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阻止他们,但也无意阻止。与他相处的最后数小时中,我越来越恐慌,也越来越确信,在X区域的经历已将他变成一具空壳,就像毫无情感的机器,就像素不相识的人。他的每一个反常举动、每一句反常的话,都令我记忆中那个人变得越来越模糊。然而,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保留住他的印象依然很重要。因此我拨打他以前留给我的紧急号码:我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也无法跟这个状态异常的人继续相处下去。坦白讲,看着他离去,我有种解脱的感觉,而不是背叛的负疚感。我还能怎么办?
如前所述,我经常去观察所探望,直到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从谈话录像来看,即使在催眠状态下,他也的确没什么新的内容可说,除非是他们没给我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话语中始终存在的悲哀。“我沿着那条路从边界走向大本营,仿佛永远走不到头。路上花了很长时间,但我知道,回程的时间会更久。我没有同伴,只有孤身一人。那些树其实不是树,鸟也不是鸟,而我也不是我自己,只是长时间在路途中行走的某种存在……”
这其实是他返回之后,我在他身上发现的唯一特质:深邃而永无止境的孤独,就好像他获得了某种天赋,却不知拿它如何是好。于是那天赋就变成毒药,最终要了他的命。但它能杀死我吗?最后几次见面时,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徒劳地盼望着能了解他的思维,于是这个问题便渗入我脑中。
我的工作重复性越来越强。在一尘不染的实验室里,我总是想到X区域,感觉倘若不去看一看,便永远无法知道它是什么样。没人能够明确告诉我,也没有谁的描述可以替代亲眼所见。因此,在丈夫死后几个月,我便志愿申请参加X区域的勘探。前期勘探队成员的配偶从来没有过报名签约的。我猜想,他们接受我,部分原因是想看一看此种联系是否会带来不同。他们接受我,是一种试验。不过,也有可能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料想到我会加入。
早晨,雨停了,天空蓝得灼人,几乎没有一丝云。唯有帐篷顶上散乱的松针,以及地上的泥水坑和落枝,才显示出昨晚有过一场暴风雨。影响我知觉的光亮感扩展到了胸部,我无法用其他词语描述这种感觉。我体内有一种光亮感,仿佛某种能量与期待,如同针刺一般麻痒,并且有力地帮助我抵抗睡眠不足。这是变化的一部分吗?但即便如此,也没关系——我无法阻挡自身的转变。
我发现自己在灯塔和地下塔之间犹豫不决,我必须作出决断。那光亮感似乎倾向于立即回到黑暗之中,其原因或许与勇气有关。不假思索、毫无计划地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塔里,那是信心的体现,坚决而不计后果,除此之外,便无任何依托。然而我现在知道,昨晚有人在灯塔中。如果心理学家躲在那里,我就可以追踪到她,从而在继续探索地下塔之前,对它能有更深入的了解。与昨晚相比,这似乎越来越重要,因为关于地下塔的未知数增加了十倍。因此,当我与勘测员交谈时,已经打定主意去灯塔。
早晨的气味与感觉属于新的开始,但新开始并未出现。勘测员不仅不愿意回地下塔,对灯塔也同样不感兴趣。
“你不想知道心理学家是否在那里?”
