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叙走到他对面,双手插兜,靠着墙壁看他。
骆绎微眯着双眼,吐出一口烟雾了,把烟盒递给他。陆叙抽出一根烟来,自己掏出打火机点燃。
骆绎收回烟盒,问:“你住哪儿?”
陆叙回:“招待所。”
骆绎点一点头,表情意味不明。
陆叙说:“我查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吴记的那块石头,你猜那买家怎么发现石头有假?”
“嗯?”骆绎应付一声,没什么表情。
“我找到那买家问了,说是有个陌生电话提醒他,他猜着告密者是吴记的竞争对手。”陆叙说,“要不是那电话从中作梗,买家早把石头层层转手卖去别的地方。”
骆绎说:“是挺有意思。”
陆叙观察着骆绎脸上一丁一点的细微表情变化,然而看不出任何破绽。他说话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跟他对招如同拳击棉花。
陆叙追踪骆绎两年多了。
当初的翠玉佛塔案令业内震惊,国内最顶级的鉴宝师团队对一尊价值七千万的清代文物看走了眼,最终间接导致一家拍卖行和一家保险公司破产。真佛塔不知所终,甚至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出现过。这个业内臭名昭著的走眼事件让那鉴宝师再无立足之地。
鉴宝师们被警方调查了几个月,一无所获。
可陆叙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一个团队会集体看走眼,更无法解释真的佛塔在一个月后出现在缅甸;最令人怀疑的便是那鉴宝团队的老大——此刻站在陆叙面前淡定抽烟的人。
陆叙怀疑他暗地里和丹山勾结,一起做着偷梁换柱和非法洗钱的买卖,然而追踪多年,他没让陆叙找出半点证据。
两人一猫一鼠,一开始还你追我躲,你赶我藏,碰上照面了便冲突不断,但后来竟也都习惯对方的存在了,居然时不时还能心平气和地抽根烟聊聊天。
陆叙思绪回笼,看一看巷子两头,没人来往。
“听说,最近丹山的人要抓你?怎么,窝里斗了?不如反了他,到我这边来。”
骆绎看一眼手表,出来十分钟了,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才抬眸看他,说:“我跟他不是一窝。”
陆叙哼出一声略带嘲讽的笑。
骆绎抬一抬眉梢,也懒得跟他较劲,淡淡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和你一样在找他。”
那个国籍不明,性别不明,样貌不明,年龄不明,或许生死都不明的人;那个仿佛世上没人见过的人。
“不过,他的人开始找我,就说明我的路走对了。”骆绎说。
陆叙看着他,没有接话。
骆绎再度看一眼手表,从墙上站直了身子,说:“再会。”
……
回到餐馆,饭菜已经上齐,周遥却不见人影。
骆绎没有周遥的手机号,坐在桌边等了一分钟后,莫名其妙地猜想她会不会起了玩心故意跑掉,以此耍他逗他。
小孩儿么?刚才那“游戏”可以玩一天。
这想法叫骆绎觉得无聊幼稚得可以,他低下头摇了摇,无奈地对自己嘲笑出一声。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骆绎以为是周遥,接起来道:“别闹了,快回来。”
“骆老板——”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姑娘被我请过来坐坐了,骆老板要不要也来聚一聚?”
骆绎眉心蹙起半刻后,迅速判断出声音的主人:“是你。”
第14章
听到声音的瞬间,骆绎迅速从记忆里搜刮出了与之匹配的那张脸。
一个月前,住在305七人间里的某一位男士。
夏韵出事那晚,所有人或惊慌失色,或怒气冲冲,唯独他的表情模糊在视野边缘。
周遥和卷发女起冲突那夜,室内之人表情复杂,愁容难解,唯独他旁观看热闹。
仅在最后时刻,说了一句调停的话:“这事到此为止就算了,行吗?”
……
“是你。”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似乎在等他确定。
骆绎在记忆里翻找,登记入住时,他递交过身份证。地址是C市。
骆绎说:“你叫姜鹏。”
“骆老板好记忆。”对方笑一声,声音粗哑。
“有事?”骆绎淡淡问,又从烟盒里揪出一支烟。
姜鹏说:“请骆老板过来喝茶。”
骆绎说:“我不喝茶。”
“骆老板不来?”
