眼中血红,死死盯着刀三,看着疲惫的刀三松了刀,仰面哈哈大笑……
鲜血顺着刀尖低落,掉在木板,渗进缝隙,一点点凝集,滴落,滴在周遥的眉心,像鲜红的美人痣。
地板猛震,尘土飞扬。
周遥蒙着眼,面无表情,一动未动。听着上头悲戚雄壮的喊声,听见刀刃再度刺穿肉体的闷响……
佛堂里似乎有淡淡的楠木香,长夜过去,阳光普照大地,照着那金色的大佛,照着那白墙金顶的庙宇,照着寺庙外绵延不尽的芒果树,一片生机。
照着疯狂的村民们,鬼魔之脸,无处遁形。
太阳升起的那刻,陆叙开枪打死一个夺枪的女人,闹剧终结。袭警的,撒泼的,一律被捕。老巢一举被端。
陆叙带着小分队赶去寺庙,推开门一片血腥。
地板上,墙壁上,佛身上,鲜血淋漓。
燕琳和杀手倒在地上,淌着血,奄奄一息。
而骆绎——
他浑身是血,低着头,寂静地站在巨大的金色佛像旁,鲜血沿着他棱廓分明的下颌滑落。
长刀刺穿了他的身体。而他手里的刀刺穿了刀三,刀三背对大门,被骆绎的刀死死钉在墙上。
仿佛,骆绎知道再拼下去已无胜算,不如,趁敌人松懈转身离开时,给他最后一击。
他做好了以命换命的准备。
同事们惊愕,蜂拥过去。
陆叙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茫然走进寺庙,眼前一阵虚幻,耳旁一阵轰鸣。
姜鹏和淘淘被带回,姜鹏四下寻找周遥,一行人最终掀开通往地下室的暗门。
下到底下,
周遥蒙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抱着自己坐在原地,光线洒着,灰尘震落在她头上,鲜血滴在她眉心。
她的身旁,黑色布袋落下,立着一尊散着柔光的翠玉佛塔。
陆叙的泪瞬间下坠,他过去颤抖着把她头上的黑布摘下来。
周遥安静地看着他,不悲不喜。
陆叙知道,上头发生的一切惨烈,她都听到了。
他忍住了泪,起身拉周遥:“走。”
周遥轻轻掀开他的手,抱着自己。
“周遥,安全了。我送你回家。”
周遥摇摇头,抱着自己,不动。
“妹子。”姜鹏眼睛通红,摸她的头,“没事了,哥带你回家。听话啊。”
周遥还是摇头,把自己抱得紧紧的,半刻了,乖乖地说:“骆老板说了,让我在这儿别乱跑。我只听他的话。”
第46章
陆叙从西纳口中得知周遥没回北京,而可能被燕琳抓走时,便知大事不妙。LAND项目事关国家机密,这次不论如何也不能让燕琳逃走。那时,他紧急联系缉毒警,并向上级申请重兵支援。
特种部队,直升机,军医医疗队悉数赶来。陆叙也获准在关键时刻可射杀袭警平民,所以在寨民撒泼阻碍警方时第一时间平息了暴。乱。
骆绎和杀手很快被医疗队带上直升机,医生们抢救了两天两夜,勉强脱离危险,却一直没再醒来。
医生说,还能维持呼吸,已是奇迹,他们都没见过生存意识如此之强的男人,一次次在鬼门关转圈,又一次次挣扎过来。
这恐怕只有那金色大佛的庇佑可以解释。
周遥也一直没醒。
她有非常严重的脑震荡,伴有支气管损伤,连医生都无法相信她在被陆叙等人强制带走前,能维持那么长时间的清醒。
治疗很成功,周遥却迟迟不醒。
医生从陆叙处得知周遥在地下室的经历后感叹,通常严重的脑震荡会伴随短暂的逆行性遗忘,或许她会忘记在地下室发生的一切。
然而,周遥终于醒来时,看见守在病床边双眼布满红血丝的父母,她呆呆看着他们,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父母被吓坏了,流着泪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不停地和她说话,她才渐渐回醒,渐渐,嚎啕大哭。
她像疯了一般不停地喊骆老板,喊他回来带她走,谁说话都不听,只是一直哭,哭得撕心裂肺。
直到最后医生发现异常,立即告诉她骆绎没有死,她这才停下,呆呆地望着虚空。
还活着。
还活着啊。
……
骆绎在病情稳定后被转去北京治疗,周遥却像突然来了精神和动力,天天守在医院照顾,给他擦身体,陪他说话。
日子一天一天过,她的生活渐渐走上正轨,照顾骆绎,看望淘淘,学业也不耽误,照常上学,只不过,不住宿舍也不住家,住在医院里头,每晚陪着骆绎。
蒋寒去过两三次,看到周遥一心扑在骆绎身上的样子,又得知骆绎受伤的经历,满腹的话也没处可说了,最后只劝慰周遥几句就走了。
一开始,夏明真是真心对骆绎感激,也怕刺激周遥,所以,瞧着女儿成天跟护工一样伺候骆绎,一遍遍给那么大一男人擦脸擦身,她虽然不舒服,却也什么都没讲。
可日复一日,现实再度摆到眼前。
很快一个月过去,周遥状态渐好,面对迟迟不醒的骆绎,却没有半点沮丧放弃之态势。夏明真这才预感不妙了,打电话叫周遥回家,说有大事商量。
周遥回到家,还很兴奋,问:“是在国外找到了新药吗?”
