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侯爷府,堂上家丁来往忙碌,已在布置大堂,料来虽是家宴,排场却也马虎不得。

卢云问道:“一会儿还有谁要过来?”左从义屈指算道:“都是些自己人。黄先锋会来,石中郎会来、赵制使会来,差不多两桌吧…”韦子壮接口道:“本来定远也要过来,哪晓得艳婷姑娘嚷着走,这女人家…真是没劲儿…”

卢云有些愣了,问道:“不是朝廷催定远上任么?怎地又变成艳婷姑娘了?”

韦子壮索然一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道:“女人啊,心眼最是多了,谁晓得艳婷这小娘皮在想些什么?唉,比起她师妹娟儿吆,这个师姐可真不讨人喜欢。”

韦子壮过去远赴西凉,一路便以逗弄这个女孩儿为乐,心里更有意思收她做义女,天晓得九华山毁弃,娟儿下落不明,想来天下虽大,心里还记挂这个小丫头的,怕也只剩他一人了。

卢云睁大了眼,一脸错愕。心道:“照这么说,定远是突然起意走的。他为何这么急?艳婷又为何急着要他走?”卢云细细思索,内心忽感不妥,那日杨肃观中枪失踪,艳婷恰恰巧陪在他身边,只因事关伍定远的颜面,便无人追问内情,此时回想起来,竟似有些玄机。一时之间心头紧紧揪着,已是茫然不语。

卢云正自发呆,忽然肩头给人重重拍了一记,听韦子壮笑道:“卢大人啊,到底这剑有什么神妙,你可快快说吧!”卢云还未回神,那左从义已然走来,他见“云梦泽”黑古古地不起眼,登时笑道:“这剑挺神妙?可否借我一观?”

韦子壮哈哈一笑,当下慷他人之慨,随手送了过去,竟没问过卢云。卢云生性大方,不拘小节,自也不以为意。

此刻旁观众人见了新奇物事,纷纷围拢观看,左从义接过长剑,双手不由往下一晃,他微微一奇,当下刷地一声,将长剑抽了出来。

不拔剑还好,长剑出得鞘来,更不见稀奇之处,日光反照,只见剑刃灰沉沉地,望来竟颇黯淡肮脏,好似一根硬绷绷的大黑铁。石凭皱眉道:“知州啊,再好的剑也要砥砺擦抹,你瞧这剑灰雾雾的,当真暴殓天物了。”

卢云微微一笑,他将长剑接过,伸指在剑刃上一弹,猛听嗡地一声响,土时间剑光隐动,有若流水生波,众武将目瞪口呆,不知何以如此,一旁韦子壮却已明白了,霎时高声喝道:“了得!好柔的一柄剑!”

石凭等人都是战阵杀敌的武夫,向来惯使长枪大刀,听不懂“柔”这个字的好处,更不解那剑的高妙之处,一时只感纳闷。左从义皱眉道:“很柔么?待我来试试。”他从卢云手中接过长剑,用力挥了挥,只觉那剑硬梆梆地,挥砍之时不闻呼啸声响,并无特异之处。

卢云道:“诸位看出这剑特异之处了么?”左从义耸了耸肩,道:“恕在下眼拙,除了挥起来没啥声音,安安静静不吵以外,着实瞧不出好处来。”

卢云只想捧腹大笑,勉强忍住了,顺着话头道:“总兵说得对极。这剑的好处正是‘不吵’。寻常利刃锋芒毕露,未出剑锐,便闻其声,彷如市井之徒自我标榜,只恐旁人不知己身所长,可真要拿出真才实学之刻,却又暴躁空洞,惹人讥笑。”左从义当年与卢云在江夏河边辩论,惨遭修理讥嘲,此刻听他如此说话,不免有些火气,冷冷地道:“听知州把这生铁夸上了天,可否露个两手,让咱们开开眼界?”

卢云见他神情隐含轻蔑挑衅,倒也不生气,他倒持剑柄,霎时一声轻啸,回身出剑,卢云虽无剑法根柢,但手腕随意震去,那剑尖自然而然地摇摆颤抖,一时之间剑光返照,那水波般的波芒竟尔再次出现。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彩。

直至此时,即使最没内家底子的,也明白这剑的好处了。此剑至柔,是以至静,只要挥动时催使内力,剑刃自然微微颤荡,光芒映照上去,自如河水返照,流波生光。也因这个柔字,剑刃挥动时并非笔直削出气流,而是在颤抖中迂回破空,只因剑锋极柔,时时随着出剑气流颤动,呼啸锐响便大为褪减。

想以此剑之柔之静,便算剑法平庸之人应用此剑,也能挤身一流高手之列。

便在此时,听得院内传来阵阵掌声,诸人回首看去,只见一名高大老者含笑趣看,看他身旁站着一名柔弱少妇,手中抱着一名婴儿,却是七夫人来了。

卢云赶忙收剑入鞘,拱手道:“卢云拜见侯爷、夫人金安。名将不老,忠臣弄璋,此天厚耆德,祥瑞喜兆也。非只柳门一家之幸,实乃本朝普天同庆之大幸事。下官于此恭贺侯爷吉祥。”柳门众将文学根柢有限,此刻听他口若悬河,出口成章,无不嘿嘿干笑,暗自揣摩。柳昂天心下喜乐,握住卢云的手,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状元郎,这张嘴当真带喜,邀你来准没错。”七夫人听卢云如此称赞,自也满面喜悦,含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卢状元?”

