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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信我一次…”赵任通附耳过来,细声道:“现今天下最平安的处所,便是潼关前线。你这几日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别管,啥也别去想,尤其记得千万别往后方跑,否则等你逃回去以后,又得向前线冲了。”
天旋地转间,前线成了后方,后方成了前线,赵任勇还在喃喃自语,猛地想起来老婆小孩还在北京,霎时惨叫一声,身子向后便倒,竟已不醒人事。
轰…轰…
“驿关”光照天地,威慑无极八方,百里方圆内清晰可见。只见那烽火忽明忽暗,忽忽,整整历经一柱香时分,西方夜空总算恢复了沉静,不过东方更远处却亮了起来,就在百里外的一处山头,那儿也亮起了一盏明灯。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魔火并未消失,它只是跨过了凉关,在朝廷境内默默潜行。
向东,向东…一路向东…灯火开始东进,它翻山越岭、过河渡江,离开了甘肃,进入了陕西,很快地,魔火历经了千里之路,来到了“北直隶”。
山巅一片明亮,光照四方,从山顶向北遥望,二十里外有座城池,正是龙兴之地“北京”。转向东望,山脚后方则隐伏了一座村落,此地平民都姓“杨”,故而称作“杨家村”。至于山脚前方,则有一座破庙,说来也巧,这座庙恰也姓“杨”。
山顶灯火明灭,庙前金匾也随之闪闪发光,藉着灯光勉强看去,依稀可见“杨无敌庙”四个金字。从庙门向殿内看去,大殿正中安放一座神像,面孔虽给香烟熏黄了,仍可见其堂堂之表,正是那大名鼎鼎,力抗大辽的北宋名将“杨业”。
杨业便是“天波无佞府”杨家掌门杨无敌,此人本名“重贵”,又名“继业”,乃是杨家将第一代祖,看此地供奉遗祀,附近当有一座杨家村,常会有人来此立庙祭拜。
山上灯火通明,山下则是黑沉沉一片。两相对比下,山巅处更显得晶亮了,那儿好似躲了几千只萤火虫,一下金、一下白,一下红、一下青,光芒非但四色变幻,尚且明暗有别、长短有序,共得十六种变化。
“明暗明、长短长、白金红…”灯火稍歇,黑暗中忽然传出嗓音,读出了远方灯号。
时于深夜,破庙前一无杨家后裔,二无路过香客,对过山顶的灯火便再刺眼醒目,亦当无人知觉。想当然尔,眼下能够读出灯讯之人,必定有备而来。
果不其然,那嗓音稍一停下,黑暗中窸窸窣窣之声大作,竟有人拿着纸笔,将说话一一抄录下来。谁也料想不到,“杨无敌庙”门口竟然有人,那是个沉寂的黑影,他双手抱胸,一边遥望远方山顶,一边读出了暗号。
对过山顶灯火变幻,忽白忽金、时长时短,那嗓音也随灯火一字一顿,毫不停歇。良久良久,灯火终于全熄,依稀遥望,好似更远处的山头又亮了起来,不过那已无关紧要了,想要的消息都已到手了。
四下昏沉黑暗,听得“嘶”地一声,有人燃起了火摺,也照亮了背后的“杨无敌庙”。霎时便也映出了“铁随城”三字。
此庙年久失修,并无住持,但见殿内匾额高挂,两旁梁柱题了有字,左是“诚坚金石”,右是“气傲风云”,两面照壁更满饰雕刻彩釉,其上另有诗文,述说着杨家将的丰功伟业。
“汉家飞将领熊罴,死战燕山护我师,威信仇方名不灭,至今遗祠。”
这是古北口“杨无敌庙”的诗词,却给人抄来这儿了。看此庙庄重宏伟,昔日必也辉煌过,可惜后代子孙不肖,无力修缮,这边任凭它毁败下去。
“杨家将”薪火相传,与异族间的争斗永不停歇,相传“杨业”为收复燕云十六州,曾于大辽国重兵包围下,撞死在李陵碑前,“杨延昭”秉持遗命,亦是抗辽名将。传到孙儿“杨宗保”这一代,对手则换成了西夏人,再到第五代“杨怀玉”,则改征南蛮。
一代接一代,“天波无佞府”前仆后继,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每一代都有名将,他们的对手也一路变换,由契丹变为女真,再由女真换为蒙古,朝廷防线也节节败退,由长城退到黄河,又由黄河退守长江,终于在蒙古大军的侵近下,全军跳入了大海。
全军覆没的“杨家将”,如今终于回来了。现下他们前进京华,从异族手里夺回了燕云十六州,光复了长城全线。不同的是这代“杨家将”不再用刀,他们改用笔,主帅也成了一个文臣,此人官拜“中极殿大学士”,大名“杨肃观”,至于他的异族死敌,则换成了眼前这群人。
