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雄志上一章:第三章 两颗石头飞上天
- 英雄志下一章:第五章 一颗大石落了地
西郊阜城门,飘扬了一面替天行道的旗帜,那是面“怒”字旗。
哒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从沙地传来,马背上坐了一个人,红盔红甲、像是烧起了一团火,他的马儿却是黑的,黑得像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
唢呐息了,鼓声止了,敌方单枪匹马,兵临城下,距离北京城门仅仅十里,正统军上下自是如临大敌。情势前所未见,那厢勤王军四王会集,也在帅帐里紧急备战。只听德王爷微微喘息:“这厮当真猖狂!一个人便要挑倒咱们百万大军?大哥,你去和伍定远说一声,我要遣我骠骑营第一勇士出阵,便算伤不到他,至少也要挫他一点锐气!”
庆王爷怒道:“不必陪他玩!这厮既然单枪匹马而来,咱们何必和他客气?”转身喊叫:“来人,调出两万兵马,分四路包抄,务必生擒此人。”手下接令而去,传出大批兵卒,正要出阵,巩志、高炯已驾马赶来,急喊道:“几位王爷,把你们的人马撤下去,千万别来坏事。”
庆王爷大怒道:“谁坏事了?本王是要生擒他啊。”巩志劝道:“庆王爷,您若心存此念,小心自己反被生擒。”德王、临王相顾愕然,庆王爷不惊反笑:“生擒我?那好啊,他想单枪匹马杀进来,咱们刚好来个瓮中捉鳖,岂不快哉?”
双方强弱悬殊之至,朝廷这厢百万勤王军坐镇,尚有十万正统军帮衬,名将如云、猛将如雨,岂惧敌方区区一人?正叫骂间,却听徽王道:“老四,听话,把你的人撤下去。”
庆王心下拂然,大声道:“二哥,你…”话声未毕,却听徽王道:“老四,拿起你的远筒,瞧瞧陆孤瞻。”
庆王微微一凛,忙望向远方,提起远筒一看,这才发觉“陆匪”早已远远避让,回到了饿鬼人海当中。徽王爷道:“陆孤瞻武功如何,天下有目共睹,你想他为何不替怒王助阵?”
众人心下一凛,却也猜到了几分内情。自知“那厮”极为自负,不许旁人插手战局。
依此看来,此人当有十二万分把握冲撞城下百万军。
这徽王爷虽说兵败霸州,其实为人甚是精明,否则也不会受正统天子器重,总管勤王军四大营。眼看庆王嚅嚅啮啮,却也不敢坚持了,巩志又道:“徽王爷,我有个不情之请,盼您应允。”徽王爷道:“巩师爷有话直说不妨。”巩志道:“我希望四位王爷即刻回城,暂避锋头。”
临王爷愣住了,大声道:“什么?为何要咱们闪避?”高炯道:“王爷,您若不想撤入城里,便要有战死的准备。”庆王爷又惊又怒:“放屁!放屁!他…他只有一个人啊!”
去过潼关的将领都明白,这“怒王”早年出身朝廷,效命于征北大都督麾下,每逢北疆出征,动辄单枪匹马、深入敌营,直是个亡命赌徒的作风。中年后他重建怒苍,行事风格更加诡谲难测,每回大军野战,必遣单骑先行,纵使吓不退朝廷万军,也要重挫敌方锐气,最是厉害不过。看他此番亲自上阵,一会儿飞骑冲杀,突施暴手,必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巩志一片好心,徽王沉吟半晌,毅然道:“此事休得再提。我等总管勤王军,倘使临阵逃脱了,军心必乱,岂不反中那厮的奸计?”
徽王此言亦有道理,毕竟怒王背后尚有千万饿鬼,倘使勤王军动摇,他定会趁势攻杀,以此人作风之辣,一会儿攻势必如排山倒海,绝非陆孤瞻领军所能望其项背。听得此言,其余三王频频称是,巩志、高炯却对望一眼,咳嗽道:“王爷,不瞒您说,咱们希望您…您能交出兵符,让我等接管勤王军。”徽王大吃一惊,其余三名王爷则是勃然大怒:“巩志!你欺人太甚!”刷刷数声,庆王、临王都已挚剑在手,高炯也手按刀柄,正要抽出兵器,却听一人道:“都退下。”
众人一发转头,只见人群里行出一员大将,正是“正统军大都督”到了。
万众注目之人,姓伍名定远。号曰国之干城,今番秦仲海提刀汗马而来,也只能仰仗他出面克敌了。临王爷怒道:“伍定远!你…你也要夺咱们的兵权么?”伍定远道:“王爷请莫多心。一会儿我出阵会敌,倘若不幸战死,我正统军上下从此听徽王一人号令。”
众参谋大惊道:“都督!您怎说这丧气话?”伍定远道:“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说。”
伍定远有开山裂海之能,出阵入阵,势若万钧,如今却预先嘱咐了后事,说话间更将兵符解下,正要交出,却听徽王爷道:“且慢。”把手一挥,大声道:“来人!取酒水来!”
左右亲兵送上酒水,徽王爷亲奉一碗,朗声道:“伍定远,你乃国之大将,岂可轻言生死?本王且以此杯水酒,预祝你旗开得胜。”听得徽王并无觊觎之心,众参谋都愣了,伍定远也不多话,躬身便道:“谢王爷赐酒。”接下酒碗,喝下一大口,双手奉还。徽王也不忌讳残酒,便一口喝干了,另依着军中习俗,将碗砸到了地下,为伍定远送行祈福。
正统、勤王两军不睦已久,虽不至见面即杀,却坐不到一张凳子上。如今国难当头,两大首脑尽释前嫌,只是旁观众人反而更加不安,隐隐觉得此战不祥,恐有将星殒落。
一片寂静间,伍定远已要出阵了。两旁兵卒牵来了战马,道:“大都督,冲阵马已到。”
众王凝目去看,却不由咦了一声,只见这匹战马左眼已瞎,老迈消瘦,走起路来更是一拐一拐地,别说与千里神驹相较,看这瘸腿老态,怕比骡子还要不如。
怒苍名驹无数,本寨有“赤兔马”、“玉狮子”,虽不知怒王骑乘何等神物,总之不在“双英三雄”之下,可伍定远却只骑了一匹龙钟老马,三赢五驽,没打便输了八分。德王爷二话不说,当即翻身下马,道:“伍都督,你骑我这匹马吧。”
德王爷是本朝伯乐,总管“骠骑三千营”,座骑更是万中选一,号曰“虎影”。此马不知何故,极为害怕自己的影子,平日只能遮其双目,否则一旦发觉影藏蹄下,便要发足狂奔,直至摆脱身影为止,时人见其畏影如虎,便戏称其为“虎影”。竞速无双,足与赤兔马争先。
德王爷钟爱虎影,此刻却大方相借,正等众人感恩致谢,哪知高炯、岑焱等人却是相顾无言,好似不在眼下。德王爷恼道:“乡下人!你们晓不晓得我这马是何等来历?”
