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舒大为尴尬,叶吟风也不满地抗议:“我已是坐第二次了……”话音未落。突然急急起身奔向船舷,刚一俯身便“哇”地吐了出来。黄熊哈哈大笑:“第
三次必定就好了!”
小船顺江箭一般向下游掠去。临近天黑,忽听黄熊说了一声:“前面便是积雪滩……”
只见此地江面狭窄,两岸悬崖对峙,壁立千仞,风高浪大,水急湍险,正是当年父子三人的遇难之地。
沈望舒一声不吭,只看着茫茫江水和两岸山崖,默默回忆。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船身已经倾斜,自己受了伤,支撑不住落入江中。还在船上的飞廉见状,赶忙奋力挡开敌人,跃入江中游向自己。后来,飞廉抓起一块从
船身上剥落的大木块,命自己趴在上面,然后用尽全力向岸边游。记得当时因为父亲还在船上跟敌人以死相拼,他不愿离开,飞廉微笑着对他说:“听话,岸边恐
怕还有埋伏,你先去替我和父亲扫清道路,我们随后就来。”说完便手掌吐力,将他送往岸边,自己则立即返身向父亲的大船游去。
所有的记忆便到这里戛然而止。至于以后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等完全清醒过来。已是几月之后的事了。那时他已在自己家中,对于是怎么回去的毫无印象
,但他唯一知道的是,父亲和长兄都已不在了。
天色渐暗,黄熊正想着不得不找地方抛锚停船,沈望舒却道:“黄船主,可否靠岸?”没等黄熊答话又接道,“等我上岸之后,黄船主即请自行驾船返回。”
黄熊看着湍急的水流和岸边险峻的地势,有些为难。在这地方能稳住航向尚且不易,何况停船靠岸。
叶吟风颤颤巍巍站起身走来,一把托住沈望舒的胳膊:“你要上岸么?”
沈望舒刚一点头,只觉身体一轻,胳膊被人托起,身体已离了船板,耳中刚听得黄熊赞了一声“好轻功”,便觉得滔滔江水轰鸣着在脚下狂奔,人如离弦之箭
向着青翠的崖间飞速掠去。
山崖以排山倒海之势直压过来,山林潮湿的气息也扑面而来,眼看着就要撞得头破血流,崖壁上却现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如同巨兽张大的口。两人便像两只
小飞虫,轻飘飘地直送到大口中去。一人洞中,眼前骤然一黑,伸手不见五指。沈望舒只觉身形已平缓下来。叶吟风往他手臂上一送力,沈望舒便稳稳抱住了一条
湿漉漉的巨藤。
这样疾起疾停的轻功,的确令人咂舌。
那巨藤附崖而生,早与石壁融为一体,伸手向旁边摸去,只觉一片湿滑。脚下水声荡荡,在洞穴中回转不休。
沈望舒正想询问叶吟风的位置,却听有人在旁边长嘘一声:“谢天谢地,总算上岸了……”话未说完,又是“哇”的一声,吐得稀里哗啦。
沈望舒无限同情,又有点哭笑不得。这人这样高的武功,却也拿晕船这点小事毫无办法。他也曾尝过晕船的滋味,伸手探过去,正好摸到叶吟风额头,一头冷
汗,显然十分辛苦。
过了一会儿,沈望舒渐渐适应了洞中的黑暗,放目望去,只见山洞狭长幽深,峭壁上层层叠叠爬满粗藤,藤上附着大片大片的青苔,宛若龙鳞。脚下几片岩石
露出水面,均光滑洁净。沈望舒定了定神,伸手掩起叶吟风,小心地贴着岩壁。向洞的深处走去。
两人摸黑般走了一段,眼前霍然开阔,左右岩壁均有空穴旁通。中间偌大一片水面,在黑暗中闪着诡异的波光。如同地底之湖,可容十数艘大船。水波鼓荡,
声彻云霄,又似乎有千军万马藏于山谷之中,人喊马嘶,令人震撼。
叶吟风吐完之后舒服了一些,加之从未见过这番奇景,一时觉得好玩,气运丹田,“喂”的一声大叫,顿时千百个石穴同声应和,如旷野晨钟,声音幕天席地
卷来,振聋发聩,绵延不绝,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沈望舒紧张得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喝道:“别玩了!小心!”
