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之后,我发现我能理解墙上写的字,这是不是让我很吃惊?是的。是不是让我感觉兴奋与恐惧相交织?是的。我试图抑制心中产生的成百上千个新问题。我明白这一时刻非常重要,因此尽量用平稳的语调大声读出开头的语句:“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
然后文字被黑暗掩盖。
“文字?文字?”人类学家说。
是的,文字。
“是由什么构成的?”勘测员问。需要由什么东西构成吗?
不断向前延伸的语句发出微光,摇曳晃动。句首的几个词在阴影与光亮之间来回变换,仿佛一场争夺文字含义的战斗。
“等一下。我需要靠近一点。”真的吗?是的,我需要更靠近。
它们由什么构成?
虽说不应该,但我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我仍在试图理解语句的含义,尚未考虑到采集物理样本。然而勘测员的提问让我解脱出来!因为它帮助我抵御继续读下去的冲动,阻止我走入下方更深的黑暗,读完所有文字。但那开头的语句已经以始料未及的方式渗入我的头脑,并找到扎根的沃土。
于是我走到近前,凝神注目句首的词语。我发现,这些互相连接的花体字在普通人看来,可能就像鲜绿色的地衣苔藓,但实际上应该是某种真菌或真核生物。紧密而卷曲的细丝从墙上生长出来,带着泥土气息,还透出一丝淡淡的腐败蜂蜜味儿。这片微型森林轻轻摇曳,几乎难以察觉,就像海草在缓和的洋流中飘荡。
在此微生态系统中还有其他生物。它们大多呈半透明状,形似微小的手掌,掌根埋在绿色细丝之间,若隐若现。这些“手”的手指顶端,长着金色的结节。我愚蠢地凑到近前,就好像不曾经历过这许多个月的生存训练,也从未研习过生物学。就好像受到蛊惑,以为这些词句就是为了给人读的。
我很不走运——或者说很走运?由于受到气流扰动,手掌顶端的一个结节选择在此时爆裂开来,喷射出一小簇金色的孢子。我赶紧回撤,但感觉已经有东西钻进了鼻腔,腐败蜂蜜的气味儿在短促的瞬间陡然增强。
惊吓之下,我继续后退,心中暗自爆出一串勘测员惯用的咒骂。我的自然本能总是试图隐瞒。我已经在设想,若是将自己受到感染的情况告诉整个团队,心理学家会作何反应。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以控制住语调,然后说道:“是某种真菌。这些字母由菌类子实体构成。”谁知道是否正确?这只是最像答案的说法。
我的嗓音一定比真实的思绪要平静,因为她们的反应中并无犹疑。听她们的语气,也不像是看见孢子喷射到我脸上。我靠得太近,而孢子十分细小,毫不起眼。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
“文字?由真菌构成?”勘测员傻傻地重复我的话。
“在有记载的人类语言中,没有用这种方法书写的,”人类学家说,“有哪种动物是这样交流的吗?”
我忍不住笑出声。“不,没有哪种动物是这样交流的。”即使有,我当时也没想起来,事实上,我一直都没想出来过。
“你是开玩笑吧?这是个玩笑,对吗?”勘测员说道。看她的姿态,像是要走下来证明我说错了,但她站在原地没动。
“菌类子实体,”我神情恍惚地答道,“构成了文字。”
我平静下来。同时,我感觉无法呼吸,或不愿呼吸,这显然是心理而非生理上的问题。我没发现任何生理变化,而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无关紧要。我明白,对于如此陌生奇特的东西,即使回到营地也不太可能有解毒剂。
首先,我试图消化理解这些信息,但发现它们令我动弹不得。这些文字由某种我不认识的共生菌类子实体构成。其次,文字上散出的孢子粉尘意味着,越往塔底走,空气中潜在的污染就越多。真有必要将这些信息告诉其他人吗?那只会让她们担忧。我断定,没有必要。也许有点自私。但更重要的是,在我们带着合适的装备回来之前,必须让她们避免直接暴露于污染中。进一步的评估需依赖于环境与生物因素,然而,对于这些因素,我越来越确信,我们没有足够的数据。
我走上楼梯,回到平台。勘测员和人类学家似乎期待我可以提供更多信息。人类学家尤其焦躁不安,她的视线不断移来移去,就是无法静止。我或许可以编造信息,让她中断无休止的搜寻。但这些字荒谬而令人难以置信,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宁愿那文字是某种未知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样还能少一点谜团。
“我们应该回上面去。”我说道。我如此建议并非因为这是最佳行动方案,而是想减少她们暴露在孢子中的机会,直到可以看出它们对我有何长期影响。我也相信,假如留在此处,我可能会有回身走下楼梯继续读那文字的冲动,她们将被迫强行阻止我,然后我也不知自己会怎样。
她们俩并无异议。但随着我们向上攀爬,尽管身处封闭空间,我却感觉一阵晕眩,短暂的一瞬间似有一种恐慌感,仿佛墙壁忽然变得有点像肉质,而我们是在一头怪兽的食道里行进。
