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里,郁郁不得志,“太夫人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又经此一劫,你认为她还有多少日子?”
“可是你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沈望舒不由心中怆然:“正因为我已没了多少日子,所以才放过他。这件事由我承担下来,对谁都没坏处。”他忽又微笑,“不过知道自己没有杀害兰露和红

绡,真的如释重负。说来还得谢谢你,恐怕只有你一人是真心相信我的!我怎么发现,其实你的话句句都准呢?”
叶吟风一听人赞,早忘了前话,忍不住道:“是么?我的话从没人信!哪些话句句都准?”
沈望舒的心情一下放松下来。现在这节骨眼儿可不是擦眼抹泪、自怜自艾的时候。谢天谢地此时陪在身边的是叶吟风。这少年对生死十分淡然,倒令人轻松不

少。不过话说回来,这大概是因为他早已见惯生死,这样一想,又有了几分沉重。
沈望舒努力抛开杂念,笑道:“一开始在酒楼上,你说此刻没钱,焉知吃过之后没有。这第一句便准了!”
叶吟风歪了头想了半天:“好像是的。”
沈望舒又道:“后来你说郑执辔一行是我杀的,这也是事实!”
叶吟风得意道:“那还用说!”
沈望舒忽然道:“可有一点不准!你当时还指认过方野,却是为何?”
“哦,”叶吟风解释道,“我当时以为要么是你使了钱让他做的,要么是你俩一起做的,看到那杆枪,我就认定你也有份儿。”
沈望舒不由失笑,没想到叶吟风认定的依据仍是那枪。就如他认定沈望舒没有杀妻灭子,理由竟是自己的剑不肯杀他!两个错误的理由竟都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真令人哭笑不得。
“你为何认定方野必定参与其事呢?”
“因为他最爱管闲事,遇上你家的事后简直高兴得摩拳擦掌。那天晚上我喝醉了,谁知你们又商量了些什么!”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回忆起那晚的情形,沈望舒笑起来,“你喝醉后没多久他也醉了,连筷子都拿不稳,夹菜都送到鼻子上了!他并非自己夸耀的那般能

喝。”
“是么?那他还敢笑我!”叶吟风愤愤道。
说起酒菜,叶吟风便觉肚饿。刚才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陪着沈望舒不吃饭,现在却后悔了。可想起老太太煮的面糊糊,他便打了个哆嗦,不吃也罢,起身便要

回房睡觉。
“刚才的事……”沈望舒犹豫着叫住他。“我还未向你道歉。非常对不起!”
“刚才什么事?”叶吟风一愣。
“这么快就忘了?”沈望舒摇头道,“我差点想杀你!”
叶吟风满不在乎道:“没什么,你又没对我怎样。况且就算我死了,那也是我该死,与你无关。”
沈望舒默然看他片刻,突然劈手夺过他的剑,右手使力,长剑一声龙吟,锵然出鞘!叶吟风未料到他会突然出手,不由呆住,只是紧张又茫然地盯着那清光如

水的剑锋。
只见沈望舒将剑身上横,反手便架在叶吟风肩上,抬手用剑身轻拍两下,然后利索地还剑入鞘,随即将剑抛还他手中:“看来这把剑也不肯杀你呢。现在知道

自己该不该死了,以后不要胡思乱想。”叶吟风似乎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惊吓,不敢相信地直直瞪着沈望舒,呼吸一阵紊乱,几乎握不稳手中的剑。
“刚才连死都不怕,现在活下来倒怕了?”沈望舒调侃地笑起来,“我还做错一件事,我不该收买你,让你杀人。就算是一厢情愿也好,你和小方都是我的朋

友。朋友不是用来收买替自己杀人的。”
叶吟风仍旧呆若木鸡,似乎很难理解自己竟然并不该死这件事。
沈望舒坐在屋内,一夜无眠。他不认为在积雪滩设下的埋伏能够阻挡成羲和,即使魏揆之真的回来,大概也只能阻挡大部分随从,而武功最高的那些人,是如

何也挡不住的。这一战无可避免!
虽然生在龙堂镖局,他却从没面对面杀过人。暗杀郑执辔一行。是他的第一次。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夜晚的感受,除了惊慌还是惊慌。想必当时如果不是太过

失措,他或许不会杀掉他们全部。那些弟子中,应该也有不当死之人。可是事情已经做下了,多想无益,手上既然沾了血,便已洗不清了。很快,他就要再度拿起

祖先留下的长枪,再度杀人,以前的种种委屈和罪孽,到此时都可以被远远抛开了。
早已模糊的记忆现在都清晰地浮现眼前。他想起自己多愁善感又体弱多病的母亲。当年人人都说,大少爷像足了父亲,二少爷则像足了母亲。但是在这一刻,

自己身上来自父亲的血脉已经完全觉醒。
龙堂镖局,对于江湖而言是峡中的一方霸主;对于沈海峤来说是觊觎多年的一个宝座;对于展叶门来讲是向上爬的一块垫脚石;而在那些看不见的势力眼中,

是灭掉展叶门的一个借口;可对于沈望舒来说,它只是自己的家。
这个家对于他,曾经是负担、是束缚、是逃不掉的阴影。从小他便只会躲在父兄的身后;在遭遇打击后萌生弃世之念,想从那个纯净的山野女子身上寻求安慰