勘测员看了我一眼,仿佛我的话很愚蠢:“当她守在制高点,四面八方视线毫无阻拦?在一个据说储藏着武器的地方?我宁愿留在这儿赌一赌运气。你要是聪明的话,也应该这么干。也许你会‘发现’,你并不喜欢脑袋上有个弹孔。另外,她有可能在别处。”
她的固执让我很难办。出于纯粹务实的原因,我不愿分头行动——他们的确说过,以前的勘探队在灯塔里存有武器——而且我相信,勘测员很可能会离开我独自回家。
“要么去灯塔,要么去地下塔,”我试图回避问题,“在回地下塔之前找到心理学家会比较好。她看见是什么杀了人类学家。她没把所知的情况都告诉我们。”未说出口的想法是:一两天过后,塔里那个在墙上缓缓写字的怪物或许就消失了,或者走到前面很远,我们再也追赶不上。然而这又让我脑中呈现出一幅令人不安的景象,那座塔永无止境地向地底延伸,有着无穷无尽的层级。
勘测员抱起双臂:“你是真不明白,对吗?任务结束了。”
她害怕了吗,还是因为不喜欢我,所以才不愿赞同?无论原因何在,她的反对和脸上得意的表情让我很恼火。
此时此刻,我干了一件现在想来十分后悔的事。我说:“假如马上回塔里去,风险并无回报。”
我自认为很巧妙地念诵出心理学家的催眠暗语,然而勘测员脸上一阵战栗,暂时的扭曲过后,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明白我的意图。那甚至都不是惊讶的神情,更像是她早就渐渐对我形成某种印象,而现在得到了印证。于是我也明白,催眠暗语只有心理学家能用。
“为达到目的,你不惜用尽一切手段,对不对?”勘测员说。然而事实是,她握着步枪。我有什么真正的武器呢?我告诉自己,我不希望人类学家死得毫无意义,因此才建议如此行动。
她见我没有回答,便叹了口气,然后语气疲惫地说:“你知道吗,我在洗那些没用的照片时终于搞明白了。最令我不安的,不是隧道里那怪物,不是你的行为举止,也不是心理学家干的事,而是我手中握的枪。就这把该死的枪。我把它拆开清洗,发现那是三十年前的部件拼凑起来的。我们带的东西没一样是现代的,包括衣服和鞋,全都是以前的垃圾,修修补补又拿出来。我们相当于一直活在过去。类似于历史再演。但为什么呢?”她嘲弄似的哼了一声,“你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从没一次跟我讲过这样多话。我想要说,与迄今为止所发现的情况相比,这条信息最多只能算稍许有点令人惊讶。不过我并没说出口。我必须言简意赅。
“你会在这儿等我回来吗?”我问道。
这是个重要的问题,然而她答得太快,语气也不对,令我很不安。
“随你便。”
“做不到就别答应。”我说道。我早已不相信承诺。生物学规律,我相信。环境因素,我相信。承诺,我不信。
“快滚吧。”她说。
于是,我们的对话到此为止——她斜躺在摇摇晃晃的椅子里,捧着突击步枪,而我出发前去寻找昨晚见到的光源。我背着满满一袋食物和水,还有两支枪,再加上取样用的设备,以及一台显微镜。不知何故,带上显微镜让我感觉比较安全。虽然我力图说服勘测员一起去,但心中仍有几分期待可以有机会独自勘察,不必依赖或担心他人。
我数次回头张望,直到小径拐过一个弯。勘测员一直坐在那里瞪视着我,仿佛是我自己短短数天前的扭曲镜像。
03 献祭
此刻,我被一种古怪的情绪所控制。我穿过最后几株浸泡在水里的松柏,它们仿佛漂浮在黑黝黝的水面上,浑身覆满灰色的苔藓。随着我一路行走,耳中仿佛演奏着一支情感饱满的曲调。一切都沉浸在强烈的情绪中,我也不再是生物学家,而是越涌越高的浪尖,永远不会在岸边拍散。我仿佛换了一双全新的眼睛,可以观察到周围环境过渡至沼泽和盐水平原时的诸多微妙细节。小径渐渐变成一道隆起的窄脊,右侧是昏暗滞塞、布满水藻的湖泊,左侧则是一条沟渠,湍急的水流在丛林般繁密的芦苇间蜿蜒流淌,远处是一些岛屿,还有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树木,显得十分突兀。广阔的芦苇丛闪烁着柔和的暗金色光芒,而相对来说,那些黝黑佝偻的树就很令人厌恶。此处环境中的光线有点古怪,一切又如此平静,再加上等待的感觉,让我略有些出神。
灯塔矗立在远处,我知道,它面前有一座废弃的村落,两者都有在地图上标出。但我眼前仍是那条小径,时而点缀着沉甸甸的白色浮木,它们是早先被飓风卷入内陆深处的,形状奇特,仿佛遭到摧残虐待。高高的草丛里栖息着成群结队的红色小蚱蜢,以它们为食的青蛙却不多。大型爬行动物晒完太阳之后爬回水中,一路压倒的草丛形成了一条通道。头顶上方,搜索猎物的猛禽仿佛循着严格的几何形状盘旋。
无论我行走多久,灯塔似乎一直都那么遥远,时间也仿佛停滞下来,如同蚕茧一般将我捆住,于是我有更多时间思考地下塔和我们的勘探任务。塔中发现的东西应被视为某个巨大生物体的一部分,而它是否产生于地球尚无定论。我的职责应该是思考这件事,但目前为止,我似乎抛弃了此种责任。然而这一概念如此宏大,若是多加思索,崩塌的情绪便会将我压垮。
所以……我知道些什么呢?有哪些重要细节?一个……有机生命体……沿着塔的内墙书写活体文字,而这一过程可能已持续很长时间。完整的生态系统由此诞生,并依赖于这些文字茁壮生长,然后又随着文字的隐退而消亡。但这些只是有了合适的栖息环境与条件之后所产生的副产品。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只有文字中的生物如何适应环境,这或许可以让我对塔有所了解。比如我吸入的孢子,能使我看到真相。
这个想法让我吃了一惊。沼泽中的芦苇随风摇摆,在我周围形成一重重宽阔而模糊的波浪。一直以来,我都假设心理学家对我施行了催眠,让我以为那座塔是建筑,而不是生物体,孢子的影响则使我对催眠暗示产生抵抗。但假如这一过程其实更加复杂呢?假如那座塔也会施放出某种影响——形成类似拟态的防御机制,而孢子却让我对此种幻觉免疫?
