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思归笑笑:“那只是因为我刚好没钱罢了。”

  叶吟风见她竟然有心情开起了玩笑,自己也觉轻松不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你肯定能赢!”忽然又认真地向颜思归问道,“可是你打算怎样对付他呢?

”颜思归笑道:“我想同他好好谈一次。”

  “谈什么?”

  颜思归想了想,字斟句酌道:“谈我的师父、师娘还有大师兄。”

  叶吟风大感不解:“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颜思归注视他片刻,坦然道:“我觉得会有用。或许他想知道。”

  因为早晨出了那样的事,夏儿几乎一整天都没有起过床。先前看见骆清衍回来了一趟,吩咐厨房加熬了一剂汤药,方野迎上去问时,骆清衍只是淡淡答了句“

并无大碍”,便自顾自出去了。方野心中登时蹿起一股无名火。这人是怎么回事?妹妹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连多陪一会儿都不行么?

  他从厨房端了药碗,在院门口叫了两声骆姑娘,见无人应声,便吱的一声推门而入。

  这还是他第一次壮起胆子走进夏儿的房间。屋内陈设简单,只一床一桌,桌上有一盏熄灭的油灯和一只积满香灰的旧香炉。夏儿仍呆呆坐在桌边,手里捧着被

方野两次拾回的铜镜,似乎在瞧着自己镜中的影子,可那镜面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见方野进来,她却没有丝毫反应,目光稍一移开,又呆呆望着镜子。

  见夏儿这样,方野的心情也不知是一紧还是一松。他将药碗往夏儿面前一放:“这是你哥哥吩咐替你预备下的药,快趁热喝了吧。”夏儿伸手将药碗打翻在地

,怒道:“还喝药干什么?他的事马上就要做完了,然后他就再也不会要我了!”说完往桌上一伏,竟呜呜哭了起来。

  方野一头雾水地站在一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大气都不敢出,待夏儿哭声渐低,便想开溜。

  “站住!”夏儿突然大喝一声,“你再也不来帮我送药了么?”

  方野一时语塞,心道我还来听你臭骂么?

  夏儿又嘤嘤抽泣起来:“连你也讨厌我了?”方野顿时手足无措,连声道:“没、没!”夏儿轻声道:“你真是个滥好人。我自己都讨厌自己的。走吧,都走吧

!反正我就是个令人讨厌的人!”

  方野冲口而出:“是你哥不好!”夏儿大叫起来:“不许你说我哥的坏话!”又低头垂泪道,“无论我跟他争什么,总是我的不好。”

  目送颜思归走远后,叶吟风慢慢回过头。

  身后,骆清衍扶着盲杖,缓缓走来。叶吟风尚未开口,他已抢先道:“连你也要对付我么?”

  叶吟风一阵恼火。这人差点就害死了自己的妹妹,现在竟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刚才偷听我和颜姑娘说话了?这会儿你到底是看得见呢还是看不见呢?”骆

清衍大为诧异:“你为何会这样说?”

  “我早就发现你瞎得很不熟练,那天在镇口竟然还被小痞子欺负,分明是一副刚刚失明的样子。我想你大概是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所以才弄得自己

都无所适从。”

  骆清衍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弄得自己都无所适从,这话说得妙极。既然你这么想助她,不妨趁着现在动手。”叶吟风摇摇头:“不行,她没给钱

。”

  骆清衍一呆,哭笑不得道:“你到底是真傻呢还是装傻呢?”叶吟风也不接茬,继续道:“而且不用我助她,她也赢定了。其实你自己也希望她赢吧。”骆清

衍终于变色:“我希望她赢?今天若不是你出手,她已经输了!不管是她杀了那疯妇,还是那疯妇杀了别人,无论哪一种她都已经输了!”

  叶吟风也终于受不了地嚷起来:“别人?差点被杀的可是你妹妹!”

  “那只是意外!”

  “有意外就证明你根本控制不了。你为何非要逼颜姑娘杀人不可?她若真的如你所愿,你便舒服了?简直是莫明奇妙!”

  骆清衍终于沉默不语。如果今日颜思归真的杀了人,最失落的恐怕便是他自己了。

  骆清衍终于低了头,闷声道了句:“我没想到你会出手,谢了。”

  叶吟风见他那样,忽然笑起来:“你干脆认输算了,像这样死扛着不累么?”骆清衍阴沉道:“认输?说得轻巧,可是我的眼睛呢?我的一生呢?可怎么算?”