我告知心理学家我们所见到的状况,并背诵部分文字,一开始,她反应古怪,一动不动,显得相当专注,然后,她决定下去看一看那些字。我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警告她不要去。最后我说道:“只能站在楼梯顶端观察。我们不知道那里是否有毒。下次回来时,应该戴上呼吸面具。”上一批勘探队至少留下了面具给我们,封装在一个箱子里。
“停顿并非有说服力的分析?”她凝神注视着我说。我感觉浑身一阵麻痒,但没有开口,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其他人似乎都没察觉到她在说话。后来我才意识到,心理学家试图诱导我单独进入催眠状态。
我的反应显然落在她期待的范围之内,因为她爬下了楼梯,留下我们在地面上焦躁不安地等待。她要是不回来我们该怎么办?我感到一阵强烈的责任感。她或许会跟我一样,想要继续读下去,并且付诸行动,这一想法让我十分焦虑。我不知道那些文字的含义,但我希望它们是有意义的,好让我消除疑惑,也让我的所有疑问都能找到合理答案。这些思绪令我的注意力分散,不再惦记孢子对身体的影响。
幸好另外两人在等待时并无谈话的愿望,而且仅十五分钟过后,心理学家便笨拙地从楼梯井里爬了上来,一边眨着眼调节视力,一边走入明亮的光线。
“很有趣,”她站在我们面前平淡地说,同时掸去衣服上的蛛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决定不再讲下去。
她的话近乎愚钝;显然我并非唯一作出此种评估的人。
“有趣?”人类学家说,“自从有史以来,世界上从来都没人见过这样的东西。从来没有。你就只是说它有趣?”她看上去就像要歇斯底里大发作。而勘测员只是注视着她俩,仿佛她们才是奇异的生物体。
“需要我帮你平静下来吗?”心理学家问道。面对她冷硬的语调,人类学家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然后凝视着地面。
我趁着沉默的间隙提出建议:“我们需要时间思考,也需要时间决定下一步行动。”当然,我的意思是,我需要时间观察吸入的孢子会产生多严重的影响,是否需要供认。
“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勘测员说。我觉得所有人当中,她心里最清楚我们所见到的这些意味着什么:此刻我们或许正活在噩梦之中。但心理学家并不理会她,反而支持我的观点,“我们的确需要时间。今天接下来应该按原计划行事。”
于是我们回到营地吃午饭,然后集中精力“正常行事”,而我继续留意着自己身体的变化。此刻有没有感觉太冷或太热?膝盖上的疼痛是过去野外考察的旧伤还是新产生的?我甚至检查那黑色监测盒,但它依然毫无动静。我并没有发生明显变化,随着众人在营地附近采集样本,测量数据——仿佛跑得太远会受到那座塔的控制——我渐渐放松下来,告诉自己那孢子没什么影响……尽管我也知道,有些物种的潜伏期可达数月乃至数年。不过我猜想,至少在未来几天里,我应该是安全的。
勘测员专注于在上级给我们的地图上添加各种细节。而人类学家跑到四分之一英里外,去查看几栋残破的小屋。心理学家留在自己帐篷里写日志,也许是在汇报周围的人有多愚蠢,也许只是逐时逐刻地详细记录上午的发现。
至于我,则是花了一小时观察一只红绿相间的小树蛙。它躲在一片又宽又厚的树叶后面。然后我又花了一小时追踪一只闪烁着虹彩的黑蜻蜓。它不该存在于海平面的高度。余下的时间,我爬在一颗松树上,用望远镜观察海岸与灯塔。我喜欢攀爬,也喜欢海洋。我发现,凝视海洋具有宁神的作用。此处的空气如此清爽新鲜,而边界另一侧的世界则是摩登时代的常态:肮脏,疲惫,充满瑕疵,凋零衰落,矛盾重重。以前在那边时,我一直有种感觉,我的工作只不过是徒劳地企图挽救我们自己。
X区域的生物圈物种丰富,这表现在鸟类的数量众多,从鸣禽到啄木鸟,到鸬鹚与黑鹭,等等。我也能略微看见一点盐水沼泽,我将注意力移向那里,得到的回报是短暂地看到一对水獭。有一次,它们抬头观望,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它们似乎能看见我在观察。这是我在野外常有的感觉:事物并非如表面所见的那样。我必须努力克服,因为它会破坏我的科学客观性。芦苇丛里有东西在移动,脚步笨拙沉重,但它距离灯塔更近,隐蔽得也更好。我无法分辨那是什么,过了一阵,植被不再受到扰动,我彻底丢失了它的踪迹。我猜那也是一头野猪,因为它们是游泳好手,而且选择栖息环境跟食谱一样,兼容并蓄。
总体来说,直到日暮时分,这种让大家有事可做的策略起到了稳定情绪的作用,紧张的气氛有所缓解。晚餐时,我们甚至还稍稍开起了玩笑。“我希望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人类学家对我坦言,而我回答:“不,最好不要。”由此而引发的一阵笑声让我很惊讶。我的脑袋里不需要她们的声音,也不想了解她们对我的看法,还有她们各自的故事与困扰。为什么她们想了解我的呢?