卢云拱手道:“贱名不足挂齿,在下正是山东卢云。”

两人行礼如仪,七夫人走到卢云身边,凝目细看这名儒生,心下暗生比较之意。当年柳门四将或文或武,样貌大不同。秦仲海粗勇豪莽,伍定远刚稳持重,都属体魄威风、虎背熊腰一流。比起这两个满面横肉的野人,那两个文的却俊得多了,看杨肃观唇红齿白,体态修长,卢云剑眉星目,宽肩细腰,都归于白面书生一类。七夫人见卢云长方脸蛋,端鼻薄唇,虽不比杨肃观秀美白皙,但举止间自有折人气度,却也称得上美男子一个。

七夫人笑看儒生,那厢卢云自也暗暗打量对面的美人。过去两人仅有数面之缘,称不上相识,此时卢云站得近,方有良缘一睹芳容。只见七夫人与自己年岁相若,约莫三十上下,看她虽只产后一月,却已气润血足,已恢复得十分姿容,肤色更如少女般白皙凝脂,并无分毫风霜。

两人相互打量,忽听一阵咯咯笑声传来,七夫人怀中婴儿挣扎着双手,对着卢云挥动不休,七夫人噗嗤笑道:“哎呀,我儿子欢喜你,想要你抱呢。”说着将婴儿送到卢书手上,示意他来抱。

卢云见婴儿朝自己送来,只吓得他慌忙摇手:“晚生粗手笨脚,千万别给我。”

卢云着了慌,只是百般推拒,敬谢不敏,那婴儿见卢云把自己当成了瘟神,猛地放声大哭,四肢乱舞。旁观众人起哄笑道:“都要做新郎的人,连抱个儿子都不会!那生儿子会不会啊?可别笑死人啦!”柳们中人都是武夫出身,平日都是玩笑惯了,说话自是粗鲁无比。

卢云见众人讥笑嘲讽,一时满面尴尬,只得将那孩子抱入怀中,说也奇怪,那婴儿给他抱入怀中,立时止了泪水,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好似与他极为投缘。

众武官看入眼里,登时又乐了,看他们歪嘴斜眼,十之八九要说些不中听的,好似“嘿,这小子爱你哪,该不会是你的种吧。”柳昂天见他们獐头鼠目,立时哼了一声,双目精光暴射而出,孩子的爹官高爵重,吓得众人噤若寒蝉,只见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去,彼此眉来眼去,脸上却都忍着笑。

卢云自幼父母双亡,少年时庙中苦读,少与妇人相处,自也不曾抱过孩子,此时第一回怀抱婴儿,自然拍弄哭了他,一时只感戒慎恐惧。哪知那孩子却不怕生,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不住望着自己。卢云见那孩子高鼻阔口,虽还只是个孩子,却已看得出日后容貌必然雄奇,卢云心下赞叹,夸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孩子长相如此威武,将来定是有守有为的大丈夫。”

举凡世间贤母,无不欢喜旁人赞美自己的子女,七夫人极是欢喜,笑道:“多谢你的金口,我真该包你个大红包才是。”众武将相顾大笑:“夫人这般说话,可把状元郎误为算命郎啦!”七夫人有些腼腆,卢云也是一阵脸红,柳昂天也甚欢喜,便从卢云怀中接过婴儿,自顾自地逗着。

说笑间,众人一齐回到厅上,还没坐定下来,便见柳昂天转入内院去了,卢云正感纳闷,突见门口行来一名家丁,看他手捧玉盘,含笑走到众人面前,跟着立定不动。

卢云不知这人意欲如何,正想出言询问,忽见众人纷纷打开包袱,各取物事奉上,那家丁笑着唱名,将东西一一收到托盘之中。

卢云恍然大悟,知道家丁是来收礼的,无怪柳昂天要先行回避。当下取过茶叶,又将艳婷托自己带来的玉盒放入盘中。那家丁唱道:“卢状元赠罐子一只,盒子一只。”卢云慌道:“您说错了,是极品茶叶一罐。”那家丁懒懒地道:“罐子是茶,盒子是啥?”卢云却也不知盒里是什么物事,只得道:“我…我也不知道,那是艳…伍总兵的夫那个人…那个朋友托我的。”他本想说艳婷,临到嘴边,忽觉不妥,便又改成伍定远的夫人,再到嘴边,还是不妥?便成了朋友,终于说得颠三倒四,待要重叙,却听那家了打了个哈欠,道:“卢状元…茶一罐,某某的老婆的朋友…盒一只。”

