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杨君,不幸夭亡!念昨幸会,吾极心伤。惜君高材,寄泪千行。衰君别世,百结愁肠。魂如有灵,必告凶狂。呜呼痛哉,伏惟尚饕!

却说杨肃观中枪坠河,不见踪影,自那夜之后,柳门连着几日调出部队搜寻,卢云、伍定远等人也在费力打捞,几日下来,却始终找不到杨肃观的踪影。又过三日,眼看还是毫无下落,众人领的是朝廷薪俸,与杨家交情再深十倍,也不能这般无止无尽地干下去,便推举了卢云出来,由他向杨大学士禀明放弃之意。

卢云找杨远说了,才提个开头,杨夫人已是伤心欲绝,那杨远倒是没说什么,仍是一幅平平淡淡、莫测高深的模样,全无半分失态。人家镇静自若,定力过人,卢云怎好说什么?秉过意思之后,也只有悻悻然离开了。

不知为何,卢云心里始终有个感觉,似乎杨肃观并未死去,也许是这位同侪往日精明厉害,若说他便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实难让自己置信。也许,他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只等时机到来,他便会现身降临,就如昔日的“风流司郎中”那般神出鬼没。

闲里时光易过,搁下了杨肃观的事情,便该为自己的婚事打算了。卢云大婚在即,这几日不再方便借宿岳丈家中,便搬回自己的住所。

此番大婚,郎是状元郎、娘是美娇娘,卢云文章博达,顾倩兮雅擅丹青,二人门当户对,都是秀雅之人,自是难得一见的天作之合。只是美中不足,两人的新家着实破烂不堪,看卢云拿来迎娶未婚娇妻的,正是当年高中状元时买下的那栋小屋。这屋子两大坏处,第—个是木头对大门,格局蹙酸,入门便见—炕;第二个坏处是窄小拥挤,窗边一张寒桌,吃饭写字全在上头,这般破烂房舍拿来迎娶佳人,当真难看。果然二姨娘过来视察之后,只气得没晕过去,拿着鸡毛掸子便往卢云头上扫落,差点没惹出了风波。

二姨娘气呼呼,顾嗣源笑眯眯,老丈人何等眼光,行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新房是否富丽堂皇,那是其次了,要紧的是男的实在、女的贤淑,两人相爱便行。顾倩兮天生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儿,这几日看过洞房新居之后,也如爹爹般笑吟吟地不以为意,卢云便也放下心来,反正自己是在长洲为官,月底便要带同娇妻离京,勉强凑合几日,算算还能应付着用。

这日已是八月初十,再过五日便要大婚,顾嗣源早已吩咐过来,要管家一路照看,不准有失。

聘礼、媒人、婚宴全由他顾尚书暗中打点,除非卢云临阵脱逃,不见踪影,否则这桩婚礼必定妥妥当当,只是思来想去,这等赔本生意一桩便嫌太多,天幸只生了一个宝贝女儿,要是连生四个,四千金一同出嫁,棺材老本恐怕全没了。

大事有顾嗣源照顾,小事有管家帮办,新郎官这些日子无所事事,只能捡些琐事来做,这日晚饭过后,他先剪了几个喜字,又铺上大红鸳鸯绣花被褥,卢云坐在床上,眼看红罗锦帐,床头贴喜,红烛在桌,自行幻想洞房花烛的情景,内心自是温馨不尽,喜悦无比。

只是温馨归温馨,内心却也不免小鹿乱撞,那鹿好生会跳,直似上下左右乱撞乱冲,想想还有五日要熬,这鹿再跳将下去,到时不免跳出病来。卢云咳了一声,心道:“人生四大喜事,我已经历三样了,当此佳辰,以茶待酒,来上一杯吧。”当下准备了热水,自行煮茶品茗,也好定定心神。

何谓人生四大喜?正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卢云手持茶杯,嘴边带笑。这金榜题名的滋味他早已尝过,果然是大悲大喜,酸甜苦辣一应俱全,还险些在承天门给人脱了裤子。至于故知、甘霖这两样,他人生备尝辛劳,感受自切,算来还剩最后这个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却不知个中滋味如何了。

想着想,全身又烧起了大火,卢云已至而立之年,平日多读医书,男女之事自然通晓,绝非无知少年。但要说到亲身经历,这却是头一回。当年虽给秦仲海屡次押入妓院,但卢云靠着轻功不弱,脚底抹油功夫精湛,始终在最后关头逃之夭夭,不曾给污染了。想到顾倩兮的花容月貌,举止间的娇俏宜人,这洞房花烛夜必然耐人寻味。卢云心摇神驰,拿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茶水都溅上了身。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外头传来一声笑,这嗓音好生低沉,一听便知来人是条大汉,卢云啊了一声,知道有客人过来,忙问道:“谁在外面?”那嗓音哈哈一笑,道:“是我。”

卢云大喜,赶忙打开了门,果然眼前站着天塔股地一条大汉,看他身材着实高壮,国字脸正气凛然,正是伍定远来了。

这几日伍定远忙于公务,始终没有过来瞧卢云,难得他忙里偷闲,卢云自要好好招待一番,他慌忙取过茶壶,替伍定远满满斟了—大杯,有些手忙脚乱。伍定远自行坐下,左顾右盼,含笑道:“你这房子挺别致,我倒没来过。”

卢云陪坐一旁,干咳两声,道:“反正在京城的日子也没多久了,将就点也就成了。”

伍定远笑道:“是了,你成亲后便要返回江南,这两日有地方住便成了。确实不须大肆铺张。”说话间从背上解下一只包袱,打了开来,只见里头摆着一只锦盒,伍定远双手奉上,送到卢云面前,见是一对雌雄玉狮。卢云是鉴玉名家,一看那雄狮脚踩乾坤,雌狮携子游嬉,立知这是五代雕功的“夜明锦玉狮”,纹理细腻,用的更是上好的和阗美玉。

伍定远微笑道:“卢兄弟,大哥几年来受你许多恩情,你过几日便要大婚,这是一点心意。”

卢云慌忙摇手道:“这礼太贵重,我不能收。”将锦盒推了回去,神态甚是坚决。

伍定远不急着和他吵,只握住卢云的手,温言道:“胸口的伤好些了么?”