“不来。”
这并不在对方意料之中,电话里有一秒的停顿。
在他尚未接话之前,骆绎毫无兴趣道:“我是开客栈的,不是幼儿园阿姨,那小姑娘有事,她的同伴自然会想办法。真出什么事,也坏不了我客栈里头的生意。”
姜鹏顿了几秒,继而哈哈大笑:“骆老板,你这人很有意思。可以可以,听你的,喝了茶就让她走。”
语峰一转,
“——不过这片儿一年总得走丢几个外地游客。给人拐了还是给狼吃了,谁也不晓得。”
骆绎捏着未点的烟,薄唇紧闭。
“骆老板,现在门口停着一辆车,我弟兄们没啥耐心,一分钟不来,可就走了。”
骆绎点燃烟,面无表情地抽了几口,外表纹丝不动,脑子却飞速运转,搜索着可能和姜鹏这个名字有关的人物。
最终有了结果。
和那身份证地址在同一个城同一个区的,骆绎只认识一人,刚好也姓姜,叫姜鸿,和他私交不浅。姜鸿曾是拍卖行老板,受假拍卖物影响导致资金断流经营不济,破产后跳楼自杀。
骆绎和姜鸿是好友,知道他有个哥哥,但仅限于此。
他猜测对方极有可能是姜鸿的哥哥。如果只是找他寻仇泄愤,周遥应该没有危险。
只是,他突然想起了周遥的脸,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得红了眼眶。
半分多钟后,在那车要发动之时,骆绎起身,从兜里掏出几张钱丢桌上,出了餐馆。
上车前,他迅速扫一眼四周,然而,陆叙不在附近。想到居然会期望陆叙在盯梢,骆绎凉淡地勾了勾唇角。
手机很快被没收,眼睛也蒙起来。
……
这是一个中式风格的房间。黄木沙发,黄木案几,壁橱里摆放着各类大小型盆景,苍松,枯木,不一而足;柜旁一座落地木钟,钟摆来回摇晃。再看四周,墙上挂着水墨山水画,一侧是日式推拉门,门上糊着画有岁寒三友的白纸。
面前案几上摆着茶盏,熏香炉里烟雾袅袅,是淡淡的檀香。
周遥回想着不久前发生的事,一个男人突然从身后箍住她脖子,手里匿着把尖刀胁迫她起身出门上车,押她到此处,路上约一个小时。
一小时车程,她到哪里了?
她一路都在记忆,听见很大的风声,行驶到一半,车从公路上下来,转到乡间土路。有牛叫,有马嘶。可惜她对这里并不熟悉,无从做判断。
原本她还有些害怕,但现在坐在这里看着面前的人,她反而镇定下来。
周遥此前没仔细打量过305的男人,两次冲突中见过三个,这个印象最浅。现在对视,只觉他和在客栈时安静内敛的状态判若两人。
姜鹏面相十分周正硬朗,多看几眼还透着男人味。他翘着二郎腿,双臂舒展搭在沙发上,眉宇间是掩藏不住的霸气与戾气,连身后站着的两位面无表情的肌肉男都被他压制下去。
周遥一路紧张过来,嗓子里烟熏火燎,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姜鹏见状,浓眉一挑,道:“不怕我在茶里下毒?”
周遥微微一笑,颇有礼貌:“姜大哥跟我无冤无仇,害我这个小小学生做什么?”
她在悄悄跟他套近乎,顺带示弱。
姜鹏一笑,眼神意味不明:“早看出了,你这小姑娘有点胆色。”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上次掰根手指就唬住了一屋子人。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能装腔作势的。”
周遥被他揭穿,背后骤然冒出一丝冷汗,脸上却没有半点显现,笑着接过他的话头:“姜大哥果然道行深呐,一眼就看出我几斤几两,谢谢大哥当时没拆穿我,放了我这小丫头片子一马,让我假威风了一下。”
倒真会说话,见招拆招,让人没法儿上火。
那一口一个脆脆的大哥,还不停给他戴高帽,姜鹏脸色千变万化,最终竟还是顺了少许。
周遥见状,揣摩半刻,试探着轻声:“姜大哥,你跟骆老板有恩怨?”
姜鹏从茶杯沿投射过来一道目光,锐利而明亮。
周遥一吓,却仍保持微笑,稍稍遗憾道:“不过,我只是客栈里的住客,和骆老板没多大交情。这趟只怕白抓了,骆老板不会来的。”
对面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姜鹏放下茶水杯,道:“他已经来了。”末了,道,“我不会看错。”
周遥瞬间沉浸在前一句的震惊里,根本没理会后一句的意思。
“他来了?”周遥难掩惊讶,手指轻颤地指一指地面,“这儿?”
姜鹏幽笑:“和你隔一道门。”
周遥瞳孔大张,立即扭头看向那道松竹梅的纸糊木门。可这边光线明亮,对面是如何景象她看不透,连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见。
一想到刚才她为求自保对姜鹏的那番殷勤奉承全落到骆绎耳朵里,周遥面红耳赤;可再一想此刻隔着一扇门,他就在这里,没扔她孤身一人,迟来的害怕和委屈又渐渐涌上心头,百感交集,她喉咙发痛,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隔了好久,才低低地问:“你——不和骆老板谈谈?”
