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啊了一声,道:“便是命理么?”

灵智含笑道:“没错。人的寿算其实都已经注定好了。他们的生老病死都有一层因果,倘使参不破这层道理,纵使知其病灶,竭心诊疗,至多只能医一时,却也不能医一世,医之何用?于是他便以医理为根基,开始钻研命理。”

卢云听出了兴趣,忙道:“何谓命?”

灵智道:“命者,先天之性也,形于内为‘气’,形于外为‘运’,气衰而运衰,运衰而命竭,故良医为人把脉,不只观脏腑,查气血,也往往趁机观看病人的手相面相,以名其一生之荣枯。”

卢云叹道:“大师所言,已是巫医之道了。”

灵智微笑道:“殷商远古之时,医巫本为一家,何足为怪?”

卢云饱读经书,自知殷商时医者必也占卜,故称巫医。这些人焚烧龟甲以测吉凶,渐渐才有日后的易经命理。他点了点头,又道:“听大师如此说来,此人医术之精,莫非还强于青衣秀士了?”

灵智微笑道:“青出于蓝而青于蓝。青衣秀士的医术是九华祖传,仅能治一时之病。义勇人首领的针术却更胜一筹,能治一世之患。”

“青衣秀士”便是今日怒苍的总军师,昔日他曾求道于九华,医术精湛,天下无双,谁知竟有人自称本领强过了他?卢云沉吟半晌,又道:“也罢,这命理又与风水何关?”

灵智道:“医理之道,可测常人一时之荣枯;命理之道,可知凡人一世之吉凶;至于风水地理之道,则可察一家一姓、上下三代之兴亡。”

卢云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风水便是最高的学问了?”

灵智摇头道:“风水之上,尚有一理,便是天理。此理隐藏于星象之中,若能洞之察之,可测天下之动静。”

卢云微微一惊,方知这义勇人的首领非同小可,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忙道:“如此说来,这人能预知天机了?”

灵智微笑道:“知州果然聪明。医理治一时之疾,命理治一生之病,地理则能治五湖四海、山川百岳之患,到得三者俱精之日,便能为天下把脉,此即太平之术也。”

命理、地理、天理,合称“三元”。天下儒生所求无多,但盼处世以智、修身以仁、立心以勇,此为“三达”之境界。然而三达再高,探究的也只是君子立身的道理,是以道家羽士不以此为满足,他们观察命理内在,外观五湖四海,到得至高境界,便能仰视星象,探究天机,从而找出“天地人”三元之法,号称术数。

卢云是孔门儒生,少语怪力乱神,思索半晌,却又不置可否起来,道:“大师不是学佛之人么?岂能谈这些玄学命理?”

灵智笑了笑,欠身道:“知州责备的是。我辈学佛之人,种三世之因,求今世正果,本不该谈这些术数。不过在下先天有个智慧障,故也沾了些旁门左道。”

佛法慈悲,只论后天修行,不信先天之命,卢云虽是儒生,亦知其详。灵智见他有些不以为然,便道:“知州本乃绝世之才,若有心探究天命,我愿倾囊相授。”

卢云早年在顾嗣源府上常书僮时,也曾一度动念求道,这番话若在他年轻时听来,自当怦然心动,可此时人过中年,爱的怨的、悲的喜的,都不会再变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天命与夫子之道,不可得而闻也。”

灵智微笑道:“轮回六道、看似无常,实则有其恒常。知州本乃上智之人,难道不想探究自己的天命?”

卢云摇头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纵知天命,又如何?”

这话脱自论语为政第二篇,意思是说一个人心里若没了善念,纵使衣冠楚楚、知书达礼,还不是个斯文败类?卢云以此明志,自也表明对天命的看法。

灵智听他屡番推托,不由哈哈笑了:“孔子曾说:‘君子三畏’,看来卢大人也如孔夫子一般,同样畏知自己的天命了。”

闻得此言,卢云全身震动,竟然答不出一个字来了一直以来,卢云都不想回到京城,其实理由只有一个,他害怕得知自己的“天命”。

天命者,宿命也。千万年来,世间万物哪个每不是强者生、弱者死,这“优胜劣败”的至理,正是谁也逃不掉的宿命。即便强如“秦皇汉武”,若想成功立业,一匡天下,也得顺着这条路来走。一旦背叛了这层至理,纵以孔夫子之贤、孟夫子之能,也要落得一事难成、抑郁而终。是以孔夫子曾说:“君子三畏”,其中开宗明义的第一个恐惧,便是“畏天命”。孔子五十才知天命,当他得知此生宿命的一刻,称作“仲尼泣麟”。七十长者,闻子路死于道,竟痛苦滂沱而若不自禁,感生不逢时,死不得所,悠悠乱世,吾心已孤,吾命将绝,这就是孔子最后的“天命”。天道无亲,以强者为亲。在这残忍的人世间,连孔夫子也不禁落泪了,故而老子说:“柔弱者、生之徒”,佛家说:“转世轮回”,各门各派都懂了上苍的本意,却只有儒生不懂。

几千年来,他们既不懂顺天应人之法,也说不出什么转世轮回的奥秘。他们不断鼓舞自己的士气,总说天下无道,他们便要“替天行道”,上天无心,他们便要“为天地立心”,然而逆天而为的下场,却只有无语问苍天。

念及顾嗣源之死,卢云以袖掩面,泪水竟是夺眶而出。灵智猜到了他的心事,轻声劝道:“卢大人,轮回六道,自有其因果,你若想闯出一番事业,便得顺著上天的心意行事,知道么吗?”

卢云拭泪哽咽:“上天的心意?那是什么?”

灵智道:“不妄度,不疑心,你只要虔诚恭敬,自能体会我佛指引你的道路。”

闻得此言,卢云默然半晌,轻声道:“大师,谢谢你的开示。不过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选了一条路。”

灵智楞住了:“什么路?”

卢云没有回答,他低着头,默默无语,那身影虽然孤单,却也隐隐告诉了灵智一件事。

根本没有回头路,十年之前,卢云就已经做出了抉择,他一定会把这趟路走完。

甬道里一片寂静,人人各怀心事,谁也没启齿。良久良久,眼看灵智还想再劝,卢云便打断了说话,轻轻道:“大师,别老提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呢?你这几年究竟发生的什么事,怎么江湖上都说你失踪了?”

灵智微微叹气:“怎么?还有谁在找我么?”

卢云道:“我曾在永定门一带见到灵音大师。他一直在寻访你的下落。”

少林四大神僧,合称“智定音真”,卢云曾在京城一处陋巷遇见灵音和尚,曾听他提起往事,好似十年前灵智方丈不告而别,就此失踪,谁也不知他的下落。殊不知当年的方丈其实早就返回了北京,他便是面前这位温文儒雅的“林先生”。卢云轻声道:“大师,你这几年究竟去了哪儿?可以说说么?”

灵智回思往事,饶他五蕴深藏,四大皆空,还是不免怔怔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正统元年春,我从少林寺后山出发,一路去了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