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道:“客倌啊,莫说我们小气,你手头既然不便,为何又来吃食?小店向来有个规矩,从不施舍乞丐。还请你赶紧付钱吧!”

伍定远听他说得难听,当下面色一沉,道:“我旧日是西凉城的捕快,朋友旧识不计其数,绝不会在此白吃白喝,你只管送上菜肴,我回头便送钱过来。”

这种自吹自擂的说话,那掌柜一日里怕没听上百回,当下笑骂道:“你若是西凉捕快,我还是甘肃的提督哩!我管你是官是民,有钱便是大爷,没钱便别来吃喝,休在我这里赊上一顿半顿的。”

伍定远给他数落一顿,不禁面色尴尬,寻思道:“现下我身无分文,却要如何会钞,难不成大摇大摆的走开么?”

昔日里他最是痛恨这种白吃白喝的勾当,若有下属干了这等恶行,他定会重重责罚,此时他虽已不是捕快,却也不愿坏了自己昔日的规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掌柜道:“这位大爷,方才您吃的酒饭共是一钱银子,请您快快付吧!”

伍定远伸手掏摸,却良久摸不出半文钱来,只见那掌柜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伍定远把心一横,暗道:“说不得了,今日权做一回流氓。”

他正要转身逃走,忽见一名女子走了过来,塞了只金元宝在那掌柜的手里,娇笑道:“十两黄金给你做饭钱,这够了么?”

其时金贵银贱,这十两黄金足足抵得上三百两白银,那掌柜的大喜道:“够了!够了!便买下我这间小店,那也是绰绰有余!”

伍定远颇为讶异,抬头望去,只见那女子媚眼流波,娇笑横媚,却是那女魔头百花仙子,伍定远猛见此女,一时心下大骇,当场跳了起来。

忽然一人举刀架住他的脖子,冷笑道:“你乖乖坐下,咱们等了你好久。”这声音说不出的难听冷峻,却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

伍定远依言坐倒,偷眼望去,只见九幽道人、番僧罗摩什等人各站一旁,约计有十来名好手。

远处一张八仙桌上坐着两名汉子,一人满脸的精明强悍,脸上蓄着短须,正是十八省总按察、太子太师江充。另一人身材修长,满脸斯文气味儿,却是昆仑掌门“剑神”卓凌昭。眼看卓凌昭与江充低头饮酒,见了伍定远,面上神色一如平常,似乎早已料到他会生离神机洞。

只见众人穿着寻常商贾客商的服饰,装做了百姓的模样,但脸上却有倦容,想来众人快马加鞭、风尘仆仆,才在区区两日内赶到凉州。

伍定远心下只是叫苦连天,怪自己没能小心谨慎,进店时不曾察看可疑人等,终于还是着了道儿。

卓凌昭笑道:“伍制使命大啊!那冥海这般毒性,居然没伤你一点皮毛,天山的神功当真了得啊。”言语间却是无比艳羡。

江充也是一叹,道:“命好运好身好,到老荣昌。伍制使果然是三奇盖顶之人,了得,了得,真个成了‘一代真龙’哪。”

伍定远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极为讶异,但转念一想,江充既能看出自己面相的特异处,对天山的武学渊源定然详熟,自能说破自己的武功来历了。

伍定远也是老江湖了,眼下虽强敌在侧,但自己有“披罗紫气”护身,那也不必示弱。他想探听艳婷的消息,当下微微一笑,道:“托两位大人的福,在下才侥幸逃过一死。说来还要多谢两位。”

此话镇静异常,全不同伍定远往日愁眉苦脸的模样,众人都是一奇,不知他既已落入敌人掌握,居然能泰然若此?实叫人惊疑不定。

江充双眉一轩,大笑道:“伍制使说的是,若不是咱们有缘,伍制使也不会因祸得福,获传一身神功了。说来大家正是一家人哪!”只听他哈哈大笑,又道:“只是咱们两家这般亲近,兄弟若没金银使唤,怎不吩咐一声?哥哥我什么没有,便是孔方兄最多。”他使了个眼色,一名好手连忙取出两只重重的金元宝,送到伍定远的面前。

