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是个大地方,住在这儿的人,多少都带点傲气。

天上地下,天涯海角,一个人哪里不好住,偏偏选在天子脚下给人踩?也是如此,来往京畿的商旅都明白,京城百姓并非天生让人踩着玩的,其实他们也能踩人。要不与皇族沾亲带故,再不便与历朝英雄有些牵连,总之八百年前登天门,万万小觑不得。

“告诉你们了。咱们王家可是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人家。”大清早的,就有京师百姓在说嘴了。说话之人是个少妇,她怀抱小婴儿,长相颇美,立于陋巷之中,垂眼低目,冷冷说教。

美妇开口说嘴,四下立时议论纷纷,只见陋巷里挤着大批乡民,全是北京街坊,瞧来模样也不大寻常,只见一名大婶低声道:“妹子,你们…你们王家也是鞑子么?”

听得这个“也”字,众乡民心下一凛,纷纷回头急望,只见那大婶眼圆眉粗,虎面虎威,宛然便是图画里的忽必烈。那大婶见众人瞄着自己,悚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说溜嘴了,忙缩入了人群,不敢再吭一个气儿。

北京历经异族三朝统治,黑契丹、熟女真,应有尽有。眼看鞑子逃了,众乡亲便又回过头来,道:“妹子,到底你们王家有何来历,莫非是王莽之后么?”

姓王的古来没有皇帝命,就只“王莽”一人称雄,乃是有名的阴险角色。那少妇脸上一红,道:“不是,咱们王家并非帝皇之后,仅是寻常百姓儿。”众乡亲笑道:“妹子啊,那你还说什么嘴?要说祖上是名流大官,咱们铜锣胡同里还嫌少了么?”

这话确实不错,北京旧称“蓟都”、“燕京”、“中都”,名字多,皇帝也多,什么金海陵王完颜亮,元顺帝贴木耳,到处留种,便天上一块石头砸下来,也要压死三五尾小龙王,至于文人名将,更是数之不尽,看巷口写春联的赵大哥,一手瘦金体,街边卖羊肉的苏五叔,专能牧羊,想来身世也有些典故。

少妇仰望朝霞,哄了哄怀中宝贝,微笑道:“别老是帝王将相上战场…人生又不单是做官发财,想点别的。”众乡民微微蹙眉,纷纷打量起少妇的样貌。但见清晨朝阳,昨晚下了大雪,看这少妇立于晨霞之中,香腮微赤,肤光胜雪,却似天生带着胭脂来投胎的,再听她自称姓“王”,猛听一人吼道:“我知道了!你是王昭君的玄孙女!”

那少妇嫣然一笑,掠了掠秀发,道:“我夫家姓王,娘家却姓孔。”众乡民骇然震惊:“姓孔?你…你祖上是…是…”

“好吧,别猜了,我自己说吧。”那少妇哄了哄怀中儿子,含笑道:“我怀里的孩子,单名一个坤字,乃是北京王家第七世嫡子,他生来有一个使命,便是守护全天下。”

“守护天下?”众乡民目有惊骇,纷纷惶恐:“他…他是天神投胎么?”

“差相彷佛吧。”那少妇怀抱婴儿,掠了掠秀发,淡然道:“我儿子王坤的先考太祖呢,便是永乐天师姚广孝门下第六弟子,王大人讳严是也。姚天师归隐后,便吩咐先祖定居北京,无论发生什么事,咱们家都不能离开京城,否则天下便要大乱…”

四下邻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料到王家望似平凡,居然还背负着天下气运。

“王…王大嫂,这…这么说来…”一名少年低头畏缩,寒声道:“你们王家老小世居北京,是为了保护天下人了?”