三更半夜里,庙外雪地百来只骆驼屈膝而坐,各自打盹休憩。忽听“啪”、“啪”两声响,黑暗中有人拍了拍手,霎时之间,庙外雪地里站起了百来人,这些人全是白袍武士。他们默默转身,看向面前的统帅,只见他长发披肩,身高膀圆,火光照耀他的一身衣服,竟是亮如纯银。
“灭里将军…”脚步声响,有人奉来了字条,道:“请过目。”
说话之人鼻音短促,字字黏连,正是源自于西疆的“回回语”。
回回语若要细分,其实南辕北辙,有维吾尔语、南天房语、北天房语、波斯语、普圆什语等等,彼此不能相通。不过却有个地方例外,那儿坐拥南北天山,占有西域全境,国中为佛教、景教、穆斯林等三教交会之地,这便是西域第一大国:“帖木儿汗国”。
百年前“帖木儿大帝”起兵西征,击破突厥王“雷神”,打击了安卡拉百万大会战,便也顺势征服蒙古两大汗国,从此创建“帖木儿帝国”。它的疆域大国西方百倍,兵力远胜契丹女真,疆界北临钦察,南抵天竺,西接波斯大食,号称“蒙古第二帝国”,这就是“杨家将”的新对手。
汗国大元帅,是一位长发大汉,人称“帖木儿灭里”便是。他提起了火把,率先走入破庙之中,只见他背对“杨无敌像”站立,一头长发垂落双肩,气概苍茫,真是与杨家一脉名将匹敌。
眼见主帅进庙了,其余武士也鱼贯而入,各寻地方坐下。但见这些武士头发蜷曲,高鼻深目,想来有的是色目人,有的是鞑靼人,彼此容貌大相径庭。
帖木儿汗国种族繁多,国中有鞑靼人、波斯人、大食人,甚且有天竺人,却以维吾尔人为多,各族样貌差异极大,少有错认。不过这位“将军”却有点怪,他的天庭宽广、下颚方正,一头长发浓黑且直,这模样不似鞑靼,也不像突厥,更不似维吾尔,仿佛便是个混种。
要看一个人的血缘来历,除了五官样貌,其实还可以从姓氏来找。这位“帖木儿灭里”出生于哈剌迷矢,以国为名,自号“帖木儿”,“灭里”二字则是他的姓。这两字源于突厥康里,熟知西域史书的都明白,此乃花剌子模名将“铁王”的姓氏。至于“帖木儿”三字,更是蒙古话里的“特穆尔”,此为蒙古大姓,如元顺帝的爱将王保保,他虽是汉人,却因崇拜蒙古,自称“扩廓特穆尔”,又如西夏人念察罕,亦因效忠蒙古,遂自称“察罕特穆尔”。因而“帖木儿灭里”这五个字也是硬凑出来的,全然称不出主人的血脉。
从小到大,帖木儿灭里就有个麻烦,他不论走到哪儿,都要给人误认族裔身份,在维吾尔人眼里看来,他的头发很黑很直,活脱便是个鞑靼;可是在鞑靼人眼里瞧来,他的鼻梁又太高,必然是个突厥;可到了突厥人面前,他又常给误认成维吾尔,那是因为他的眼珠儿是深褐色的,也因此,灭里小时候总是同伴的笑柄,人家都说他是鞑靼、维吾尔、突厥三族混生的后裔,简称“杂种”。
不过这些都是往事了,因为“杂种”多了一个新名字,称为“煞金”。这两字是大月氏古语,波斯人译为“鲁思王母”,蒙古人译为“拔阿图儿”,女真人称为“巴图鲁”,其意就是汉语中的“勇者”。此号权威至大,能率各族武士,手下人无分突厥康里、鞑靼波斯,全都得臣服于“八代煞金汗”,帖木儿灭里。
四下一片寂静,只见帖木儿灭里冷着一双凶眼,手持字条,翻着簿本对照,想来此人能静能动,能读能写,并非暴躁莽夫一类。
怒苍烽火以三讯为一字,每讯四色四变,共计四千零九十六字,查对起来自也费神。众下属静静坐着,不敢打扰,过了半晌,只听灭里问道:“一个时辰前抄来的字条呢?解出来了吧?”
一名下属送来了字条,交到上司手里,低声道:“是解出来了没错,不过没人读得懂。”
帖木儿灭里拿起字条来瞧,默不作声。众武士互望一眼,怯怯低问:“将军,我们…我们是不是抄错了?什么叫‘狗一样的坏人来找你妈妈,少说两句就不算吵了’?”
听得此言,灭里先是一愣,随即仰天长笑,一时声震屋瓦。
“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看今夜怒苍千里传书,一来一往,其中第一道烽火由东向西,内文的十四字箴言自也轰传天下。只是白袍武士的汉语本就不灵光,通译后更是文意尽失,难免要让人一头雾水了。
这汉语是天下第一巧妙文字,骂起人来尤其爽口,个中精妙神奇之处,绝非异邦子民所能了解。眼见帖木儿灭里莞尔不语,众武士更觉得担心了,忙道:“将军,第一道烽火没人看得懂了,不知第二道烽火怎么说?”
