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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白地,小年夜的扬州,降落了鹅毛大雪,厚绒绒地铺上了街。
四下悄然,静谧无声,行人一个个瑟缩弯腰,疾行而过。冬日一片萧条里,猛见一颗大橘子直从门里滚了出来,口中兀自大吼大叫:“他奶奶的师弟,找着人没有?”
“操他祖宗!我怎么找得到啊!”
静谧雪景成了小孩儿的闹场,江南冬景全毁败了,能有如此威力的大橘子,自是华山双怪的肥秤怪无疑,只见对面走来一名马脸老者,正是那个“他奶奶的师弟”,算盘怪回来了。
扬州驿馆吵吵嚷嚷,众宾客全数上街找人。却原来少阁主琼芳傍晚时跳出窗去,直至现下还不曾归来。哲尔丹的弟子问过了缘由,回秉师尊,二人见了众人的惶急,不免暗暗奇怪,琼芳身怀武艺,别说跳出二楼窗口,纵使从三楼宝塔一跃而下,怕也摔不死她。却不知这帮人在焦急什么。
正想间,却听一名女子喊道:“找着人啦!找着人啦!快去烧些热茶出来!”那弟子侧头去望,却见两名女子相互搀扶,正从大街上缓缓归来,其中一人脸色冻得僵紫,正是琼芳,另一人腰悬长剑,容色甚美,却是九华山的准掌门娟儿。
那弟子正要再看,却听师父咳了一声,将他拉了开来。那弟子不明究理,侧眼偷窥,惊见琼芳赤着一双脚,身穿月白内衣,竟尔衣衫不整,他心下一惊,这才明白这帮人在急些什么,原来琼芳变得有些“古怪”,这才让众人满心焦急。
琼芳一脸狼狈,终于给扶入了大厅,看她肩披娟儿的袍子,兀自喘自心不已。此时家丁全给驱开了,除了老迈年高的华山双怪,便只娟儿、傅元影在旁相陪。傅元影端过了热茶,蹲在琼芳身边,柔声道:“少阁主,究竟怎么了?”
傍晚时琼芳从窗口跃下,仪容不整、衣衫不全,若非遇上刺客暗算,便是撞见了什么人,众人关心内情,纷纷围拢过来,琼芳低头喘气,自从袍子里拿出一本厚书,轰地放上了桌。
桌上搁着一本四方书,厚厚脏脏的,像是废墟里捡出来的大砖头。算盘怪大为纳闷,拿起那厚书一瞧,低头去读书名,迳自念道:“景泰人物纪谱?”他咦了一声,笑道:“这是啥屁啊?”
傅元影也是心存讶异,他展开书页去读,但见第一页里写着几行字,低声念道:“景泰三十四年正月丙寅,臣等经筵讲官、谨身殿大学士孔安奉勒今喻,纂修百官人物志告竣,恭呈睿鉴、谨奉表恭,监修四大臣列名如下…”
谨身殿大学士 经筵讲官 孔安
十八省总按察 太子太师 江充
提督东厂掌印 秉笔太监 刘敬
一等善穆侯爵 征北都督 柳昂天
油灯掩映,入眼而来的全是一排又一排的人名,排排躺尸也似。没有绝世武功,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宝藏,琼芳怀里带的只是一本前朝人物记谱,那一段又一段的生离死别、前尘往事,尽数藏于发黄纸页当中,等候来人意外相逢。
眼见傅元影蹙眉无语,肥秤怪等人全凑了过来,诸人面面相觑,却都傻了,不知垫床脚的烂东西,却怎么给琼芳慎而重之地藏在怀里?算盘怪咦了一声,颤巍巍地伸手出去,便去摸琼芳的额头。
正想瞧瞧她是否烧得厉害,猛见美女扬起睑来,怒道:“滚开!给我滚开!讨厌鬼!滚——开!”尖叫响起,算盘怪也险些给她咬中了手指,琼芳夹手夺回了厚书,起身四叫:“裴伯伯!裴伯伯!你快快出来,我有事问你!”