岑焱咳道:“大名鼎鼎的‘虎影’,天下谁人不识?王爷,您这马太珍贵了,您还是骑着打打猎、春郊游,多好啊?”德王爷心下大怒,没想自己慷慨借马,却得回了冷嘲热讽,正待反唇相讥,却听巩志道:“大家噤声。”
哒哒、哒哒,蹄声渐渐逼近,距离城下只在五里,突然之间,四下啡啡马鸣,帅阵里百来匹马儿惶惶不安,都想脱缰奔逃,兵卒们拼命鞭打,却还管不住,转看那“虎影”,虽已遮住双眼,却也是飕飕发抖,前蹄不稳,似欲跪下。
德王爷熟知马性,却是生平首次见识这等怪事,忙道:“怎么回事?”巩志道:“异兽将临。”众王愣住了:“什么意思?”高炯提起了远筒,道:“王爷自己看吧。”
德王爷接过远筒,急来远眺,眼里登时见了一名武士,身穿红甲,低沉脸面,当是传闻中的“怒王”了。他微感骇然,不敢多看,忙朝敌将的座骑瞧去。
从远筒里望去,眼前现出一匹丑马,黑底杂毛,颈短腿粗,甚且大腹便便,征验了马经的“五驽之相”,依此看来,此马绝非良驹,却不知怒王何以选它为座骑?
正茫然间,却听高炯附耳道:“王爷,请细看这马的眼窝。”德王凝目细看,只见这匹马眼下生了白毛,好似垂着泪水,不觉惊道:“承泣?”巩志道:“正是承泣。”
“承泣”为马经术语,意指马有旋毛于目下,传闻此相大凶妨主,能害死主人,便如当年刘皇叔的座骑“的卢”一般,占曰:“奴乘客死,主乘弃市”。
德王大感错愕,没料到怒王的座骑如此不祥,他凝目去看马尾,却见马尾散乱,彷佛狗尾巴,不由骇然道:“等等,这…这是‘犬尾’…”高炯道:“王爷请再看马腹、马蹄。”
德王喃喃忖忖,提着远筒眺看,只见马腹生满乱毫,蹄上带了杂纹,愕然道:“腹有旋毛,四蹄颠反如倒履…那岂不是…”巩志接口道:“负尸衔祸,倒履妨主。此马全身上下,一身兼具十三凶。”听得此言,徽王、临王、庆王全都转过头来了,人人眼中带着骇然。
“龙鱼河图”有言,善相马者必观十三兆,颈、脊、尾、首、蹄、足、眉、腋、嘴、齿…十三处中只消一吉,便成千里神驹,反之若有一凶,便成“承泣”、“的卢”,万万骑乘不得。
庆王爷惊道:“十三凶?这…这马岂不是全身不祥了?”巩志道:“没错,这马出生时便有异象,从头到脚,共十三处不祥,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徽王爷沉吟道:“这马如此不吉,还能骑么?”巩志道:“当然可以。十三凶齐备之后,它就成了另一样东西。”
德王爷熟读马经,心念微转,霎时失声道:“你…你说的是‘马见愁’?”巩志颔首道:“万马中神,马王马见愁。”
德王张大了嘴,满心骇然间,竟然说不出话了。
马首马颈、马尾马吻、马腹马蹄,各有凶象,这些凶兆若得其一,便成了妨主凶马,祸害人间,岂料十三凶齐备之后,却能脱胎换骨,成了“万马中神”、“马王马见愁”!
余人听得对答,无不相顾茫然,不知“马见愁”是什么东西?正待要问,却听庆王爷喊道:“看!大家快看这些马!”众人急忙转头,不觉都是一愣,只见营里寂静无声,满营马匹趴伏跪倒,一只只都是战栗发抖,似要迎接什么东西。
众人愕然道:“这…这是…”德王爷苦笑道:“马神已临。”
父老相传,马中有神,号为“马见愁”。此马若论脚程,远比不上日行千里的“赤兔”、“虎影”,然而真到道上竞速之时,却没一匹马跑得过它,因为“马见愁”一旦现身,便如马神降临,万马吓得跪地不起,屎尿俱出,路都走不动了,遑论与之竞赛争道?
德王爷叹了口气,自知怒苍有“黑象大骊”、“赤兔天马”,皆是人间珍宝,这些神驹或隐藏深山,或日行千里,过去朝廷千方百计,却都诱捕不到,谁知怒苍却有法子捉回养驯?过去他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见了“马见愁”,方知其中道理。
“马神”逼临,已至阵前三里,“骠骑三千营”首当其冲,全营马儿尽皆跪伏。莫说赤兔马日行百里,便算日行千万里,一样让人牵回家去。
庆王骇然道:“什么玩意儿?这马凶成这模样,谁还敢骑?”巩志道:“相传马见愁只能负重二两一,再重就负不动了。”徽王沉吟道:“二两一?什么意思?”
“马有旋毛,人有断掌…”正问话间,阵后却传来伍定远的嗓音:“相传能乘马见愁之人,八字不能重过二两一。”众人心下一凛,方知“二两一”是命理之意。
秦仲海也是个不祥的人,他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上从业师,下至好友,六亲全数克光,如此“鬼见愁”,无怪能骑“马见愁”,狂人骑凶马,两相凶克,恰是刚好。
话声未毕,猛听蹄声大作,众人回首去望,只见一马越众而出,伍定远骑于瘸马之上,手提铁枪,正从属下手中接过了军旗,听他“驾”地一声,瘸马人立起来,啡啡高鸣,颠拨摇晃间,便已奔出阵去。若非伍定远身手矫健之至,恐怕早已摔下马去。
庆王爷猛吃一惊:“这…这瘸马是何来历?为何不怕马神?”高炯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众王茫然道:“什么意思?”巩志道:“十年前正统建军,朝廷拨下数万匹战马,如今十年大战下来,当年的马儿尽数战死,只余下它一匹孤单存活。”
众人啊了一声,方知这匹瘸马打过一场又一场的大战,也一次又一次从战地尸堆里走了出来,现今它的同伴都已离开了人间,只剩下它瞎眼瘸腿、孤零零地活在这尘世上。
“生于藏武、死于北关”,这硕果仅存的最后一匹战马,历经千锤百炼,见证过无数死难,也使它超越了一切凡马,足与“马神”匹敌。如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垂垂老矣的冲阵马,今将再次背负“五军大都督”,前去迎战“万马中神”。
轰隆隆…轰隆隆…冲阵马出征了,大地卷起一道尘烟,只见伍定远手举军旗,一路高展正统军威,直朝阵前飞驰而去。看这冲阵马虽是又瘸又瞎,却显得倔强凶狠,奔驰之速竟不亚于名驹。双方越逼越近,约莫到了百尺开外,冲阵马突然人立高鸣,声响悲切,如同哭泣。众人心下一凛,都知道它见到了“马见愁”。
两军首脑终于照面了,冲阵马好似放声大哭,人人听在耳里,眼眶不自觉都红了。伍定远拉停了缰绳,容情也甚沉郁。双骑相距百尺,遥遥相望,霎时之间,敌方总帅深深吐纳,将手中“怒”字旗向地一掼,插入沙地之中。伍定远也举手奋劲,将“正统”大旗钉于地下。
两面旗帜对峙飘扬。东方是京师,西方是饿鬼,两边阵地相隔十里,城上城下一片寒寂,卢云也静下心来,凝视两位故人。
天下瞩目之战,秦仲海发动千万饿鬼而来,伍定远也率正统军迎击,现今双方主将单骑赴会,已将面对面、堂堂正正的一战。
正月本该清寒,今早却是日头熊熊,众将极目眺望,依稀可见来人足跨黑马,身着红甲,只是阳光太过刺目,照得马背上的人影模糊不清,瞧不清楚五官。唯独一身红盔红甲反照火光,望之神威凛凛,霸气慑人。
一片寂静间,伍定远提起铁枪,指向西方,提声呐喊道:“秦将军——”“秦——将军——”、“秦——将军——”伍定远内力浑厚,“披罗紫气”运气更有独特法门,一时声传四野,隐隐回声,宛如闷雷,满场将士听在耳中,莫不又惊又佩。
十年下来,伍定远声名鹊起,威望无人可及,每年与蒙古比试的“魁星战五关”,正道人士莫不趋之若骛,早将他视为国之干城,如今驾临战场,气势自也大为不凡。只见他从马鞍旁取下一只皮囊,朗声又道:“秦将——军——还记得柳侯爷否?”
