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吟风低头看着他,翻个白眼问:“冷不丁地撒什么疯?”
方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跟他斗气,呻吟了两声,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叶吟风勉为其难地蹲下来,凑过耳朵去听他说些什么。
“……家里还有老娘……”方野气若游丝。
叶吟风皱眉重复一遍:“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
“去……去你娘的!我娘才没有七十岁!”方野气得险些跳起来,呻吟一声又软了下去,“在杭州往东南,有个静海县……去告诉我娘……”他想起娘的辛苦,
又想到自己的不成器,突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告诉你娘啥?”
方野忍住哭,想了一阵。告诉娘啥呢?自己是个不肖子,从小只会在街上胡混,后来瞒着娘投了军,然后坐船跑到朝鲜打了一仗,再然后惹出那件事,搞得有
家不敢回,不得不一个人浪迹天涯。他越想越闷,将头一扭,自顾自伤心去了。
叶吟风还在等他的话,见他这样,催促道:“你说清楚啊,总不成让我空口白牙去报丧吧?还有,那个杭州又在什么地方?”
“滚!”方野终于一鼓劲坐了起来,“老子就是死,也会自己爬回去报丧的!”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定还死不了,有旁边这个混小子在,死过去都能气活过来。
方野闭起眼睛,不再理睬将他气活过来的救命恩人,伸手到严严实实藏在衣服里的油布包里摸了一把。那里面还有一小把之前吃剩的山核桃,是真真正正“剩
”下的。吃的时候两人都是尽量先拣大的、容易的下手,余下的无不是又黑又小又硬、几乎砸不开的。方野摸着那些死硬的核桃壳,心中哀叹,真的能爬回去吗?
自己就算不病死,也得饿死了。
过了一阵,方野才意识到身边一片死寂,只留下充塞天地的雨声。叶吟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他有些不安地撑直身体,伸长脖子四下张望。虽然那家伙
神通广大,可是在这鬼地方,出什么怪事都有可能。
就听背后高处传来叶吟风的叫声:“上来!快上来!上边有人家!”
方野痛苦地用两手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一点,又瘫倒在地。他只觉得身体真的变成了一摊烂泥,没半根骨头,只觉得酸痛不堪。
叶吟风不知什么时候已转到他身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就往上拖,险些将他活活勒死,嘴里犹在碎碎念:“你不是会爬么?”
绕过连理树,顺山势往上不远处,在一处极宽阔的山崖下,出现了一座意料之外的山中庭院。头顶上的山崖如同半空中的一把巨伞,在它的遮蔽下庭院里几乎
淋不到雨。碗口粗的树桩围成一道坚固的篱笆,篱笆外有一道浅浅的沟,沟内是从山石间渗下的水,清亮见底;篱笆下整齐地种了一种小草,草叶狭长如同兰花,
中间的茎上顶着尖端极其细小的红色果实。里面地面平整,有以大块青石铺成的路,显得异常洁净。稍靠高处倚着一排竹子的地方是一座两层木楼,高大宽阔,楼
顶上盖着厚厚的草叶,草叶上挑着细密的水珠,旁边还有一间小草舍,门前堆了些树枝,应是厨房。整座庭院无处不透着古拙和洁净。
叶吟风拖着方野冒冒失失闯进院中,早有人迎出屋外:“是客人吗?好久没有贵客上门了,快请进来!”话音响起,两人心头均是一阵轻颤。 虽然外面仍是
大雨如注,声音嘈杂,可是这一声轻柔的呼唤却过滤掉了所有杂音。就像在寂寥无声的深夜,水滴垂落水面,溅起浅浅涟漪。真没有想到,房舍主人竟是个十分年
轻的女子。
感觉到方野还在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叶吟风干脆地问:“灶上有火吗?”