  叶吟风见如何都说不动他,渐渐也来了气:“要么就痛痛快快地一战,别只在背后煽风点火!今日不是差点就烧到自己身上了?你爱怎么玩我不管,可若是伤到

颜姑娘,我可饶不了你!”

  骆清衍嘴角一撇,怪笑一声:“吓死我了!切!”

  入夜,史展眉刚刚点燃灯烛,便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黑漆漆的窗外浮现出一张银白的面具。那面具在月色下发着幽光,凝固的五官透着冰冷的绝望与嘲笑。几日不见的温氏杀手又来了!

  除朱方镇外,小楼内的其余三人都不由站起。

  似一只巨大的蝙蝠掠过窗棂,那温氏杀手已无声无息地站到屋内:“你们倒过得悠闲,有谁数过今日是第几日了?还有,我的扑满呢?”没有人回答,所有目光

都带着愤怒,凝注着他。

  只听温氏杀手冷笑一声:“逃命时竟敢丢了我的扑满,还有人说,没人会再用到那东西,当我的话是放屁不成!”他第一次从身后缓缓抽出长剑,遥指沙铁衣

,“你们中间谁居长?是你么?”

  沙铁衣暗中握紧了雷火鞭。不想那杀手又掉转剑尖,指向史展眉:“你是他的师嫂,从你开始也不错!”史展眉拔剑出鞘,凛然道:“不必废话,动手吧!”

  突然,颜思归一步扑到史展眉面前,按下她的剑,面对那杀手大声道:“师姐放心,他不敢的!”

  “哈?我为什么不敢?”

  颜思归愤怒地注视他,毫不退缩:“你不敢让自己的双手染血,你只想证明别人的懦弱、卑鄙和无耻,证明他们都不配活着。因为所有人都是如此的卑微下贱

,所以你也不必在乎自己幼时失去的父母和人伦之乐。你比谁都怯懦,你不敢正视自己的痛苦,便用这些来说服自己,一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即使被剥夺了

、失去了也无所谓!”

  颜思归的这番话如同惊涛骇浪,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得失去了反应。

  一怔过后,那温氏杀手第一个回过神来,长臂一展,早将颜思归掠至窗口。沙铁衣一声大喝,正要扑上,却见他挥手将剑横在颜思归颈侧。

  “你好大胆!”他的脸对着颜思归,声音发颤,“为何一定要跟我斗?”颜思归被扣得死死的,脸上却毫无惧意:“我不想跟你斗。我只是发誓,从此刻起,再

也不会有人因二十年前的那场旧事而死!”

  那杀手低声笑道:“你发誓?我第一个便可以杀了你!”

  “要杀便杀,但我不相信你能做到!杀人可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早上我对着卢缨,就算知道她已非死不可,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得手。”想起早间之事,颜思归

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救不得也杀不得,那种自我厌弃的无力感和罪恶感再度袭上她心头。

  温氏杀手用拇指轻轻擦去颜思归脸上的泪水,却以异常冷酷的声音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听你这番悲天悯人的大道理!你说我不在乎人伦之乐?今晚你若给我人

伦之乐,我便暂时放过他们,如何?”说着便轻薄地揽紧了她的腰身。

  沙铁衣目眦欲裂,暴喝道:“你这畜生!”便要上前拼命。

  那杀手一边紧扣住颜思归,一边对沙铁衣冷冷道:“你再动一步,我现在便撕开她的衣裳。”说罢又吃吃一笑,“你正求之不得,是吗?”

  颜思归全身颤抖,却无法挣开半分,只能在轻薄自己的人耳边咬牙小声道:“不要像畜生一样!”

  那杀手的鼻中一声冷笑:“像什么我都不在乎。我要真做了,你该怎么办?学烈女玩自尽?你死了,又有谁来护着这帮王八蛋呢?”颜思归登时说不出话来。

  那杀手突然以前额抵住颜思归的前额,柔声道:“我给你一个选择:我可以放过你,只要你拿他们其中一人的命来换。你选哪一个?”