卢云叫苦连天,便要他更正,那家丁哪有空闲理他?便自大摇大摆地走了。

鸡犬升天的年头,打狗要看主人面,可怜超品大员家有恶犬,登让状元满头伤。看卢云唉声叹气,一旁左从义等人也是泪眼汪汪,他们身为朝官,赠礼手笔自不能寒酸,诸人脸皮肿肿,心头疼疼,看柳昂天再多生几个儿子,众人都要倾家荡产了。

送过了礼,看看时候还早,众人便闲坐谈天。只是卢云性子冷硬,过去与这帮武人格格不入,先是在江夏与左从义舌战,后又在北京与石凭争锋,此刻虽已时过境迁,但毕竟多闭嘴、少惹祸,便借口厅上气闷,走入院中,自愿自地赏花。

穿过花园,才一行上走廊,便见一名女子迎面而来,正是先前见过的七夫人。

卢云见她孤身一人,并无丫鬟跟随,手上也没抱着孩子,卢云赶忙退到一旁,躬身道:“卑职见过夫人。”

七夫人微笑道:“你要找侯爷么?”伍定远走得好急,却不知内惰如何,卢云闲来无事,有意问个明白,便道:“有劳夫人了。”

七夫人嫣然一笑,轻轻巧巧地背过身去,示意卢云随自己过来。

卢云跟在背后,只见七夫人脚步有些软弱,想来产后体力犹虚,心下暗想:

“她也真是,产后不过一月,便已下床四处行走,难道没有婆婆管着么?”想到此处,不由得哑然失笑:“我可傻了,柳侯爷多大年纪,哪里还能有娘?目没人唠叨她了。”想着想,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寻思道:“我娘也已过世了,倩兮日后嫁来,自也没有婆婆好孝敬,唉…娘要是见了倩兮,不知有多爱她…”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婆媳之更是千古第一难事。你当家,我管钱,你退让,我拿翘,要不相敬如宾,时时退避三舍,要不貌似祥和,其实血流成河,一百对中找不出两对好的。这节卢云却是不知,一时只是唉声叹气,自行想像母亲与妻子相亲相爱的场面。

正想得美好梦幻,七夫人已然停下脚来,卢云四下探看,却见自己来到了后花园,却没见到柳昂天。卢云满头雾水,茫然便道:“夫人,侯爷呢?”

七夫人儿自背对着卢云,听了问话,却迟迟不曾转身。卢云更感纳闷,正要开口再问,忽听一声哽咽,那七夫人低下头去,竟尔哭了出来。

卢云大惊失色,慌道:“夫人怎么了?身子不舒坦么?”

正要呼唤下人过来,忽见七夫人一个转身,哽咽道:“卢大人,他…他还好么?”卢云听不懂问话,皱眉便问:“夫人问的是谁?可否说明白点?”

七夫人凄然一笑,侧头向地,轻声道:“仲海。”

卢云大吃一惊,眼前七夫人的幽怨模样好生无奈,竟是无尽相思、无尽眷恋,卢云见她神态甚痴,心下登时一动,醒道:“她与仲海有情!”

年前秦仲海被捕待死,当时柳门三人同赴牢房探监,卢云便曾听杨肃观提起往事,好似七夫人青楼为妓,嫁给侯爷前甚是欢喜仲海,却不知内情如何。只是现下秦仲海造反,杨肃观失踪,自己便想探听内情,那也不得其门而入了。

卢云见七夫人满面幽怨,只在凝视自己,当即叹道:“夫人莫要担忧,仲海很好,他武功大进,带着弟兄逍遥快乐,怕比咱们都好呢。”七夫人低头听着,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管多苦多难,他从来都能打胜仗,没人能为难他的…”

她喃喃自语,呆了半晌,幽幽又问:“卢大人,你…你还会再见到他么?”

卢云沉吟半晌,眼看七夫人目光殷切,说不定有意要托自己做信差。卢云低声道:“夫人,恕在下冒昧说一句,您既已嫁给了侯爷,便不该再念着他。我虽是仲海的朋友,却也是侯爷的下属。”此话不难明白,自是希望七夫人规守妇道,莫要与别的男子牵扯不清。

七夫人望着卢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掩面道:“对不住,我不是要为难你…我实在找不到别人来问,又听说你是他真正的知己,这才…这才…”

卢云叹了口气,眼前的妙龄美女与自己年岁相当,当此花样年华,却要嫁给一个老人,侯门一入深似海,这漫漫年月,真不知要她如何排遣了。七夫人福了福,低声道:“卢大人,请你保守秘密,别跟人家提今日的事,好么?”卢云颔首道:“你放心,卢某守口如瓶,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有半点外传,夫人唯某是问。”

卢云言出必行,乃是天下第一等守信的人,七夫人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自是暗暗松了口气,当下转身离开。卢书见她形孤影单,想到她的苦处,心下登时大怜,当即唤住了她,道:“夫人留步。”七夫人转过身来,叹道:“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卢云微微一笑,躬身道:“夫人日后若觉得日子闷,便来我家坐坐吧。内子略通丹青,倘若蒙您不弃,不如也学着画上几笔,可好?”

七夫人柳眉一动,喜道:“你是说真的?”

