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凡哽咽摇头,道:“这件事我也劝过他,父子同入达摩院,若要联手挟制,势道厉害无比。可不知为何,我虽然屡屡相劝,但他对徒儿极为信任,无论怎么劝说,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说着说,不由低声叹息,道:“人心诡诈,神僧如此惨死,必定死不瞑目。”
青衣秀士摇头一笑,道:“阁下不必这样想。我倒以为天绝死得其所。”
众人闻言,莫不一惊,都在望着他,宁不凡惊道:“军师何出此言?”青衣秀士淡淡地道:“诸位,天绝大师看得透人心喜怒,却勘不破权谋利害,他是死在那本密奏手里。”
众人闻言,心下都是一凛,宁不凡不知密奏内情,一时眉心深锁,不明所以。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照密奏所载,太后也好、朱阳也好,甚至是那柳昂天,都不会乐见二圣当朝。就看潜龙吧,武英无子,朱阳号靖江王,诸位以为他用心如何?真会甘心当个闲王么?”他轻轻摇首,又道:“这些人尔虞我诈,无一良善,可怜天绝神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要走错一步,必定兵败如山倒。反倒是下手之人已知计谋必败,反能当断立断,毅然割舍亲情,以图谋夺先机。如今他形势已成,连朱阳算无遗策,却也措手不及。此人行事之果决,足称人中之雄而无愧。可敬、可佩。”
说着露出神往之情,竟是赞叹不已。宁不凡、项天寿二人听他如此推崇强敌,不免为之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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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谈说一阵,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多已知晓,青衣秀士见宁不凡身上有伤,说起话来始终中气不足,当下从怀里取出一罐伤药,说道:“这是敝派的‘九华玉龙散’,养阴怯伤颇有奇效,您将就着用…”拿人手软,宁不凡见了伤药,却不伸手来接,他眼望地下,过得良久,方才道:“青衣掌门,你们老远赶来长安,不会是专程来送药致谢的吧?”
方子敬豪爽,项天寿朴直,青衣秀士与止观却都是老谋深算的权谋之辈,山寨多少大事等着他们决定,绝不会无端赶来看自己这个废人,宁不凡索性一语道破,免得更增纷扰。
果然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宁先生快人快语,在下也不客气了。方今朝廷魔物将出,局面朝不保夕,咱们要请你帮个忙。”
宁不凡一听“帮忙”二字,连听也不听内情,反身去提铁锅,跟着朝吴安正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您别怪他,这位小哥才给灵智方丈送过信,便给人一路盯上了。便算咱们不抢先押人,北京的大人物也会跟着过来。”
吴安正听得自己已是众矢之的,一时吓得浑身发抖,慌道:“大人物…您…您是说方才的那个黄袍老人?”
青衣秀士颔首道:“他只是其中之一。阁下把信交给灵智方丈时,好几路人马便同时盯上了你,若非咱们一路暗中保着你,恐怕阁下走不出河南省境。”
怒苍豪杰凡事谋定而后动,此行一路紧盯吴安正,远道前来长安,自是有备而来。宁不凡颇见无奈,当即淡淡地道:“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青衣秀士使了个眼色,止观登时走到破宅前,将大门推开一线,众人从门缝中望去,只见破败的大院里,一名中年美妇蹲坐在地,身边围满了孩童。看他们吃饱了晚饭,便来游玩嬉唱。人人手拉着手,面上俱有欢容。院内欢喜温馨,对照院外的肃杀,更让人加倍神往。
宁不凡全身震动,颤声道:“你…你们要她…”
青衣秀士微笑道:“先生一人照拂贵妃,不免有失,何不让怒苍兄弟为您分忧解劳?”
宁不凡全身颤抖,听这位右军师的意思,竟是要把贵妃带回山寨,当作人质,以来牵制局面。他目光低沉,已是悲凉无语。吴安正手无缚鸡之力,自是满心害怕,慌道:
“小狗子,大家都要抓她,你…你还要逞强么?”