基于这一背景,我有好几个问题,而答案却不多。爬行者究竟充当了何种角色?(我决定给书写文字的怪物取个名字,因为这很重要。)那些具体的文本目的何在?实际的语句是否重要?还是任何文字都一样?这些句子来自何处?文字和塔形生物之间有何相互影响?换言之:文字是否爬行者与塔之间的某种共生或寄生交流?爬行者有可能是塔的代理,也有可能原本是独立个体,后来才依附于塔中。然而缺少那该死的塔墙样本,我根本无从猜测。
这让我的思绪又回到文字上。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黄蜂、鸟类以及其他筑巢动物常常使用不可替代的物质或材料充当巢穴的内核,但也会掺入附近环境中找到的其他物品。这或许能解释那些看似混乱无序的文字,它们只不过是建筑材料。同时,这也能解释上级为何禁止我们携带高科技物品进入X区域,因为他们知道,占据此地的存在可能会以某种强大而未知的方式对这些物品加以利用。
我看着一头沼泽鹰俯冲入芦苇丛里,再次起飞时,爪中擒着一只挣扎的兔子。我头脑里同时涌现出几个新想法。首先,那些文字——串成一行的实体物质——对塔或爬行者来说绝对至关重要,甚至对两者皆是如此。早前的文字留下一串串褪色的痕迹,数量如此众多,你也许会推测,爬行者的此种行为在生物学上具有必要性。这一过程对塔或爬行者的生殖周期或许有某种作用。爬行者可能依赖于它,而它对塔也略有助益;或者是反过来。也许文字本身并不重要,因为那只是受孕的过程,只有当左边塔墙从头至尾填满一行字,这一过程才算结束。
虽然我试图让头脑中的曲调继续保持下去,但想到这些可能性,便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忽然间,我只是一名孤身旅人,沿着似曾相识的自然地形跋涉前进。变量太多,数据太少,我的基本假设或许有误。首先,我一直假定爬行者和塔都不是智慧生物,或者说不具备自由意志。我的生殖理论依然适用于这一拓宽的范围,但还有其他可能性。比如某些社会文化中的典礼仪式。尽管我在研究群居昆虫时对该领域有一定了解,但此刻仍希望拥有人类学家的头脑。
倘若这并非仪式,那我认为其目的仍是交流,不过是有意识的交流,而不仅仅是生物本能。墙上的字可以告诉塔什么呢?我只能大致猜测,爬行者不仅仅生活在塔中——它要到外面搜集与吸纳文字,哪怕不一定理解。爬行者需要记住文本,相当于将其吸收,然后再返回塔内。塔墙上的语句或许是爬行者带回的证据,以便让塔进行分析。
但是,如此宏大的问题,即便是其中一隅,也令人难以彻悟。然而你仍能感觉到身后那高高耸立的阴影,这想象中的巨兽竟如此庞大,令人惊惧,你甚至可能因此而陷入失神。我的思考只能到此为止,零零碎碎,难以构成一体。等到我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看着纸页上的内容,才可能开始琢磨其中的真正含义。此刻,灯塔终于在地平线上逐渐变大,给我造成沉重的压力。我意识到,勘测员至少有一件事说得对,灯塔里的人从很远处就可以看见我接近。行进途中,在孢子的作用下,胸口的光亮感继续对我施加影响。前往灯塔的半路上有座废弃的村庄,当我到达那里时,感觉可以跑下整个马拉松赛程。我并不相信这种感觉。也许我已经受到太多欺骗。
由于见识过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那种反常的平静,在训练期间,我常常想到第一期勘探队所汇报的平和状况。X区域原本是一片荒地,与一座军事基地相邻。三十年前,定义不明的“特殊事件”将其隔离在边界之内,并导致诸多费解的现象。当时那里仍有人居住,类似于自然保护区,但居民并不多,而且多半是沉默寡言的渔民后代。他们的消失,在有些人看来,只不过是几个世代前就已启动的过程发生了进一步变化。