卢云低呼一声,万没料到几万双眼睛盯着,伍定远却会当众提及柳昂天之名。其余阿秀、胡正堂、正统军、勤王军兵卒听入耳中,却多半一脸茫然,想是不识柳昂天之故。
闻得“善穆侯”之名,怒王沉默以对,伍定远则是高举酒袋,朗声道:“秦将军!你我相识经年,系出同门!本该是知交契友,岂料世事难测,今日只能阵前为敌?念在柳侯爷的情份上,我且以水酒相邀,请你上前把盏,共谋一醉,再做厮杀如何?”
伍定远甘冒朝廷之大不讳,阵前邀敌共饮,四王听在耳里,莫不为之一愣,上从校尉,下至军勇,人人议论纷纷。连胡正堂稚龄孩童,也忙附耳来问阿秀:“秀哥,伍伯伯要和这坏人喝酒,不怕皇上生气吗?”小孩嘴里讨实话,听得此言,卢云不由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自十三年前天绝神僧圆寂以来,怒苍朝廷开启战火,天下就此一分为二,朋友变仇人、仇人变朋友,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纵以伍定远地位之高,一旦想跨越这道界线,少不得也要引发一阵猜疑。
秦仲海是个豪迈之人,岂料伍定远邀了几声,却是动也不动,好似转性了。伍定远毫不气馁,朗声又道:“秦将军!你我战场争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愿与我饮酒,那也罢了,然而伍某这里请教你一件事,这数年以来,无论战况何等紧急,伍某何曾加害过你的亲人家小?何曾以他们为质相胁?将军何妨蒙心自问,为何伍某这般义气?”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微微一奇,连卢云也留上了神。秦仲海身世之惨,天下知闻,当年他父亲造反,母兄皆遭朝廷屠戮,以致今日六亲骨肉皆冰炭,却还有什么家人故旧留下?
伍定远点到为止,并不多加解释,只见他提起皮囊,咕嘟嘟地饮落酒水,豪声道:“将军!公义也!非私仇也!你我战场交锋,所为乃天下大义!故伍某从不以私加害!可我反问你一句,你为何要发动灾民来京?你该知我军的能耐!伍某一声令下,便要让千万人血流成河!这些百姓死有何辜?你又于心何忍?秦仲海!你若还是当年那条好汉,今番便给我一个答案!”
说到激愤处,将酒囊捏得破碎,酒浆崩出,落得满脸尽是酒水,望来如同流泪一般。
旷野间静如深夜,伍定远不再多说,百万大军也在等候答案,究竟秦仲海有何要求?
他为何要发动千万饿鬼来京?莫非真要大闹天庭不成?
伍定远义正词严,对方始终默不作声,也不知是心下有愧,抑或故作不闻。伍定远眼中渐生杀气,沉声道:“秦将军,我言尽于此,伍某只是不愿杀人,并非不能杀、不敢杀。你若要做个了断,那便放马过来!本将在此相候便了!”
喊了几声,对方还是不理不睬,伍定远怒火更增,“驾”地一声,提起缰绳,竟要率先出击了。众人心下惴惴,正等着敌方拍马迎战,却听沙地上传来哒哒蹄声,众将咦了一声,惊见怒王的座骑面向前方,蹄下却不住后退,整整退避十丈之远,还在不住后退。
秦仲海逃了,这“马见愁”甚是神骏,虽说倒退行走,脚程却快,转眼已过百丈,想来逃命法子很是不同。勤王军上下轰然大笑,城上的卢云却是心下一凛,看秦仲海生性跋扈,血气方刚,最受不得激,岂会无故向后退让?莫非有什么算计不成?
城下的伍定远微感惊疑,四大参谋也是面面相觑,庆王爷却讥讽道:“什么侵掠如风,杀人如火?全是空名虚誉。见了伍大头,还不是抱头鼠窜?哪,且让本王激他一激。”当下清了清嗓子,放声高喊:“秦——仲——”话犹在口,诸王震恐,参谋变色,人人均盼出言阻止,却还是迟了一步。
“海!”啪!缰绳一抖,魔神好似听见了呼唤,霎时左手横刀,“马见愁”已然化为一道雷霆黑电,全速向城下冲来。
魔名本禁忌,万万呼唤不得,想人家伍定远与他系出同门,也是客客气气叫一声“秦将军”,这庆王爷却随意开口召唤。果然引得怒王怒火中烧,立时做了回应。
轰隆隆!轰隆隆!尘声烟势,如海啸扑面而来,从本阵远远瞧望,怒王的身躯裹于浓烟之中,彷佛成了一个丈高巨人,马头火眼,极是狰狞可怖。庆王爷吓得面无人色,大声道:“来人!快来保护本王!快啊!”阵前忽有异变,伍定远贵为正统朝第一武将,自也不来怕,他深深吐纳,功力到处,铁枪幻出阵阵紫光,正是天山真传的“披罗紫气”。
“秦仲海!有种冲着我来!”大都督鼓动胸腔,纵声狂啸,大肆挑衅,对方也抽出了腰刀,阳光照亮刀锋,闪出一片精光,只见马背上的火影弯腰俯身,蹄声更见激昂,轰隆轰隆之声不绝于耳,直朝伍定远座前撞来。
十年之前,秦仲海便已得“火贪刀”真传,号称“嗜血成贪,杀人何用第二刀”,最是厉害不过。十年之后,他的武功高到了什么地步,恐怕只有伍定远知道了。
轰隆隆!轰隆隆!前方沙尘飞扬,“万马中神”来势险恶,已至面前十丈。十丈便是百尺,百尺虽为一箭之地,但以“马见愁”的脚程,只消四足轻轻发力,便能扑至面前。
烟尘飞得通天高,好似真是妖魔扑面而来,“冲阵马”微微喘鸣,伍定远也不禁掌心发汗,他压低了座骑,附耳低声:“别怕,伍某在此,天下没人伤得到你。”
伍定远明白对方武功太高,绝不能失落先机,他暗凝臂力,将铁枪在掌中抛了抛,只待敌骑逼近,第一枪便要朝“万马中神”射去,只等敌方勒马急停,他便要扑纵上前,将之硬拖下马,届时两人肉搏摔跤,以力较力,自己断无吃亏之理。
京门大战开打了,双方退无可退,即将正面遭遇,伍定远深深呼吸,正凝神间,突然风砂袭卷而来,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一时间眼里全是沙土,什么都看不见了。伍定远惊怒交迸,当下急转铁抢,改转直刺为横扫,轰地一声,便朝马腿拦击。
这一扫奋尽全力,枪头破空,便在半空中带出一片电光。猛听“啾”地一声,那“马见愁”仰首长啸,声响之怪,似如鹰隼狮虎,后蹄一个发力,竟已四肢腾空、离地飞了起来。
伍定远张大了嘴,他呆呆看着半空,只见“万马中神”宛如腾云驾雾一般,径从自己的头顶飞跃而过。踏地一声闷响,“马神”落下地来,随即马蹄隆隆,再次向前冲锋,帅营后方传来庆王爷的惊喊:“怒王来了!怒王来了!”
