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继续在黑暗中表演,但他们的歌声太过缓慢,仿佛逐渐凝固。为了避免他们陷入闪烁着微光的黑色漩涡中,避免除亨利之外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索尔双手紧紧握住桌子,将视线移开。
嘈杂而此起彼伏的交谈声又回来了,光线也回来了,乐队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查理若无其事地跟他说着话,索尔感到一阵巨大的欣慰,连血液也加速奔腾起来,令他一阵晕眩。
稍稍定了定神之后,他偷偷瞧了一眼亨利站立之处。他已经不见了,换作另一个人站在那里。索尔不认识那人,只见他朝着索尔举了举杯,于是索尔尴尬地意识到,他已经瞪视太久。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查理大声说道,嗓音足以盖过乐队,“你还好吧?”他伸手触摸索尔的手腕,这说明他很担忧索尔古怪的表现。索尔微笑着点了点头。
歌曲结束后,查理说:“不是因为那座岛和那些船吧?我并不想让你担心。”
“不,不是的。完全不是。我很好。”他很感动,因为假如他们的角色对换,这种事或许会让索尔暗自困扰。
“如果你再感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当然,我会的。”有一半是谎言。他试图分析刚才的体验。在某种预感的影响下,他严肃地说,“查理,我讨厌这么说——但你也许该走了,不然会迟到。”
查理对此没有异议,他已经开始起身,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音乐。
“那明天见喽。”查理一边说,一边朝他眨了眨眼,然后长久地注视着他,仿佛带有特殊意味。
查理穿上外衣,那一刻,他看起来棒极了。查理临走前,索尔使劲地拥抱他,双臂环绕着他厚实的身躯。他也喜欢查理粗糙的胡子碴儿,而当脸颊触碰到查理那刺鼻的润唇膏,他又是一阵惊喜。他继续抱着查理,试图留住这一切,以便筑起堡垒,抵御刚才发生的状况。然后,仓促间,查理已踏出大门,进入黑夜,向着渔船走去。
0019:总管
夜晚,空中布满飞驰的白兔,却没有星辰和月亮——总管的大脑中仍有部分燥热的区间在抵抗着那不断探询的光亮感,正是这些区间让他意识到天空不太对劲。它们是白兔吗?还是黑色物体在照相底片上运动所造成的斑块?因为他不想看。因为生物学家释放出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如今,他会想起维特比在南境局那间怪屋里幻象般的图画,也会想到他的理论,消失在边界即相当于进入某种异域,一切丢失遗忘的东西都能在那里找到:被赶入隐形壁垒的兔子,X区域形成时闯入其中的驱逐舰和卡车,在行动中失踪的勘探队员。仿佛毁灭的深渊。然而生物学家的日志中记载,爬行者下方透出光亮,这光又是通向何方?
他试图从这一切当中作出合理,甚至是高尚的选择,一个他父亲会赞同的选择。他已经不太考虑母亲以及她的想法。
也许我只想一个人待着。留在赫德利山丘上的小屋里,与他的猫“阿肠”做伴,还有吱吱喳喳的蝙蝠。那里距离他长大的地方很近,尽管如今感觉十分遥远。
“没用的,格蕾丝。”
他们三人睡在松树下的青苔和湿草地上,距离异常地形不到一英里。他们计划明天早晨前往这最终的目的地。
“什么没用?”语气轻柔,近乎和蔼,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情绪已溢于言表。他总是看见生物学家那许多的眼睛,化作群星,化作跳跃的白光,然后又变成棋盘,凝固着父亲的最后一步棋,以及总管自己仍在构思中的最后一步。
“即使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在南境局的时候。”
“对。没用。”
幽灵鸟睡在他身边,而这也加速了他的状态下滑。她睡在他背后保护他,双臂紧紧抱住他,让他感觉很安全。如今他更加爱她,因而允许她这样做。不过她这样做的理由已经越来越少,或许根本不复存在。
夜深了,也越来越冷,四周的许多生物窥视着他们,尽是些黑色的影子,沉默而静止。但他并不在意。