叶吟风还不知其意,却觉脚底震动,水声狂鼓,如同惊雷,就见那脚底水面像一面吹满的帆立时狂涨起来,接着“扑啦啦”一阵乱响,从洞穴深处飞出无数蝙
蝠,大如团扇,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狂袭而来。
沈望舒一声“不好”,拖着叶吟风往后一缩。两人半滚半爬,挤入一个小洞中。这小洞干燥温和,蝙蝠在洞口不住盘旋,却不敢飞入。两人哪还敢耽误,不顾
一切向小洞深处逃去。
脚底沙沙作响,落脚处绵软舒适,却见地上积了寸许厚、泛着荧光的明砂。或许正是这明砂阻止了蝙蝠。借着明砂的微光蛇行一段,道路陡了起来,两人均知
是在往上攀爬,到最后竟不得不手脚并用,扯住壁上的藤蔓才能前行。
待两人探出头去,只见被两岸夹成一线的天上有轮极小的月亮。崖间尽是杂树,树身上满是湿漉漉的青苔,枝叶间只透出萤火般的几点微光,脚下根本找不到
路。空气中轻雾弥漫,如同细雨,枝上的雨滴露水早湿了一身。两人磕磕绊绊地摸索前行,却不知要寻找些什么。
叶吟风边走边问:“这是你当年获救的地方?”
沈望舒在前面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叶吟风不满道:“什么不记得?要不是你,我们还在下面跟蝙蝠打仗呢!这条路肯定是你的旧相好救你时走过的。”
“旧相好?”沈望舒有些气恼,可跟叶吟风也计较不得。跟他接触越久,越觉此人有时极是幼稚,心性跟小孩差不多。
当下,沈望舒将话题一转:“叶兄那晚指我为凶手,当时有几成把握?”
叶吟风撅嘴道:“自然是十成。难道我会胡说八道么?”沈望舒苦笑一下:“可今日你又说我是清白的,请问又有几分把握?”
叶吟风显然极不高兴,振振有词道:“自然也是十分!我不是说过么,水精剑下从无冤魂!”说完理直气壮地盯着沈望舒,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前后矛盾之处
。
沈望舒见他仍是老样子,摇了摇头,无可奈何。
两人逆流而上,那些枝条像无数只臂膀拦在人胸口,有些则似手指直插眼睛,不住地阻挡前行道路。叶吟风推来挡去,手忙脚乱,却见沈望舒在前面,左一闪
右一绕,轻快地分开树丛。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可这树枝怎么单跟自己作对?渐渐的,他已跟不上沈望舒的脚步,又被那些枝条树叶搞得焦头烂额,越
走越恼火,终于狼狈地跌了一跤。
沈望舒听见声响,回头来搀,却被他一手甩开,不满地说了一句:“还说不记得,你分明就是来过这里。”沈望舒心中也奇怪,这路自己走来无比顺利,叶吟
风的轻功那么好,却走得艰难。
“我脑中并无半分印象,可是看情形硬要说没来过,连我自己也不信。”他看着叶吟风腰间长剑,突然想到他怎么不拿剑斩开树枝?这念头刚一冒头,自己便
不由打个寒战,同时心中升起一分感激。他记起叶吟风的话,这是一把有灵性的剑,从不斩杀无罪的生命。
叶吟风不再说什么,一骨碌爬起来加快步伐跟上,忽然一个念头闪出。这念头刚刚在明砂洞底就有了个影儿,现在已经显形——这里原本就是沈望舒的地盘,
自己则是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走了一段,沈望舒的步子越发轻快起来,在那杂树粗藤间竟然寻出一条极窄的道路。说是道路,不如说是山间小兽穿过时留下的痕迹。一面走着,前面地势突
然开阔。忽现一块平地,水声潺潺,崖间流下的泉水在此处汇作一片一丈见方的清亮水洼,水洼边雾气弥漫,青石为台,四周树木围绕,平展的水面映着月光,如
丝如镜,耳畔鸟鸣虫唱,啁啾不绝。
叶吟风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去,掬起一捧水喝下,只觉一阵清凉,透人心脾,心头因晕船而蒙上的阴翳一扫而空。回首正欲邀沈望舒也尝一口,却见他呆立一
旁,怔怔看着那片水洼,若有所思。
“想起来了?”叶吟风问道。
沈望舒皱皱眉,走过来也掬了一口水,在青石上坐下。眼前的景致似曾相识,心中模糊的思绪却无法汇聚成影,只好放弃地摇了摇头。
叶吟风此刻心情大好,在水边干净的大石上四仰八叉地一躺,伸个懒腰:“想得起想不起又有什么分别?这地方倒真不错。我现在有点糊涂了。当初你若真的
到过此处,又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沈望舒默默无语。是啊,为什么要回去?那个家又有哪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