不过,假如我们之间能建立起一点友谊与信任,即使无法维持长久,我倒是也不介意。心理学家允许我们从酒类储备中取出一些啤酒,这让大家放松下来,我甚至笨拙地表示,等到任务结束,可以保持一点联络。此时,我已不再监视自己的生理与心理是否因孢子而产生变化,我还发现自己跟勘测员相处得比想象中要好。我仍然不太喜欢人类学家,但多半是出于任务的原因,跟她对我说的话无关。我的感觉是,一旦到了野外,就像有些运动员训练时的表现要好过竞赛,迄今为止,她展示出的精神力量不够坚强。不过话说回来,志愿参与此次任务本身就已说明了一定问题。
黄昏过后,沼泽里又传来每晚都出现的叫声,我们围坐在火堆旁,一开始还醉醺醺地回应那呼叫,仿佛故作英勇。如今,与地下塔相比,沼泽里的这头野兽就像是老朋友。大家都很有信心,最终将拍下它的照片,记录它的习性,给它戴上标识牌,并在生物分类中替它找到合适的位置。我们应该可以了解它,但对于地下塔,大家却担心难以达到类似的了解。然而那呜咽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几乎趋于愤怒,仿佛知道我们在嘲讽它,于是大家不再回应它的呼号。一阵不安的笑声过后,心理学家适时把握住机会,开始讨论明天的计划。
“明天我们回到隧道里,往更深处走,并且依照建议采取预防措施——戴上面具。我们记录下墙上的文字,希望能估算出它已存在多久、隧道有多深。下午则回来进行日常勘察。我们每天都将重复这一安排,直到对那隧道有足够了解,搞清楚它在X区域中的地位。”
是塔,不是隧道。以她那轻描淡写的态度,就像是在讨论调查废弃的购物中心……然而她的语气似乎有种事先预演过的感觉。
然后,她突然站起来说了几个字:“整合权力。”
身边的勘测员和人类学家立即松弛下来,双眼恍惚无神。我吃了一惊,但也模仿她们的模样,并希望心理学家没有注意到延迟。我并未感受到任何强迫的压力,然而我们显然经受过预先调节,听到心理学家念出那几个字就该进入催眠状态。
心理学家的姿态比刚才更坚定,她说:“你们记得讨论过有关隧道的几个选择。你们发现,大家最终都同意我的意见是最佳行动方案,对此,你们很有信心。每次想到这一决定,你们都会经历平静安心的感觉,回到隧道里之后,你们也将继续保持平静,但仍会像作训时那样应对刺激。你们不会无谓地冒险。
“在你们眼中,这栋建筑依然由碎贝壳和岩石构成。你们完全信任自己的同事,始终与她们保持友情。等到你们从这栋建筑里出来,只要看到飞鸟,便会强烈地意识到,你们是在正确的地点做正确的事。当我打一下响指,你们会忘记这段话,但仍将遵从我的指示。你们会感觉很累,想要回到自己帐篷里好好睡一觉,以迎接明天的行动。你们不会做梦,不会有噩梦。”
她讲这段话的过程中,我一直凝视着前方,当她打完响指,我根据另外两人的行为作出反应。我相信心理学家并无怀疑。我也跟其他人一样回到自己的帐篷。
除了地下塔,我现在有了新的信息。我们知道心理学家的作用是在气氛紧张时让团队保持稳定与冷静,而其中一个方法就是催眠暗示。我并不责怪她担当这一角色。但目睹这种情形赤裸裸地展现在面前,我仍感到很困扰。知道自己会受到催眠暗示是一回事,但作为旁观者亲身经历则是另一回事。她能对我们施展何种程度的控制?她说,在我们眼中,那座塔依然由碎贝壳和岩石构成,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可以猜到孢子对我的影响之一:让我对心理学家的催眠免疫。这搞得我就像是在偷偷跟她作对一样。即使她的目的是善意的,然而一想到要向她承认对催眠具有抗力,我便感觉一阵不安——尤其是那意味着我在训练时获得的所有条件反射调节,效力都将越来越小。
我现在隐藏了两件秘密,而不只是一件,也就是说,我已经开始无可挽回地游离于勘探工作及其目标之外。