伍定远知道他们有意拉拢自己,便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大人若是有意款待在下,何不把我颈上的刀子撤下。”

此时安道京兀自举刀架着他,听得此言,便要将兵刃收起,孰知江充摇了摇头,道:“天山传人,号为‘一代真龙’,我与你同席共饮,便与猛兽同寝无异,岂能不防。”安道京闻言,刀子又是一紧。

却听卓凌昭道:“你们只管放开他,有我在此,天下间无人伤得江大人。”这几句话说来豪气干云,众人都是为之动容,看来卓凌昭自负绝学在身,根本没把伍定远看在眼下。

江充哈哈大笑,道:“卓掌门既然这般说了,你们可以退下啦!”

安道京嘀咕一声,喃喃自语道:“他妈的,这般神气。”

却听昆仑山那桌有人喝道:“安道京,你嘴里不干不净的放什么屁?”

伍定远见两方人马仍然不睦,当即微微一笑,道:“安统领还是这么惹人厌啊?”

安道京哼了一声,却不打话,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九幽道人对掌柜小二喝道:“你们快快送上酒菜。”

几名伙计连忙端出几盆热炒,抢上服侍。

罗摩什低声向众人道:“咱们有要事相商,把闲杂人等都请出去了。”

百花仙子闻言,立时大剌剌地走到门口,朗声道:“大家听好了,这间店我们要了,闲杂人等,一律滚开!”

店中客人登即哗然,这客店恰在入关要道上,来往客人甚是众多,如何能一举赶光?一名挑夫忿忿不平,登时走了上来,怒道:“婆娘干么这般横行霸道的?叫你相好的出来,我可不打女人家!”

伍定远知道胡媚儿手段毒辣,不禁叹息一声,知道这挑夫立时要糟。

果听胡媚儿哼了一声,霎时一个耳光打去,已将那人满口牙齿打落,跟着一脚踢出,将他骨溜溜地踢出店门,锦衣卫好手见店内客人兀自不走,喝道:“看什么?你们找死么?”

一众客人见这几人满脸横肉,手中还提着明晃晃的家伙,当即惊叫连连,赶忙冲出客店,没一个敢留,偌大的客店便空了下来。

锦衣卫众人哈哈大笑,都觉爽快,便在此时,只听角落中传来一声轻咳,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一人身穿斗篷,头缠白布,身着异国服色,正独自坐在角落,低头饮酒。

胡媚儿见那人停留不走,喝道:“你这人好不识相,快快给我滚了!”

那人低头不语,好似聋了一般。伍定远见他的服饰打扮,想来是个西域人士,听不懂汉语,便只一笑,道:“这人听不懂中国话,你向他大吼大叫,这不是白费功夫么?”

胡媚儿呸地一声,道:“人话听不懂,暗器总看得懂了吧!我就是要他滚!”她举起银针,正待掷出,却听江充道:“仙姑别伤人!既然这人是个外国人士,想来碍不到事,就放他过去吧。”

胡媚儿皱眉道:“江大人在此饮酒,如何能被外人打扰?”

江充笑道:“不打紧,咱们人在西凉,不比在京城的时候,排场小些无妨。只要这人听不懂汉话,那便不碍事。”

安道京赞叹一声,称颂道:“大人果然气度非凡,从来不与升斗小民计较。”这安道京果然了得,随时随地都能生出大堆马屁,想来江充与他一块儿行走,定是乐趣无穷。

江充哈哈大笑,他喝了杯酒,向伍定远上下打量几眼,道:“怎么样啊!当个一代真龙,滋味可是如何?”

伍定远心下一凛,道:“江大人此言何意?”

江充微笑道:“你既然渡过冥海,岂能空手而返?想来定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啊?”