众人听了“裴伯伯”三字,莫不一头雾水,傅元影却记得驿馆管家姓裴名邺,他走了过来,禀道:“少阁主,裴先生去见扬州知府了,说要除夕傍晚才会回来。”琼芳听得此言,只气得一跺脚,当下揣着那本书,便自飞奔回房。却在此时,怀中落下了一页纸片,飘落在地。
众人议论纷纷,只听算盘怪道:“他妈的,这小丫头到底怎么了?”眼看众人都在望着自己,娟儿强笑道:“我方才在一家旧货铺里找到她,那时她就捧着这本怪书。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肥秤怪沉吟半晌,忽地双手一拍,大声道:“中了!”算盘怪向来有问必答,忙道:“中什么?可是中风么?”肥秤怪干笑道:“她几岁年纪,哪来的风好中?我瞧是中邪了。”
肥秤怪平日言语一塌糊涂,此时众人闻得此言,却是连连颔首。看琼芳面色惨澹,魂不守舍,若非中邪,却又怎会如此?算盘怪颔首道:“是啊、是啊。老子今儿一早遇上她,瞧她打着赤脚东晃西逛,逢人便问有无遇上怪人,他奶奶的准是鬼压身,要不给压了几压、睡了几睡,哪里会成这鬼模样…”
耳听华山双怪细细研议鬼压身细节,傅元影却懒得多听,他俯身弯腰,自从地下捡起一张纸片,却是方才从琼芳怀里掉出来的。他反覆看了几眼,见了一排又一排官名,委实读不出门道,便将纸片交给娟儿。
满纸人名,瞧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娟儿低头喃喃,忽然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品知州。”
耳听娟儿读出了这个人名,诸人面面相觑,虽觉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也说不出此人是谁,有何事迹来历。傅元影沉吟道:“卢云?这人也是扬州的地方官么?”众人满面好奇,娟儿却是无精打采,她叹了口气,自将纸片收入怀中,低声道:“先别多问,让我去瞧瞧吧。”
手提晚饭竹篮,娟儿来到了小姐闺房。此地是驿站,也是扬州顾大人的旧居,娟儿站在房门前,不由轻轻叹息。她当然知晓这处闺房是谁的。老主人早已过世,他的独生爱女又远嫁北京,说来此处闺房历经沧桑,早已成了朝廷宾客寄居的上房。
据算盘怪说,琼芳一大早神色惶急,四处找人,想来昨夜一定遇见了什么怪事,可她遇上了什么?她看到了顾大人的鬼魂?还是…还是她遇见那早已过世的可怜人…
不甘心的冤魂,悲伤孤寂,四下漂浮索命…想到怀中那张纸片,心中不由微起惊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娟儿望着面前的门板,好似自己只要推开房门,便有吓人一跳的事儿生出。
轻轻打了门,房里没人答应。娟儿心下一惊,赶忙大脚踹开房门,一个健步冲了进去,凑眼急望,不由惊叫一声,便又往后倒弹而出。
房内点了一盏黄晕晕的小蜡烛,一名女子披头散发,自坐窗边的小圆桌前,望来好似女鬼梳头。娟儿吓得脸色发白,她双手遮面,偷偷来瞄,只见烛光隐隐,将少女的倩影映在窗纸上。那影子果然便是琼芳,瞧她低垂秀面,嘴角含笑,正不住翻着那本大砖头。彷佛她不再是少阁主,而是十年前那个知书达礼、千依百顺的闺房女主人。
娟儿越看越怕,琼芳平日砍砍杀杀,今日却在窗边读书,真似鬼附身了。她嘶哑呼喊:“喂!给你送晚饭了。”琼芳听了喊叫,长发飘散,便要转过头来,娟儿掩上了脸,尖叫道:“等一等。”打着了火,点上大油灯,眼见满室明亮,方才道:“好了,慢慢转过来,不可太快。”
哈嗤一声,琼芳非但转过头来,还打了个喷嚏,自来女鬼只会呜呜作祟,双眼垂泪,却没听过谁会流鼻水,娟儿拍了拍心口,终于放下心来,她打开了竹篮,晚饭一字排开,但见小米粥、腊肉卤菜烈酒,一应俱全,她笑眯眯地招手:“来吆,好好吃呢。”琼芳斜目瞧了瞧上兴阑珊间,竟又转回头去,自管用功读书去了。
娟儿哼地一声,三两步跳了过来,夹手夺过破烂砖块,琼芳跳起身来,慌道:“还我!还我!”娟儿尖叫道:“不还!你不吃饭,我就把这儿东西扔出去!”两人一个扮亲娘,一个扮小女,倒也有模有样,眼看琼芳终于乖乖坐下,娟儿颇见满意,她陪坐在旁,随手拿起厚书翻了翻,蹙眉道:“你昨晚到底遇见了什么?瞧你变得多古怪。”
琼芳趴在桌上,东边看看粥,西边瞧瞧碗,动也不动上一口,正想打哈欠,娟儿冷冷地道:“你到底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就把书扔掉喔!”琼芳叹了口气,她双手托腮,忽然间凤眼一亮,抬眼望向娟儿上 道:“啊呀!我可傻了,裴伯伯出门了,可我还有你啊!”