宁不凡苦笑摇头,他这人看似憨傻,其实见识之精明,远在当年的卓凌昭之上,正因如此,他才选在天下爆发大祸前从容退隐,以图保存华山满门。只是事与愿违,朝廷似虎,怒苍如狼,政争大战便在眼前,现下为了琼贵妃,自己又要被扯下水。
止观合十劝道:“宁先生,政变在即。那人已成魔态,旋将破茧而出,请您把人交给我们,怒苍虽也有些私心,但我等敢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对贵妃不利。对您、对华山满门都好。”
宁不凡并无一句言语,只是凝视院内的孩童妇孺。他外貌庸琐,身形矮小,但望向那美妇的时刻,平俗的脸上却生出一股光辉,让人不自禁地动容。他默默无语,忽然抄起了地下的大铁锅,淡淡地道:“诸位,不必多说了。你们若要带走他,须跨过我的尸身。”
止观摇头道:“施主误会了。我山英雄并无恶意。您又何必…”
宁不凡伸起右手,制住止观的说话,他生性柔懦,从来明哲保身,但此时神色竟极坚决,听他静静地道:“诸位,宁某号称天下第一,劝你们一块儿上,可以多点胜算。”
宁不凡武功高强,剑法尤其精湛,纵然身上有伤,也非易与。青衣秀士等人自忖武功逊他一筹,便算联手,恐怕也难以胜出。诸人正自犹疑,忽见一个高大身影走了过来,那人年过六旬,却仍满头黑发,正是方子敬。
剑王跨步,巷内杀气腾腾,院内的几名孩童受了感应,登时大哭了起来。
宁不凡如中雷击,霎时已是垂头丧气,有如死了。
方今天下四大宗师,只余这两人硕果仅存,九州剑王身手高绝,实战之狠之辣,更让人敬畏三分。宁不凡与之一对一单打独斗,也无必胜把握,更何况要受人围攻?宁不凡心知肚明,一旦方子敬下场,只要加上项天寿、青衣秀士任一人,自己别说要保住贵妃,便想生离此地,怕也大为不易。
眼看方子敬站在自己面前,随时都要开杀,宁不凡咬住了牙,眼眶发红,颤声道:
“为什么?姓宁的孤独了一辈子,难得有这几日温柔时光,你们…你们就不能饶了我么?”
忽然脑袋温温热热的,竟有人在抚摸自己,宁不凡抬头看去,只见方子敬目光温厚,竟无动手的意思,他摸了摸宁不凡的脸颊,跟着反手过去,将宅院大门轻轻带上了。
门板关上,院内儿童的哭声渐渐隐去,不再听闻。宁不凡喃喃地道:“方前辈,您…您…”
剑王身材高大,站在宁不凡面前,真如大人对小孩也似。听他笑道:“XXXX祖奶奶,哭什么?四十几岁的人,羞也不羞?”
剑王何等身分,话一旦说出,青衣秀士、止观等人都无反悔余地。宁不凡一脸感激,竟是难以自已,他眼角湿润,有些不知所措,忽然间抓了抓脑袋,细声道:“方前辈没吃晚饭吧,不如…不如我请你吃馄饨,好不好?”他不待方子敬回答,当下掏出身上铜钱,嘱咐道:“小安子,去买几碗馄饨回来。”
吴安正见阎魔王无意杀人,早已松了口气,他见了宁不凡的铜钱,登时呸了一声,道:“还要你请客?我身上有得是钱。看我把你们喂得饱。”说着取出大叠银票,自从巷口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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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月中,玉盘将圆,夜色皎洁,众人虽在陋巷之中,身上却也银白一片。方子敬出面缓颊,众人登时杀气大减,青衣秀士与止观已知剑王心意,自也不便多言。方子敬拿出大洪堂买的药酒,自灌一口,跟着递给宁不凡,道:“老弟,现下各方人马都要你,你日后有何打算?”