“你说对了。”少妇闭眼沉静,道:“这北京皇城呢,乃是姚天师、刘国师连手所造。当年太祖严公曾留下祖训,他说我王家子孙与天下气运相连,倘有破败死伤、迁徙流放,只要一远离祖地,天下江山立刻动摇,百姓流离祸亡之日,也在眼前。”

众街坊惊疑不定,万没料到世间还有这等怪事,面面相觑间,猛听一声怪吼响起。

“放屁!”一片寂静中,一名小老头儿越众而出,戟指大怒:“什么七世祖、八世祖?叫你家六世祖出来!我有话问他!”

“六世祖不在。”少妇别开了头,冷冷地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他出门办事去了。”

“不在?”那小老头儿怒道:“我偏不信邪。”说着从少妇身边挤过,朝门里大吼道:“王一通!他妈的给老子滚出来!少叫你老婆呼拢我!滚出来!”那老汉口不择言,那少妇也气了,红着眼睛骂人:“跟你说了!我夫君不在!你再死赖着不走,小心我报官!”

“报官?”那小老头微微一愣,随即怒火中烧:“好啊!居然要报官了?你老公欠我三个月房钱,现下又躲着我,这算个什么道理?走!咱们这就上官府去!让青天大老爷评评理,看谁理亏!”说着说,便拉着少妇的玉臂,喝道:“走!”那少妇哭道:“不走!”

大清早的,众街坊枯站了半个时辰,听那少妇说了半天,总算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收房银的来了。至于什么“六世祖”、“八世祖”,通篇只在一句话,大爷不想搬。

双方吵得凶,一名好心大婶行了过来,低声道:“老丈,一通哥欠了你多少钱?”

“三两银!”老汉怒吼咆哮,厉声覆述:“听到了么?三——两——银!”

三两银,多了三两不保命,少了三两要人命,众街坊闻言一惊,顿时向后急退,鸦雀无声。那老丈气焰更张,拉扯更紧,厉声道:“快付钱!不然把房子还我!”

“不行!”那少妇急得眼泪直打转,哭道:“姚天师有命,要我王家子孙永不离京,否则天下要有大祸!”

“祸你妈个头!”那老汉骂道:“你今日不把三两房钱给我,老子便要你大祸临头!”

正拉扯叫骂间,突然一名女童直窜而出,喊道:“娘!”抱住那老汉的腿,狠咬一口。

啊呀一声,那老汉痛声大喊。都说虎父无犬女,看王一通的女儿牙尖嘴利,咬得那老汉呼爹叫娘,凄惨无状,正啃间,那老汉提起手掌,暴吼道:“他妈的小刁妇!跟你娘一个模样!”耳光搧出,直望那女童脸上掴去,正要打得她号啕大哭,忽然手上一紧,竟给人拉住了。

大侠来了!众街坊微微一惊,回头急看,只见一名男丁身披棉袄,昂立街中,已将老汉的手掌抓住,听他森然道:“老头儿,人家不过欠你个三两银,值得这般大呼小叫的?”

那老汉定睛一看,惊见面前好一张丑脸,嘴歪鼻子斜,眯眼冷冷斜觑,不觉大吃一惊,颤声道:“董老五?”

众乡亲大惊道:“董老五!”董老五三字一出,众街坊闻声急退,如见凶神,那少妇也是俏脸惨白,浑身发抖,唯有那小女童不识好歹,兀自仰头来问:“娘,谁是董老五?”

天下老五何其多,有王老五、赵老五、钱老五,其中最狠的那个住在花猫巷里,他姓董,行五,人称“歪嘴邪神”董老五便是。

董老五好吃懒做,装死卖乖,偏又生有一生蛮力,日常拉帮结党,称霸整条花猫巷,近日魔爪渐渐探向铜锣胡同,直朝绿竹巷而来。眼看众乡亲盯着自己,董老五冷笑道:“看什么?没见过坏人么?”众乡亲惶惶害怕,急忙低头望地,不敢多看一眼。董老五嗤之以鼻,斜觑那名老头儿,森然道:“老狗,这女人欠了你多少钱?”

那老汉干笑道:“三…三两银…”董老五扭了扭鼻子,道:“这么点钱,值得犯冲?这样吧,为了街坊安宁,不如我来出这个钱吧,怎么样啊?”那老汉颤声道:“你…你有钱么?”