琼芳怪模怪样,说起话来无人可懂,娟儿叹道:“喂,你真撞邪了?”琼芳不去理她,只笑嘻嘻地道:“你和顾小姐很熟,对不?”娟儿满面疑惑:“是啊,上回咱俩不是带着阿秀找她,你问这做什么?”琼芳笑道:“你别管我,反正我想听一听她以前的事儿。”
此问大是奇怪,当日若非阿秀带路,引得众人意外一会,至今琼芳还与这位杨夫人素昧平生。
区区一面之雅,真不知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好奇心。眼看娟儿一脸迷雾,琼芳催促道:“说嘛,我好喜欢她的闺房。你定得说说她的往事。”
娟儿支吾半晌,道:“行,只是…只是你得喝掉这碗粥。”琼芳吹了几口热气,跟着仰起头来,咕噜噜地喝完米粥,她笑眯眯地左手叉腰,右手倒持汤碗,示意饮尽。
娟儿颇见满意,她抬眼望向闺房,沉吟道:“其实顾姊姊以前的事儿…我也不是挺清楚,好像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后来父亲过世了,她就卖了几年豆浆,之后嫁给杨肃观,大致就这样了。”老掉牙的往事,琼芳昨夜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她拿着筷子敲了敲,便又拿起那块大砖头,细细翻了起来。娟儿一见那本旧书,心里便犯害怕,忙道:“这本书专触霉头,全是死人,赶紧扔掉吧。”
琼芳横眼含笑,啐道:“谁说全是死人的,张大你的猫眼儿,瞧瞧这名字是谁?”
娟儿哦了一声,凑眼来望,只见黄脏脏的纸上写了一个“陈旋”,此人却是不识,撇眼再看,又见一人姓马名秋,马蹄下踩了个“王顺二”,她懒得再看王顺三、王顺四,仰起颈子,小嘴打个大哈欠,摇头道:“土不拉叽的大老粗,又蠢又臭。管他是谁啊。”琼芳笑道:“好一个大老粗,再望下瞧吧。这家伙也是蠢蛋么?”
修长玉指缓缓下移,来到了一行小字上,娟儿凝目来望,登时腰肢乱颤,娇笑道:“别胡说,我可没讲他。”
伍定远,陕西凉州卫,景泰三十二年同武举出身,授直隶征北九品检教制使
灰黄黄的一行字迹,夹在无数武官人名当中,分毫不感显眼,若非琼芳眼尖,恐怕一掠而过。琼芳双手捧书,朗声道:“伍定远,字老粗,号笨公,西凉蠢州人。”她从书后冒出头来,娇声道:“太妙了!令师姐挑婿的眼光如此高明,她要知道自己的老公是个白痴,心里一定高兴死了。”娟儿听她说得阴损,一时笑得眼泪渗出,拼命来夺那本书,双姝闹做一团。
好容易抢到了书,娟儿低头望向那行字迹,微笑道:“直隶检教什么的,好像真有这么个官,最早听人唤他‘伍捕头’,后来又是什么‘伍制使’…再几年又是伍总兵、伍都督、伍侯爷…总之长长一串儿,除了我那个师姐啊,谁都记不得。”
荆州战场亲见亲闻,伍捕头不再是伍捕头,而是手握天下雄军的大人物。琼芳哈哈一笑,举筷夹菜,凝望纸上的名字,迷蒙之际,耳边再次响起那重重的…
轰踏!轰踏!踏步声震动京城,远方传来嘹亮口令: “全军…”
慈和的爵爷容貌渐渐隐去,不由自主间,听得那声叫喊:“转进禁城!”