伍定远寻思道:“这世间只三人知晓这神机洞的秘密,一人是我,一人是卓凌昭,还一人便是这奸臣了。想以这秘密的重大,他必定把我当成眼中钉,我可要小心应付。”他装作讶异的模样,只是哦地一声,问道:“什么秘密啊?江大人的话怎么这般难懂?”

江充何等厉害,见伍定远神情微微一变,已知他掌握了神机洞的奥秘,当下轻咳一声,道:“伍制使,你知道了也好,不知道也罢,可你定要懂做人的道理,否则脑袋再多,也不够人家砍。”

伍定远哦了一声,道:“什么道理,还请江大人明说。”

江充嘿嘿一笑,森然道:“有些话该说,便用唱的也成。有些话不该说,那是杀了脑袋,也不能哼出一个字,这就叫做‘守口如瓶’,你懂了么?”

伍定远心道:“这江充好生厉害,方才我不过皱了眉头,他便已看出我心里有鬼。且让我探探他的底。”他轻咳一声,道:“江大人,我这人没别的好处,一向想说便说,想做便做,那才是正人君子所为。若有人要我藏头露尾,不免让我全身难过,成了无耻小人。”

江充给他这么一顶撞,脸上黄气一闪,森然道:“伍制使,你真要与我为敌么?”

伍定远冷冷地道:“伍某人行走天下,不曾与谁有仇,从来只是奉公守法,大人若行得正,坐得端,伍某如何敢得罪?”

那时伍定远在神机洞中不惜跳湖自尽,也不愿受卓凌昭的恩情,此刻他已练成天山里的“披罗紫气”,更万无低头之理,当下出口便不容让。

江充大怒,正要说话,卓凌昭却微微一笑,插口道:“伍制使说话这般嚣张,想来是仗着天山里绝世武功吧?不如本座与你讨教几招,也好让伍制使消消火气,怎么样啊?”

伍定远心下一惊,这卓凌昭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自己的武艺虽已非往日可比,但与这剑神较量,岂同寻常?实不知自己能否挡下卓凌昭的惊天一击,当即沉默不语。

江充哼了一声,道:“当了一代真龙,眼界大概也高了。不过伍制使啊,你倘若记性不坏,应该还记得在京城时,我曾参你一本么吧?”

伍定远吃了一惊,登时想起何大人到柳府查问自己的往事。他双眉一皱,寻思道:“听这奸臣说来,定有无耻阴谋要对付我。倘若真的与他为敌,只怕他日后定会想尽办法对付于我,我即便逃出此地,又有什么平安可言?”这奸臣害人之法不只一端,日后三番两头的找碴,每日里参个伍定远一本两本,只怕会给整得死去活来,只要在朝为官的一日,那是再高的武功也没用的。心念及此,面色已成惨白。

江充见他面露忧色,料来已怕了自己,便笑道:“你别那么怕我,我江充也不会存心找你麻烦。只要你好好的答应了两件事,从此你我两家不会再来相害。你说好不好啊?”

伍定远料知对方财大势大,高手众多,即便有柳昂天护住自己,也不见得讨好,当即哼了一声,道:“阁下有什么要求,一块儿说出来吧。”

江充笑道:“第一件事再简单不过了,你把嘴闭紧,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那一切都好谈了。”

伍定远心下了然,他知道江充有所忌惮,深怕武英皇帝在神机洞中待过的秘密外传,自己若要大肆渲染,不免引起朝中人士议论。当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伍定远做得是皇上的臣子,当然是效忠皇上。这张嘴只挑利于国家的事说,绝不会胡言乱语。”

他这话倒不是讨好江充,先皇死于神机洞之事甚为隐密,岂能任人议论,自己若一个不小心,将这些情事外传,非但会引人侧目,恐怕还会引来朝廷动荡,那创制神机洞的前辈高人也曾以此嘱咐,要他不得胡乱外传秘密,伍定远心念于此,自是少提为妙。

江充喜道:“懂事!懂事!”