卢云见她开心,心下忽也高兴起来,微笑便道:“这个自然。”

七夫人官家生活,每受其他六名夫人排挤,虽说衣食无虞,但人生不光吃吃喝喝,每感内心苦闷,无从宣泄,眼下若能寄情丹青,与卢云这对文雅夫妇结交,自是无上快事。七夫人笑道:“我笨得紧,字也写得丑,到时要请卢夫人多指点了。”

卢云哈哈一笑,正要回话,忽然之间,只觉四周安静下来,原本街道上车水马龙,此时却一发不见踪影。柳府占地虽广,但也在王府胡同之中,院外便是闹市,向来人潮喧哗,此刻却悄然无声,如同深夜,自不免让人奇怪。

两人面面相觑,都感诧异。七夫人强笑道:“住这儿几年了,难得这般清静。”

卢书心下起疑,正要询问,忽听街上传来阵阵响声,听来一顿一顿,整齐划一,好似几百人同声踏地。七夫人心下有些怕,不知那是什么怪声,便往卢云身上靠去。

卢云扶住了她,将“云梦泽”解下腰来,拿在手上,低声道:“别怕,我过去瞧瞧。”七夫人见他连剑也拿了出来,心里更是着慌。卢云向她摇了摇手,示意她莫要妄动,跟着窜身跃起,飞上墙头去看。

七夫人守在墙下,见卢云的背影微微颤抖,娇声便道:“怎么了?外头那是什么声音?”话声未毕,卢云已然跳落地来,一把拉住七夫人,神色凝重异常。

七夫人见卢云如此神态,更强拉着自己的手,不由满心疑惑,慌道:“到底怎么了?”

卢云右手拉着她,左手不离剑柄,沉声道:“别慌,过去前厅再说。”七夫人又是疑惑,又是害怕,只能让卢云拉着走了。

来到了前厅,七夫人见大门深锁,家丁神色震恐,全数挤在院里,一旁左从义、石凭、黄应、韦子壮等人都已会合过来,全在交头接耳。七夫人慌道:“到底怎么了?你们谁跟我说啊?”声音急迫,颇见尖锐,想来心中惶恐已极。

她喊了两句,仍无人理会自己,正要尖叫,忽见卢云走向韦子壮,沉声道:

“外头是哪路军马?怎敢包围柳府?”七夫人听了这话,全身如同雷亟,惊道:

“大军包抄?是…是江充的人么?”众人自也不知,一时无人答话,七大人心下害怕,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眼看韦子壮也是没理会处,良久说不出个道理来。卢云便攀到梁上,朝院外看去,只见大门前挤着五六百名兵卒,个个手提刀枪。左从义乃是柳门元老,自恃军中资历地位,倒也不怕,当下问向卢云,喝道:“到底是哪些兔患子放肆?可是锦衣卫的?”

卢云悬在梁上,摇头道:“不是锦衣卫,这帮人穿着禁军的衣服,不知是哪个卫所的。”

石凭大喝一声,奔向大门,向家丁喝道:“管他是哪里的人,反正还不都姓江!他奶奶的,打开门,爷爷倒要看看是哪路人马敢来放肆!”左从义大声道:

“说得好!太岁爷头上动土,征北大都督府是他们碰得么?”

黄应、赵制使等人也在大声呼应,十来名将领相互壮胆,果然气势高涨不少,众人拔出兵刃,齐向大门行去。石凭一马当先,冷冷地道:“来人,开门。”

家丁吞了口唾沫,不知是否要依言开门,正在此时,大门碰碰地敲了起来,石凭吓了一跳,反而望后疾退。大厅众人满心惨淡,竟没人敢动上一下半下。韦子壮从头到尾面色铁青,心中只感不对,想起秦霸先一家的惨祸,此时听了那碰碰声响,全身冷汗更是涔涔而落。

卢云见他们色厉胆敛,登即抢上前去,提声叫道:“门外是哪一位!”

外头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道:“诸位高贤,下官是金吾卫都统巩正仪,奉皇上之命,特来贵府找样东西。还请诸位行个方便。”卢云咦了一声,他本以为是江充作祟,哪知却冒出个名不见经传的巩正仪?卢云正自疑惑,忽听侧门处脚步声杂沓,似有什么人过来了。

众人心下一惊,急忙回首望去,只见一名老者大跨步行出,正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

卢云还未来得及躬身行礼,只见柳昂天手一挥,背后大批军士匆匆涌上,望来也有三四百人,霎时便将前院、大厅等处挤得满了。

柳昂天不改往日威风,只冷冷地道:“大家莫慌,把门打开,让姓巩的进来说话。”

背后士兵嘿地一声,瞬即接管前院,卢云等人都见过这批兵卒,这些人住在柳府别院,一墙相邻,乃是柳昂天军旅多年收下的死士,个个都是忠心耿耿。当年刘敬惨死,京城大乱,便是靠这批步卒守卫柳府,此刻局面稍有不稳,又给柳昂天调了出来。

柳昂天使了个眼色,部众便将大门略略打开,哪知才开了一条缝,外头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便如大水般泄入,杀声四起,门板大开,无数兵卒便要趁势涌入,柳昂天怒吼道:“大胆!给我挡在门外!有敢擅入柳府者,格杀匆论!”