惊天动地的踏步声,踩醒了全北京的百姓。琼芳从睡梦中醒来,惊见窗纸上飘过一面黑黑的东西,引得她推窗来望,只是一看之下,却也让她尖叫出声。
湿淋淋的血旗,画出了龙舞般的“柳”字,不知是用人血还是羊血,总之那面旗子吓坏了小琼芳,她呆呆看着窗下的少壮军官,看着大雨倾盆而落,然后给老家臣一把抱起,藏上了阁楼。
轰踏!轰踏!九月十九深夜子时,复仇者入京政变,大雨倾盆的夜里,复仇者左手横比胸前,右手扬举巨大血旗上高指向前方的禁城,口中不住发出凄厉悲啸…
琼芳越想越怕,拿着筷子的右手微微发抖,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爷爷跑得不见人影,只有蒙蒙细雨陪伴自己,十四岁的她满心恐惧,只能从那细细长长的窗缝儿,和小蚂蚁、小蜘蛛一齐偷窥改朝换代的大事…
“喂!喂!”娟儿见好友茫然出神,忙道:“你在想什么。不会还在记恨吧?”
琼芳醒了过来,反问道:“记恨?记什么恨?”娟儿有些心虚,低声便道:“熊俊啊,就是荆州庙里的那几个军官,你不会还记在心里吧?”这话反倒提醒了琼芳。那时人在荆州前线,曾给都督爱将熊俊百般刁难,想起那人言行无状,委实让人气结。撇眼去看娟儿,见她脸色难看,琼芳登时阴侧侧地一笑,道:“娟掌门,饶不饶人,怎能问我?该问大姊你啊。”娟儿慌道:“你…你想干什么?别为难我啊。”
琼芳嘿嘿一笑,忽然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咳道:“我有几个问题请教…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说了,我便不为难那姓…姓…”熊字未出,却又打了个喷嚏,想来昨夜赤足游鬼屋,终于伤风了。娟儿递了条手巾过去,苦笑道:“行了,你想问什么,只管说吧。”
琼芳用力擤了擤鼻涕,喜形于色,便又急急翻阅武官名录,她伸手招了招娟儿,笑道:“来,再看这儿。这个人是谁啊?”娟儿见她有备而来,心下自也惴惴,她低头去看纸面,不知琼芳有何计谋,哪晓得一望之下,却也不禁啊了一声。
难怪琼芳要问了,纸页上黑污污的一块,竟用墨渍污损了一处姓名。低头来读,见是:
某某某,南直隶凤阳府,景泰二十二年授辽东游击、三十二年升羽林军从四品带刀
琼芳满面兴奋,低声道:“快跟我说,这人是不是…是不是…”
娟儿听得问话,却只低头吃菜,不愿来答。琼芳催促道:“喂,你答应过我的!”娟儿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道:“他的名字是忌讳,不能说的。”
琼芳舒了一口长气,喜道:“果然是他。”
看这三字何以被一笔勾消,原来天下第一大反逆便在眼前,若非魔名污秽,又何必给他这等待遇?琼芳放落了碗筷,悄声来问:“你人面好广,以前也见过他吧?”娟儿一不知她为何好奇,二也不想多提往事,摇头便道:“你好狠心,想害我坐牢么?”
琼芳蹙眉道:“你又来了,四下无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谁偷听告密?”她凑过粉脸,又擤了擤鼻涕,低声道:“这姓秦的是什么长相,他是不是很英俊、很冷酷啊?”