伍定远心下大惊,这才晓得自己中计了。看秦仲海将自己引到阵前,看似要单打独斗,却原来是调虎离山,真龙一走,他便直闯敌阵之中。以此人骑术之精,武功之高,一旦深入帅营,几招内便能斩杀四大郡王。届时勤王军各营四分五裂,京城恐怕也要沦陷了。
伍定远不及掉转马头,便已提气长啸:“巩志!挡下他!”巩志急忙喝道:“正统军!上前组阵!快!”话声才毕,一股狂风袭击阵中,众将士一齐掩上了脸,同声惊喊:“啊!”
迟了,怒王已经来了,便在巩志面前,“万马中神”闯进阵中,如一道黑电般狂奔而来。
可怖的“马见愁”,看它两眼发红,黑漆漆的短毛之中,间杂无数灰白蜷毛,说不出的古怪可怕,再看马背上的骑士红盔红甲,宛若一团怒火,当真是“马是马见愁、人如鬼见愁”,人见人怕、马见马哭。刹那之间,不知是谁率先哭叫起来:“秦仲海来啦!秦仲海来啦!”
军营中最忌哭声,一闻哭叫,万军皆哭,在全场的惊恐注视下,只见怒王握紧刀柄,猛听“锵”地一声,刀光扬起,一个驾马飞过,瞬将“日月旗”斩为两段。
“日月”二字坠入尘埃,彷佛天子殒落、国家已亡。霎时间士气崩解、兵卒们相互践踏,群马受惊奔逃,满场将士凄厉哭叫:“救命啊!不要杀我们啊!不要啊!”
这就是怒王,区区单骑前来,声势却比得过千军万马。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夺魂慑魄,吓得将士夜不成眠。徽王爷救起了日月旗,提声呐喊:“勤王军!别怕!快快出手还击!”
听得徽王喊话,怒王立时掉转马头,轰隆隆的铁蹄大响,直朝徽王斩杀。正统军急于救援,奈何残兵败卒到处奔跑,竟给撞得阵式大乱,迟迟过不去。巩志提起了火枪,砰地一声,朝“马见愁”射了一枪,却只能阻它片刻,一眨眼间,仍朝徽王直扑而来。
伍定远驾马急追在后,喊道:“勤王军!速速结阵!保住你们的主帅!”声声呐喊中,兵卒们却是相互推挤,哭叫不休,那庆王爷先前放话搦战,此刻更是转身就跑,一路逃到阜城门下,拼死拍打铁门,哭道:“快开门啊!有人要杀本王啊!”
敌骑猖獗,火影左冲右突,所向披靡,城下满是惨叫,伍定远便算喊破了喉咙,又有谁听他们的?眼看徽王性命危急,天幸高炯还在阵中,当下率领了北关死士,人人手持钢盾,聚为一道铁墙,喊道:“徽王爷!快躲到咱们背后!快!”徽王爷毕竟是勤王军首脑,不肯自己逃命,反而抢先拉住大哥、三弟,大声道:“都过去了!快!”
临王、德王自知性命堪虞,顾不得脸面难看,一个个又滚又爬,逃入了正统军中,那庆王却如发狂一般,只管狂拍城门,凄厉叫喊:“怎么还不开门?快啊!快啊!”
徽王爷惊怒交迸,顾不得危险,亲身追上,怒道:“老四!别闹了!快回阵中!”庆王爷叫声凄厉,宛如一个活靶,果然“万马中神”听音辨位,再次找到了人,便朝城门狂奔而来,庆王凄厉害怕,正欲发狂间,突听嘎地大响,阜城门竟已微微开启,众逃兵齐声欢呼:“快开门啊!快啊!快啊!”
城门下挤满了人,又是脱队兵卒、又是逃难王爷,人人争先恐后,向前推挤,城门受了阻碍,反而更难开启,马蹄隆隆,越逼越近,直扑城门而来,随时会将两位王爷斩杀。
高炯见状不妙,霎时提声传令:“勇士们!组肉墙!”
众兵卒发一声喊,抽出腰刀,奋然站起,排做了血肉人墙,等着与来骑硬碰硬。
风尘浪起,一片黄砂扑面而来,阵地已给风砂淹没。当先兵卒咬牙忍受,正等着铁蹄踏上头顶,忽然间烟尘破开,一物向天飞起,众将士不约而同仰起首来,大喊道:“秦仲海!”
万军注视下,那“马见愁”再次扑天而起,飞过了层层人墙。敌方大将人在马背,低头下瞰,众将士也是奋然抬头,便与“怒王”面照面了。
春分雪晴,阳光耀眼,众兵卒呆呆看着,只见马背上的秦仲海不似传说那般粗豪,他红衣红甲,腰悬长刀,一双眸子晶中带火,瓜子脸蛋,白肤雪嫩,宛然便是个大美人。
漫天砂雨落下,打得满场将官灰头土脸。人人却还张大了嘴,久久回不过神来。
轰地一声,黑马越过人墙,已然落下地来,便朝城门方位狂奔。庆王爷大惊道:“快开门!快啊!快啊!”情急之下,转身扯住徽王爷,将他推向背后,当作肉盾牌用。猛听“锵”地一声,马上乘客亮出了长刀,预备将之收下。
“让开!全都让开!”徽王性命难保,阵地后方立时传来怒吼声,一道麟麟紫光闪过,一员大将从马背上纵身而起,凌空飞越万军,直朝城门方位扑来。
“大都督!”四下群起欢呼,看来人身手快绝,临危不乱,果然是伍定远亲自到来。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情势太乱,伍定远须在三招内拿下敌将,他深深吸了口真气,提起长枪,便朝怒王座骑射去。
“全军伏地!”巩志放声一喊,四下不分职级高低,尽皆伏倒,铁枪夹带一股烈风,飞越万军头顶,“马见愁”不待主人指挥,前蹄放低,但听一声巨响,那柄铁枪竟已钉入了城墙,深达五尺,几欲穿墙而过。
伍定远一击不中,敌将立时出手反击,只见两道精光离手脱出,竟有暗器袭来。伍定远浑无惧意,反而扑将过去,却见这两枚暗器方位古怪,并非朝自己射来,而是望“德王”、“临王”的背心射去。
伍定远又惊又怒,自知若不从中阻拦,两位王爷不死即伤。情急之下,回过铁手,抄下了两枚暗器,却于此际,阜城门终于轰然开启,庆王爷呼天抢地,率先冲了进去,万头钻动中,残兵败卒一发涌入,猛听“轰隆隆”、“轰隆隆”,蹄声大作,那“马见愁”竟也随势闯进城门,转眼间绝尘而去。
城内一片大乱,放眼望去全是残兵败卒,守城军官全力阻拦,却挡不下人潮。巩志等人喝喝喘息,纷纷摔倒在地,力竭难动。德王、临王也都惊出了一身冷汗,颤声问道:“伍定远!怎么办?那厮闯入城里去了!”伍定远摇了摇头,道:“放心,那人不是秦仲海。”
两位王爷愕然道:“是吗?我看就是他啊!”秦仲海鹰鼻蜂目,容貌凶恶,乃是一条粗汉,马背上那位却是个女人。两位王爷牝牡骊黄,雌雄不分,伍定远自也无心辩解,只召集四大参谋,遍询查问:“各部死伤如何?”