  沙铁衣眼中喷火,偏因为颜思归受制于人,不敢擅动,只能像受伤的狮子一样嘶声道:“你杀了我吧!”

  银质面具冰冷的触感从额头渗进来,瞬间浸透五脏六腑,颜思归闭上眼睛,颤声道:“你已知道我决不会让你杀人。”那杀手哈哈大笑:“看来美人是爱上我

了。”

  沙铁衣狂喊起来:“师妹,你让他杀了我吧!”

  那杀手轻蔑地望向沙铁衣:“你自己在妓院风流无数,现在却宁可让清白的师妹杀人,也不愿让她失贞。你算什么玩意儿?可惜就算你死了,她也仍旧是我的!

”沙铁衣咆哮道:“你敢动师妹一根头发,我——”

  那杀手伸手便抚弄起颜思归的头发来,挑衅道:“我动了,你除了像娘儿们一样满地打滚,还能怎样?”又低头对颜思归道,“看你哭成这样,也真令人心疼

,不如我再做点好事,也成全你的救人之心。从今晚开始,你陪我一夜,我便放过一人,如何?”

  颜思归的脸胀得通红,嘴唇几乎咬破,全身不停地颤抖。虽然不相信那人会真的对自己如何,但是这等奇耻大辱,却是她完全没有准备的。

  那杀手又对沙铁衣道:“等你小师妹救完所有人,你还可以同她双宿双飞,只不知那时,你还要不要她。”

  沙铁衣已经声嘶力竭,史展眉却冷冷喝道:“你真是个畜生!”又对颜思归道,“就算你答应了,以这种下流手段救下的命,我不要!”

  “你不要?”那杀手讥笑道,“你儿子的命呢?你老母亲的命呢?都不要了么?”

  颜思归尽力控制住情绪,忽然大声喝道:“不要做令你父母蒙羞之事。”那杀手全身一震,旋即更牢地扣住颜思归:“你难道不知道么,我无父无母!”

  颜思归阖上眼睛,沉默片刻,轻声道:“给我一天时间,明晚我答复你,可好?”

  “好吧,反正强扭的瓜也不甜,明晚我等你。”那杀手答应着,却没有立刻放开她,而是转而对沙铁衣道,“如今她是我的女人,你敢碰她一下,我便削了你

的双手双足!”又对颜思归道,“你还有机会离开,你若要走,我决不阻拦。”说罢双臂一松,颜思归便软软地倒在地上。那杀手看都不看她一眼,大氅一展,人

影早掠出窗外。

  骆清衍回到客栈,不出所料,夏儿静静地坐在床头等他。

  “你这样做,只会让她更加恨你!”

  “无所谓,原本就没有人不恨我,你也同样恨我的。”

  夏儿低声道:“你知道我不恨你,是你在恨我才对。”骆清衍不置可否。

  良久,夏儿忽然问道:“如果明晚她答应了,你怎么办?”骆清衍冷笑一声:“若是那样,我或许会放过其他人,”他忽然面色一沉,“但一定会杀了她!”

  颜思归醒来时,发现史展眉在自己身边,见她醒来,轻轻握着她的手,劝道:“你走吧。你已做到这一步,大师兄也不会怪你了。”颜思归摇摇头:“我还不

能走。”她想起昨日叶吟风对她说过的话——再坚持一下,就能赢!她不能输。

  史展眉见她还是如此固执,皱眉道:“你不会傻到相信他的鬼话吧?”朗思归苍白地一笑:“其实他并没有那个意思,无非是想吓退我罢了。”忽然对史展眉

道,“师姐,大师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史展眉一阵诧异:“你不是见过他么?”颜思归摇摇头:“其实我连大师兄的样貌都已记不清了。而大嫂更只是躲在师娘身后看过一眼,完全不记得。”

  史展眉叹息一声:“大嫂是个极漂亮的女人,有时爱使点小性子,大师兄确是非常疼爱她,只是谁能想到……我现在也不能明白,大师兄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

  颜思归断然道:“是真心的!一定是!”又追问,“对他们俩带走的那个孩子,你还记得些什么?”史展眉大吃一惊,一把抓紧颜思归的手腕:“你是什么意思?

  颜思归摇头低声道:“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总忍不住这样推测。”又央求道,“可千万别告诉沙师兄,他那性子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你管他做什么?别看他对你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情欲!你还不是他什么人呢,便指手画脚。看他对自己老婆的那副冷硬心肠,算什

么东西!”