卢云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如何会中计?仍是一股脑儿不从,道:“定远,咱俩是过命的交情,你送这般贵重的礼,过几日你和艳婷姑娘好事近了,我还不一样要大张旗鼓地费心张罗,你可行行好吧。”

伍定远听了艳婷二字,脸色忽然微微黯淡,低声便道:“若有那么一日,我死而无憾。”

卢云见他神色有异,登时咦了一声。杨肃观失踪之日,艳婷刚巧陪在身边,说来有些悬疑之处。想起长洲城隍庙里的所见所闻,不由有些担忧,低声便道:

“定远,你和艳婷还好么?”

伍定远微微一笑,先前那异样神色一闪而过,刹那间便又宁定如常。他凝视卢云,又把那只锦盒塞了过去,含笑道:“卢兄弟,柳门四将,观海云远,现下只剩你我两人了。眼前你要大婚,再重的礼都是应该,来,收下吧。”

卢云还要推却,伍定远摇了摇头,道:“兄弟别急着推托,我这儿还有样东西,你看过之后,非收不可。”卢云有些纳闷,世上岂有非收不可的礼品,正想一概推拒,伍定远却已弯下腰去,自行取出一罐事物,道:“九转正气丹,我向侯爷求来的。”

卢云听这药名大义凛然,想来是治伤圣品,当下只哦了一声,摇头道:“我胸口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何须大费周章?”伍定远裂嘴一笑,附耳道:“兄弟误会了,这不是治胸口刀伤的。”

卢云茫然道:“不是治胸口的,那是治那里的?”伍定远神神秘秘地一笑,目光向下一扫,跟着含笑不语。

卢云全身颤抖,惊道:“什么正气丹,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伍定远微笑道:“你还没听说么?侯爷老来生子,让七夫人生了个小少爷,这一切全拜‘九转正气丹’的大威力。”他见卢云嚅嚅嚿嚿,当下把药罐子塞了过去,低声道:“九转正气丹养精补元,精选九种珍贵药材,经八卦炉九九八十一日炖煮,莺啼九转,正气不散,乃至正至阳之物,故以正气名之。若非我向侯爷苦苦哀求,人家还不肯给哪。”

卢云听了大威力,不由心中犹豫,将药罐子捧入手心,低声道:“如何服用?”

伍定远容光焕发,一幅老马识途的模样,低声又道:“半个时辰前服用即可,切记,药性太强,不可多吃,否则必有大祸。”卢云惊道:“什么大祸?”伍定远故做神秘,低声道:“我也是听人转述,好似有一回侯爷服用过量,致使七个夫人迭有怨言?你试过便知。”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一时诧异不语,伍定远义加了一句嘱咐:“兄弟,你若把‘玉狮子’还我,这‘正气丹’便不能给你,鱼与熊掌必须兼得。知道么?”

卢云双眼圆睁,内心煎熬难决,想起卢家三代一脉单传,日后若要多子多孙,定须此宝相助,当下一声长叹,道:“为了列祖列宗,只能收了。”当下将药罐子揣入怀里,直是慎而重之的模样。

伍定远望着卢云的窘态,忽然便是一笑,卢云回望过去,脸色也甚尴尬,二人四目相望,忽感莞尔,一时忍俊不禁,竟是相顾大笑起来。

伍定远原本有些阴霾,这下忧虑全消散了。他哈哈笑着,道:“卢兄弟,下回我返京之时,你可得抱个儿子给我瞧。否则休怪我灌你吃药了。”卢云也自笑着,正要按口,忽然心下一凛,愣道:“下次回京之时?定远,你…你要离开北京了么?”

伍定远叹了口气,道:“没错,我明日一早便走,卢兄弟,我今夜是来向你道别的。”

卢云吃了一惊,慌忙问道:“怎么走得这般急?”伍定远目光向地,轻声道:“朝廷公文连日催促,要我早些过去居庸关上任。我这几日一直拖延,只想喝过喜酒再走,奈何北境边关不能无将驻守,过几日江充又会差人过来探查,只能先走一步了。”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垂下首去。杨肃观挨枪,秦仲海造反,柳门几人一个个或走或散,现下连伍定远也要离开京城。卢云别开头去,黯然道:“定远,我本想请你当傧相的。”

伍定远听了这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面面相对,俱都无言。

过了半晌,伍定远缓缓起身,道:“我明日一早离开,艳婷受惊太过,这些时日有些…有些心神不宁,我得回去瞧瞧。”卢云叹道:“她也跟着去么?”

伍定远嗯了一声,道:“我这回过去少说一年半载,不只是她,连崇卿也得跟我走。”

卢云一路送到门外,此时天候转寒,夜间霜寒露重,伍定远见卢云衣杉单薄,便道:“你早些睡吧,这几日没人帮你打点,自己多担待辛苦。”卢云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我理会得。”

伍定远凝视卢云,似乎欲言又止,又似有些不忍离开,过得许久,他忽然走将过来,一把抱住卢云,低声道:“兄弟,大哥走了,你好自珍重。”他不再多说什么,便自转身离去。

卢云独立巷口,望着伍定远离去的背影,想起二人从此一个调任北疆,一个远在江南,再要相聚,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一时有些感慨,忍不住叹了口气。

忽听脚步声响起,卢云拾眼望去,只见巷口奔入一个孩童的身影,听得稚气的嗓音唤道:“卢叔叔!”卢云微微一笑,自知面前这红扑扑的孩子是伍定远的义子崇卿,他俯下身来,笑道:“好孩子,你爹爹刚走呢,你来找他的?”崇卿摇头道:“不是,我是来找叔叔的。”

卢云眨了眨眼,笑道:“你找我?想跟叔叔认字么?”猛听读书写字,崇卿登时“噫”了一声,好似不寒而栗,卢云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好啦,什么事找卢叔叔?可是你爹爹忘了什么东西?”