“钱?”董老五轻蔑一笑,把手一抖,洒下了大把碎银,道:“十两银…赏你吃饭。”

那老汉欢喜捧起银两,笑容打心坎里出来,道:“谢恩公。”正要告辞离去,却给一把揪住,听得董老五道:“别急着走,来来来,先给人家赔个不是,再走不迟。”

众乡亲咦了一声,看这董老五平时无恶不作,今日却天良发现了,居然替人家付起了房银?那老汉哪管这许多,有钱收就成,忙向那母女哈哈赔笑:“对不住啊,大嫂,适才一时情急,得罪莫怪。”那少妇低声道:“不…不打紧…我也有不是之处。”她陪了几句话,便朝董老五捡衽万福,道:“多谢大哥仗义援手。来日待我们手头一宽,必当致谢奉答。”

董老五道:“奉答就不必了,致谢倒是要的。”说着把手攀在那女人的肩上,道:“走吧。”

“走?”那少妇愕然道:“走去哪儿?”董老五笑道:“进屋子里啊,你不是要谢我么?我这就让你谢个够。”搂着那女人的纤腰,便要将她拖进屋去,那少妇骇然道:“放手!放手!”

董老五把手放开了,皱眉道:“怎么?还没谢上一句,又不肯了?”那少妇大声道:“把你的臭钱拿回去!你敢触我的身子!小心我向我丈夫说去!让他找你算帐!”

“算帐?”董老五笑了起来,道:“怎么?你还不知道那事么?”那少妇怒道:“什么事?”董老五笑道:“嫂子,跟你说吧,你夫君坐牢啦。”那少妇大惊道:“什么?”

董老五笑道:“我昨晚亲眼目睹,这小子发了失心疯,居然在红螺寺里当强盗,现下已给押入刑部大牢,等着问斩啦。”听得此言,众乡亲全都呆了,不知董老五所言是真是假,那女童害怕惊惶,已然放声大哭起来。那少妇张大了嘴,寒声道:“你骗人…”

董老五笑道:“嫂子不信是么?来来来,咱们进屋子里去,我细细说与你听。”那少妇让董老五伸手一拉,不由尖叫起来:“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众乡亲傻住了,万没料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公然调戏妇女。一名少年越众而出,喝道:“董老五!你放手!”

有人见义勇为,董老五也不敢放肆了,松开了手,悻悻地道:“放啦,你待要如何?”

那少年喝道:“董老五!你想来绿竹巷逞威,那是打错了算盘,告诉你,某姓荆,祖上正是天下第一豪侠,名叫荆…”轲字一出,董老五反手一耳光摔出,打得那少年直滚了出去,淡淡地道:“废话连篇。你是荆轲,老子便是秦始皇。告诉你,我可是练过的。”

想当个地痞,第一要紧处便是练武强身。否则要是弱不禁风,哪能干坏事?

董老五哈哈一笑,眼看乡民们怕了,便抱住那少妇的肩头,笑道:“嫂子,咱们走吧。”

正说嘴间,忽然肩头给人重重一拍,董老五回头一瞄,背后却来了一条壮汉,正是巷口杀猪的黄姓屠夫。听他嘿嘿笑道:“董老五?你可知黄某祖上是谁?”

“黄猫黄狗、黄毛丫头…”董老五蔑笑道:“我怎么知道?”

“黄巢…”黄姓屠夫目露凶光,森然道:“黄家后人在此,你练过什么,赶紧说说吧。”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这古来第一凶神,便是黄巢,相传此人大闹江南十余省,杀人八百万,果然后人也是胸长黑毛,肩宽臂粗,年屠八十几头毛猪,若要硬拼董老五,恰是刚好。眼看黄巢后人现身,众乡亲全都喝起采来了,董老五也不禁软下口气,赔笑道:“黄老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话好说啊。”

“有话好说?”黄姓屠夫嘿嘿笑道:“同你这种人说话,我只一个字。”俯身附耳,举起大醋钵拳,对着肚子便是一记,狠笑道:“操!”一声闷哼过后,董老五摔跌在地,捂着肚子打滚,黄姓屠夫冷笑道:“怎么样?还舒服吧?”