  颜思归满面通红,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转换话题道:“师姐,若真的是大师兄留下的孩子,你能原谅他吗?毕竟刘师兄的事——”史展眉摇摇头,神情一黯:

“我不会原谅他。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若是师父有后,也是一桩幸事,将来我只躲着不见他便罢了!”

  颜思归轻声道:“师姐,其实你心里,仍是爱着刘师兄的吧?”“别同我说什么爱恨!”史展眉莫明奇妙地笑了笑,“上下嘴皮一碰便是爱,还真是轻巧。刘舍

不算什么好人,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有人都一样,到了生死关头全只记得自己!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大错,要怪就怪我太过轻信他人了吧。”

  颜思归默默看着这个命运多舛却又一脸倔强的师姐,心中不禁惶惑起来。师姐真正的心意,恐怕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吧。

  这一天,史展眉带着颜思归,几乎将整座茹冰阁都翻了个底朝天。二人大有斩获。——唐颍川在家时收藏的各类暗器、温雪明戴过的首饰、唐戍旗的夫人为孩

子缝的小衣裳、唐颍川为孙子做的小木刀、小孩百岁和周岁时各人所赠的礼物,林林总总搜出一大筐。

  颜思归感激地对史展眉道:“多亏了师姐,我还真不知有这些东西。”

  史展眉道:“大师兄死后,这座小楼便被师娘封了起来,你又怎么会知道?”她又笑笑,“今晚你打算怎么办?我看他对你已有点假戏真做的意思了。”颜思归

脸上一红:“到这时你还取笑我!”

  到掌灯时分,史展眉帮着颜思归将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竹筐抬到楼外。沙铁衣早沉不住气,堵上来气鼓鼓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史展眉嘻嘻一笑:“给师

妹准备嫁妆啊。”颜思归在一边脸红着大急道:“师姐!”

  沙铁衣一听差点晕过去,伸手抓住颜思归的衣袖:“你当真要从了他不成?”史展眉打开他的手:“别毛手毛脚的,当心被人剁了手脚!”

  沙铁衣下意识地缩了回去,怒道:“你们真要跟那种人做交易?”史展眉有些生气道:“什么叫做交易?说得这么难听!这是小师妹自己的主意,你这是吃的哪

门子飞醋?”沙铁衣气得哇哇大叫:“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倒一个鼻孔出气了?”转念一想,又围着颜思归问,“你又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颜思归心虚地垂下头。沙铁衣越发不痛快,拉住她的衣袖怒道:“有话和我不能说,偏要跟那种人搅在一起,你到底是何用意?你给我马上走,我不许你再见

他!”

  颜思归抬头,只见一道人影已卓然立于楼顶,如水的月色里,银质面具微微闪着幽光。她用力摆脱沙铁衣,几个起落便向那人影迎去。

  楼顶,杀手冷冷问道:“你想好了么?”颜思归淡然道:“当然是不行。就算别人都认为我已是残花败柳,我却不会自己看轻自己。况且我并无西施、王嫱之

貌,安危托妇人之事,恐怕是担当不起的。”

  那杀手似乎悄悄松了口气:“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和师姐为你准备了些东西。”

  那杀手轻哼一声:“若是那筐破烂,便不必多事了。你不要弄错了,我绝非你所想的唐家遗孤。”

  “你敢说那是破烂?你已经看见了么?那可是大师兄夫妇和亲友们精心为孩子准备的最好的东西!”

  “关我什么事?我早说过,我和姓唐的没有关系!”

  颜思归闻言略有些失望,叹息一声道:“你父母是谁,其实并没有分别。你总归是二十年前那场不该发生的大战留下的遗孤。”

  “你大师兄都已承认是自己图谋不轨,你为何还要信他的鬼话?”

  颜思归沉默片刻,答道:“每个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但大师兄并没有一错到底。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小时听不太懂的话现在都明白过来。大师兄很可能已经

知晓了全部秘密,但那秘密太过重大,所以他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温家赴死,替温氏一族保守秘密。只可惜温如柏错杀了他,也害死了一族人!”那杀手全

身一震,欲言又止。

  “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天,大师兄都对我说过些什么话?”


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