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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这句话似乎没有意义。但等到回过味儿来,你挺直了身体。

  维特比看了你一眼。“不是紧急状况。已经结束了。”

  你抑制住将他拽起来赶回室内的冲动,你想问他“不是紧急状况”是什么意思。

  “解释一下,”你说道,语气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就像握住一枚快要裂开的鸡蛋,“说得明确一点。”

  “那是在半夜里。昨天晚上,”他说道,“大家都已经走了。我有时工作到很晚,喜欢待在那间大储藏室里。”他移开视线,继续说下去,仿佛你问了他一个问题,“我就是喜欢那儿,能让我心情平静。”

  “然后呢?”

  “然后昨晚,我进去之后,决定查看一下那株植物,”——说得太轻描淡写,好像他经常去查看那株植物——“结果看到有一朵花。那株植物开花了。但现在已经没了。一切发生得很快。”

  继续交谈,继续让维特比保持镇静并回答你的问题。这很重要。

  “多久?”

  “也许一个小时。假如我知道它要凋谢,就会叫其他人来。”

  “那朵花长什么样?”

  “就像普通的花一样,有七八个花瓣。半透明,近乎白色。”

  “你有拍照吗?或者录像?”

  “没有,”他说,“我以为它会保持一段时间。我没告诉任何人,因为它消失了。”或许是因为他的名誉仍在恢复中,没有了证据,将对他很不利,人们会怀疑他的精神状态,怀疑他是否称职。

  “那你怎么办呢?”

  他耸耸肩,将老鼠换到右手,老鼠的尾巴抽搐了一下。“我安排了一次净化,只是保险起见。然后就离开了。”

  “整个过程中你都有穿防护服,对吧?”

  “当然。是的。那当然。”

  “事后没发现有奇怪的测量数据?”

  “没,没有奇怪的测量数据。我检查过。”

  “没什么别的我需要知道的事了?”比如,植物开花和维特比第二天带着老鼠跑出来,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

  “没什么你不知道的。”

  他再次带着一丝反叛抬起双眼,仿佛告诉你,他在思索前往X区域的旅程。这趟旅程他不能告诉别人,也使其他职员对他失去信任。假如幻觉是真实的,假如怀疑符合事实,你要如何评估?你还记得,你们刚返回时,维特比忧郁地自言自语,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一开始他们没注意。但是,渐渐地,他们开始窥视我们…… 因为我们就是停不下来。”

  你站起身,俯视着维特比说:“给我一份关于那株植物的详细报告——就只给我看。你也不能总是偷偷把老鼠带进大楼,维特比。至少保安迟早会逮住你。把它带回家吧。”

  此刻,维特比和老鼠都看着你,维特比的表情更难解读,而老鼠只是想挣脱维特比的抓握,逃往别处。

  “那我把它留在阁楼上。”维特比说。

  “就这么办。”

  回到楼里,你去了大储藏室,穿上净化服,以免污染环境,也避免被环境污染。你找到那株植物,它有个假标签,标示着属于第一次第八期勘探。你检查那株植物及其周围区域,包括地面,寻找是否有干枯花朵的痕迹。你什么也没发现,只找到一些残渣,后来的测试结果表明那是松脂,来自原先放置在此的样本。

  你在办公室里看着测试结果,心中暗想,不知植物开花是否是维特比脑中的想象,假如是的话又意味着什么。你思索良久,然后这个念头被埋没在备忘录、会议纪要、电话,以及无数琐碎的紧急事务中。你要不要问维特比,老鼠是否跟着他一起进了大储藏室?也许吧。然而实际上你所做的是,将那株不死植物置于二十四小时监视之下,尽管切尼和格蕾丝都对此表示质疑。

  维特比只是需要一个伴,既依赖于他,又不会评判或盘问他。只要维特比将那动物留在家里,留在阁楼上,你就不会告诉别人他违规的事——如今你已意识到,就像洛瑞受到你的牵制,你也受到维特比牵制。

  一星期后,你前往悦星球馆,跟房产经纪和老兵一起打桌球,房产经纪说起有一对夫妇,擅自住进了样板房,当她询问他们的名字时,他们却拒绝回答。由此你又想到了维特比,想到他拒绝说出老鼠的名字。仿佛他也遵循南境局的勘探规则。

  “他们以为,只要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就不能打电话报警。像幽灵一样躲在窗帘后面往外张望。真是太失败了。倒不是说我把他们赶走就感觉良好,然而我不得不报警——我又不开慈善机构。我给慈善机构捐过款,没错,但他们设置收容所是为了什么呢?如果我让他们留下,其他人也想要效仿。事实上,他们在警局有案底,所以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在南境局的办公桌上,你早就准备好了第十二期勘探的候选人员档案。最上面一个是你认为最有希望的:一名孤僻的生物学家,她的丈夫参与了最后一次第十一期勘探。