“哦,有!”那女子赶紧回答,快步走过庭院,将厨间的门推开。
叶吟风将方野直接拖入厨间,像扔一只破口袋般将他扔到灶膛边,转头又问:“有没有能烤干衣服的地方。”
“啊,有的,马上就好!”那女子推开隔壁小门,走出廊下抱回一把干柴,“这边是冬天做熏肉的屋子,雨天时可以架火烤衣裳。”
不一时,火已生好,叶吟风拎了自己湿淋淋的包裹走进去。
那女子回到灶间,瘫在灶眼旁的方野总算没再抖得那么厉害,只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女子蹲下身来伸手在他额头一探,果然烫得惊人。她起身出去,不知
从哪儿取来一张兽皮,铺在灶前的地上,将方野挪到兽皮上躺好,又往灶眼里塞了些新柴,这才起身舀水做饭。
直到一碗姜汤下肚,方野才慢慢恢复过来。眼神也终于可以聚拢一些。那女子凑在他跟前,一脸担心的样子:“好些了吗?”在灶火的映衬下。那面孔红润得
如同三月桃花。
方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小时生病了,他总不肯躺在床上休息。而是赖在灶间,一边烤着火一边等娘喂他喝加了许多糖的姜汤。想到这里,他的喉咙有些哽咽
。这一年来他有家不能回,有麻烦事的时候犹可,只要一无所事事,他就想娘,这次一生病,更是想得连苦胆都要吐出来了。
女子见他不答,又道:“隔壁火旺些,你朋友在那边烤衣服,我扶你过去吧。”
“不用!”方野哑着嗓子终于能够出声了,“这里就很暖和,我可以帮你生火添柴。”
女子有些意外:“你个大男人也会生火添柴?”
方野冲口道:“我在家时常常帮娘做饭的!”他身上还软软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就那样偎在灶边,呆呆地看那女子麻利地煮饭烧菜。他的眼眶湿润了,视线
一片模糊,温暖的感觉包围着他的身体。渐渐地,他又有些昏昏欲睡,可他自然不敢再睡,便强打精神跟那女子说话,
“想不到这深山里还有客舍,怎么就你一人在此打理?”
那女子含羞笑道:“妾身名唤凝烟。娘家姓宋,夫家姓刘。我丈夫婚后三个月便出门去了,留下小女子一人在此照顾客舍。”说着,神情中透出些许寂寞。
方野的心略有些发沉。怎么好女子都嫁得这样早?而她们的丈夫又尽是些暴殄天物的蠢货!
“你怎么不点灯?”叶吟风一身干衣,神清气爽地回到了厨间。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灶间里除了灶眼发出的那点红光,已是漆黑一片。
“已经黑了吗?对不起。”凝烟停下手中的活,到纱橱里摸索一阵,取出两截蜡烛搁在灶台上,“我是个瞎子,客人要用灯就自己点上吧。”
叶吟风愕然瞪着凝烟,方野也猛醒过来。看她利索的身手,半点也想不到竟是个盲女,想必她在厨间忙前忙后,不见丝毫迟缓,是因为已完全熟悉了黑暗。
方野心头一酸,不由怨恨起凝烟的丈夫来。把盲眼的妻子一个人扔在这深山里,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也不可原谅,于是冲口道:“等明日我们帮你担水劈柴!
”
凝烟一边飞快地翻动锅铲,一边笑道:“那我先谢过了。饭菜马上就好,二位先去堂屋等着。”
叶吟风连连摇头:“黑乎乎淋着雨跑来跑去干吗,我们就在这里吃。”
晚餐就在厨间解决了。清清爽爽的两个菜,一盘蕨菜腊肉,一盘清炒竹笋。女主人笑着表示歉意:“仓促间只得这些,如果多住几日,或许可以尝到山中野味
。”她一摆好碗筷,又去为二人张罗房间和床铺。
好多天来第一次吃到煮熟的食物,两人都似饿死鬼投胎,只知道没命地往嘴里扒拉饭菜。两双筷子几番交火,叶吟风不满道:“你不是病得快死了么?还吃这
么多!不病死也得给撑死!”
直到饭菜一扫而光,叶吟风先回房了。方野却被那女子留下:“我煎了些祛风寒的草药,饭后吃一剂再睡。”灶火还在跳动,映得凝烟的面容明艳不可方物。
方野的心怦然而动,只觉得大病一场也值了。
喝下草药,凝烟举着蜡烛送方野回房,一边服侍他睡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客官贵姓?”
“姓方。”
“从哪里来?”
“……我家在静海,我娘还在那儿……”或许是草药的缘故,方野的意。识有些模糊。
“静海?是在海边吗?”女子的声音有点模糊。
“嗯……”
“……那客官有没有听过我的丈夫?”
没有回答。过了片刻,那女子才意识到,方野已经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