董老五干笑喘息:“舒服、舒服。”黄姓屠夫笑道:“舒服就好,咱俩再打过。”董老五喘道:“不、不了,我得找帮手了。”黄姓屠夫嘿嘿笑道:“想找兄弟啦?你想找谁?羊市街的猫老大?北城郊的狗腿帮?”董老五摇头道:“别猜啦,咱要去东直门。”

“东直门?”黄姓屠夫眼珠儿一转,骇然道:“等等!你…你要上衙门?”董老五叹道:“废话,你没听说过么?小人报仇、君子报案,咱又不是流氓地痞,挨了打,当然得找差大哥帮忙啦。”

以暴易暴、万万不可,天下最大的门派,便在东直门。天下官差最痛恨的人,便是私下报仇的侠客,专抢他们的饭碗。董老五拍了拍屠夫的肩头,淡然道:“赶紧回家交代遗言,一会儿官差就到啦。”想起这几年潼关前线极缺人手,黄姓屠夫骇然变色,急急向后退开,再也不敢出头了。

“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放声大笑,拖着那名少妇,便又望门里走去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董老五整得垮文秀少年,却打不过黑脸屠夫,然则黑脸屠夫拳头再大,又如何赢得了铁面官差?一会儿几十人登门造访,脚镣手铐,捆手缚脚,还不是成了个大花粽?

想当个坏人,诀窍便是报官。千百名官差让你靠着,却还怕谁?董老五放声狂笑,正得意间,突然一名老妇奔出,厉声道:“董老五!给老娘站住!”

董老五微微一惊,随即释然而笑:“我道是谁,原来是王伯母来了。”王一通的老母现身了,戟指大骂:“姓董的!你能上官府告人家,别人就不能告你?告诉你!你的狗爪子敢触到我儿媳妇一根手指,休怪青天大老爷砍掉你的狗脑袋!”

听得此言,众乡亲全都喝起彩来了,看这王老太昏庸无能,平日只懂吃喝傻笑,此刻脑袋却是明明白白,官府既不姓王、也不姓董,他董老五能告官,岂难道别人不能告?

正统朝律法森严,官员若是收贿被捕,往往一刀划破背脊,从颈至股,当众剥皮,董老五要想勾结京官,不妨连贪官一起告。一片叫好声中,王老太向前一站,戟指大骂:“董老五!你眼里若还有王法,便快快放开我儿媳妇!否则要你死!”

“王法?”董老五眨了眨眼,道:“什么王法?你们姓‘王’的家法?”王老妇怒道:“装什么傻?王法就是朝廷律法!听不懂么?”董老五哦了一长声,道:“原来是这个啊。”

他点了点头,叹息道:“老夫人,你开口王法、闭口王法,可知‘王法’叫什么名字?”

王老太茫然半晌,没想王法还有名字。正嚅嚅啮啮间,董老五便打开了随身包袱,取出一本典籍,昭示乡人。

好厚的书,重重一大册,董老五指著书名,眯眼道:“来,看仔细,这就是王法。你们读读看,瞧瞧王法叫什么名字?”老太婆眯起昏花老眼,只见书皮上依稀有字,从上至下,应该有六个。勉强读起第一字,喃喃地道:“太…太…”

董老五笑道:“了不起,还认得个‘太’字,再来,第二字怎生念法?”

众乡亲吞了口唾沫,瞪眼狐疑,应当都只认得一个“丁”字。董老五哈哈笑道:“好啦好啦,这叫太祖刑律要典,不为难你了,来来来…”打开随身包裹,取出纸笔,道:“小弟向来带着衙门状纸,你们想告我哪一条?自己写吧。”

那老妇抢过纸笔,大声咒骂:“谁怕谁?畜生!我要告你调戏良家妇女、意图不轨…”

接过了笔,凝思半晌,突然回头向后,茫然道:“畜生的畜字怎么写?”