如今,父亲说过的话意义显得更加清晰,因为那些事显然都已经发生过。父亲告诉他:“假如你不明白自己的热情在哪里,被扰乱的是你的头脑,而不是你的心。”外勤任务失败后,出于诚实的本性,他只能对父亲含糊其辞,而无法直言相告,“有时候,你得知道何时去做下一件事——为了其他人。”
这令他感到一阵寒意。下一件事。如今,他的下一件事是什么?他的热情是什么?这两个问题他都答不上来,他只知道,松针在脸上蹭得痒痒的,而身体底下的泥土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烟味儿,感觉很舒适。
到了早晨,他蜷缩在幽灵鸟的怀抱里,直到她醒来,而当她松开双臂时,他感觉就像是永久的分离。在芦苇、烂泥和无尽的沼泽间,地平线上似乎有燃烧的迹象,还有噼噼啪啪的声响,也许是枪声,也许是他记忆中残留的冲突场面。
然而苍鹭依旧在河口捕食蝌蚪和小鱼,黑色的秃鹫借助上升的热气流在高空翱翔。由树丛构成的一片片岛屿中传来无数悉悉索索的声响。在他们身后,可以看到灯塔矗立于地平线上。它或许永远都能被看到,哪怕迷雾伴随着黎明降临。雾气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则十分致密,就像天然防御工事,构筑于有需要之处,对这片土地来说,既是一种测试,也是一种福音。懂得欣赏这一切是幽灵鸟给予他的礼物,仿佛已通过她的触碰渗入他内心。
但是,一如往常,只要存在意志和目的,自然以外的因素总是会侵入。对此,他一时间感到很厌恶。幽灵鸟和格蕾丝在争论,假如遇到边界指挥官的残余部队要怎么办,到达地下塔后又要怎么办。
“我和你下去,”格蕾丝说,“总管可以守住出口。”最后一班岗,毫无希望的任务。
“我应该一个人下去,”幽灵鸟说,“你们俩守在上面。”“这不符合勘探的准则。”格蕾丝说。
“你想要把勘探准则用在这里?现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用的?”格蕾丝问道。
“我一个人下去。”幽灵鸟说,而格蕾丝不予作答。
是战术,不是战略,这是他最喜欢的说法之一,此刻又从头脑中冒了出来,就跟其余的一切一样陈旧过时,仿佛老式自行车硕大的三角架。
他不停地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等待天上的伪装卸除,揭示出他们的真实位置。然而那仿造的天空一直都维持着,毫无破绽。生物学家会不会搞错了?生物学家的文字会不会看似冷静,其实只是胡言乱语?她会不会只是一头怪兽?然后怎么办?
他们收起营帐,把一小片树林当作掩体,由此开始勘测沼泽,仔细观察各处河口。银灰色的烟翻滚着呈六十度锐角升起,与雾气相混合,构成更浓重的屏障。这一组合遮蔽了最后一片蓝天,更衬托出地平线上噼啪作响的火线:一波波橙色的火焰自金色的焰心向上蹿起。
近处的河渠如同白镴一般静止,水面上倒映出燃烧的火线和翻滚的烟雾——同时也倒映出近旁的芦苇和岛屿。岛上最高处长着橡树和棕榈树,苍白的树干迷失在雾气之中。
他听见尖声呼叫和枪火声——距离太近,来自岛上的树丛,显然是洛瑞植入他头脑中的。显然是很久之前这里所发生的事,直到此刻才浮现出来。总管盯着水面的倒影,看到身穿军装的男男女女互相攻击,同时,水里的天空中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注视着这一切。遥远的距离,扭曲的画面,使得这场景似乎不那么残酷,不那么血腥。
“他们已经在别处。”总管说,但他知道格蕾丝和幽灵鸟不会明白。他们已经在倒影里。此刻,一条鳄鱼正从他们中间游过。一只啄木鸟飞掠于树丛之间,对一切毫无知觉。
因此他们继续前进,总管对自身的病症已不想再作诊断,格蕾丝拖着跛足,幽灵鸟一言不发。
他们做不了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他们的路线将绕过火焰。