大都督一声令下,柳门死士奋力向前,只听怒喝斥骂之声不绝于耳,双方人马互相推挤,门口乱为一片,柳昂天怒道:“巩正仪!我柳家大门是你们这些蹄子踏得么?给我独个人滚进来!”老将不老,霹雳般的吼声发出,虽无盖世内力,却也让众人心头一震。门外传来一个军官的声音,大声叫道:“大家听侯爷的话!退后!统通退后!退后!”

乱了好一阵子,门外跌跌撞撞地颠入一人,看他身穿金甲,腰悬钢刀,果然是当今四大禁军将领之一、金吾卫都统巩正仪。这巩都统才入院中,全身上下立时被刀枪指住,柳昂天喝道:“关上了门!”百名军士发声呐喊,门板推挤,撞开了门外无数兵卒,轰然巨响中,再次牢牢紧闭。

左从义等人见来将落单,纷纷冲上前来,对着他上下斜觑,不住冷笑挑衅。

巩正仪独自站立院中,面色有些惊白,他向柳昂天挤出笑容,拱手道:“侯爷。”

柳昂天哼了一声,以巩正仪的身分,倒还不必他亲自问话,他使了个眼色,那石凭明了意思,霎时横手横脚,晃到了巩正仪面前,傲然道:“巩都统,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还是活得烦腻了?居然来侯爷府上撒野啊?”说着伸手拍打巩正仪的面颊,直把这位禁军统领视若无物。

巩正仪面色难看,他缩头缩手,取出一道公文,道:“对不住。皇上有旨,要咱们四位禁军都统封闭城门,在城里寻找一物。在下身受皇命,奉命过来搜查府上,绝非有意得罪。”

左从义走了过来,接过公文一看,迳自扔在地下,戟指骂道:“一派胡言!找东西找到咱们侯爷府了?莫非你收了江充的好处,想要栽赃什么,是不是?”

大怒之下,一脚便往巩正仪身上踹去。巩正仪满面汗水,慌道:“误会!误会!此事与江大人无关。现下太师府也给皇上派人搜查,诸位若是不信,只管派人过去问问,那便明白了。”

听得江府也被波及,满场将士都是为之一惊,齐声道:“江充也被搜了?”

巩正仪喘道:“岂止江太师被搜,现下虎林卫奉命搜索内阁学土,羽林卫去搜六部尚书,只要查到皇上要找的东西,满门立时下监。”众人大惊不已,卢云听说顾嗣源也给波及,自也感到惊愕骇然,问道:“皇上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巩正仪干笑两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送到了柳昂天面前。众人急急围拢过来,霎时见到了一只方印拓文,六字阳刻大篆,数十双眼睛看得明白,却是“皇帝正统之宝”!

柳昂天深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要找传国玉玺?”

巩正仪干笑道:“侯爷英明。”

厅上众人面面相觑,却没几个人想得懂皇帝的用意。那正统之宝淹没已久,早随武英皇帝一同陨落,岂料事隔三十余年,今圣竟要硬搜出来?却不知是哪个奸臣谗言上奏,竟尔惹出这等天怒人怨的事惰。

柳昂天几十年没见过这等宝贝,自是毫不在意。他微微一笑,道:“当年正统之宝遗失,老夫也曾出力去找,只可惜探听多年,却是徒劳无功,倘若东西在我家里,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当下伸手揖客,道:“都统要搜,尽管搜,别说我怠慢你就成了。”

眼看柳昂天胸有成竹,巩正仪自是心头惴惴,皇帝这次诰命颇为古怪,被搜的人莫名其妙,搜的人自也一头雾水。他里外不是人,却又不能不搜,只得赔笑道:“多谢侯爷明理。在下只要五个人便够了。”柳昂天不去理他,自管行入大厅,喝道:“来人!他们搜得痛快,咱们也喝个痛快,大伙儿今日不醉不归!上菜!”

巩正仪苦着一张睑,自从门外调来五名军士,诸人悄没声地在屋内走动。这回皇帝不按牌理出牌,胡乱整肃大臣,不只惊动柳昂天,连江充也一同受累,明日早朝群臣激动,江柳两派同声叫苦,皇帝非得收回成命不可,届时大臣追究罪责,巩正仪等人负责搜查,全都要成了代罪羔羊,他自知处境为难,自是加倍小心谨慎,免得来日遭人挟怨报复。

柳昂天意兴甚豪,当下把七个老婆唤了出来,满满坐了一桌。柳昂天的儿女世居封地,无人在京,不然满月酒加上团员酒,儿女媳婿、内孙外孙齐聚一堂,必可坐满三桌。总帅神态自若,其余众将气势大振,便也坐下饮酒,一时猜拳喧嚷,根本不把巩正仪放入眼里。每回巩正仪率人经过,左从义等人便赏他一阵冷嘲热讽,着意让这人难堪。

巩正仪奉命而来,用意也只在官样文章,只要在皇帝面前奋不顾身,那便有了个交代。他无心搜索,屋内屋外应付一阵,便行到柳昂天桌边,躬身道:“启禀侯爷,里外都看过了。”看他模样恭谨,直似下属回秉上司,柳昂天却不领情,只冷冷地道:“没找到?”