冷酷的魔王白面英俊,瘦瘦高高,左手搂美女,右手提大刀,脚下还骑着一只厉害白马。娟儿想到了这幅景色,一口酒倒喷出来,险些呛死了。眼看琼芳拼命来缠,娟儿叹道:“行了、行了,告诉你吧。”她四下望了望,屋顶瞧了瞧,确信四周并无密探,方才压低了嗓子,道:“老实跟你说吧,姓秦的满睑胡渣子,头发又卷又密,浓得髻不起来,那个鼻子啊…高得可以停小鸟,我姊夫跟他相比,都能算美男子了。”
举世第一魔徒威震天下、杀人盈野,岂料竟是这幅德行?琼芳大失所望,叹道:“朝廷老说这人青面撩牙,不可多看,想来也没说错了。”娟儿叹道:“可不是吗?我以前和他一块儿去过华山,这人身子脏、嘴巴臭,一身军装从来不洗不熨,薰得要命,谁要嫁给他,不给胡渣子戳死,也给臭脚活活毒死…”想起床上躺了一双大臭脚,脚皮破脓,黑脏毒臭,却还要往美女的纤纤秀足靠来。琼芳不由得寒毛直竖,惊道:“别说了,吃不下饭了。”
双姝相顾大笑,琼芳想起荆州战场的事:心念微转,便又握住娟儿的手,柔声道:“说说你师父的事吧?”娟儿原本嘴角含笑,听得此言,脸色竟尔慢慢黯淡,看她目光望地,却不说话了。琼芳催促道:“说嘛、说嘛,有什么不能说的?”娟儿怃然摇头:“芳妹,你别强人所难,如果我来问你爹爹的事儿,你会说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琼芳也不例外,她脸色微微一变,心下怫然,正想发作,忽然醒起是自己开的头,怎能来怪好友?她深深吸了口气,拿出了少阁主的气度,便又换回了笑脸。她翻了翻书页,道: “行…不提便不提,我再问你一个人。”
杨肃观,京师顺天府,景泰二十六年三甲同进士出身,授兵部职方司从五品郎中
王指挪移,指端下有个玉树临风的名字,此人风度翩翩,来日方长,他是本朝开国来第一年轻的大学士,也是朝廷人人称羡的美男子。琼芳微笑道:“杨肃观、杨绍奇,两兄弟都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这人不脏也不臭吧?”娟儿听得这话,却是若有所思,不曾来答。琼芳有意逗她,含笑道:“喂,你拖了这许多年没嫁,该不会是偷偷欢喜他吧?”
娟儿听她胡乱编排,霎时面有怒色,叱道:“胡说!我又不是傻师姐,专爱这等虚腔假调的骗子!”说到此处,惊觉自己说溜了嘴,一时别开头去,不再言语。琼芳倒是又惊又喜,没想又听了一桩陈年密闻,正要再问,娟儿却不上当,冷冷道:“你找出这一大堆人名儿,到底想做什么?”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琼芳脸上微起羞红,她随手翻动书页,却找不着那张纸,良久良久,只得停手不动。她低头喝了一口粥,细声道:“我听说柳门共有四个年轻官儿,杨肃观、秦仲海、伍定远,好像还少了一个人,是么?”娟儿叹了口气,迳从怀中取出那张残黄纸片,说道:“柳门四将,观海云远,你说得是卢云。”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品知州
残缺纸片里,卢云二字上桌,登让琼芳心头一跳,脸上有些潮红。她凑了过来,悄声道:“你以前见过他么。”娟儿望着桌上的纸片,静默半晌,轻声道:“见过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死…死了?”陡听状元爷的死讯,登让琼芳愕然无语,喃喃反问:“你…你听谁说的?”