在总管的想象中,异常地形的入口十分巨大。由于头脑中有生物学家庞大的身躯,他觉得那应该是一座颠倒的巨型地底金字塔。但事实并非如此,它与往常无异:直径六十英尺多一点,呈圆形,位于一小片空地中央。跟其他许多人看到的一样,入口敞开着。附近没有士兵,除了它本身,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在入口处,他告诉她们接下来应该怎样做。在他的语调里,南境局局长的权威只剩下一丝影子,而影子内部还有一种阻力。
“格蕾丝,你带着步枪留在上面担任警戒。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危险,我们不想被困在底下。幽灵鸟,你跟我一起下去,在前面带路。我就跟在后面,保持一点距离。格蕾丝,假如我们在地下超过三小时,”——以往勘探队的最长记录——“你就无需再为我们负责。”因为假如可以返回原来的世界,幸存者应该是有理由回去的人。
她们瞪视着他。在注目之下,他以为会遭到反对,以为他的安排会被推翻,然后他将会迷失,会被留在地面。
但那样的时刻并未出现,他松了一大口气,近乎虚脱。格蕾丝点点头,让他们小心,并且滔滔不绝地给出建议,然而他几乎都没听进去。
幽灵鸟带着好奇的表情站在一旁。到了地底下,她将再次经历生物学家所经历的一切,而总管无法保护她。
“无论你们现在脑子里有什么想法,都要牢牢把握住,”格蕾丝说,“因为到了地下,它可能会荡然无存。”
他头脑里盘踞着什么样的念头?对结果会有何影响?因为他的目标不是找到爬行者。因为他想知道,与他同行的光亮感里还藏着什么。
他们钻入了塔底下。
0020:局长
维特比关于植物开花的报告虽然没什么用,但已经放在你桌上。你再次前去与生物学家进行勘探前的面谈。第十二期勘探的候选人已减至十名,你向格蕾丝和洛瑞力推自己中意的人选,而科学署的成员也暗地里告诉你他们想要的选择。塞弗伦斯对这一问题似乎全然不感兴趣。
此刻并不是面谈的好时机,但你别无选择。当你与生物学家交谈时,那株植物的花朵在你头脑中再次绽放。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位于生物学家居住的城镇里—— 是你租借来的,权且充当自己的办公室,书架上摆放着应景的心理学与精神病学书籍。真正住户的毕业证书和家庭照片都被移走。作为对洛瑞的让步,你允许他的人将椅子、灯具,以及房间的其他元素都替换掉,以方便他的研究,仿佛只要改变装饰,把色调由宁静的蓝绿色换成红色、橙色、灰色或银色就能找到某个重要问题的答案。
洛瑞声称,他的安排与重组对候选人具有“潜意识或本能”上的影响。
“让他们感到安全放心?”你问道。你鲜少刺激这个魔头,但他不予理会。在你头脑中,他仿佛说道:“让他们遵照我们的意愿行事。”
屋内仍有遭水侵入的气味。角落里的一片水渍被一张小桌子遮挡住,仿佛你需要掩盖罪行。唯一暴露出这不是你自己办公室的迹象:你紧紧地卡在椅子里。
植物的花朵在你头脑中一遍遍绽开,时间越来越紧迫,你所能做的事越来越少。这株植物是挑战,是邀请,还是毫无用处,只能令你分心?又或者它具有某种寓意?倘若如此,其含义又是什么呢?当然先要假设那不是维特比的想象。异常地形底部的光,通往X区域的门户中透出的光,科学降神会使用的塔罗牌上的光,还有上星期,你接受体检时在核磁共振机内部看到的光晕。
在你头脑中绽开的一簇簇光晕之间,有一幅景象,假如你向格蕾丝描述,她或许会加以取笑:随着你的时间越来越有限,一切越来越紧迫,生物学家出现了,仿佛笼罩世间的一道强力咒符。
“报出你的名字,以作备案。”
“我上次说过了。”
“再来一遍”。
很明显,你可以送生物学家到她想去的地方,然而她就像面对敌人一样看着你。你再次注意到,此人不仅肌肉发达,而且不惜将询问名字这样简单的事复杂化。她有一种沉着,不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是谁,而且还因为心中确信,如有必要,她无须依靠任何人。有的专家或许会将其诊断为病态,然而对生物学家来说,这是一种绝无含糊的明澈。
“跟我讲讲你的父母。”
“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你的童年是否快乐?”
通常都是此类无聊的问题,而她简短的回答可以说也同样无聊。但再往后却是更有意思的问题。
“你曾有过暴力的想法或倾向吗?”你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