  0018:灯塔管理员

  已加强灯塔的安全措施。从事□□(难以辨识)。修理维护。应该把它们扔进火炉:引起咬牙切齿的哀号。然后外面传来杓鹬的啼鸣,黎明时分,我也听见猫头鹰和狐狸的叫声。我闲逛到距离灯塔稍远处,一头熊崽从草丛中探出脑袋,像人类的儿童一样四处张望。罪孽者之手将带来欢愉,只因阴影与光明中的罪孽无不可被死亡的种籽宽恕。

  索尔来到村里的酒吧,所有人都已挤在屋内等待音乐表演。乐手是几名本地人,自称为“猴子手肘”乐队。海面的光线渐渐暗淡,面向浩瀚大海的露台上空无一人——原因之一是由于太冷——他带着期盼迅速走进室内。海滩上的幻觉过后,他感觉一天天好转,“轻骑兵”也没来骚扰他。他的烧已经退了,脑袋里的压力得到缓解,不再急于给查理增添负担,向他诉说自己的问题。他已经三个晚上没有做梦,就连听觉也恢复了,耳朵里啪的一声过后,全身为之一振:精力变得更为充沛。一切都很正常,仿佛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只是希望看到葛洛莉亚熟悉的身影沿着海滩向灯塔走来,希望看到她爬到岩石上,或者在工具棚附近闲逛。

  查理甚至答应出海捕鱼前短暂地跟他在酒吧碰一面;虽然日程紧迫,但能赚到钱他似乎很高兴,只是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见面了。

  老吉姆长了一张泛着红光的脸,鬓角的形状好像羊排,他坐在大厅角落里那张摇摇晃晃的直立式钢琴跟前。“猴子手肘”正围着他热身,小提琴、手风琴、原生吉他和手鼓嘈杂地响成一片。那钢琴是从海里打捞上来的,经过修理之后,恢复了落水前的荣光——琴盖上依旧镶有珍珠光泽的装饰——然而它的声音仍带着水浸之后的沙哑,用老吉姆的话来说,有些琴键“无精打采”的。

  这地方散发出令人舒适的气味,有香烟和油炸鱼的味道,也有一丝似乎过于甜腻的蜂蜜味儿。牡蛎是新鲜捕获的,冷藏箱里有便宜的啤酒。索尔总是很容易忘记不愉快的事。虽然有时有点儿勉强,但这里总是能找到欢笑。此处的厨房十分狭小,而海鸥带着难以抑制的渴望聚集在屋后的烧烤架旁,但他知道,不会有卫生检查员来到此处,因此,他每次心中都暗自祈祷。

  查理已经到了,给他们占了张小圆桌,紧靠着钢琴对面的墙壁。索尔挤过人群——大约有六十人,以被遗忘的海岸的标准,算是大型集会——在查理肩膀上捏了一把,然后坐下来。

  “你好,陌生人。”索尔说,听起来就像破坏气氛的拙劣搭讪。

  “心情不错啊,伙计,”查理说,然后他收住了口,“我的意思是——”

  “我不认识什么伙计,除非你是说偷懒的伙计,”索尔说,“不,我明白你的意思。而且我的确心情不错,感觉好多了。”这是查理第一次显示出因索尔的健康状况而受困扰,为此,他对查理的感情只会更深。先前,当索尔唠叨着自己那些萎靡的症状时,他从没抱怨过,只有试图帮助。也许等到夜间捕鱼的工作结束之后,他们可以恢复常态。

  “很好,很好。”查理一边说,一边微笑着环顾四周,在公众场合,他仍有点不自在,动作略显僵硬。

  “昨天捕鱼收获如何?”查理似乎说过捕到不少鱼,但他们没有长谈。

  “至今为止最多的一批。”查理露出兴奋的神情,“许多鳐鱼、鲅鱼、比目鱼,还有一些鲱鱼和鲈鱼。”查理的工资按小时结算,但收获超过一定重量的话有额外奖金。

  “有什么怪玩意儿吗?”索尔总是会问这个问题。他喜欢奇异的海洋生物。而最近,由于亨利说过的话,他对此尤其感兴趣。

  “只有少数几件。都被扔回海里,因为它们太丑了。一些怪鱼,还有一种海鞘,就像会吐血一样。”

  “好吧。”