崇卿摇头道:“不是爹爹掉东西,是姑姑要给东西。”卢云假作不解,道:

“姑姑?谁是姑姑?”崇卿做了个鬼脸,笑道:“卢叔叔装傻,姑姑就是姑姑,你见过的。”卢云一拍额头,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那个姑姑啊?对不住,我还以为那是你妈妈呢。”

崇卿听了这话,先是呵呵笑着,好似甚为欢喜,过得半晌,却又低下头去,不言不语。

卢云蹲下身去,含笑道:“崇卿,喜欢姑姑当妈妈么?”

崇卿黯然道:“崇卿喜欢没用,要姑姑喜欢爹爹才管用。”

卢云陡听此言,心下登时一凛,想道:“艳婷对定远不假辞色,连孩子也看出来了。”

本想艳婷住到伍定远家里,两人情感定是一日亲过一日,没想个把月过去,仍无重大进展。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崇卿的脸颊,道:“好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管。你方才说姑姑有东西要给我,那是什么东西?”

崇卿嗯了一声,急忙脱下外衣,此时不过中秋,那孩子已裹着厚厚的棉袄,卢云忍不住一笑,道:“才入秋呢,怎么就穿冬衣了?”崇卿道:“姑姑见我怕冷,这才给我穿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交到了卢云手里。卢云奇道:

“送我的么?”

崇卿道:“不是呢,是给爷爷的小弟弟。”卢云奇道:“爷爷的小弟弟?那又是谁?”

祟卿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道:“姑姑说了,要叔叔帮她去爷爷家送礼,把这盒子给爷爷的儿子,一个小弟弟。”卢云哑然失笑,这几句话里又是爷爷,又是叔叔,还杂了个小弟弟,直是夹七缠八,一遢糊涂。卢云摇头笑道:“什么爷爷?哪位爷爷?”

祟卿道:“就是那个柳老爷爷啊。姑姑说柳爷爷生小弟弟,要请大家喝酒,可是我们一早就走了,要请叔叔帮她送礼。”卢云啊了一声,心道:“是柳侯爷摆满月酒。”他正要再问,忽地寒风吹来,祟卿寒噤抖过,鼻水再次喷出,险些射中了卢云。

卢云慌忙闪开,正要数说,忽听崇卿嗨了—声,自运一口痰,便往地下吐去,卢云心下骇然,想道:“这孩子倒有怒苍风范。”看这孩子打小没人教,果然粗鲁无比。他拉过了祟卿,嘱咐道:“听好了,以后要学规矩,不许随地吐痰。”

言者谆谆,听者邈邈,那祟卿只嗯了一声,拉起卢云的衣衫,便把鼻涕拧了上去,跟着打了个哈欠,好似有些倦了,便自走了。

卢云苦笑摇头,当真是人善被人欺,看崇卿平日对伍定远敬若天神,却对自己这个卢叔叔如此随性,看来自己平日必要多扮冷面知州,也好重振声威,要人知所戒慎。

回入房里,卢云随手将那玉盒收起,只见上头醮着金漆,想来里头物事颇为贵重,卢云发起愁来,寻思道:“侯爷是我的主婚人,明日是他小儿子的满月酒,礼尚往来,我也得准备些礼品过去。”此次卢云大婚,虽在多事之秋,柳昂天还是多方关照,非只慨然承诺主婚,私下还送了好些礼品过去顾府,俨然以男方家长自居。尊长如此照拂,卢云自是感激不尽,自要备妥珍物馈赠。

卢云身为长洲知州,此次难得上京,自也带了许多名产回来,其中最大一宗便是茶叶。想起柳昂天颇爱品茗,登将行囊里的茶罐全数取出,要挑出极品茶种相赠。

茶叶虽非什么昂贵之物,但江南茗茶也有昂贵希罕的,如金镶玉、碧罗春、六安瓜片、梅坞龙井等,号“绿、郁、甘、美”四绝,极品以两计价,远近驰名,京城不易采买。卢云此次带回茶叶,用意自是替长洲地方打响名气,那些王公大臣喝得好了,乡民得个“上品御用”的彩头,日后也能多挣些生意,绝不让别的地方专美于前。

卢云打开行囊,将茶叶罐子一一取出,只待挑出其中珍贵的,明日便作赠礼,他四下翻捡,一罐罐打开闻香,忽然之间,竟见茶罐中卷着薄薄的书册,卢云微微一奇,他见书页古旧泛黄,书皮上却不见文字,不知是什么东西。若说是长洲府上的家丁误放,却又不像。卢云满面疑惑,当下行到桌边,就着烛光匆匆翻动。

这一看之下,更感诧异,只见内页空白一片,并无半个文字,彷如无字天书一般。

卢云呆了半晌,猜不透这本书是何来历,更不知是什么人放入自己的行囊之中,他翻看良久,却也瞧不出什么道理,当下将古册随手放上窗台,不再理会。

搅了这么一阵,已然深夜,秋夜寒凉,卢云虽有内力护身,不怕着凉,但毕竟冷板凳比不上暖被窝,他伸了几个懒腰,匆匆将外衣褪了,便要上床卷棉被去也。

还没上床,忽然鼻中闻到一股香气,那味道不似佛堂檀香,也不像茶叶清香,反倒似夜间花圃间的点点芬芳,闻来沁人心睥,醉我柔肠,让人心生异想。

卢云微微一惊,忙嗅了嗅自己的衣衫,霎时皱眉摇头,昨夜入睡前并未擦洗,虽不至恶臭薰天,却也没啥好滋味,这味道如此芬芳幽渺,绝非是自己的体味。

他再嗅了嗅,忽觉棉被里有股香气,侧耳倾听,更似有人盖着棉被,将呼吸声遮掩了。

卢云大惊失色,心道:“棉被里有杀手?”他怕胡媚儿忽尔出现,慌忙间向后一滚,摆出“无双连拳”的架式,沉声道:“尊驾何人?何以扰人清梦,躲在棉被之中?”