“我和他没什么可谈的。”姜鹏皮笑肉不笑,眼睛里一闪而过一丝狠厉。
周遥手心微微发凉,虽不懂他们之间的恩怨,却也不难分别出那阵杀意。
“你——”她要说什么,姜鹏已先开口,“倒是你,小妹子,和你说话比较有意思,我俩多聊聊。”
周遥强自镇定,扯扯嘴角:“聊什么?”
姜鹏慢慢揉着额头,回忆:“我在客栈住那会儿,听人说,你们是来找宝的?”
“不是。勘查地质,不是找宝。”
“你对玉石在行?”
“——还行,怎么了?”周遥稍稍警惕。
“既然来了,帮我一个忙。”姜鹏抬起手指在空中点一下。
他身后的男人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在案几中央。
周遥看看盒子,又看看姜鹏。后者唇角一勾,抬抬下巴,示意她打开。
周遥拾起盒子打开,一道璀璨的光芒折射而出,晃了她的眼,一块绿色的宝石,青翠欲滴。周遥默了半刻,说:“祖母绿,三克拉左右。——怎么了?”她抬眼看姜鹏。
姜鹏追问:“值这个数吗?”他比了个手势,道,“送我的人说,这块是哥伦比亚祖母绿,最好的祖母绿,值这些钱。”
周遥皱眉:“绿中偏黄——”她举起那枚宝石,对着天上仔细看了一会,摇摇头,“不是哥伦比亚产。那个偏蓝。”
“不是?你确定?”姜鹏眯眼盯着她。
周遥稍稍垂下眼皮,低声说:“不信可以拿去显微镜下看里边的母岩碎屑。”
“哦?”
“哥伦比亚祖母绿里有页岩石英长石之类组成的三相包裹体。”周遥瞥一眼那扇门,有些心不在焉,匆匆说,“熟手的话,外观就看得出,你这的确不是哥伦比亚产,可能是巴西的。比你刚才那个数便宜百分之三四十。”
“哦。”姜鹏点了点头,黑眸幽幽看着周遥,说,“小妹子,你蛮厉害。”
周遥根本没那个闲情逸致去理会他的夸奖,只想问他会如何对待骆绎,却怕问了更糟,左右为难之时,姜鹏再度开口:“那再请你帮一个小忙。”
说着,几人带了四块原石上来。
周遥一看就明白了,让她帮猜哪个里边有翠。
周遥一时无法冷静,也搞不清目前形势,他分明是找骆绎清理恩怨,怎么变成找她帮忙,没完没了。
可既然如此……
周遥握紧了拳头,一咬牙,抬眸看他,斗着胆子向他提要求:“我给你帮忙,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
“放过?——好说。”
周遥表情立刻平定,问:“有手电跟放大镜吗?”
“有。”
周遥起身拿了工具,初看这几块石头,水洗得干干净净,倒没有废的,她沉默半刻,说:“只能赌个几率大小,没有绝对。”
“那可不行。”姜鹏偏一下头,幽幽道,“有人欠我一笔钱,拿石头来抵债,不过呢,他送来四块石头,我只能选一个。剩下的马上得还回去。
这里边,只有一颗石头,价值百万,赌对了归我,赌错了归他。无论输赢,帐一笔勾销。——但,我只准赢。
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他拿拇指指一指身后的落地钟,“你把它找出来。——找不出来,就别和我谈条件。”
周遥几不可察地咽了一下嗓子,咬一咬嘴唇:“好。你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
周遥蹲跪在案几边,观察原石外表,一会儿拿手抚摸纹路,一会儿凑近看纹理;一会儿拿强光照,一会儿拿放大镜瞄。
第一块石头皮壳整体结构松散,色泽交杂,呈不均匀的灰色,虽有一两处零星的松花,但分布不规则,颜色较暗,放大镜下还隐约带有黑点。
周遥判断,里边有绿,却少而次。
“这个不值钱。”她把它推开,看一眼落地钟,已经过了三分钟,她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瞥一眼纸门,坚信她能把骆绎带走。
接下来一块褐绿色石头,表皮结晶很细,大片大片的绿色覆盖皮壳。周遥心里已有初步判断,虽然时间又流逝了一分,但她丝毫不敢怠慢,几乎是要让眼睛穿透放大镜伸到石头缝里似的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它只是典型的串皮绿,外表给人满绿假象,实则无好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