  “要知道,你看起来好多了。灯塔那边很平静?”查理的意思是,“告诉我,你为什么在电话里说,‘最近没什么有趣的事。’”

  索尔刚打算开始描述跟亨利与“轻骑兵”的冲突,钢琴声戛然而止,老吉姆站起身介绍“猴子手肘”,尽管大家都认识他们。乐队成员包括莎蒂·道金斯、贝特西·皮蓬,还有他以前的灯塔义工布拉德。他们都曾断断续续在村里的酒吧打工。葛洛莉亚的母亲特鲁蒂是客座成员,负责手鼓。有朝一日,索尔也会轮到。

  “猴子手肘”开始表演一首哀伤深沉的歌曲,歌词里罗列出许多海产,还有一对命运多舛的恋人,以及俯瞰着秘密海湾的悲凉山丘。被查理称为“浑身沾满沙子的海洋嬉皮士”让轻松宜人的流行民谣广为流传,这曲子就是此类风格,只是节奏没那么强烈。尽管布拉德的动作有点夸张,但索尔喜欢现场表演。然而查理似乎愁眉苦脸地凝视着自己的酒杯,然后悄悄对着索尔翻了个白眼,索尔则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没错,他们水平不是特别高,但任何表演都需要勇气。他布道之前常常呕吐,如今想来,或许是上帝的暗示。情况最严重的夜晚,索尔必须先做俯卧撑,并依靠跳跃运动排汗,以驱走对演讲的恐惧。

  查理凑过来,索尔也靠上前去。查理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岛上着火了吧?”

  “对,怎么了?”

  “那天我有个朋友在附近捕鱼,他看到篝火。有人在烧文件,就像你说的,烧了好几个小时。但当他转了一圈回来时,他们正把许多箱子装上摩托艇。你想知道那些船去了哪儿吗?”

  “出海?”

  “不,沿着海岸往西。”

  “有意思。”失利岛西面除了若干布满蚊子的小海湾,就只有几座小镇和一个军事基地。

  索尔往后坐回去,注视着查理,而查理朝他点了点头,仿佛是说,“我告诉过你”。但索尔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我告诉过你他们很奇怪?我告诉过你他们不怀好意?

  第二首歌更像传统民谣,缓慢深沉,承载着一两百年以来的演绎。第三首又是原创,欢快可笑,讲的是一只螃蟹把壳弄丢了,然后到处寻找。此刻,一些人开始成双作对地跳舞。他的教会禁止舞蹈等“世俗享乐”,但他也从没学过。跳舞是索尔的秘密幻想,他觉得自己会喜欢,但只能属于“为时已晚”。反正查理绝不会跳舞,或许连私下里也不会。

  歌曲的间隙,莎蒂过来打招呼。她夏天时总在赫德利的一家酒吧打工,常常有关于顾客的笑话。那些人沿着河边过道走来,“醉得像臭鼬”。特鲁蒂也过来聊了几句,不过跟葛洛莉亚没有直接关系,主要是关于葛洛莉亚的爸爸,索尔因此了解到,此刻葛洛莉亚已经跟随她爸爸回到了家。所以这没有问题。

  接着,他们基本上就只是听歌,趁着曲子的间隙交谈几句,或再去要一杯啤酒。他扫视屋里的人群,看看是否可以向谁点头致意,以示友好。有那么片刻,他感觉自己并不像是在观察,而是受到监视。他将其归因于那逐渐消退的古怪症状,或者是查理的不安也影响到他。然而,在混乱的人群里,在一阵阵喧闹的交谈中,在乐队狂热的表演间,他发现有个不受欢迎的身影,就在屋子另一头靠近门的地方。

  亨利。

  他纹丝不动地站立着,手中甚至没有拿酒。亨利穿着那荒唐的丝绸衬衫,精致的长裤熨烫齐整,然而奇怪的是,他紧贴着墙壁,仿佛融入其中。除了索尔,似乎别人都没注意到他。苏珊没有跟他在一起,不知何故,这让索尔非常震惊。他抵制住向查理指出亨利的冲动。“这就是前几天晚上闯入灯塔的人。”

  索尔凝视着亨利,屋子的周边越来越暗,而甜腻的味道也更加浓郁,亨利身旁的人们越来越虚幻——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影子——所有光线都汇聚在亨利四周,并从他体内泄溢出来。

  索尔一阵头晕目眩,仿佛脚底下裂开一道鸿沟,而他悬浮其上,随时可能坠落。他以为已经消失的所有症状又回来了,仿佛它们只是躲了起来。他头脑中有一颗滴坠着火焰的彗星,其尾迹顺着他的脊背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