那棉被轻轻一颤,好似传出了笑声,跟着棉被一角露出晶莹剔透的肌肤,细目看去,却是一双裸脚。卢云嘿了一声,心道:“杀手的脚很小。”他挥舞拳脚,道:“尊驾再不出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便在此时,棉被住下一拉,露出了一张咯咯娇笑的柔美脸蛋,听她笑道:“什么尊驾不尊驾的,看你吓得。”卢云定睛一看,床上躺着个美女,却是顾倩兮来了。卢云脸上一阵羞红,道:“你…你怎会来我床…床上?”

顾倩兮睁着一双妙目,含笑道:“卢郎,我想和你一块儿睡。成么?”

卢云一不知她为何来此,二不知她为何央求共枕,一时面色泛紫:“出然…成…不…成…”语不成声,词不达意,脑中一股热气冲出,脸红脖子粗之余,竟发起抖来了。

顾倩兮见他呆立不语,低声便道:“好容易溜出家来。倦得紧。你再不过来,我可要走了。”

说着爬起身来,便要从窗格子钻出。看那窗扉未曾紧闭,想来她十之八九是从窗口溜进来的。

秋夜寒冷,顾倩兮才从棉被里采出头来,立时打了个哆嗦。卢云怕她着凉,支支吾吾地道:“别…别回去了,你…你便睡我房里,我…我到桌上睡成了…”

顾倩兮语音妩湄,轻声道:“那怎么成?我这不是鸠占鹊巢么?你过来吧。”

卢云别开了头,脑中一片晕眩:“倩兮这是怎么了?再几日咱们便成亲了,她怎会忽然找上门来,难道…难道…”

顾倩兮不耐久候,忍不住嗔道:“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你若不喜欢,我这便回去了。”

既是人家的一片诚心,怎好推辞不受呢?卢云扭扭捏揑,一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待听方圆丈许并无异响,这才放下心来。他低头垂手,模样恭谨,挨挨擦擦地走向床边。正要躬身行礼,忽见顾倩兮温婉轻笑,将棉被略略掀开,露出一双美腿,含笑道:“卢郎,你来。”

卢云大惊失色,气血波涛,腾腾腾地退回三步,当场踢倒两只茶叶罐子。又听咚地一声,怀中的“九转正气丹”掉了出来。

房里茶叶罐乱滚,霎时见连倒了十来个,顾倩兮微微一奇,道:“好端端地,为何搁这许多茶罐子。”说着将“正气丹”捡了起来,她见那瓶灌黑黝黝地甚是粗陋,又道:“这是什么新种茶叶?罐子好丑。”

卢云忙道:“那是药,不是茶叶。”顾倩兮哦了一声,自管开罐察看,待闻那药丹透着一股辛辣,登时蹙眉道:“好难闻的东西,这真是药么?”随手将罐子还给卢云,卢云正要去接,忽然间碰到她滑腻的手腕,心惊手颤之间,那罐子竟尔翻倒了,霎时倒出十来颗药丸,骨溜溜地朝四面八方滚去。

卢云大吃一惊,灵丹妙药得来不易,万万不可遗落,当下展现了暌违已久的拳脚身法,只见他抄起罐子,卸肩回手,扑向地下,霎时连接七八颗药丸,眼看脚边三颗药丸便要落地沾尘,他右掌在地下一撑一推,身子倒射而出,当场又接住了两颗。

卢云松了口气,张嘴道:“好险,这药很是难得,可不能少…‘那个’了…”

字还没出口,一粒丹药滚下桌来,当场坠入喉咙去了。

卢云心下大惊,急忙倒立起来,拼命去呕,哪知那药入嘴即化,霎时便已消失无踪。卢云又怕又慌,只是叫苦连天,霎时盘膝打坐,打算运功驱出体内药力。

顾倩兮见他忽然盘膝坐下,无端打起坐来,她急急下床,道:“怎么了?那药有毒么?”

佳人迎面而来,有如出水芙蓉,身子更靠在自己肩上,温温软软的。卢云偷眼去看,只见情人一双香肩滑啊滑地,明媚大眼眨啊眨的,加倍妩媚动人。

毒气上涌,快要毕命了。卢云勉力运功抵挡,心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卢云饱读诗书,坐怀不乱,虽妲己玉环之魅不能淫,西子昭君之美不能屈,卢某誓遵礼法,教养天地…”他心下略感舒坦,便又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可就槽了,只见顾倩兮娇怯怯地站在眼前,一双玉腿肤泽晶莹,光可鉴人,玲珑娇躯近在咫尺,只要自己鼓起勇气,温香软玉便能抱个满怀。卢云嘴角发抖,全身一阵抽动,忽然心有灵犀,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铜钱,口中默默祝祷,自往地下扔去。

顾倩兮奇道:“你在做什么?”卢云不应不答,只爬将过去看那铜钱,霎时惊叹道:“是正面哪。”说着双目发出异光,大剌剌地站了起来。顾倩兮呆呆地看着,只听卢云口中念念有词,诵道:“夫子诲我,天阴地阳,两情相悦,自生相长,孝经有言,无后为大,周官有言,子孙满堂…今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具备,天上地下祖先父母保佑我卢云完成大业…善哉善哉…”他好似婆子念灶经,大踏步奔向门口,快手快脚地锁上了,跟着又急劳劳地行到窗边,迅不及掩耳地扣上窗扉,待见窗扉稳如泰山,房门锁得密不透风,猛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望向顾倩兮,好似变了一个人。

顾倩兮佯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人家好心来瞧你,你却老是怪模怪样,我不管你了。”

说着回上床去,将棉被一卷,面向内壁,自管入睡了。

房里一片昏暗,有若深夜,床上香气袭人,佳人已在鼾睡。卢云见房门窗扉已然锁起,便算皇帝带人过来攻打,怕也攻之不入。药力攻心,穿肠而过,顾倩兮早将发髻挽起,露出白腻诱人的后颈,卢云血气上涌,霍地一声,已然飞身上床,与未婚妻同席而枕,二人相距三寸五分。

近香情怯,卢云来到佳人身畔,却又怕了起来,他嘶哑地道:“倩兮、倩兮,你睡着了么?”