宁不凡接过葫芦,低声道:“我行踪暴露,长安是不能留了,我在贵州找了个隐居地方,看看这几日便去那儿躲藏…”他正要说出日后藏身之地,忽见青衣秀士望着自己,便又闭上了嘴,自拿酒葫芦去喝,不再多言。
青衣秀士微笑道:“宁先生,唐某是军师,不是妖魔。运筹帷幄,职责所在,您别这样怕我。”猛听宁不凡呸地一声,喊道:“好臭!”众人闻言,无不愕然,却见宁不凡转向方子敬,煽鼻道:“方前辈,您是吃了什么?为何这酒葫芦臭成这样?”方子敬咦了一声,把葫芦递给项天寿,道:“臭么?我怎么不觉得?”酒未至,薰先来,登让光头老者掩鼻逃开,众人见状,都是笑了起来,青衣秀士也是为之莞尔。
便在此时,一人拎着竹篮子,快步奔了回来,却是吴安正。他端出一碗馄饨,递给了宁不凡,低声道:“干什么啊?每个人都在煽鼻子?”宁不凡苦笑两声,把手上馄饨递给了方子敬,道:“来,难得大家过来长安作客,一块儿吃馄饨吧,在下请客。”
吴安正啐骂道:“胡说八道,这钱是我花的,你这穷光蛋哪来的钱…”他将馄饨分派了,每人都拿了一碗,连解滔守在巷口,也都分上了一碗。唯独止观茹素,自不方便接。
止观见众人都笑吟吟地吃着馄饨汤,只自己一人闲着,当即咳了一声,又道:“宁先生既不愿相助怒苍,形势如此,我等自也不便再多劝说。只是小僧一事请问,政变在即,那人左掌神剑,右拥先皇,天下还有谁能抵挡一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哎呀一声,或泼出汤水,或烫伤嘴角,每个人唉声叹气,目光撇向止观的秃头,只感食不下咽。
天下江山即将易主,倘若局面急转直下,从此朝廷定于一尊,江湖必也为之一统。想起局势险恶,便方子敬这般豁达人物,一时也是眉头紧锁。宁不凡心中多少有愧,他沉思半晌,道:“朝廷的事,在下无能为力。不过要说那人已成武林至尊,那也未必。”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您说得是勇剑么?”
宁不凡颔首道:“不敢。只是敝派三达剑传世已久,除智剑、仁剑之外,尚留最后一式,称作‘勇剑斩天罡’,在下虽已归隐,但日后若有人悟出其中道理,或能与‘六道轮回’匹敌。”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低声咒骂。华山等了一百四十年,方有宁不凡一人悟出三达剑奥秘,想来要悟出勇剑,非要是盖世奇人不可,看现任华山掌门苏颖超乃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要等此人领悟神剑奥妙,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宁不凡见众人面带不豫,忙望向方子敬,咳道:“倘若勇剑不成,咱们还有方老师在。令高徒此役失利,非战之罪。‘烈火焚城’功力太霸,寻常钢刀不耐一击,若有惊世宝刀相匹配,说不定能克敌致胜…”
众人听了这话,又是暗暗诅咒。神剑来历非凡,非只耗尽卓凌昭心血,尚集铁精、神锤、宝炉等灵气于一身,加上天下第一炼铁师的巧手,这才打出威震当世的神剑擒龙,令得“六道轮回”梦境成真。仓促之际,却要如何寻出一柄宝刀前来抗衡神剑?
想起那神剑主人心机深沉,行事阴毒,如今更要控住朝廷全局,诸人心念于此,无不面色如土。
方子敬叹了口气,自把大洪堂药酒倒入馄饨汤碗,一同掺着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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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月光中,人人手拿一碗馄饨,却无一人拿起汤匙,动手来吃。
黑暗降临,修罗现世,南瞻部州即将大乱,屹立达三十余年的景泰王朝,也将落幕。
在这浊浊尘世之中,景泰与武英便如两道绳索,把每个人的命运牵连在一块儿。好似一道不得不过的关卡,无论狡猾如江充、聪明似刘敬、还是忠诚如武德侯、武勇似柳昂天,不管人在庙堂,抑或是亡命江湖,只要还活在世间,每个人都会遇到一次无路可逃的生死抉择。
当命运之神降临的时刻,每个人物都会面向审判的殿堂,把自己的志业交出去。然后,用眼泪与鲜血,写下属于他们的…
英雄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