;最后又相信和接受了贺九重的一番“好意”。如果当初他能像个男人一样担负起自己的责任,也许就不会有后来一连串的悲剧。
虽然明白得太迟,却还不晚。从现在起,他要像父兄及历代祖先那样去保护这个家!这个家不会终结在自己手上;祖母不会在风烛残年遭遇灭门;妻儿也不会

从此过着漂泊无依的生活;任何想要侵犯他的家园、伤害他亲人的对手,都会死在祖先留给他的枪下!
他从未像现在这一刻一般,对战斗充满渴望,对自己充满信心!
东方刚刚现出曙色,便有人来传太夫人的话,令沈望舒过去。叶吟风的房门紧闭,想来还沉睡未醒。沈望舒想了想,决定不去叫醒他。他早已表明要置身事外

,想必以他的身手,应该足以自保。
沈望舒随了那位老家人来到雪浪阁,一直上了顶楼。
雪浪阁的顶楼只有一个大厅,除了年节之时让大家上来凭楼远眺,平日总是锁着,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东西。他环视一圈,家中剩下的人此刻全部聚在这里

。老太太笔直地坐着,贺九重如同往常一样站在她背后的阴影里。其余几人老船工围成一个半圆,垂手而立。
沈望舒不由想起那日在酒楼上,郑执辔说过的话。他说龙堂镖局现在能动手的人凑不出五个。郑执辔估错了。当时家中真正能动手的,加上黄熊,也只得三人

。到此时此刻,更只有两人了。
“贺总管!”华氏轻唤一声,贺九重便从阴影中现身出来。他的头垂得低低的,没有看任何人,手中捧了一坛酒。那是一坛蜀江碧。
华氏示意他将酒坛放在案前,稳稳开了口:“这是我藏了二十年的蜀江碧,本打算用来庆祝我的第一个重孙出世。不过今天,我决定开了它!”说着便伸手揭

去酒封。楼上顿时酒香四溢。
“因为我不想拿它招待成羲和!”话音一落,华氏出手如电,一坛酒似乎被看不见的东西托着,稳稳掷向窗外,紧接着龙头杖至,“砰”的一声,酒坛在空中

被击个粉碎,坛中美酒喷珠溅玉般纷纷向江心坠去。
沈望舒的心狂跳起来,自己与祖母竟然如此相似。那日在酒楼上跟郑执辔相争时的情形如果落在华氏眼中,想必她也会感慨莫名。毫无疑问,自己身上流着她

的血,虽然二十多年来没有露出半点征兆,可是总有显露出来的一天。他从来都不知道,其实自己一直爱着奶奶,像看待英雄一样崇拜她,充满孺慕之情。
华氏的声音依旧平稳,音量不高,不怒自威:“天下万物有生必有灭,自古未闻不亡之国,亦无不败之家。我家世代豪杰,败也要败得轰轰烈烈!我当竭尽全

力拼死一战,即使败了,也不会无颜见列祖列宗。待我等聚首九泉之下——便可一同畅饮这坛蜀江碧!”厅前一片沉寂。刚开始还有一两个偷偷抹泪的,到现在却

都收了眼泪。
华氏满意地看着大家的反应,继续道:“当然,如果我们能活下来,我会再买来十坛蜀江碧,直喝到满堂尽醉!”
“太夫人!”沈望舒忽然呼了一声。华氏似乎没有准备,以充满疑问的眼神看着孙子,目光中仍是一片冰冷。沈望舒竭力不去注意祖母目光中对自己的不快和

排斥,毫不迟疑地将他想说的话全部说出:“太夫人必定能活下去,必定能亲眼看到珠儿和孩子平安归来!”
厅上的人虽然都没说话,可是空气中却有几分抑制不住的骚动。
华氏有点出乎意料,愣了一下才慢慢点头:“你这样想也不错,总比哭哭啼啼要好。”
接着她安排了一番,留下的老镖师基本都年老体弱,有的还身带残疾。华氏只令他们守住家祠。大家都明白,这些人根本上不了阵,若被人攻到家祠,也只有

殉主一途。
等到只剩下他们三人,华氏才唤过沈望舒:“我没想到你在危难时倒有几分气概,不愧是龙堂子孙!不过——”华氏先赞了两句,随即脸色一沉,语重心长道

,“这次的事你当知因何而起!我当初确是私心太重,只想把事情掩饰过去。现在看来,我竟是错了。江湖之人讲的是一个义字,不顾别人死活便是不义!这次不管

结局如何,我们都要给纪家和红绡一个交代,你可明白?”
沈望舒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中,一阵剧痛几乎令他站立不稳。他不明白,为何明明决定将全部责任承担下来,可是祖母的不信任仍然令他心痛莫名!他暗暗

咬紧牙关,努力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这真的不算什么,他对自己说。想想两个无辜的妻子和胎死腹中的孩子,他什么都没有做,自己的罪过又岂是几句责难所

能消除的?
他极力平复下来,尽量用不带颤抖的声音回答祖母:“我定会给她们一个交代。”贺九重这时早已藏进华氏身后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