巩正仪赔笑道:“回侯爷的话,没找到。”他想反身离开,柳昂天却不让他走,当下喝了口酒,淡淡地道:“巩都统,我老婆的床单是什么花样啊?”

巩正仪慌道:“侯…侯爷,您…您这话是…”

柳昂天叹道:“您搜了半天,却连我老婆的床单也没瞧过,一会儿皇上问你话,你答不上来,到时龙颜大怒,硬派老夫怠慢钦差,柳某人可吃罪不起。都统再加把劲吧。”

巩正仪知道他有意恶整自己,一会儿说不定设下什么计谋,却来倒打一耙。

想自己这个金吾卫统领巴掌点大,实在得罪不起征北都督,当即求饶道:“侯爷,您…您饶过小人吧…”

柳昂天双目翻起,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废话什么!要你搜,便去搜!”

柳昂天神态凶狠,好似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反倒是带头搜查的将领一般。巩正仪苦着睑,带着兵卒匆匆绕屋一圈,敷衍过后,便又陪着笑脸回来,轻声道:“侯爷,还是没瞧到哪…”

柳昂天冷冷一笑,将小儿子抱上膝头,道:“大人啊,就这么算了么?”巩正仪哈了哈腰,擦去了额头冷汗,尴尬地道:“小人…小人该…该…”

他该了两声,也不知该些什么。柳昂天好整以暇,他喝了口酒,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亲,道:“该怎么样啊?怎地不说话了啊?”他问了两声,却只听巩正仪牙关打颤,好似十分害怕,柳昂天心中得意,当下斜目去看巩正仪,只见他双目瞪直,神情异样,只在凝望着自己的膝头。柳昂天微微一奇,便也朝自己腿上望去。

一望之下,连他自己也咦了一声,身子竟是僵住了。

柳昂天神情有异,桌边将领心下纳闷,齐朝柳昂天望来,霎时之间,喷酒的喷酒,发颤的发颤,诸人满心惊诧,无不全身大震。满厅人众原本喧哗吵嚷,此刻见了主桌的情状,全都静了下来。

各人睁大了眼,几百双目光定来,都在望着柳昂天的膝头。

“呀哈哈!”万籁俱寂中,小小婴儿哈哈欢笑,看他高举小手,捧着一方印石,好似拿到了什么宝贝玩意儿,真个开心了。

玉色温润,形做四方,上刻六大篆文,曰:

“皇帝正统之宝!”

正统之宝…居然在这儿?

柳昂天一颗心彷佛停止跳动,左从义、石凭等人也是面皮发颤,厅上不闻一人说话,粗重无比的喘息声此起彼落,让人更感心慌。过得良久,左从义第一个说话,只听他语带哭音,呜噎道:“搜出来了…”巩正仪并无分毫喜悦,只喃喃自语,寒声道:“是啊,搜出来了…”

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便在此时,猛听一声尖叫,一名女子抱住那婴儿,哭道:“搜出来又怎么样?不过是一块玉石,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说话那女子放声尖叫,正是七夫人,看她泪如雨下,怀中的婴儿却仍呀呀笑着,双手兀自抱着印石不放,分毫不知大祸临头。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傻丫头,这东西随武英先皇出征,玺在人在,玺失人亡,现下东西重见天日,先皇恐怕也要…”说到此处,已是颓然坐倒,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皇帝日夜忧惧先皇复生,三十年来悬心挂念,现下正统之宝在自己家里被搜出来,事涉皇权归属,那比聚众上山的罪名还要来得惨。众人想清楚了道理,无不牙关颤抖,左从义呜噎啜泣,韦子壮呆若木鸡,连卢云也是一脸惊愕,众人一个接一个垂首下去,无论搜的人、被搜的人、旁观的人,此时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办?”

左从义全身发抖,语带哭音,颤声道:“巩都统,如果事情传出去,咱们…咱们还能活么?”巩正仪摇了摇头,黯然道:“实在话一句,皇上连江充都疑心了,各位与玉玺牵连上了,日后会有什么下场,自己想吧。”左从义目中含泪,他眼望巩正仪,哽咽道:“巩督统,咱们是被嫁祸的。”

巩正仪倒也没有趾高气昂,只是微微苦笑,摇头道:“别跟我诉苦,我帮不了你们的。”

众人互望一眼,想到刘敬与东厂诸人的下场,无不全身发抖,猛听一声大吼,韦子壮当机立断,先发制人,霎时拔刀出来,架住了巩正仪的喉头,逼勒他坐下。

他便了个眼色,黄应沙场老将出身,应变也快,霎时拔出钢刀,将巩正仪的部下捕捉在地,不许他们通风报信。

众人有的急于查出真相,有的惶惑害怕,不能言语,满堂人心惶惶,却只有那个小婴儿仍旧拿着玉玺,嘻嘻哈哈地笑着。

左从义哭道:“为什么?这东西不是失踪了么?为何又会冒出来?”管家抱头大哭:“小少爷贪玩,自己从礼品堆拿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啊…”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了然,已知有人移祸江东,藉送礼之便,趁机嫁祸给柳昂天。石凭双目喷火,怒目望向众人,厉声道:“是谁!是谁把东西带来的,滚出来!”众人见了他的眼神,都是为之一惊,虽然知道事惰与自己无关,却还是怕了起来。

砰…砰…

便在此时,突听大门再次响起,硬生生打断石凭的说话。打门声中夹杂一个吼声,喝道:“老巩啊!到底查得怎么样了!有无瞧见东西啊!”