待听枕畔鼻息沉沉,顾倩兮似已沉睡了,卢云吞了口唾沫,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便想去抱她的身子。

三寸五分不过巴掌远近,伸手可过,此刻却如三万五千丈,让人难以跨越。

卢云靠着正气丹的大威力,勉力出手,好容易碰到香肩,便觉顾倩兮身子微微一动,似要醒了。卢云大惊之下,忙将手缩了回来,身子躺正,双眼瞪着天花板。

过得半晌,顾倩兮不曾转身,仍在熟睡?卢云不敢再动,万般迷惑中,只得再次向天祷告:“列祖列宗在上,我卢家薪火相传,香烟万万不可断绝。爹琅在天之灵保佑,孩儿今日务必完成使命,不付所托。”跟着向天花板拜了三拜,低声祝祷。

正颂祷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道:“你在拜什么?床头有神么?”

卢云咦了一声,慌忙间转过头去,只见枕边佳人单手托腮,正自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卢云一身火焰全消散了,尴尬地道:“我…我手酸,想要合掌动—动。哪,你瞧,便像这样。”说着双手合十,再次阿弥陀佛起来了。

顾倩兮含笑望着他,一动不动。卢云干笑道:“你瞧,只要多拜两次,手便不酸了,精神还越来越好,你要不要试上一试?”情郎在床边蠢蠢欲动,顾倩兮却也没生气,她那双大眼聪慧明亮,很是善解人意。过得半晌,忽听她轻轻一笑,道:“卢郎,你想抱我,对不对?”

卢云悚然一惊,摇手道:“谬!谬!余岂好色哉!余不得已也!君子正其气、止于丹,虽九转八荒不能及也…”满口胡言乱语中,却听顾倩兮微微一笑,腻声道:“卢郎,你要真敢抛下礼教,过来亲亲我,我一定依你。”

卢云咦了一声,不由得又惊又喜,伸手抱了过去,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满面娇羞,轻声道:“伤好了么?”卢云大喜道:“好了,早就好了。”

他翻过身子,面向情人,只见顾倩兮一头秀发散在枕上,面颊隐带火红,卢云欢喜得快哭出声了,正要凑嘴去吻,说时迟那时快,却听顾倩兮一声哽咽,竟抢先哭了起来。

卢云惨然道:“你怎么了?我…我还没非礼啊。”顾倩兮不去理他,只环手抱住卢云,不住饮泪抽噎。卢云慌张之下,自也不敢再使坏,赶忙躺好了,跟着轻抚秀发,柔声安慰道:“有什么不开心的,同我说吧。”

顾倩兮凝视着卢云,啜泣道:“卢郎,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眼皮一直跳,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卢云心下一凛,当场醒觉了。他坐正身子,左手搂着顾倩兮的腰身,吻了吻她的面颊,道:“你怕我也出事了,对不对?”

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娇躯微微颤抖,却是点了点头。

卢云心下了然,喟然低叹一声。乱世之中,时时都是生死之斗。杨肃观广结善缘,城府手段俱达一流境界,以他这等见识人品,尚且被刺于永定河畔,何况是刚正不阿的自己?倘若自己遭逢绝境,却要如何脱逃?想来顾倩兮心中害怕,这才背着礼教,前来与自己相聚。

顾倩兮抬眼望着他,轻声道:“答应我,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好么?”

卢云微微一笑,摇头道:“倩兮,你真不该说这种话。”顾倩兮慌了起来,忍不住面色一颤,泪水迸出,小手紧紧抓着卢云的臂膀,慌道:“卢郎,你…你又要做什么傻事么?”

又惊又怕之间,忽觉脸上一阵温暖,卢云的手掌轻轻抚来,似在安慰自己。

顾倩兮忍住了泪,抬头望着情郎。只见他低头下望,伸手轻抚自己的头发,眼中满是柔情怜惜。

卢云含笑道:“一年前,也是在这北京城吧,你还记得咱俩头一回见面,是在哪处地方?”

顾倩兮叹了口气,道:“在一家小茶铺上。”

当年扬州别离,不得再见,直至年前茶铺相遇,两人才得以见面。谁知傲骨书生毫不珍惜良缘,两人坐不片刻,他袍袖一拂,便自傲然离去,却把她扔给了杨肃观。顾倩兮至今回想此事,仍感心酸难忍,她别开了脸,泪水险些又落了下来。

卢云摇头笑道:“倩兮啊倩兮,你总以为那是咱俩第一回见面,其实啊,我老早就看过你了。”顾倩兮啊了一声,低声道:“你有来找过我么?我…我怎么不知情?”