X区域刚出现时,其描述含糊混乱,而现在,外面世界中仍有许多人不知道它的存在。政府的说辞强调的是,由于军事科研试验而导致的局部环境灾变。这种说法在几个月间逐渐流入公众领域,伴随着媒体整天不断鼓噪的生态恶化问题一点一滴渗入人们的意识,类似于温水煮青蛙的典故。一两年后,它成了阴谋论者以及其他边缘团体的领域。等到我志愿参与勘探,并获得安全许可,了解到清晰可靠的真相,此时的X区域在许多人脑中已成为黑色童话,大家都不愿细想,甚至根本不予关注。我们有太多其他问题。
培训过程中,我们了解到,“特殊事件”发生后两年,科学家们找到了渗透边界的方法,于是第一支勘探队进入了X区域。正是这第一期勘探队建立起大本营,并提供X区域的简要地图,确认了许多地标。他们发现,这一区域是原始荒地,完全没人居住,而且十分安静,有些人或许会称之为反常的寂静。
“我感觉比以往既有更多自由,又有更多约束,”其中一名勘探队员说,“感觉好像只要我不介意受到监视,干什么都可以。”
其他成员则提到陶醉感和极端的性欲,对此,没人能给出解释,而上级最终也认为并不重要。
即使有人能看出他们报告中的异常之处,这些异常也都隐藏在角落里。例如,我们从未见过他们的日志。相反,他们通过冗长的录音谈话提供各种描述。在我看来,这似乎暗示着他们在回避直接体验,不过当时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多疑,不太客观。
我感觉他们对那废弃村庄的描述似乎不太合理。从损毁程度来看,那地方应该已被弃置很久,而不仅仅是几年。但就算以前有人发现这一奇怪的现象,其记录也都被抹去了。
我如今确信,我和其他勘探队员被允许查看这些记录,仅仅是因为此类机密信息我们知不知道并不重要。符合逻辑的结论只有一个:以往的经验告诉上级,我们中很少有人能返回,甚至根本没人返回。
在沿岸的自然地形中,那废弃的村庄位于深陷的凹地里,因此抵达之前,我都没看到它。小径通向一片洼地,村庄就在其中,四周围绕着低矮的树丛。十二三栋房屋中,只有少数几间屋顶还在,而穿越村庄的小径变成了残破的碎石路。有些外墙依然矗立着,黑乎乎的腐木上沾着地衣,但大部分墙壁都已坍塌,让我窥到屋内的怪异景象:残破的桌椅、儿童玩具、腐烂的衣服、坠落地面的横梁,到处覆盖着苔藓与藤蔓。此处有股刺鼻的气味,像是化学物质,还有不止一具逐渐分解消融的动物尸体。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房子滑向左侧的水渠,看上去就像某种动物的残骸,挣扎着想要脱离水面。这一切仿佛发生在一个世纪之前,只留下一些模糊的记忆。
然而,在原本的厨房、客厅和卧室中,我也见到一丛丛形态奇特的苔藓或地衣,高达四五英尺,构成类似四肢、头颅和躯干的形状。另外,似乎还有泄漏的原料在重力作用下,沉积于那些形体下方。不过,这种效果或许出自我的想象。
其中有个场景几乎令我动容。那显然原本是间客厅,里面有一张矮茶几、一张沙发。四束植被中,有一个“站立”着,另外三个坍塌分解成类似“坐”姿——全都面向着远处的角落,而那里是火炉和烟囱的残骸,只剩下脆软的碎砖。在腐败土壤的气味中,出人意料地冒出酸橙与薄荷的味道。
我无意揣测这一场景意义何在,代表着什么样的历史。此处并未散发出平和感,只是让人觉得悬而未决,或者事态仍在进行中。我打算继续前进,不过首先得取样。我想把发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但拍照似乎还不够,因为先前的照片效果不佳。我从其中一束植被的“额头”上切下一小块苔藓。我还采集了细小的木片,甚至刮下动物尸体上的肉——一只蜷缩脱水的狐狸,还有一只像是鼠类,估计才死了一两天。