天下信文你来我往,这儿问娘,那儿问爹,看前一道烽火粗鲁之至,真不知后一道烽火如何回复?一片迷惑间,只见帖木儿灭里反复对照字条,道:“白青金,明对长,暗对短,明长暗短,暗短明长,这该是个‘擒’。”
“琴…”全场交头贴耳,白袍武士不解汉语,满是迷惑茫然。又道:“那…那下一个字呢?”灭里轻轻地道:“下一讯金红青,暗长明长…这是个‘王’字。”
白袍武士们低头衬念:“第一字是‘琴’,第二字是‘亡’…”
琴亡…琴王…众人大吃一惊,齐声道:“勤王?”
“勤王”者,天子之护卫也。白袍武士汉语虽不灵光,却也是晓得这是镇守皇城地禁卫大军,自正统朝创建之后,便将景泰朝遗下地卫戊兵马予与扩编,分为“前锋”、“武兴”、“骠骑”、“神机”等四营,下辖四十八师,二百四十卫,共有步卒、马兵、炮车等一百余万兵马、听得回讯涉及“勤王军”,人人自是议论纷纷。看这勤王兵马虽然庞大,却只深藏于天子脚下,从未与怒苍主力交锋,敌方却为何关心起他们的动向?
良久良久,没人猜得透玄机,灭里也没多做解释,只将字条收入了怀中。众武士互望几眼,低声又问:“将军,跛者是不是躲到了北京?”灭里道:“是。有人在北京城见到了他。”
怒苍之主,全名“大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只因少了一条腿,便给西域人匿称为“跛者”。
众人低声道:“将军,你…你还要去找跛者么?”灭里道:“当然。我奉上命,得把东西交给他。”
全场目光一撇,一齐望向地下得行囊,那儿收着一幅卷轴,其上有汗国的印记。至今除了灭里,无人瞧过那卷轴是什么东西,只知是一件送给跛者的礼物。
众武士互望了一眼,道:“将军,跛者行踪飘忽,您…您要怎么找人?”灭里道:“别怕,咱们还有高人可以帮忙。”
众人微起茫然;“高人?将军说的是…”灭里道:“义勇人。”
众人咦了一声,正想再问,忽听旷野间马蹄隆隆,似有敌骑飞奔而至,众武士心下凛然,刷地一声,尽数拔出弯刀,便朝庙门奔去。灭里摇了摇手,道:“没事,是自己人。”
咴咴马鸣中,京城方位疾驰二来六七匹马,马上乘客白衣白袍,面有重髯,正式汗国下属到来。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放下了兵刃。
众骑来到了近处,一齐翻身下马,随即奔入了庙里,下拜道:“参见灭里将军。”
灭里安坐不动,道:“唐王爷呢?平安进京了吗?”
为首武士单膝跪地,道:“请将军放心,唐王爷已然平安抵达北京,敌方并未得手。”
帖木儿灭里道:“如此甚好。你们那儿还剩多少人?”那武士道:“除我等寥寥数人以外,只剩殿下的十名侍女。”
众人惊道:“剩下的人呢?”那武士叹了口气,道:“娘娘离去的当晚,‘易卜劣厮’的手下突然来袭,将我等护卫全数捕获。”
听得此言,众武士都是深深吸了口气,心中大感不安。
此即古兰经中的恶魔,汗国武士不解汉语,“镇国铁卫”这名字对之自是拗口之至,遂用了耳熟能详的“黑暗魔鬼”来做替代。
眼见众下属瞧着自己,贴木儿灭里乃是主帅,自不能显露分毫惊惶之色,只淡淡问道:“撒马儿罕那儿呢?可有消息过来?”那武士道:“自娘娘离国后,可汗曾三度致书将军,却始终得不到您的回音。现下可汗已然遣出喀拉嗤亲王,不日便要抵达北京,听说可汗…可汗还下了旨,要是将军还对娘娘的行踪交代不清,他便要…便要…”
听得下属吞吞吐吐,灭里将军便自行接口了:“他便要杀了我,是么?”那武士急忙拜服在地,当真是诚惶诚恐之至。
自赴中国以来,汗国人马兵分两路,一路由前面这位“贴木儿灭里”率领,浩浩荡荡的从“嘉峪国”闯入,闹得各省各县人尽皆知。另一路却轻车简从,由“居庸关”秘密入境。一切作为,便是为了保护最最要紧的那个人。要是她有个万一,此行便等于全军覆没了。
众武士满面忧虑,低声道:“将军,娘娘是可汗的心肝宝,可汗为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要是知道娘娘不见了…咱们该怎么办?”
灭里沉声道:“不许急。”
众武士微微一惊:“我们…我们不该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