众乡亲全呆住了,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认大字,找了一通就识字。全巷子里唯一的识字好汉,便是王一通,如今他却不见了,这却该怎么办呢?

巷子里好静,几十人在这里,却无人知道“畜生”两字是何模样。忽听那文秀少年道:“等等!我知道畜生两字怎么写!”抢过了纸笔,正想临摹董老五的肖像,却让他一脚踢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仰天狂笑,道:“是谁目无王法?是我、还是你?告诉你们这群蠢材!董老五犯男人、犯女人!犯规犯戒、犯爹犯娘什么都犯,就是不犯法!想和我谈法斗法?放马过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情理法、法理情,想当坏人,第一件事便是好好习字。没法子,谁要“王法”是字写成的呢?

“君子动口不动手”,昔年的坏人舞刀弄剑,操爹干娘,时时误触法网;今日的坏人舞文弄墨,出口成章,拳打脚踢不管用,大笔一挥掉人头。个个都是衙门的座上宾。可怜王一通自投法网后,整条铜锣胡同门户洞开,怕是要任人宰割了。

所向无敌的时刻到来,董老五左手握拳,右手持笔,胸怀律法,腰中有钱,堂堂正正向前行来。谁敢骂他一句,千名官差到府查案;谁敢打他一拳,包龙图威武升堂。皇帝杀他是暴君,百姓揍他是暴民,那张嘴上能批朝廷,下可骂万民。董老五真乃千年以来第一读书人!

董老五终于现出真身了,他的祖上不是地痞,不是土匪,而是春秋光明之笔,太史董狐。

“哈哈哈!哇哈哈哈哈!”中国读书人熬了几千年,今日终于出头了。董老五狂笑不已,拖住了少妇,正要跨入王家大门,猛然一名小女孩挡了过来,尖叫道:“放开我娘!”

王一通的女儿来了,小小年纪,火气也大。董老五皱眉道:“怎么?你想与我斗法?”

小女孩大喊道:“对!我就是要与你斗法!”董老五笑道:“小丫头,你想拿什么斗?你有钱?有笔?还是有拳头?”小女孩凄厉尖叫:“我有人撑腰!”董老五讶道:“你有人撑腰?谁啊?”

小女孩手指穹苍,豪声道:“老——天——爷——”“老天爷?”董老五愕然失笑:“怎么?世上还有这个东西么?”他打了个哈欠,走到人群之中,仰头四望,圈嘴呼叫:“老天爷,有人叫你吆,你快应声哪。”喊了几声,上天固然毫无动静,人间也是寒蝉一片,他嘿嘿狞嘴,转身大笑:“小姑娘,老天忙得很,没空睬…”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弥漫,冲得十丈高,面前多了一块惊天大石,长宽十尺,重达千斤,那本“太祖刑律”四散飞舞,慢慢落下地来,董老五却消失不见了。

众乡亲瞠目结舌,颤声道:“人…人呢?”话还在口,石头底下颤巍巍地探出一根手指,朝乡亲的鞋尖点了点,随即向旁一歪,力尽不动。

“吓!”百姓受惊急退,正慌张间,却听那小姑娘欢容笑道:“大家瞧!老天爷又显灵了!”

众乡亲呆呆仰头,只听头顶传来“咻”地一声,天顶又飞过了一颗大石,看那方位,却是朝刑部方位而去。

“我常问着自己,我究竟是个好人,抑或是个…”

“坏人?”