我刚离开村子,就发生一件怪事。突然有两条并行的水纹顺着水渠蜿蜒而来,让我吃了一惊。我的望远镜起不到作用,因为在耀眼的阳光下无法看透水面。水獭?鱼?别的动物?我拔出枪。
接着,海豚冒了出来。这就跟第一次钻入地下塔时一样,感觉十分错乱。我知道海豚有时会从海洋进入内陆,适应淡水生活。然而当我的思维预期固定在某个范围时,任何落在预期之外的解释都令人十分惊讶。然后,更让人不安的状况发生了。随着它们从我身边游过,较为靠近我的那头海豚稍稍侧滚,用一只眼睛凝视着我。在那短暂而痛苦的一瞬间,我感觉那不像是海豚的眼睛,而像是人类,甚至还有点熟悉。转眼间,它们再次潜入水下,我无法证实看到的一切。我站立在原地,注视着那两股水纹朝着废弃村落的方向延伸而去,消失在水渠上游。我心神不定,感觉周围的自然环境就像是某种伪装。
我继续向灯塔前进,心中略感忐忑。此刻,灯塔越来越高大,显得十分沉重,黑白相间的条纹,再加上顶端的红色,让它看起来有种权威感。到达目的地之前,我再也没有藏身之所。对于居高临下观察的人或怪物来说,我突兀地矗立在这片土地上,代表着非自然,代表着外来者,甚至可能代表着威胁。
我抵达灯塔时,已将近正午。路途中,我曾注意喝水,也吃了点心,但到达时依然很疲惫,也许缺乏睡眠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然而,靠近灯塔的最后三百码路程充满了紧张感,勘测员的警告一直在我脑中回响。我拔出枪,低垂在身侧,但它与强力步枪相比简直毫无用处。我不停地望向塔身上黑白螺旋纹之间的一扇小窗,然后又望向顶端的大全景窗,警惕地观察是否有异动。
灯塔位于一排天然沙丘跟前,而沙丘就像朝着海洋翻滚的波浪,再往前则是海滩。通过近距离观察灯塔可以明显看出,它已被改造成一座防御要塞。这一事实在训练中从未被提及。这也印证了我从很远处就形成的印象,因为尽管草长得很高,但最后四分之一英里的小径附近,没有一棵树。我只找到一些残桩。行进到八分之一英里处时,我用望远镜观察,注意到灯塔靠陆地的一侧,有一道约十英尺高的圆弧形壁垒,显然并不属于原来的建筑。
靠海的那一侧,还有另一堵防御墙,耸立在松散的沙丘上,看上去更为结实,顶端镶嵌着碎玻璃。等我靠近之后,发现墙头还有类似城垛的掩体,供步枪瞄准射击。它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有沿着斜坡滑落到海滩上的危险。然而它并没有坍塌,这说明建造者把地基挖得很深。灯塔的守卫者似乎曾经与海洋开战。我不喜欢这道墙,因为它佐证了某种特殊的疯狂。
另外,还曾经有人沿着灯塔爬下来,用强力胶或其他黏合剂往外墙上贴附碎玻璃。这是一项既费时又费力的工作。从塔高三分之一左右开始,玻璃尖刺一路向上延伸,直到护住顶层信号灯的玻璃幕墙下方。而此处加装的金属支架足有两三英尺宽,这也是一项防御装置,并有生锈的铁丝网相辅。
里面的人曾竭力阻止其他人进入。我想起爬行者和墙上的文字,也想起上一期勘探队留下的笔记中对灯塔的过度关注。尽管有这些不和谐因素,朝向陆地的那堵墙阴凉潮湿,我依然很乐意躲进它的阴影里。在这个角度,没人能从塔顶或中间的窗户向我射击。我已越过第一道火力线。假如心理学家在灯塔里,那她已决定暂时不使用暴力。