“差不多十年前吧…”娟儿学着姊夫的模样,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仰头饮了,听她幽幽说道:“柳侯爷给景泰皇爷抄家,他那时身在柳府,便给卷在事情里头,终于也…也…唉…”她神色悲悯,摇了摇头,低声道:“总之那一天后,他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柳门四将,观海云远”,在那段王朝复辟、怒苍归降的惊涛骇浪中,柳门三位都是天下瞩目的角色,却独独缺了那朵云。像是给风吹散了,还是羞了脸躲到蓝空背后,总之他失踪了十年,下落不明。全天下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埋尸何处。
琼芳紧泯下唇,双目凝视烛火,她没有反驳娟儿,也不曾透露那个秘密。
傍晚亲眼所见,卢云挑着一幅面担,从她的窗下飘然经过,逼得琼芳不及更衣,便一举跃下窗扉,直追而上。纵使全天下都当他死了,琼芳心里却是明明白白,卢大人没死,他只是跨入了天下第一大水瀑里,修炼成精,成了那个不言不语的大水怪…也害自己傍晚时连追了几个路口,最后只能聊胜于无,带回了这本人物纪谱来瞧。
想起昨夜卢云与裴邺的对话,琼芳怔怔沉思,她抬头望着闺房,忽道:“娟儿…你说顾小姐她是不是…”她反覆打量措词,低声便道:“是不是认得这位卢大人。”
“你可神通广大了…”娟儿戟指琼芳,杏眼圆睁:“连这等事都打听了。”
琼芳心下大喜,想起昨夜大水怪的悲苦神情,更有意查个水落石出,忙道:“他俩有何瓜葛?可是情人么?”娟儿不太愿意说,只叹了口气:“你究竟打哪儿听来的?可是这府上有谁多嘴么?”
琼芳死缠烂打,笑道:“你别管,我睡觉时梦见的,快说吧。”娟儿神情有些不忍,她迟疑半晌,叹道:“也罢,反正人都死了,就照实跟你说吧…”她眼望顾小姐的香闺,幽幽地道:“卢哥哥和顾姊姊以前是未婚夫妻,文定过的。”
虽说早已料到如此,琼芳还是“啊”了一声。谜底揭开,为何卢云会千里迢迢过来扬州,为何会潜入顾姊姊的闺房,又为何会因顾尚书之死而流泪,原来他与顾府渊源如此之深。
毋庸置疑,大水怪心里挂着一个人,这才让他沉默不语,废然如死。想到大水怪默默倒睡的背影,琼芳心生恻然,眼眶不由红了。眼见好友有些失常,娟儿开口呼唤,喊道:“芳妹!”琼芳定神过来,反望着娟儿,只见她一双妙目一瞬不瞬,只在盯着自己。琼芳叹道:“又怎么了?”娟儿咳了一声,庄容嘱咐道:“芳妹,我方才告诉你的,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你听过便算,以后绝对、绝对不可以去提。你晓得的,顾姊姊已经是人家的…”
琼芳叹了一声,道:“我懂,她已经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妻子了。”
娟儿放落心事,颔首道:“你晓得便好,那我就不多说了。”
当时女子看重名声,嫁出的妇人便受桎槁,顾小姐既是杨夫人,外人便不该斐短流长,更不该提她的旧日恋人。琼芳身为紫云轩的小主人,通达政务,如何不解世故?她趴倒桌上,拿着筷子敲打碗盘,忽道:“娟儿,杨大人待顾姊姊如何?”娟儿微微一愣,反问道:“你问这个做啥?”琼芳摇头道:“没什么,好奇而已。”
娟儿嗯了一声,她怔怔望着顾小姐的闺房,迳自道:“杨肃观打以前就是个体贴的人,他不像我姊夫,女孩儿不管心里想什么,他多半都能猜出来,当年顾姊姊嫁给杨肃观,可气坏了北京那些姑娘,你倒想想,她的日子会过得差么?”琼芳打量着娟儿,反问道:“你也羡慕她么?”