诸人回报道:“都督放心,勤王军死伤不大。我军毫发无伤。”
伍定远松了口气,正要再说,却见一名兵卒惊慌上前,附到伍定远耳边,急道:“都督,快来!”众参谋皱眉道:“又怎么了?”那兵卒低声道:“徽王爷死了。”
众人一颗心好似停了下来,反身奔向城门,只见担架上躺着一名黄袍男子,满身脚印,却是让残兵败卒践踏至死。德王、临王听说手足惨死,便也赶了过来,抚尸痛哭。德王大哭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方才伍都督不是救下他了么?”
那兵卒低声道:“方…方…才庆王急于入城,便将徽王爷推倒在地,后头的兵卒又在城门口推挤逃命…便将他…将他…”巩志叹息道:“庆王爷人呢?”那兵卒道:“早逃进城里去了。”
岑焱讥笑道:“了不起啊,不愧是勤王军…”话声未毕,临王、德王转过头来,眼中满是悲恨,似要喷出火来了,岑焱吓了一跳,忙缩到高炯背后,不敢胡说了。
临徽德庆,普天同庆,这庆王爷本是前锋营统帅,孰料临阵脱逃,竟然害死自己的堂兄,巩志知道兹事体大,不愿卷入事端,便道:“两位王爷请先节哀,现今大敌当前,正是上下一心的时候。我先派几个人运送徽王遗体入城,咱们再做打算…”
德王不去理他,自管抱起兄长的遗体,放声大喊:“凤翔师!”号令一下,大批铁骑汇聚而来,看旗号正是“凤翔”。德王垂下泪来,低声道:“送徽王回京。”哀戚之下,竟然翻不上马,临王爷在背后使劲一推,便将三弟送上马背,由他扶灵入京。自己则召集残部,转回本阵。
眼看事态严重,正统军上下自是忐忑不安,燕烽低声道:“都督,事情会犯到咱们头上么?”伍定远摇了摇头,道:“别怕,有什么事情,伍某一肩扛。”
这勤王军又称“天子亲兵”,乃是皇帝的心腹兵马,偏偏与正统军不睦,满朝皆知,此番“徽王”朱祁又死于正统军中,伍定远本已难辞其咎,倘使朝廷里还有流言蜚语,恐怕更是雪上加霜了。
此时饿鬼们并未散去,仅退到城外三十里,坐地暂歇,陆孤瞻也未下令攻城,料来是要休养生息了。岑焱忙道:“都督,方才那女人究竟是谁?”
伍定远张开铁手,遍示众将,看他掌心里却是两枚飞镖,蓝澄澄的,好似喂有剧毒。
霎时间人人恍然,齐声道:“是她!”
难怪驾得住“马见愁”,原来是这苦命女人出马了。只是说也奇怪,秦仲海却上哪儿去了?怎地让一个女人打起了先锋?岑焱沉吟道:“怪了…昨夜不是有个百姓见到那厮了?他为何还不现身?”燕烽恨恨地道:“还不是想里应外合?等城内一乱,他便要趁机攻城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伍定远却不曾说话。他面露疲倦之色,道:“燕烽、高炯,你俩替我坐镇帅帐,我要上红螺寺一趟。”
岑焱等人闻言一惊,都晓得大都督要面圣了。想起徽王已死,众人无不大为忐忑,巩志唤来一名传令,附耳吩咐:“持我令牌过去都督府,就说军中有事,请夫人速至红螺寺一趟。”
众将士气大振,险些便欲欢呼起来,伍定远却似不知不觉,燕烽怕他不高兴,偷眼来看,只见大都督眉目深锁,只顾低头把玩一柄剑,孤锋无鞘,却不知是从何处拾来的。
巩志行上前来,轻声道:“都督,事不宜迟,咱们该出发了吧?”
伍定远醒觉过来,当下取来一块油布,将长剑裹袱其中,随即翻身上马,朝城内进发。
“救命啊!饿鬼上门啦!万佛涅盘啦!”
却说阿秀人在废城,猛见饿鬼袭城、官军反击之状,自不免吓得魂飞魄散,他大呼大嚷,拉着胡正堂,便欲奔下城头。
这段废城乃是前代古城,年久失修,地又湿滑,也是阿秀奔得急了,胡正堂又是笨手笨脚,两人相互扶持,却成了拉拉扯扯,听得啊呀一声,二童脚步放空,竟然一同摔落城下。
城高十数丈,地势陡峭,这一摔之势,怕要了两个孩子的命。正凄惨大叫间,阿秀突觉身上一轻,随即脚踏实地,睁眼急看,惊见自己好端端地站在地下,却是毫发无伤。
二童张大了嘴,仰头向上,但见废城高耸在上,实不知是如何逃过劫数的?二童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阿秀浑浑噩噩,边看边走,忽然脚下一绊,身子扑倒,便又要摔个狗吃屎。
哎呀一声传过,阿秀低头一看,不觉咦了一声,只见自己又好端端站着,这一跤竟没摔成?
阿秀傻住了,想他打小别的不会,专能摔跤,一天跌个十来次,膝破血流、哭叫骂人、稀松平常,岂有摔之不倒的道理?他眨了眨眼,自问胡正堂:“我…我方才怎么了?”胡正堂茫然道:“我…我也不知道…你…你好像摔倒了,可身子又立了起来…”
听得怪事接踵而来,阿秀自是一脸惊奇:“是啊,方才咱俩从城上摔下来,也是平安没事,真怪啊。”适才见了饿鬼攻城,惊魂未定,岂料又有怪事上门了?阿秀暗暗害怕,却听胡正堂大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谁在暗中保护咱俩了!”阿秀骇然道:“是谁?”
胡正堂激动道:“是土地公!我昨晚做了个怪梦,梦到土地公伯伯,定是他暗中显灵庇佑。”
阿秀皱眉道:“土地公?这般小神有啥法力?哪能救得了咱俩?”