朝向陆地的防御墙残破失修,已被弃置多年。通过一个不规则的大窟窿,可以直达灯塔正门。那扇门曾经被朝内侧炸开,只有些碎木片依然附着在生锈的铰链上。一株开出紫色花朵的藤蔓占据了灯塔的墙壁,盘绕在残留门户的左侧。这颇为让人欣慰,因为暴力事件必定是发生在许久以前。
然而门内的黑暗令我警惕。根据训练时的平面图,灯塔底层有三间外屋,通往塔顶的楼梯位于左侧,通过右侧的房间,可到达后方区域,而该处至少有一片较为开阔的空间。太多地方可以藏人。
我捡起一块石头,贴着地面扔进破损的双开大门。石块沿着地砖嗒嗒翻滚,消失在视野之中。我没听见其他声响,没有东西移动,也没有除我自己之外的呼吸声。我尽可能轻手轻脚地进入塔内,手中依然握着枪,肩膀贴着左侧墙壁,寻找通往上层的楼梯入口。
灯塔底层的外屋全都空荡荡的。墙壁很厚,削弱了风声。只有正面的两扇小窗可以透入光线,我必须使用电筒。随着我的双眼适应屋内的亮度,颓废孤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开出紫色花朵的藤蔓无法在灯塔内部的黑暗中生长。这里也没有椅子。地砖上覆满尘土和垃圾。外屋中并未存留任何个人物品。在一片开阔区域的中心,我找到了楼梯。没人站在台阶上观察我,但我感觉片刻之前此处仿佛有人。我原本考虑先登上楼梯,而不是探索后面的房间,但否决了这一想法。最好遵循勘测员的思维模式,她曾受过军事训练。当我在楼上时,随时可能有人从大门进来,但还是要先确认一下此处并无危险。
后面的屋子与前面那几间反映出不同的状况。我只能依靠想象作最简单、最粗略的猜测。此处,结实的橡木桌被掀翻在地,构成粗糙的防御工事。有的桌子上布满弹孔,另一些则几乎在枪火下熔化撕裂。桌子残骸后面的墙壁和地板上,布满一滩滩黑色斑块,述说着难以名状的突发暴力行为。尘埃笼罩着一切,并伴有淡淡的腐烂气息。我也看到老鼠屎,角落里还有行军床或床架留下的痕迹,时间应该比较晚一些……然而有谁能在布满屠杀证据的现场睡觉呢?还有人把名字缩写刻到桌子上:“R.S.在此。”那刻痕似乎比其余的一切都要新。心态麻木的人或许会在参观战争纪念碑时刻下自己的名字,但在这里,这一举动感觉像是为了壮胆,为了驱走恐惧。
楼梯仍在等待。为了平息不断涌起的反胃感,我回到楼梯口,开始攀爬。此刻我已收起枪,因为需要用手保持平衡,但我仍希望拥有勘测员的突击步枪,那样会感觉比较安全。
攀登的感受有点奇怪,与钻入地下塔的经历形成对比。浑浊的光线照射在灰色内墙上,似乎比地下塔的荧光要强一些,然而这里的墙同样令我焦虑不安,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发现墙上有血迹,而且大多十分稠密,仿佛一群人正试图摆脱下方的追逐者,一路流血不止,有时是点点滴滴,有时则喷洒成一片。
墙上也有文字,但跟地下塔中的完全不同。此处有更多名字缩写,但也有意义不明的小图,还有一些比较个人化的词句。部分较长的语句表明了当时的状况:“四箱食物、三箱医药用品,可供分配五天的饮用水。另外,如有必要,也有足够我们所有人用的子弹。”墙上还有忏悔,在此我就不予记录了,不过书写者态度真诚严肃,显然在写下这些话时,他们都相信死亡即将来临。迫切需要交流的内容太多,最终却只能给出寥寥数语。
楼梯上找到的物品包括……一只被丢弃的鞋……一个自动手枪弹匣……几支发霉的试管,其中的样本早已腐烂或化成刺鼻的液体……一个十字架,似乎是从墙上摘下来的……一块夹纸板,木质部分有点潮湿,金属部分则锈成了深暗的橙红色……最糟的是一只残破的玩具兔,耳朵破烂不整,或许是被当作吉祥物偷偷带入勘探任务的。据我所知,自从边界出现之后,X区域内从未有过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