闻得此言,娟儿自是狠狠白了琼芳一眼。琼芳笑了笑,心中浮起杨大学士的英俊样貌。这人位高权重,文武兼资,乃是当今第一奇男子,顾小姐能嫁这般丈夫,自然让人打心里艳羡。她以手托腮,心中微微叹息:“大水怪啊大水怪,你可得看开点罗。”
大水怪一穷二白,刚从瀑布爬出来,头脸还湿着,却怎么比得上人家的万一?琼芳怔怔瞧着墙上的字画,心思却又转回自己身上去了。
倘若她是顾小姐,那一定很好玩,夹在杨大人、卢大人之间,她才不发愁。私下会情人,气得老公放火烧家,闹得北京人尽皆知,那才叫做轰轰烈烈。
只要是她想做的,谁都拦不住,千夫所指、亲人憎怨、朝廷责打,场面越是浩大,她越是过瘾。因为一辈子就只能有这么一回,光阴似箭,她才不想虚度…
眼见琼芳嘴带含笑,娟儿奇道: “你又在高兴什么了?”琼芳把玩着酒杯,含笑道:“我哪里高兴了?只是幸灾乐祸而己。”眼看好友一睑不解,琼芳睁大了慧眼,忽道:“你有没想过,要是有一天卢大人回京,那会是什么光景?”娟儿本在饮酒,陡听此言,酒水险些倒喷了出来,她把杯子重重放落,大声道:“喂!”琼芳学着她的模样,娇声道:“喂。”娟儿气急败坏:“你还喂!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疯疯癫癫地到底想干什么?”琼芳耸肩笑道:“你管我,总之好玩嘛。”
娟儿心中微怏,责备道:“你啊你,当年卢哥哥失踪,我姊夫还有杨大人,谁不是心急如焚?若非整整六年找不到人,大家哪会当他死了。顾姊姊又哪会嫁作人妇?你啊你,人家顾姊姊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你老提这档事,可曾想过她的心情?”眼见娟儿动了气,琼芳自知理亏,赶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两人对面而坐,一时各怀心事。忽然寒风袭来,又让琼芳打了几个喷嚏,娟儿回头去望,但见窗口白茫茫一片,雪花吹入窗内,无怪屋子会冷成这模样。她起身掩窗,啐道:“瞧瞧你,多大的人,连窗儿也不晓得关?无怪要受寒生病。”正唠叨间,却听背后传来一声笑。
猛听一声“娘”,娟儿不由吃了一惊,回眸去望,只见琼芳趴上了桌,看她枕臂含笑,正自瞅望自己。娟儿睑上一红,嚅啮道:“你…你干啥这般唤我?”琼芳微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娘,忍不住就叫了。”
娟儿这辈子红蹦乱跳,没想“娘”这个老字会与自己扯上边,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打扮,蹙眉道:“这可糟了,我今儿打扮得老气么。”琼芳微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娘要还活着,说得大概便是你这几句话。”她作势仰首,柔声道:“娘,女儿想要养小狗狗,好不好么?”听得琼芳连番来损,娟儿自是满面怒红,喝道:“还养?你不是饲了一只苏小犬了?怎么又不要他了?”琼芳嘻嘻笑道:“好哇,你这张嘴真毒,赶明日我得跟超哥说去,小心他拿智剑揍你。”
听得打架带帮手,娟儿悻悻便道:“那个姓输的管什么用?一会儿我找大老粗姊夫哭诉去,瞧他赶上门来,轻轻吼个一声,吓得你家大眼猫变眯眯鼠。”两人连番阴损,却把身边男人全骂完了,双姝面面相觑,忍不住放声大笑。
两人说了几句笑话,娟儿便也离房而去,却把琼芳一个人留了下来。
喝了几盅酒,琼芳独处顾小姐的香闺,听着远处的爆竹声,不由忆起了北京的亲人。她趴倒桌上,随手翻开人物纪谱,她想瞧瞧那个名儿,瞧瞧那个己身所出、日夜悬念的那个人…
找着找,找着找,往事也浮上心头。琼芳忽然用力阖上了书,趴倒桌上,低声哭了出来。
推翻了烛台,火光熄灭了,这里又成了黑房,可是啊…可是啊…没人会来看她了啊…
泪流满面间,琼芳颤巍巍地来到窗前,她使劲推开窗扉,坐上了冰冷的窗台。
寒风阵阵,雪花吹上她的长发,也让她看到了无尽晦暗的万里夜空。
抬眼望上,想在满天繁星里找出那个身影,却怎么也瞧不着。小女孩儿双目泪垂,终于跪了下来,她紧紧怀抱那本人物纪谱,请求天上的人儿开示指引,让她见到她思念已久的亲人。
泪眼朦胧中,天际流星飞逝,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