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事都全无所惧时,才会产生这种力量。

蝶舞又转身面对朱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要起舞时,谁也不能走/朱猛的双拳紫握,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放在他的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毁灭。

卓东来却笑了,阴恻恻的微笑着问蝶舞:“你还能舞?”

“你有没有看见过吐丝的春蚕?”蝶舞说:“只要它还没有死,它的丝就不会尽。”

她说:“我也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舞。”

卓东来拊掌:“那就实在好极了。”

狐氅落下,舞衣飘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头乐师忽然也站了起来,憔悴疲倦的老脸看来就像丛一团揉皱了的黄纸。

“我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心里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一点能够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所以我为大爷们奏的总是些伤心的乐曲。”他慢慢的说:“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破例为我们奏一曲开心的调子?”卓未来问。

“是的/”今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没有/”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破例?“

白头乐师用一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瞎眼,凝视着远方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而哀伤:“我虽然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今天这里的悲伤事已经太多了/”铮琮“一声,琵琶响起,老者的第一声就像是一根丝一样引动了琵琶。

一根丝变成了无数根,琵琶的弦声如珠落玉盘。

每一根丝,每一粒珠,都是轻盈而欢偷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愉,仿佛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部忘记。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里。

因为她的生命中剩下来的已经只有舞。

因为她是舞者。

在这一刻间,她已不再是那个饱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女人,而是舞者,那么高贵,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她舞出了她的欢乐与青春,她的青春与欢乐也在舞中消逝。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为君一舞,化作蝴蝶/弹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泪来。

他奏的是欢愉的乐曲,可是他空虚的瞎眼里却流下泪来。

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多么悲伤的人,多么黑暗。

他奏出的欢愉乐声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

又是“铮”的一响,琵琶弦断。

舞也断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卓东来足下,忽然从卓东来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刀。

一把宝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头,看了朱猛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里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盖上。

血花溅起。

刀锋一落下,血花就溅起。

她的一双腿在这把刀的刀锋下变得就好像是两段腐烂了的木头。

刀锋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断腿的舞者。

那么美的腿,那么轻盈、那么灵巧、那么美。

第十三章屠场

二月二十四。

长安。

黎明之前。

天空一片黑暗,比一天中任何时候都黑暗。高渐飞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冷得连血都仿佛已结冰。

“我没有错。”他一直不断的告诉自己:“我没有对不起朱猛,也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错。”

爱的本身并没有错。无论任何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都不是错。

他爱上蝶舞时根本不知道蝶舞是朱猛的女人,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每当他想起朱猛看到蝶舞时而上的表情,他心里就会有种刀割般的歉疚悔恨之意。

所以他走了。

他本来也想扑过去,袍住血泊中的蝶舞,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抛开。抱住这个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照顾她一辈于,爱她一辈子,不管她的腿是不是断了都一样爱她。

可是朱猛已经先扑过去抱住了她,所以他就默默的走了。

他只有走。

——他能走多远?该到什么地方去?要走多远才能忘记这些事?

这些问题有谁能替他回答?

距离天亮的时候越近,大地仿佛越黑暗。小高躺下来,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仰视着黑暗的穹苍。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既然睁开限睛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闭上眼睛又何妨?

“这样子会死的。”

他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个人冷冷的说:“今年冬天长安城里最少也有四、五个人是这样子冻死的,冻得比石头还硬,连野狗都啃不动。”

小高不理他。

——既然活得如此艰苦,死了又何妨?

可是这个人偏偏不让他死。

他的下颚忽然被扭开,忽然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冲入了他的咽喉,流进了他的胃。

他的胃里立刻就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使得他全身都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