胡正堂茫然道:“那…那是谁显灵了?”阿秀反复踱步,沉吟半晌,猛地双手一拍,大声道:“没错!我叔叔说得没错!我果然是真命天子,有天命护身啊!”
胡正堂大惊道:“你…你是真命天子?”阿秀激动道:“你没听说过么?要当皇帝的人,打小就有神明暗中保护,就怕你走路跌倒、吃饭噎到啊!”说着双手合十,向天祝祷,朗声道:“玉皇大帝!你放心把百姓交给我吧,我定会当个好皇帝的!”
传说天界投胎之人,足有祥云,身有丁甲小神围绕,只是自身见不到而已。阿秀越想越是亢奋,本想饿鬼围城,天下大乱,谁知自己无意间找到了天命,想来天意如此,亿万生灵都有救了。
正兴奋膜拜间,胡正堂却狐疑道:“是这样吗?我觉得是土地公保佑啊。”阿秀冷笑道:“都跟你说有天命护身了,你还不信?不然你打我一记耳光试试,看看能否伤得了我?”
胡正堂摇头道:“我可不敢,你会报仇的。”阿秀笑道:“放心,我担保绝不生气,快打吧。”
胡正堂嗯了一声,朝掌中吹了口气,随即扬起手来,但听“啪”地一声大响,这记耳光竟是抽得结结实实,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转,眼冒金星,险些滚跌在地。
阿秀气愤之至,暴吼道:“混蛋!你为何打我?”胡正堂愣道:“是你叫我打的啊?”
阿秀怒道:“要你打,你便打,那要你吃屎,你吃是不吃?”
眼见地下真有块狗屎,便揪住了胡正堂,直朝地下按去,正打斗间,却听一声咳嗽,一人静静地道:“小弟弟,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二童微微一惊,撇眼来看,背后却站了名男子,身穿褐衣长袍,模样颇为穷酸。阿秀懒得理会,正要殴打同伴,那人却道:“小弟弟,城内情势有些乱,你们快快回家吧,别在这儿玩耍了。”
阿秀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管老子的事?滚一边去!”那人咳道:“小弟弟,莫说粗口,来,跟叔叔说,你俩住在哪儿?让我送你们回家吧。”胡正堂大喜道:“好啊,我还担心路上乱呢,我家住在…”
“别说!”阿秀遮住他的嘴,上下打量那人几眼,猛地心下一醒:“啊!是刚才城上那个怪人!”适才自己曾在城头撞见一名怪人,见了钦差也不下跪,其后还朝城下乱扔东西,岂不便是眼前这男子?他心下暗惊:“不得了,这人脑袋不大对劲,千万别理他。”也是担心这人要拐带儿童,便拉住了胡正堂,转身便行。
走了几步,那人始终驻足不动,只任凭自己离开。阿秀心下警戒,撇眼回望,却见那人也在凝视自己,眼中带了一抹亲切,好似认得自己。
那人约莫三四十岁年纪,模样与私塾教师颇为相似,都是温温厚厚,脸上含笑,阿秀越看越怪,忍不住咕哝几声,正要转头离开,猛见那人腰间缚了一只剑鞘,形若黑木,长约四尺,阿秀不由跳了起来,大惊道:“对啦!我的宝剑呢!”
昨晚元宵遇鬼,妖孽作祟,阿秀慌张之下,便从书桌底下找出那柄黑木剑,预作防身,此刻见得那人的宝剑,便也想了起来。他心下担忧,忙伸手来摸腰间,这一摸之下,腰上却是空无一物,宝剑竟已不翼而飞了?阿秀大惊失色,自知这柄剑是娘亲的宝贝,到时她追问起来,自己却该如何交代?情急下只能奔了回去,大吼道:“小偷!”
那人本还在含笑伫立,见得阿秀怒目回奔,自是微起茫然,不解其意。阿秀大声道:“你腰上的东西是打哪来的?”那人醒觉过来,当即手抚腰际,叹息道:“这是昔日友人的赠物。”阿秀哼道:“赠物?不是偷来的么?”那人笑了笑,摇头道:“当然不是。”
阿秀哼了一声,心道:“好贼子,不认帐啊。”正想着如何夺回宝物,胡正堂却走了回来,讶道:“怎又不走了?”阿秀盘算计策,猛地把手一扬,骇然道:“看!天上有乌龟!”
那人果然是个傻瓜,连胡正堂也晓得这是骗人,他却面露惊讶,仰头望天,阿秀见机不可失,忙飞奔而去,夺下了黑木剑,掉头便跑。
胡正堂茫然道:“秀哥,你跑什么跑啊?”阿秀骂道:“笨蛋!我当街抢劫了,你还不跟着跑!”胡正堂啊了一声,这才晓得自己是共谋了,忙与阿秀手拉着手,联袂鼠窜而去。
二童脚步才动,阿秀忽觉手上一紧,那剑鞘竟尔黏住了手,随即一股暗劲传到,将他扯了回来,阿秀大惊道:“怪事!这剑好黏手!”胡正堂哭道:“你也好黏人啊!”
两个孩子黏成了一团,脚下踉跄,正欲摔个狗吃屎,那人提起剑鞘,朝阿秀肩头一搭,便又让他稳下身形。胡正堂大惊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是他抢你的东西!不是我!”
阿秀被出卖了,却也不来怕,骂道:“我抢的又如何?你过来!让本少爷会会你!”
正搦战间,那人却笑了笑,奉上了剑鞘,道:“小弟弟,喜欢什么,只管开口说,可不能下手抢。”阿秀张大了嘴,愣得呆了,喃喃地道:“你…你要送给我?”那人含笑颔首,道:“是,喜欢便拿去吧。只是你得答应叔叔,这辈子都不许再偷东西了。”
阿秀瞠目结舌,却也不伸手接,只与胡正堂对望一眼,随即破口大骂:“你好大方啊!这明明是我的宝剑,你偷走了也罢,居然还假作大方送给我?做贼的喊抓贼!你要脸不要!”
那人哑然失笑:“小弟这话可不是了,这剑鞘明明是在下之物,怎能是你的东西?”
“放屁!放你娘的狗屁!”阿秀暴吼道:“这明明是我的东西!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那人叹道:“小弟弟,不可以说粗口,你娘听了会伤心的。”
“我娘?”阿秀斜目怒视,骂道:“你好端端提我娘做什么!想占我便宜么?告诉你!老子先操你亲娘!”听得小孩子满嘴污秽,那人终于不高兴了,当下伸出食指,沉目警告:“小弟弟,我真认得你娘,你再言行无状,小心我去找她告状。”阿秀怒道:“你少放屁!你认得我娘?那为何我没见过你!”
那人仰起头来,脸上现出一抹沧桑,叹道:“你当然见过我,只是你记不得了。”说着垂手比了一比,道:“你还这么高的时候,我便亲手抱过你了。”阿秀最恨人家说他矮,一时心头更怒,把手放得更低,骂道:“放屁!你还这么高的时候,老子便亲手打过你了!”