游离状态,无论以何种形式呈现,对于此地的勘探任务来说都不算新鲜事。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有机会看过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返回之后的面谈录像。一旦确认这些人已返回从前的生活环境,他们就被隔离起来,并接受询问,要他们描述经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家人都会发现至亲的回归有点古怪,有点吓人,然后给政府机构打电话,这其实也挺合理。返回者身上的所有纸张都被上级收走,供检查与研究用。我们也可以查看这些信息。
面谈过程都相当短,所有八名成员所描述的情况也是一致的。在X区域内,他们并未经历任何反常现象,没有测量到反常数据,也没人提及反常的内部冲突。但过了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强烈地想要回家,并付诸行动。他们中没人能够解释自己是如何跨过边界返回的,以及为什么直接回家,而不是先向上级汇报。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们一个个放弃勘探任务,留下日志,游荡回家中。
面谈过程中,他们表情友善,目光坦率,即使语调略显平淡,也跟他们返回时那种似梦似醒的平静状态是一致的——就连那名结实精瘦的勘探队军事专家也不例外,他原本性格活跃,精力充沛。从受影响的效果上来说,我无法区分这八个人。我有种感觉,他们仿佛透过一层薄纱看着世界,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与提问者对话。
至于那些纸,其实是X区域里的地形草图或简要描述。有些则是卡通动物或队友的漫画像。所有人都曾画过那座灯塔,或者写下有关它的描述。从这些纸张中寻找隐藏含义就像从周围的自然界里寻找隐藏含义。即便它真的存在,也只有懂得窍门的人才能发现。
当时,我寻找的是遗忘,我在一张张茫然而陌生的脸上,寻找某种温和的逃避,寻找一种并非死亡的死亡,而其中有一张脸熟悉得令人痛心。
02 融合
早晨醒来,我的感官变得尤其灵敏,粗糙的棕色松树皮、啄木鸟惯常的俯冲飞行,此类细节都显得十分清晰。由于步行四天来到大本营而造成的疲惫感也消失了。这是孢子的又一个副作用,还是因为一晚上的充分休息?我感觉精神好极了,根本不在乎答案。
然而,我的沉思很快被噩耗打破。人类学家失踪了,她帐篷里的个人物品也不见了。在我看来,更糟的是,心理学家似乎情绪不太稳,就像没睡觉似的。她古怪地眯缝着眼,头发比平时散乱。我注意到她靴子两侧沾有泥土。她倾向于将重心移到右侧,好像受了伤。
“人类学家在哪儿?”勘测员问道,而我站在一边,试图理清状况。我没说出口的问句是,你把人类学家怎么了?我知道这样问不太公平。心理学家跟从前并无分别;她的秘密魔法被我发现并不一定代表她就是个威胁。
面对我们逐渐增强的恐惧,心理学家作出如下奇特的陈述:“我昨晚跟她谈过。她发现这座……建筑……让她感到不安,甚至不想继续参与勘探。她已经回边界等待撤离。她带走了一部分报告,好让上级了解我们的进展。”心理学家总是习惯在不合适的时机露出一丝微笑,让我很想扇她一巴掌。
“但她留下了装备——还有枪。”勘测员说。
“她只带走必需的物品,这样我们就能拥有更多——包括额外的一把枪。”
“你认为我们需要额外的枪吗?”我问心理学家。我的确很好奇。我发现,在某些方面,心理学家就跟地下塔一样有趣,包括她的动机、她的理由。此刻为何不使用催眠?虽然我们都曾经过反射调节,有些事或许仍无法通过暗示来解决,或者重复多次效果便会减退,又或者由于昨天的经历,导致她现在精力不足。
“我想我们不知道会需要些什么,”心理学家说,“但假如人类学家无法正常工作,我们绝对不需要她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