轰地一声,半空落下一物,却是一只手掌,拍得桌上震动不已。

大清早的,刑部衙门坐了个人,他望来不好也不坏,不美也不丑,当是个神秘人。

神秘人是个粗犷男,蓄了一脸的虬髯浓须,再看他面前堆满卷宗,左手处一只火钳,右手边儿一只汤碗,碗里盛着满满的肉馄饨,当是他的早点了。

“说我是坏人,天下有一半人不以为然。可若说我是好人,恐怕又有一半人不情不愿。”

神秘人举起汤匙,舀起馄饨,送入那张神秘嘴中,囫囵地问道:“你晓得为何会这个样子?”

“道理很简单…”神秘人冷冷一笑,自问自答:“因为我杀过人。”

喀喀…喀喀…对座传来害怕的声响,那是牙关颤抖声。“当”地一响,汤匙放落下来,神秘人嚼着馄饨,目光吊起,凝视正前,但见桌案前坐了一名男子,看他双手放置膝上,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模样颇似鼠辈。

“第一回杀人,我不过十六岁。”神秘人面带微笑,他嚼着肉馄饨,一边擦抹嘴上汤汁,含浑说道:“此后咱杀人如麻,有时一天杀三个,有时三月杀一个。总之咱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三十六年前后算来,至少上千人。”

对座鼠辈缩头垂手,不敢稍动。神秘人笑了笑,两张嘴皮上下开合,发出了好吃的声响,又道:“正因我杀人如麻,与我相熟的亲友故旧,没有不怕着我的,街坊乡里邻居,没有不躲着我的…你想,似我这般凶残之人,一到夜半无人之时,必当战栗恐惧,难以自已,对吧?”

爱人者人恒爱之,至于杀人者,想必人人得而诛之。对座男子怕得没命了,浑身颤抖中,脑袋上下晃荡,看来有些像是点头。

“错!”神秘人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吓得对座男子双脚一蹬、高高弹起。神秘人伸出手去,捏了捏鼠辈的面颊,冷笑道:“大大错了。告诉你吧,咱生平杀人虽多,却总觉得心安理得,即便夜半鬼敲门,我也照样蒙头大睡,毫无惧怕。你可知为什么?”

对座男子颤抖害怕,什么都不知道了,那神秘人嘿嘿一笑,他转过身去,捧起了厚厚一大迭卷宗,淡然道:“答案再容易也不过了,因为我这辈子杀的人,全都是…”

“坏人!”

砰地一声,古旧卷宗摔到了桌上,现出了卷宗上的“刑部”二字。神秘人捋起衣袖,露出两条粗壮臂膀,他翻开其中一本卷宗,读道:“景泰五年,南华城郊,发觉了一具女尸,这女子年仅二十来岁,衣衫不整,颈有勒痕,疑似让人奸杀了。”

啊地一声,对座传来低声惊呼,神秘人又道:“这女人姓郭,闺名金花,她死后不久,这案子便给压了下来,始终没破。可怜她的五个孩子便成了孤儿,流落街头。”

烛光映来,神秘人的臂膀刻着刀痕,见是“郭金花”三字,疤肉外突,形样可怖。对座男子牙关喀喀颤抖,已然猜到了几分内情。

“几年过去,这桩案子便让人淡忘了,衙门上下也不理不睬,不过天下苍生里,还有个人永志不忘…你可知他是谁?”神秘人喝着肉汤,神情豪迈,对面鼠辈颤声道:“是…是你么…”

“嘿嘿嘿嘿嘿…”神秘人双手抱胸,裂嘴而笑:“为了替母亲报仇,那孩子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成了一名官差,十年过去,他蒙赵尚书青睐,总算坐上刑部第四把交椅,专责狱中问案。然则不管他怎么努力、怎生费心,去年直隶省境里,还是有七十八件…”

砰地一声,神秘人奋力朝桌上卷宗一拍,森然道:“命案。”

室内烧了大火炉,神秘人满面汗水,渐渐从眼角流下,望来宛如两行清泪,他擦了擦脸,又道:“七十八件命案,意思就是有七十八个孩子流落街头,对不?”