胡正堂躲在一旁偷看,眼见那人性情温善,阿秀虽然出言无状,也只谆谆告诫,不见生气,料来是个大好人。当下胆子大了几分,便道:“这位叔叔,你姓什么啊?”那人道:“暂且不能和你们说。”阿秀哼道:“为何不能?你是坏人么?”
那人叹了口气:“我是个无用之人,此生一事无成,如今年纪也老了。你娘若是知道我回北京来了,怕要惹得她伤心掉泪,那又何必呢?”阿秀呸了一声,胡正堂却是微微一惊:“什么?我娘会为你掉泪?你…你和她很好么?”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放声笑了起来。他弯下腰来,左手拉阿秀,右手携正堂,道:“别说这些了,来,叔叔送你俩回家吧。”阿秀大声道:“谁要你送!快把剑还我!”
那人也真大方,便将剑鞘奉了过来,含笑道:“来,拿去吧。”
阿秀急忙接过,看那柄剑黑黝黝的,真与自家收藏的宝剑一模一样,哼道:“还说不是我的剑?明明就是我家的东西…”待要抽剑察看,却发觉黑木剑仅剩了一个空鞘,剑身却不见了,大惊道:“等等,剑呢?”
那人道:“扔掉了。”阿秀哇哇大叫,适才亲眼所见,这怪人真把长剑抛到了城下,这可怎么办?情急之下,冲上前来又打又踢,喊道:“赔我!赔我!”
看阿秀好生大胆,真是下手不容情了,正纠缠拉扯间,那人额发散开,露出了眉心,胡正堂忙扯住了阿秀,惊道:“秀哥!秀哥!你快看他的额头…”
阿秀定睛一看,惊见那人双眉正中有一道痕迹,望来细小狭长,宛如一只天睛佛眼。
胡正堂颤声道:“秀哥,这人是…是…”
父老相传,坏人生有三只手,神明却有三只眼,专看人间是非,面前这男子却是什么人呢?二童呆呆对望,正感毛骨悚然间,突然屁股一痛,让人抽了一记,听得一人喝道:“兀你两个小童,不回家去,却在这儿干啥?”
阿秀回头一看,却见了一匹大马,马背上坐了武将,手持马鞭,正朝自己斜觑。阿秀大惊失色,惨叫道:“秦仲海来啦!”拉住了胡正堂,拔腿狂奔,一路窜到街边巷里,逃个无影无踪。
适才饿鬼里奔出一匹妖马,在万军之中杀进杀出,目下更已闯进了京城,是以阿秀一见兵将,不免草木皆兵,却没见到马上人物身穿官兵服饰,全副武装,却是个“正统军”。
那军官在废城下巡逻一圈,左右探看,眼见并无怒苍细作躲藏,便也驾马离开。听得马蹄渐渐远走,城下阴暗处也走出了一个人影,正是卢云来了。
先前城外大战,卢云始终在废城上看着,其后见两名小童受惊坠城,便将他们救下。
只没想生平第一回与阿秀说话,这孩子却是污言秽语,粗鲁不堪,真不知是打哪学来的?
此时阜城门大开,“正统军”络绎进城,远远已能见到“威武侯”的旌旗,想来大都督便在左近,卢云不愿与伍定远朝相,便闪身进了巷子,尾随阿秀而去。毕竟兵凶战危,卢云总要瞧着这两个孩子平安回家,方能放落心事。
那阿秀跑得好快,捡着小巷东拐西绕,不多时,便已逃到了长安大街,正要俯身直冲而去,却听胡正堂喊道:“秀哥!你慢点,我追不上啦!”阿秀回首痛骂:“没用的东西!跑两步就喘了!要是秦仲海在后头追着?你逃得掉么?”
胡正堂年纪幼小,加之痴呆已久,自然耐不住久奔,忙抱住了他,喘道:“秀哥,你…你别生气嘛,方才…方才那人是谁啊?居然生了三只眼?该不会是妖怪吧?”阿秀微微一惊,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额上的玉佩缎子,嚅啮地道:“搞不好真是…”
元宵方过,便已怪事连连,先是饿鬼围京,现下又是妖怪现身,胡正堂心下害怕,低声道:“秀哥…饿鬼真打来了…咱们…咱们现下该怎么办啊?”
阿秀醒觉过来,赶忙左右张望一阵,却见路上行人神色如常,料来此地距阜城门颇远,百姓们犹在过年,怕还不知饿鬼围城一事。忙竖指唇边,低声道:“先别嚷嚷,要是让别人知道饿鬼来了,到时人挤人,道路不通,那咱们就逃不掉了。”
胡正堂醒悟道:“对啊!总要留几个笨蛋给饿鬼吃,咱们才容易逃掉。”阿秀俨然称赞:“看不出来,你颇有见地啊。”胡正堂得意洋洋:“这是咱们胡家的真传,厉害吧。”
阿秀本就机灵,稍稍思索半晌,心里便有了主意。只听他低声嘱咐:“听好了,饿鬼打来了,咱们越早逃命越好,一会儿我们各自回家收拾东西,带些吃的喝的,中午去北门破庙会合。”胡正堂颤声道:“真要逃了?那…那咱们下午还要不要上学?”
阿秀骂道:“蠢材!饿鬼都闯到家门口了!还去什么学堂?难不成要死在那儿么?”
听得不必上学,胡正堂自是大喜过望,可高兴不过片刻,却又担忧起来:“等等,咱们要怎么逃啊?要是用两条腿跑,那我宁可死。”阿秀破口大骂:“混蛋!还没逃便嫌腿酸!世间有你这种人?”胡正堂也气了,回骂道:“你了不起?每回春郊爬山,你哪次不喊腿酸?什么坏事都赖我!”阿秀烦道:“好啦好啦,我一会儿去弄辆马车来,不就成了?”
胡正堂又惊又喜:“马车?你…你上哪儿借车?”
阿秀傲然道:“傻子,我家那么多马车,还怕弄不到一辆么?”
胡正堂欢呼起来了,想起可以和阿秀同车出游,这份乐子不必说了,正手舞足蹈间,突又想到了华妹,忙道:“等等,咱们逃走了,那华妹怎么办?”
这话倒提醒阿秀了,看昨夜自己出门搭救正堂,却把华妹舍了下来,不知她是否还等着自己?
抬头望了望天空,眼看天光大明,华妹他们多半已自行返家了。倒也不必多虑,便道:“这样吧,华妹那儿我去通知,其余弟兄就让你通报。吃过午饭后,大伙儿到北门破庙会合。”
胡正堂喜悦蹦跳,想起下午众小童搭马车、吃点心、游山玩水,真比过年还开心几分了,正高兴间,却又想到了爹娘,忙道:“秀哥,咱们自己逃走了,难道不跟爹娘说么?”
阿秀咦了一声,倒没想过这事,正要说话,忽听远处传来凄厉哭喊:“我的儿啊!”