卢云轻轻笑道:“你不会知道的,我若不说,你也永远不会知道。”顾倩兮见他含笑不语,登时央道:“你说嘛,别卖关子。”卢云摇头道:“说来一点也不光彩,不想提。”

顾倩兮在他脸上亲了亲,道:“不许你耍赖,越是不光彩,我越是要听。”

卢云禁不住缠,忍不住笑了,他轻抚顾倩兮的面颊,道:“当年我初来北京,日夜挂着你,却又不敢见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到你家对门的小酒铺里守着,盼能见到你的身影。”

顾倩兮堂堂的官家大小姐,哪知家门附近竟有个污秽小酒家,听得此言,却是愣住了。

卢云自顾自地道:“那时每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便到店里守着,瞧着你家窗儿一盏接一盏亮了,我便这样傻傻地坐着,看那窗里的人影走来走去,猜猜谁是谁,想像着里头的情景。直到夜深人静,那些灯火一盏一盏地熄了、暗了,我也喝得醉了,才独个儿回家…”

他第一回吐露往事,说着说,竟是有些哽咽了。顾倩兮心下大为感动,她从来以为卢云这么个傲骨书生,情场上来便来,去便去,从不知他原是如此深情。

一时心中激荡,只是紧紧抱住他。

卢云轻抚爱妻的脸颊,柔声道:“离开扬州以后,没了你,我的心也死了,待要靠近你,又怕害了你,想要掉头走开,心里又好难…我行尸走肉,有如活在地狱之中,直到遇上一个人,点醒了我,我才重新活了过来。”顾倩兮擦拭泪水,问道:“他是谁?”

卢云轻轻地道:“你知道他的,他便是秦仲海。”

顾倩兮掩嘴惊呼,没料到秦仲海在情郎心中原是如此要紧。卢云叹了口气,道:“定远是患难弟兄、肃观也算有些交情,只是他们全比不上仲海知心。当年他坐牢入狱,我心里很苦,明知很难,可也要赌上一把,你知道,他…他若是孤孤单单地死在刑场,我…我这辈子都不原谅自己…”说到此处,虽已事过境迁,眼眶仍是红了。顾倩兮听他说得义气,忍不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即使再也见不到我,你也不在乎,对不对?”

卢云摇头道:“如果仲海死了,我会替他报仇,会替他养儿子,他远走天涯,起兵造反,我也默默为他祈祷。可你不一样,我看不到你,我会一直想着、念着,不论你到哪儿,我都要找到你。哪怕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瞧着你,给人讥讽笑骂,我也心甘情愿。”

顾倩兮啊了一声,颤声道:“你…你是说真的…”

卢云点了点头,他抱住了爱侣,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中,低声道:“相思多苦啊,我此生遇过无数艰难波折,却不曾这般记挂过一个人…睡时也想,醒时也想,当年为了爱你,别人总笑我痴心妄想,当我萎靡颓废,倩兮,不管他们怎么看我,我全不在乎…”他口唇轻附顾倩兮耳旁,轻声道:“卢云爱你之心,至死不渝。”

顾倩兮又悲又喜,霎时用力抱住了他,已然吻了过去。

也是累了一夜,两人面对面地躺下,心中都是平安喜乐。顾倩兮便以情郎的胸膛为枕,让他环着自己的肩头,两人再没几日便成夫妻,彼此也没什么顾忌,当下手脚都抱了上去,这才放心睡去。

屋内一片昏暗,满室柔情中,窗台上却泛起淡淡的碧光。只见那古册如夜明珠般,隐隐浮起了几个篆字。

幽杳磷光飘起,彷如剑神复生,正自守卫着乱世中的爱侣…

这一觉好生酣畅,足足睡到天明,只是卢云吃了丹药,不曾消解,“正气丹”的药性便转为蛰伏,等待爆发时刻。果不其然,也不知睡了多久,鼻端飘来一阵幽香,让人心魂俱醉。卢云心下一荡,脑中浑浑噩噩,有些不知身在何方,霎时“九转正气丹”药力引动,全数爆发,梦中不及睁眼,匆匆翻转身子,使朝枕边人身上抱去。

正激动间,忽听床边传来一声娇笑,道:“你抱着枕头做什么?睡昏了么?”

卢云醒了过来,警觉自己抓住枕头猛啃,模样可笑之至,他咳了两声,赶忙坐起身来。

屋内阳光普照,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只见顾倩兮坐在床边,正自含笑望着自己。卢云脸上一红,道:“你起来了?”顾倩兮微微颔苜,柔声道:“看你睡得好沉,不忍心唤你起来。”

卢云喔了一声,正要起身,却见顾倩兮嘴角含笑,伸手招了招,道:“连枕头也抱,看你可怜的。过来,姊姊疼你。”

正气丹药力再次爆发,卢云身影一闪,已坐在顾倩兮身边,喜道:“你要疼我?怎么疼?”

突见顾倩兮俏脸一板,喝道:“这么疼!”霎时喉头一凉,惊见顾倩兮右手抓着一柄刀,已然架上喉头。卢云惨然道:“快把刀子放下,可别谋害亲夫啊!”

顾倩兮手中拿的却是柄剃刀,她笑吟吟地端来一盆水,道:“一柄小刀便要了你卢大人的命啦?来,乖乖坐着,姊姊帮你修面,一会儿瞧你好乖,说不定奖你什么香的。”说着替卢云围上了布巾,兴高采烈地等着动刀。

顾倩兮手挚利刃,将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一双晶莹玉臂,听她娇声笑道:“早想试这么一回了。每回瞧姨娘替爹爹修面,总觉得挺好玩似的。今天小姐也来试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卢云心下发毛,深恐今日流日不利,居然惨遭断颈之厄,当下低头垂手,苦脸不动,任凭人家大肆宰割,只是说也奇怪,顾倩兮竟是天生的用刀好手,脸上非但不疼不痛,素手摸上脸颊,更感轻柔舒坦。卢云生性朴素,挑过面担、扛过锄头,什么时候享用过这等温柔?一时双眼微眯,几要睡昏过去。可惜他白面书生一个,自没多少胡须,三两下便干净清爽,不留半点渣屑。