板桌上的卷宗高高迭起,望来小山也似。对座男子默默垂首,难以作声,那神秘人淡然又道:“这些歹徒犯案时,绝不会想到对方也有家人,或便他们想到了,却也蛮不在乎。更可恨者,每回抓到他们之后,这些人叫得比谁都大声,好冤、好屈、好可怜,却没人听见苦主的哭声,你说…这荒唐么?”

对座男子眼中含泪,点了点头,那神秘人笑了笑,手持火钳,朝着一只大炭炉里拨了拨,轻声道:“告诉你吧,抢案窃案、命案凶案,其中最让我深恶痛觉的,便是奸案。我常在想,要是让我抓到了这帮贼子,我该怎么做?是要奉公守法,放这贼人好吃好睡呢…还是用火钳烫烂他的脸,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火星飞出,黑炭翻转,窜出了火烈红焰。对座歹徒双手惊摇,大哭大喊:“不要!不要!”

“不要?”神秘人嘿嘿冷笑,说道:“说这话不嫌晚了么?你当初强奸那些妇女时,她们何尝没叫过这两个字?你那时怎不停下手来啊?啊?啊!”

“不要…不要…”火钳逼近面颊,歹徒竟尔放声大哭起来。神秘人嘿嘿狞笑:“哭吧、叫吧,想想你当初是怎么折磨那帮女子的啊?哈哈!哈哈!折腾你们这批畜生,我怎么也不嫌累…知道么?王…王…”他低下头去,瞧着卷宗上嫌犯的名字,低声念道:“一通。”

嘶地轻响,铁钳向前烫出,霎时传出一股焦味,有东西烧烂了。

“救命啊!饶命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听得歹徒凄厉哭嚎,中气颇为健旺,神秘人不觉咦了一声,缓缓抬起头来,这才发觉铁钳差以分毫,仅仅从贼匪脸旁擦过,烧卷了鬓角,不曾烫烧此人的面颊。

“运气不坏啊。”神秘人嘿嘿冷笑,道:“似你这般斯文败类,我是见得多了。你老实说吧,西华门、安定门、永定河畔的三宗奸案,是不是你干的?”歹徒哭泣哀号,拼命乞求:“不是我、不是我。”那神秘人淡然道:“不是你?既然不是你,又何必怕成这模样?”

歹徒啜泣道:“我…我…怕的是你。”神秘人笑道:“笑话,你要真怕我,早就招了。来,让我瞧瞧你有多硬气,王…王…”低下头去,再次读出卷宗上的名字。

“一通。”嘶地一声,火钳向前疾探,顿时烧中了东西,猛听一人凄厉惨嚎:“救命啊!不关我事啊!”惨叫声颇为耳生,那神秘人抬眼去看,惊见一名官差抱着屁股,上下纵跃,随即一跤坐到水桶里,冒出了阵阵水烟。

呜呜啼哭中,王一通那颗脑袋边哭边晃,竟又在要紧关头躲了开来,神秘人误伤同僚,不觉勃然暴怒,他重重一拳捶在桌上,狂吼道:“真想死么?我成全你!”按住王一通的脑袋,提起火钳,便朝歹徒左眼而去。王一通受惊哭叫:“救我!救我!快来人救救我啊!”

“救你?”神秘人哈哈大笑:“谁还能救你?报个名字出来?说不定我还放你一马啊。”

王一通痛哭嚎啕,他晓得自己完了,看他误触法网,早成了百姓心中的坏人,官差不屑一顾、侠客不肯相助,普天之下、三界之中,还有谁能明白自己的苦楚呢?王一通怔怔流泪,他仰起头来,蓦地想起了一人,霎时恸声大喊:“老——天——爷——”

“老天爷?”神秘人眨了眨眼,笑道:“你找错人啦。这世上真要有老天爷,早该让你这帮歹人恶贯满盈,还轮得到我出手么?”霎时提起火钳,奋力戳出,喝道:“受死吧!”

“你干什么!”猛听一声暴喊,一道人影扑来,推开了神秘人,大吼道:“朝廷三令五申,不许再用刑取供!你怎又来这套了!”