伍定远不愿过分示弱,掉了面子,当即道:“话虽然这般说,但伍某对那些专进谗言,整日里污蔑圣聪的人么,我可一个也容不下眼里。”

江充大笑不止,说道:“没错!我老早就看东厂的刘敬不顺眼了,说得好!说得好!”

伍定远见他轻而易举的转了话头,心下也暗自钦佩他的口才机智,他清了清嗓子,道:“江大人,你要交代的第二件事呢?不妨说来听听吧?”

江充嘿嘿一笑,道:“伍制使,这第二件事非同小可,我江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只要此事一日不明,我可是吃不落饭的。”

伍定远心道:“看他这个模样,这第二件事定非小可,我得小心了。”他轻咳一声,道:“大人有话便说,不必多言其他。”

江充双眉一轩,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只听他森然道:“伍制使,你见到‘他’了么?”

伍定远听了这莫名其妙的“他”,登时悚然一惊,心道:“好啊!他在问武英皇帝的事!”

旁人不知什么“他”不“他”的,都是一头雾水,只有卓凌昭面色一变,知道江充在逼问关系国运的大事。

江充见伍定远神情如此紧张,料知他情急之下,定会胡言乱语,当下冷笑道:“伍制使啊!我江充做人最是公道,绝不会白问你的。只要你能老老实实地把回答我,我马上给你顿甜的吃。”说着伸手一挥,道:“都带上来了!”

只见一名将领从旁走来,拿出一只小小的锦盒,里头装着厚厚一叠银票。

江充笑道:“这盆是甜的,一张银票一百两,共是一千张,整整十万两白银在这里。”

众人见到这般巨大的数目,忍不住惊叹出声。那安道京更是唾沫横流的模样。只见江充伸手一推,将银票送到了伍定远面前,道:“只要你说出你在神机洞中的所见所闻,这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嘿嘿,就是你伍定远的囊中物了。”

伍定远向来奉公守法,廉洁自重,但此时见到这厚厚的一叠银票,却也不禁怦然心动,他一年的饷银不过是二百四十两银子,若要赚到这十万两白银,那可要整整五百年的功夫,如何不让他心中惊叹。

伍定远虽非道学君子,但也知这帮匪人的钱财来源肮脏,不是受人贿赂,便是中饱私囊,万万取之不得,便咳了一声,道:“江大人此举是白费工夫了。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伍定远不是什么贪财的人,你不必以此相挟。”

江充冷笑道:“哦!不爱甜头吗?那吃点苦头如何?”跟着挥了挥手,道:“把苦的端来了!”

伍定远一愣,心道:“什么苦的?”一旁锦衣卫众人答应一声,过不多时,只见一名少女给押了出来,却是艳婷。

伍定远又惊又喜,当即叫道:“艳婷姑娘!”艳婷也是大喜,叫道:“伍大爷!天可怜见,你…你总算没事!”她满面泪水,便要往伍定远扑来,一名卫士将她拦腰抱住,喝道:“别动!”

伍定远见艳婷给人抱在怀里,不禁惊叫道:“你们别伤她!”

江充何等厉害,在天山察言观色一阵,便知伍定远对这女子有情,他冷冷一笑,道:“伍制使,苦的来啦!你若是一个回答不慎,跟我吹牛皮、卖关子,嘿嘿,这儿十来个壮汉,人人都是虎狼之性,放着黄花大闺女在这儿,你知道意思吧?”

伍定远哼了一声,道:“你少来威胁我!”

江充笑了笑,登即使了个眼色。安道京笑道:“伍制使,看好了!”只听刷地一声,他的“九转刀”已然出鞘,当场削下艳婷肩头的一片衣服,他刀法俐落,没伤到分毫皮肉,饶是如此,艳婷已吓得尖声大叫,伍定远魂不附体。

江充笑道:“伍制使,少点废话,多点正经生意,知道了么?”只见角落里的那名酒客身子一颤,似乎颇为骇异于眼前的逼供情状。店中掌柜见了这群凶神恶煞,更早早躲到后厨去了,没半个敢出来问上一句。

伍定远咬住了牙,沉声道:“你到底要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