刮完了面,那便是更衣了,顾倩兮玩得兴起,硬要卢云穿上朝服,这下团领衫、彩鹳袍一一套上,又多花了小半个时辰。顾倩兮上下打量卢云,颔首道:“其实见你脸蛋方,有些胡子反而更俊。再过个几年,等咱们有孩子了,咱们便来蓄须。”看她俏梁微侧,眼中满是喜悦,似在思索郎君该蓄什么形样的胡须,可真把卢云当布娃娃来看了。

穿戴已毕,已过午时,两人也不怎么饿,便只沏了壶茶,卢云将窗子推开了,凉风吹入屋内,更有舒爽之感。当年的书僮与小姐,便连同桌饮食也感不妥,如今这对恋人打破重重身世之隔,终得长相厮守。两人默默相望,都有心满意足之感。

卢云眼望爱妻,心中既是喜乐,又是安慰。他握住顾倩兮白腻的小手,含笑道:“倩兮,晚上还睡我这儿么?”顾倩兮满睑羞红,啐道:“你自个儿跟爹爹说。他要准,我便留。”

卢云见了她的羞态,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适才一问本属玩笑,顾倩兮过几日便要出阁,不知有多少繁文缛节还在等着她。他微微一笑,道:“你昨晚一夜没回家,要是挨了爹爹的骂,只管往我头上推,有我担待便成了。”

顾倩兮俏目流转,横了他一眼,嫣然道:“你能担待什么?还不一样陪着挨打?”

卢云笑道:“小姐此言大谬不然。我皮粗肉厚,比你挺得过,爹爹要是狠心打断我的右腿,我这条左腿随时奉上,让他打个痛快。”

顾倩兮噗嗤一笑,道:“我要跟爹爹说去,听你把他说得多残暴。”两人正自说笑,忽听门板碰碰地响了起来,却是有人上门了。卢云面色一颤,方才的镇静全飞到天外去了,慌道:“惨了,岳丈大人真来要人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顾倩兮微笑道:“此事不劳知州大人操心。来者是友非敌,乃是小女子的爱将。”

卢云微微一奇,不知顾倩兮一个官家小姐,什么时候学起江湖人物拉帮结会,正要开口询问内情,忽听门外传来小红的声音,道:“小姐,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可要回去了。”

卢云莞尔一笑,才知顾倩兮口中的爱将是何意思,顾倩兮眨了眨眼,微笑道:“昨夜娘去庙里过了一夜,爹又进宫面圣,家里没人,小女子这才得了空闲,赶着来服侍卢大人啊。”

卢云松了口气,忽又想到二姨娘,这虎婆要是不见了小姐,那是杀千刀的惨事,正要相询,顾倩兮却已说了,只听她笑道:“姨娘那儿别发愁,她的亲戚搬进北京了,昨夜姨娘忙着替他们安顿,哪有空闲理会我们?”

卢云略略舒坦,道:“姨娘还有亲戚?我识得么?”顾倩兮小嘴一扁,道:

“怎么不认得?当年差点把你打走的那一个。”卢云啊了一声,道:“你是说裴盛青他们父子俩?”

顾倩兮蹙眉道:“没错,正是那纨绔小子。卢大人你不记仇,我还等着帮你报仇呢。”卢云赶忙摇手,道:“当年是当年,现下是现下。事过境迁,可别惹是生非。”

顾倩兮还待要说,门外小红等得有些不耐了,听她哀叹道:“小姐您可快些了,要比姨娘晚一步回家,小红这可怜丫头又得背诵宝典了。”卢书听她说得古怪,不由得哑然失笑,道:“什么宝典?”顾倩兮翩然出门,高声道:“此乃姑娘独创之晚归辞典,专教夜不归营者自救之道,卢知州来日若是要用,不妨借来一观。咱俩切磋则个。”

临行前两人四目交投,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窗外阳光灿烂,这一刻竟显得如此隽永,再再让人难忘。

顾倩兮随小红回家了,卢云兀自大笑不止,看顾倩兮整日给娘亲管着,若想出门,定须捏造无数因头,想来经年累月之下,必有无数心得。卢云笑了笑,忽然面皮一颤,太座乃是捏造情由的高手,自己日后若想夜不归营,可不知要如何脱罪了。

忽在此时,门板又响了起来,卢云脸上带笑,道:“倩兮么?怎地又来了?”

门外传来男子的嗓音,笑道:“欠西?知州在打马吊牌么?”当时马吊牌分作东北西南、春夏秋冬,各几色骨牌为戏,便与百年后流传的麻将牌相仿。那人如此说话,自是打趣之意,卢云脸上一红,起身道:“哪一位?”那男子笑道:“认不出我的声音么?我是韦子壮。今晚侯爷请客喝酒,特地找你一块儿过去。”

柳昂天生了儿子,今夜请满月酒,这事卢云自然知晓,赶忙过去开了门,果见门外站着一条胖大汉子,正是柳昂天的头牌护卫来了。韦子壮向门内一探,待见并无外人,忍不住有些纳闷,道:“你不是在打纸虎么?怎你独个人自言自语?”

卢云笑道:“我睡得迷糊了。你别理我。”

韦子壮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昨晚定远找过你吧?”卢云叹道:“是啊。他走得好急,连我的喜酒也来不及喝了。”

韦子壮啐了一口,道:“赶着投胎也似,前天就向侯爷禀报要走。也不知这小子在想些什么,又没人赶他走,真是。”卢云心下微感好奇,昨夜伍定远自称是朝廷下了公文,听韦子壮这么说,好似另有隐情,正要发问,忽听韦子壮道:

“听定远说,好似长洲欧阳南赠了你一柄名剑,唤叫‘云梦泽’。可有此事啊?”