情势再变,又有人过来支援了,柳昂天沉声便道:“来人,守住了大门。”

勇者死士涌了上来,全数埋伏在大门之旁,个个拔刀出鞘,等着下手杀人。门外那人没听得回答,登时叫道:“老巩,大家都查完了,就你还没回报!你到底在搅什么?”

韦子壮怕巩正仪大呼小叫,登把钢刀紧了紧,低声道:“这大嗓门是谁?”

巩正仪慌道:“门外那人是府军卫的都统李扬鹰。这回大家得了号令,各自行事,咱们金吾卫查侯爷府,府军卫搜太师府,其余五大学士、六部尚书的宅邸则由虎林、羽林两军专责查访。一有消息,即刻上报万岁爷。”

众人听得声势浩大,心下都是暗暗害怕,想来皇帝此番劳师动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绝无轻易罢手之理。韦子壮倒不显得怕,他冷笑一声,将刀子略略松开,附耳道:“想活,那就把人打发走。”

巩正仪命悬人手,却又不堪坐以待毙,正想找个密语向外传讯,韦子壮已然靠了过来,又加了一句狠话:“别想掉花枪,这帮人要是进来了,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巩正仪满面冷汗,看韦子壮的狠模样,绝非玩笑之言,此时此刻,只有听命行事再说了。他吞了口唾沫,提气叫道:“李都统!咱也没找到东西!劳烦你先带兵回去,我在侯爷府还有些私事,想坐会儿再走。”

那李扬鹰却无意离开,听了说话,反而斥骂道:“别搅和了!宫里还有多少事等着回报,你快快出来吧!”巩正仪有些犹疑,韦子壮却不容他退让,他重重哼了一声,霎时手上钢刀加紧,割伤了喉头。

巩正仪又慌又怕,韦子壮心狠手辣,随时会杀了自己,当下喘了喘,又叫道:“李都统别不近人情!侯爷今晚摆满月酒,我想留下来喝一杯,聊表祝贺,有何不可?”

门外李扬鹰啧了一声,跟着脚步声响起,换了个人过来说话。巩正仪管他是谁,此刻性命垂危,便算亲爹娘过来也不管用,当即叫道:“你们先走吧!我今夜不回宫了。大家好歹是同僚,皇上那儿替我遮掩着,行么?”

“不行…”

大门外传来低低的话声,听来中气颇为不足,可这个嗓音好熟悉,好像是…

…好像是…

巩正仪发起抖来了,已是泪如雨下,花厅里四品以上顶戴的,无不面色惨淡,因为…因为…

“圣上驾到!”

门外一片当琅琅的响声,千柄腰刀触地,无数官军叩首,三呼圣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爷来了。形势抵定,再也无法顽抗。门内众人闻声震动,七个夫人自知要死,一齐放声大哭。韦子壮也呆了,索性放开了钢刀,怔怔坐倒。此时无论武功高低、才略优劣,胆大胆小,每个人都是目中含泪,面如死灰。

“柳昂天!你也步上刘敬的后尘,一起来反朕么?”黄龙悲吼,重重一脚踢在门上。

“开门!你若没做亏心事,现下就给朕开门!开门!”

一响接着一响,皇帝对着大门连连重踢,每一下都踢到了男女老幼的心窝里,痛得心酸凄惨。七夫人忽然尖叫起来,她抓起玉玺,奋力砸下,尖叫道:“祸端!祸端!看我砸烂你!”只听碰地一响,那玉玺摔在地下,却只砸破了青砖,并未破裂缺角。七夫人哭叫道:“来人!快拿槌子来!快拿槌子来!咱们砸拦它,扔到井里去!皇上问起来,咱们便说不知道!”说着大呼小叫,到处寻找铁槌。

旁观众人低头苦笑,并无一人援手。众人心里明白,此时便算砸烂了玉玺,矢口否认,怕也无济于事。毕竟藏得起玉玺,藏不起巩正仪,纵使把他杀了灭口,门外那个李扬鹰亲眼见同僚进屋,却要如何料理?便算也赏他一个冷枪,那成百上千的兵卒都听到了说话,该要怎么办?

皇帝越踢越怒,霎时吼道:“柳昂天!你这奸臣居心叵测,以为朕不知道么?要不是太后保着你,朕老早就杀了你!就像杀掉秦霸先那样杀了你!”