周教授微笑道:“你妈妈有事情要跟你谈。好好说话,别吵啊。”
“哦。”周遥坐好。
夏明真开口:“妈妈早就请了护工照顾,你就别再去医院了。”
周遥摇头:“不要你请的护工。骆老板不喜欢别人碰他。”
夏明真被这话刺激得眉心一抖,忍道:“你一没结婚的小姑娘成天——成天给他脱衣穿衣的,像什么话!”
周遥拧着眉默了半秒,道:“妈妈,我和你说过,我是他女朋友。他虽然没有邀请我,但——结婚也行的。那我就不是没结婚的小姑娘了。”
夏明真顿时冷了脸:“不可能。”
“他为了我差点死掉,你看不到吗?”
“所以我会补偿。”夏明真道,“他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但我绝不能把你贴进去。你天天守着他,就没想过如果他永远醒不来?”
“他会醒来的。”周遥执拗道,“医生说了,他的求生意志特别强,他会来找我的。”
夏明真刚要打断,周教授轻轻拉了她一下。
周遥笃定地说:“现在是我在照顾他,我很清楚他每天的心情,我陪着他他很高兴。他快醒来了,我确定。”
夏明真没忍住:“简直胡说八道。”
“跟你从来都讲不通。”周遥也不满,站起身,“没事我先去医院了。”说完头也不回往外走。
“周遥你信不信——”夏明真气极,欲说什么,周教授握住她的手。夏明真瞬间就止了,回头看丈夫,怪他:“都你宠的。”
周教授笑笑,轻叹:“你呀,就是太固执。现在翠玉佛塔找着了,真相大白,你还不肯认错。”
夏明真皱眉:“我看你才固执,就因为他是罗誉的哥哥,你就偏向他。”
“我没偏他,我是真心瞧着这人好,照顾生病的弟弟,有情有义,是个重视家庭亲情的人;这几年忍辱负重,有魄力有毅力,也有坚持;不跟前女友同流合污,有底线有道德,也不爱财好色;保护LAND,有大义;最重要对遥遥好,豁出命了保护我们家遥遥。这样的人还不好啊。”
夏明真愈发不满:“我说他一句,你夸他上天。他再怎么好,都是他的事儿。他比遥遥大了多少啊,城府和阅历又太深,把她压得死死的,不合适。”
“我倒觉得遥遥那性格,就得找城府深又能包容的,她要真和年龄相仿的孩子在一起,得学会长大,学会容忍男孩的不成熟和玩性,多累。”周教授说,“不如跟成熟体谅的一起,宠着疼着,爱着护着,叫她无忧无虑,一直快乐下去。”
“呵,就怕斗不过人家,反被吞了还替人数钱。”夏明真扭过身子面对着老公,严肃道,“他好不好,我不关心。他为遥遥差点丢命,我也看见了。我说了愿意补偿他,多少钱都行,但女儿不行。不管你怎么说,不适合就是不适合。”
“我俩当初好的时候,家里人也都说不适合。”
夏明真一愣,下一秒,白了他一眼。
“家人都说你个性太强,冷酷专。制,为人处世手段也厉害。说我要跟你一起啊,家里头没地位,外头也窝囊废,结果呢?”
夏明真不吭声。
她这一辈子盛气凌人惯了,唯独在周教授面前服软。可偏偏周教授温文尔雅,工作起来又不修边幅,绝非霸道强势之人。
夏明真面子上过不去,道:“我就是反对的。遥遥还小,我得多管她几年,说不定她长大一点,想清楚了,自己就跟他分开了。”
她还是不肯接受,但周教授也听出了一丝让步,至少——虽然不允许他们再进一步,可也不会为此母女闹决裂。
周教授抚了抚妻子的手,道:“也好。”
……
十二月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一层稀薄的淡金色。周遥坐在病床边看书,看久卧的人醒来后如何复健。
看到一半,周遥放下书,盯着骆绎看,他闭着眼睛,安静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