胡正堂寒毛直竖,转头去看,惊见一名妇人哭叫奔来,岂不是亲娘现身?他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已离家门不远,正待转身逃亡,身上一紧,已给娘亲一把抓住,大哭道:“正堂!你跑哪去啦!娘找你一整晚呀!”激动万分,将爱子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胡正堂呼吸艰难,小脸转为青紫之色,嘶哑道:“娘…先别抱我…咱们快逃吧…”那妇人听得爱子言语如常,竟是喜极而泣:“小宝贝!你会说人话了!灵音大师说得没错!你的病真好了!”狂喜之下,双臂更是牢牢锁紧,可怜胡正堂玉带围腰,舌头外吐:“娘…先别抱我…你听我说…城外…城外来了好多好多鬼…”那妇人松开了手,惊道:“什么?”
“鬼啊!”胡正堂焦急道:“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正喊叫间,那妇人蓦地又哭了起来:“又来了!正堂,你的疯病就是断不了根哪…”将爱子夹于腋下,直奔回府,呐喊道:“来人啊!来人啊!快请针灸大夫来!照灵音大师昨晚那般扎针!扎好为止!”
“娘!”胡正堂大哭大叫:“真的有鬼!我没骗你!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还待哭叫示警,娘亲却置之不理,一路将他拎回家中,便给囚禁起来了。
阿秀躲在一旁看着,心道:“傻子一家,就是这德行吧。”想他眼捷手快,适才一见疯婆现身,立时藏身路边,可怜胡正堂稍慢一步,便让人五花大绑了。他摇了摇头,心道:“算了,这家人命当该绝,救不得了。”转念又想:“除了华妹,我该带谁逃走?”
饿鬼逼临京城,百姓犹在梦中,自己若要逃走,自然不能惊动太多人。他算了算马车空位,姨婆坐一个、娘亲坐一个、华妹坐一个,叔叔平日待自己还算不错,不妨留个位子给他,数着数着,忽然想到了爹爹,不由“咦”了一声,心下大感不祥。
从小到大,阿秀还没见爹爹皱过眉头,好似天塌下来也能只手顶着,依此看来,他便算听说饿鬼来了,八成也会劝大家放心,上学的上学、上工的上工,绝不许谁来胡闹。
想到上学,阿秀突然小脸铁青,这才想起自己习字帖一字未动,竟是发起抖来了。
三字经抄写十遍,差一行、打一下,这是过年前孟夫子亲口交代的,本想昨夜火急抄写,天亮前豪迈竣工,谁晓得大半夜地闹鬼,先是胡正堂让鬼抓走了,其后自己过去追人,却又莫名其妙地昏了过去,待到醒来之时,竟已天光大明,百姓们都起床喝豆浆了,看中午走进学堂,来到孟老头跟前,两手空空,却是个什么样的下稍?
落入孟老头手里,比让饿鬼吃掉还惨。阿秀牙关颤抖:“不行,我得赶紧找娘说,她要不肯逃,那我自己走吧。”娘亲聪明果决,断事素来明快,一听京城遭难,必会安排全家上下逃命,爹爹纵想阻拦,也是慢了一步。
心念于此,阿秀更是发足飞奔,定要比爹爹抢占先机。
阿秀狂奔在前,却不知巷里还有个身影悄悄尾随,正是卢云来了。他跟在阿秀背后,沿途凝望街景,寻思道:“这下好了,真要打仗了。”
昨夜自己本还挑着面担,等着离开京城,一了百了。孰料几个时辰内,先是遇上了胡媚儿,其后又撞见顾倩兮,最后去了一趟万福楼,便与“义勇人”见了面,当时“琦小姐”亲口预言,说卢云只消离开水井,便会改变心意,应允其所托。果然今早一看,怒苍竟已兵临城下。
短短一日夜,京城天翻地覆,回思方才城前一场大战,伍定远下手之重,宛如凶神恶煞,只是那位怒苍主帅却不是秦仲海。卢云居高临下,把情状看得一清二楚,那人唇不涂丹,颊无贴花,仅仅腰悬长刀,身穿火甲,正是昔年见过的“红粉麒麟”言二娘。
卢云曾两度投上怒苍,自也认得这位言家大姊,晓得她是怒苍老将,与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没想这女子胆大包天,竟然单骑赴京,直闯禁城当中,当真勇冠三军。只不知她又为何要闯入京城?莫非也是为秦仲海而来?
其实不只言二娘来了,连秦仲海也已现身京城。昨晚万福楼里群雄汇聚,伍崇卿与“镇国铁卫”抢夺一柄宝刀,大打出手,秦仲海便趁乱现身,其后与“大掌柜”打得天崩地裂,两人从天上打到了地下,一起消失无踪。
只是说也奇怪,这帮灾民究竟是怎么来的?莫非真是秦仲海引来的不成?
目前朝廷并未处于下风,凭着伍定远的“正统军”,饿鬼绝难越雷池一步,只是怒苍那厢却还留了一手。看秦仲海神龙见首不见尾,始终只让陆孤瞻出面担待,自己却迟不现身,以他领导万军的本领,一旦亲临前线,振臂高呼,千万饿鬼涌向北京,正统军能抵挡到几时?
这一局是天下之局,一方是朝廷、一方是怒苍,只消还活在人世间,哪怕是闲云野鹤、贩夫走卒,谁都躲不开、避不掉。卢云纵能逃出城去,一走了之,可顾倩兮、二姨娘,乃至千千万万的百姓,却该如何自处?
事出必有因,饿鬼们究竟想做什么呢?想当然尔,他们要找吃的。可天下食粮够不够吃呢?这卢云就不清楚了。只是他心里明白一件事,不论老天交下了多少食粮,都轮不到饿鬼吃。要想填饱肚子,便得击破整个正统朝,否则一切都是休想。
按“义勇人首领”所言,正统朝的根基不在正统皇帝,甚且也不在城外的“勤王军”、“正统军”,而是在于一个人,那便是“杨肃观”。
杨肃观是始作俑者,他是“镇国铁卫”的大掌柜,隐身于朝廷之中,高居王者之上,此人一天不死,朝廷一天不倒,否则便算杀光了文武百官,正统朝也不会垮。也是为此,韦子壮、灵智方丈等人才找到了自己,请他来演这出“荆轲刺秦王”。
心念于此,卢云不由怔怔惘然。自出水瀑以来,朝廷怒苍打得难分难解,他不知有多少心事想说,可他能对谁说呢?灵智方丈城府深藏,帖木儿灭里新识不久,均非推心置腹之人。可回头去找老友们,现今伍定远欲杀秦仲海、秦仲海欲杀杨肃观,按义勇人的说法,杨肃观却又挟制了定远,总之一个压一个,当真一塌糊涂了。
情势如此,自己须得找人商量。只是自己能问谁呢?这人一得是旧识,二得无涉朝廷怒苍之争,否则断然无法指点迷津…为自己、也为天下人找到一条活路。
卢云叹了口气,低头走着,却见前头的阿秀左拐右跑,突然钻入了一条窄巷,卢云浑浑噩噩,正要尾随过去,却又心下一凛,停下脚来,怔怔望着门前的四字金匾,却是“杨守正府”。
想起来了,世上还有一个人,不涉朝廷、不涉怒苍,她非但与自己相识,还曾与自己相恋相爱,自也能倾听他的心事诉说。
怎么办?要进去么?卢云仰望大学士府,忍不住苦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