满厅众人极其慌乱,有的默默饮泣,有的眼珠急转,亟思脱身之道。柳昂天却显得极为沉静,只见他大踏步行入院中,站在大门之前,似在思索什么。

主公不见应变,诰命夫人自不能坐以待毙,她奔入屋里,过了半晌,手上抓了块物事,便又急急忙忙奔回院中,她满面泪水,悲哭道:“老爷…老爷…这是隆庆帝赐下的免死金牌…咱们用这个救命…”厅上众人见了救命法宝,无不欢呼起来。知道还有一线生机。

柳昂天笑了笑,接过了金牌,他忽然大吼一声,将金牌奋力砸出,那牌子飞越大门,坠入了外头的人群中。

救命金牌弃若敝履,柳夫人放声人哭:“老爷,你不要命了么?”

柳昂天哈哈大笑,厉声道:“傻瓜!这种东西要能救命,秦霸先一家也不会死了!真正救命的东西是…”他走向院内一角,伸手握住一柄大刀,霎时奋力拔起,厉声怒吼:“朱谨!老子当年能拥立你,今日就能杀掉你!你有种滚进来!”

柳昂天怒言挑战当今,皇帝闻言狂怒,正要下令攻打柳门,猛听轰隆一声大响,后院直直射出一道蓝焰,炸上了半空。

最后的机关已然发动,蓝色焰火照得夜空一片明亮,城郊威武军营的三万死士即将杀入北京,当京城被染为血海的时刻,一切都将玉石俱焚。

征北大都督或许无力争斗,无能自保,但要玉石俱焚,善穆侯可是绰绰有余。

左从义等人又怕又惊,全都滚跌在地。韦子壮泪流满面,眼前出现自己师哥的身影,如今斗转星移,轮回却来到了自己身上,他奔了上去,大声哭道:“大家今日放手一搏,虽死无憾!”

柳昂天手持大刀,喝道:“韦子壮听命!”韦子壮拜倒在地,咬牙道:“属下在。”

柳昂天拉住了元配夫人,一把推向韦子壮,厉声道:“保着我的妻小走!来日替我报仇!”

韦子壮大惊失色,颤声道:“侯爷…你…你…”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管大踏步行向大门,便在此时,又是一声巨响,门闩已然断裂,大门随时都能倒塌。突听柳昂天怒吼道:“走!”情势紧张,再也拖延不得,韦子壮拖着元配夫人,手上另抓了一个,尖叫道:“大家快随我走!从厨房密道走!”他见卢云呆立不动,霎时重重踢了他一脚,喝道:“帮帮我!救一个算一个啊!”

卢云醒觉过来,他见七夫人兀自尖叫不已,当下拦腰抱住了她,随着韦子壮仓皇逃离。

便在此时,大门传来碰地一声,那是重物撞门的巨响,震耳欲聋。后院脚步声无数,已被包围,韦子壮掀开后厨的一处土灶,现出了一条通道,大小仅容爬入,听他喝道:“进去!快进去了!”老弱妇孺惊怕莫名,一个个爬将进去,遇到年纪长的,韦子壮便一脚踢入,将人硬塞进去。

“轰隆”,伴随最后一声巨响,大门向两旁倒下,烟尘弥漫中,当前走进一名腰悬弯刀,面目阴沉的男子。他手指柳昂天,冷冷地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前来擒拿善穆侯满门,有敢抗旨不从者,定斩不饶。”

好生熟悉的景象,三十年前的秦征西,三十年后的柳征北,当年那一幕老弱妇孺引颈就戮,秦家主母无辜断颈。而如今…而如今这里站的人却是…

“操你妈啊!”大刀狂烈杀出,鲜血洒过半空,那锦衣男子的首级落了下来,柳昂天伸手抓住,狠命扔向皇帝,霎时喊出今生在朝廷里的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咱们今日杀死昏君!自己做皇帝啊!”

杀声震天,三百名死士随着主公向前冲杀,如同千军万马,柳门已成战场火海,左从义等人又哭又笑,有的逃、有的战,有的却如失心疯一般,竟只茫然坐地,等候斧戎加身。

大难临头,里里外外都是逃难人群,大批军士从门口杀来,院外无数兵士翻墙入屋,一个个跳将进来。韦子壮见卢云兀自呆呆站立,登即大吼一声:“还不走?你也想死吗?”将他一把拉住,两人一同滚进密道。

卢云向下倒落,临别前最后一眼回顾京城,只见夜空一片蓝光,彷如魔鬼的诡谲笑容,正自诅咒着人间…

“皇上啊皇上!”

蓝光满天,江充抱头痛哭,望着里许外的都督府。三足鼎立,双雄对决,江刘柳三派历经三十年对峙,终于烟消云散了。王朝的三大支柱被砍倒了两根,他责无旁贷,从此以后便要独力撑起朝廷。这听来像是大喜事,可是…可是…

“皇上啊皇上!”江充放声大哭:“一只鼎少了两根脚,那就不再是鼎了…那是倒在地下的废铁啊!”

一方印石、一袭龙袍,三十年来的寝食难安,终于把皇帝逼到角落了。他连忠心耿耿的江充也信不过,也要软禁家中,也要削去大权,皇帝已经疯狂了。

他正在摧毁自己一手创建的太平乐业,景泰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