卢云见他搓手挠面,心痒难搔,料知他定想借来赏玩,登时笑道:“韦护卫消息可真灵通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当下从衣柜里取出宝剑,随手递了过去。

韦子壮愣住了,骂道:“亏你还是练武人?居然把神剑收在衣柜里,不怕它晚上悄悄地哭么?”卢云干笑道:“我本就不懂剑法,这剑若要有灵,早该痛哭流涕了。”

韦子壮哼了一口,双手接过,霎时只觉长剑沉重,他见“云梦泽”通体黑褐,有若一根黑木,颔首便道:“了得,真的不是凡物。”他缓缓拔出剑刃,剑身离鞘仅半,便听嗡嗡之声不绝于耳,韦子壮心下一凛,惊道:“它…它在感应我的内力!”

卢云这些时日也在把玩这柄剑,自知其中奥妙,当即笑道:“骇人的还在后头。你把剑抽出来。”韦子壮不敢怠慢,霎时拔剑出鞘,猛然间堂上生辉,水波流动,彷佛室内生出一个大池塘,只照得韦子壮目瞪口呆。

韦子壮虽非用剑的大行家,却也习过武当的两仪剑法,剑法上多少有些造诣。

他不曾见过如此诡异的兵刃,忍不住惊道:“这光好怪,这…这是怎么回事?”

卢云将长剑接过,搁在桌上,慢慢那光芒隐隐消褪,竟成了一柄毫不起眼的灰黝黝生铁。

韦子壮更见纳闷,只是猜想不透,他想问卢云,却见这腐儒笑吟吟地,兀自不肯说。韦子壮知道他在卖关子,穷吊自己胃口,当即恨很地道:“好啦,咱们先去侯爷家,再晚便要迟了。”说着将“云梦泽”悬在腰上,斜睨了卢云一眼,骂道:“你不给我说明白,这剑绝不还你!”

卢云哈哈大笑,自将房门锁上了,临行前突见那本无字天书还放在窗台,卢云心道:“这不知是谁遗失在我这儿的,难不成是定远么?说不得,一会儿人多,找人问问吧。”当下将书册揣入怀中。

卢云反身锁门,最后一眼望去,阳光照耀墙上的喜字,金带红腰,喜气洋洋,辉映得如此鲜艳醒目,映在眼里,竟是久久不褪。

一路朝柳府走去,两人都是有说有笑,章子壮乃是老江湖,若真要逗起人来,自是说学逗唱样样俱能。卢云自也长了不少见闻。

正走间,忽见面前道路行来一辆马车,四周跟着些儒生打扮的男子。车上却坐着一名威严老者,模样好生眼熟,卢云看了几眼,忽然认出此人,低声道:“这不是琼国丈么?”章子壮微笑道:“知州好眼力,正是琼老爷子。”

卢云见四周并无回避肃敬的牌子,也无官差兵卒,不由得有些诧异,忙道:

“皇亲国戚的,怎么出门没有轿子仪仗?”章子壮叹道:“听侯爷说,这位琼老爷今不如昔了。上回琼贵妃扯出纰漏,之后又跑得不见踪影,太后一气之下,便把国丈身边的仪仗全撤了。你瞧,身边人全是紫云轩的徒弟,连个官差也没有。”

琼国丈便是琼武川,此人功臣之后,创立书斋紫云轩,又是前朝武英帝宠妃的父亲,向受太后宠信。只是年前爆发东厂大祸,把琼贵妃扯了进去,没想却害了她的亲爹爹。

卢云见琼国文身边另坐一名白皙少年,十三四岁年纪,紫衫紫袍,又扎着紫头巾,贵气中透着一股俊美。不由得心下好奇,道:“这男孩好漂亮,他又是谁?”

章子壮笑道:“什么男孩,兄弟看女人的眼光可真差劲得很。这孩子叫做琼芳,是琼国丈的孙女儿。只因爷爷拿她当男儿养,时时扮作男装。”卢云满心诧异,这等牝鸡司晨之事只在书上瞧过,没想居然亲眼见到,不由睁大了眼。

那少女双目清澈,一双瞳子黑白分明,端坐车上,虽只娟儿的年纪,却是老气横秋。她见卢云凝目望着自己,便也报以一笑,阳光闪耀,紫头巾更见醒目了。

卢云脑中微微一醒,已然想了起来,数年前自己与伍定远受人追杀,亡命京城之时,使曾在一处客店见过紫云轩的门人。当时一名少女连番作弄华山双怪,想来便是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俏姑娘了。

四目相投,不过刹那,车队便已过去。卢云问道:“今晚宴客,琼国丈也来么?”韦子壮笑道:“那是后日大宴的事情,咱们今日是家宴。只邀了自己人。”

卢云哦地一声,正要说话,却见后头尘烟大起,国丈车子行得慢,把道路堵住了,后头一大排车子急急涌上,只听怪呜怪叫,此起彼落,牛拉四轮车、骡拖高椅车、人推二轮车,贩天走卒一股脑儿奔上,喧哗四起,吵得卢云头晕脑涨。

过得半晌,道路渐空,卢韦二人互望一眼,便又一前一后地离去。

行到王府胡同,已在柳门附近,家丁张灯结彩,门口车水马龙,左从义等人都已到来,大都督府一如平常情状,仍是尊贵气派。

门口左从义挥手笑道:“这不是卢知州么?你可是最后一个到的。该罚两杯。”

韦子壮快步走上,笑道:“这是什么话?人家少林寺受伤,何等功业。你居然要罚人家。”

左从义笑道:“罚酒不喝喝敬酒,那也没什么不同。”韦了壮啐了一口,却没回话。

众人谈笑之间,卢云坠了后,眼见几名家丁列队门前,俱在等候自己进来。

卢云伸手扇了扇,日头有点晒,身上的官袍又厚实,身子出了汗,他打了个哈欠,缓缓跨入门中,入门前最后一眼回顾,今日京城蓝天白云,对街少女欢声玩耍,这一刻如此安详静谧,让人嘴角不自觉地泛起微笑。

碰。

终于,柳家大门关上了。留在眼前的只剩一片血红,那是大门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