老天爷真显灵了,王一通倒地啼哭,抬头去看救命恩人,却见此人天生一张老脸,却是将他押解回来的刑部老官差,万年狱卒小头目,“王押司”。

“混蛋!”神秘人大怒欲狂,又是一掌拍在板桌上,厉声道:“直隶省境七十几起命案,歹徒残暴好色,无以复加,你为何还要袒护歹徒?”

“我袒护歹徒?”王押司火冒三丈,骂道:“这人犯的是抢案!又不是奸案!我袒护他什么?”神秘人暴吼道:“还狡辩!你没听说么?劫财者必劫色,这小子有种在红螺寺持刀抢劫,怎会没胆持刀逼奸妇女?王押司!你实话实说!你为何袒护于他?莫非你也是共犯之一?”

“放…屁…”王押司平日给人骂猪骂狗,成了共犯倒是头一遭,一时只气得七窍生烟,结结巴巴地道:“董…董老二…你…你少含血喷人…”

神秘人原来姓董,家中行二,当是个嫉恶如仇之人。听他冷笑道:“我含血喷人?你连自己的清白都不敢担保!你敢担保他没强奸杀人?你敢么?你敢么?你说话啊!”

董老二嘴巴厉害,手脚更快,按着王一通的脑袋,直望大火炉推去,王押司见状大怒,一时拳打脚踢,急来抢人,二人下属也分作两边,各自吆喝叫好。只是双方势均力敌,闹了大半天,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王一通闲在一旁,索性倒了茶水来喝,打算翘脚闲看。

猛听砰地一声,董老二重重一拳搥在桌上,吓得王一通跳了起来,听他恨然道:“算你狠!今日且让你一回,下不为例。”说着低头来看卷宗,喝道:“来人!把这家伙押入…丙六房!”

王押司怒道:“什么丙六房,这天牢里你说了算?”忙低头去翻卷宗,喝道:“来人!把他送入丙九房!”刑部下辖数司,一称“提刑司”,专责审案取供,养有十来名拷官,这“董老二”便是其中之一。至于王押司,则归“狱政司”管辖,只消人犯受审完毕,跨进天牢,便归他指派,势力自也不小。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刑部牢舍极多,谁知有何奥妙?两位头目又吵了起来,相互咆哮,王押司怕节外生枝,立时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人带走!”大批狱卒高声答诺,立时冲上前来,将人犯拖走了。

王押司打赢了一仗。人犯却也逃过一劫了。董老二恨恨不已:“衙门里的蠹物,专替人犯说话!对得起百姓的付托么?”他骂了几声,又道:“方才那人犯住在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

众官差翻开卷宗,道:“那人有个妻子,住在铜锣胡同…”董老二舔了舔嘴,狞笑道:“那就好,我现下便去他家里走走,让他也尝尝苦主滋味。”

众官差大惊道:“大人,您…您又要…”董老二俨然道:“没错,咱又要替天行道了,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啊?”众官差吞了口唾沫,全数缩到了屋角,只在那儿装聋作哑。

董老二蔑声道:“去吧,去明哲保身吧,自私自利的东西。”

时在黎明清早,董老二收拾了公文,步出衙门,但见街上阴森灰暗,不知还窝藏了多少歹徒。他哼了一声,道:“老天爷?那姓王的凭什么喊这三个字呢?他作奸犯科时,心里还有上天么?老天爷,你要真有眼睛,早该让这帮奸贼下地狱了!还容得到我来替天行道么?”说着双手合十,向天祈祷:“我说得对么?老天爷?”

轰隆一声,天上掉下了东西,带得大地隐隐震荡。

众官差本在门里聚赌,听闻无端巨响,不觉相顾愕然:“地牛翻身?”忙到门外一看,惊见地上好大一颗大石,径在路中撞出一只大坑,至于董老二,却已消失无踪了。想来这人脚程颇快,早已去“替天行道”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