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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利完全不予理会,他站起身,迅速瞥了一眼苏珊和那女人,然后凑到索尔跟前,近得让他感到不适。假如索尔再退后两步,就会跌下楼梯。

  “回去睡觉吧。”亨利压低嗓音,带着一种紧迫感,仿佛是在央求他,仿佛不想让苏珊和那女人看到他脸上的担忧。

  “要知道,索尔,”苏珊说,“你看起来真的气色不太好。你生病了,需要休息。你生病了,你得放下那把沉重的斧子,这斧子看上去太沉,很难握住,你想把它放下,放下斧子,深吸一口气,放松,转身回去睡觉,回去睡觉……”

  索尔感到一阵恍惚的睡意。他惊恐地将斧子高举过头,亨利抬起双手护住自己,而他把斧刃劈入了地板。他的双手感受到冲击,一边手腕震麻了。

  “滚出去。赶快。所有人。”从灯塔里滚出去。从我的头脑里滚出去。黑暗中的金色果实将豁裂揭示出泥土中致命的柔软。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陌生人似乎变得更高,身材更挺拔,态度也更严肃,仿佛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身上。她的冷漠与镇静,让他充满恐惧。

  “我们在做一项独特的研究,索尔,”亨利最终说道,“因此,也许你该原谅我们的热切,原谅我们想要额外努力地——”

  “快他妈的滚出去!”索尔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拔出斧子。他握住斧柄前端,因为在如此近的距离,只有这样才管用。此刻他充满恐慌——害怕他们不肯离开,害怕无法将他们赶走。与此同时,他的脑袋里仍有上千座灯塔在燃烧。

  但亨利只是耸耸肩说:“随你便。”

  虽然他态度坚决,但也感觉很虚弱,他们的沉默就像是陷阱,于是他予以填充:“你们在这儿的活动到此为止。假如我再看到你们,就打电话报警。”奇怪的是,这番话虽然是从他嘴里说出,他也的确是这么想的,然而他已经在检视其真实性。

  “但这将是个美丽的早晨。”苏珊说。她的话里是否带着如刀锋般尖锐的反讽?

  亨利几乎扭着身子从索尔身边经过,以免擦碰到他,仿佛索尔是极其易碎的水晶。那女人走下螺旋楼梯时,给了他一个神秘的微笑,露出一口牙齿。

  然后,他们消失在楼梯下。

  索尔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于是俯身开启灯头的电源。它需要一点时间预热,而他也得过一遍测试清单,以确保亨利他们没有改变主镜片的反射方向。同时,他依然握着斧子。他决定下楼看看,以确保那三个怪人没有逗留。

  等他到达底楼,并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打开正门,他本以为会看见他们在灯塔附近行走或者钻进汽车。但即使点亮草坪上的灯,也看不到他们的踪迹,连一辆车都没有。时间才过去没多久,还不足以让他们离开。他们是跑进了朦胧幽暗的海滩?还是潜入松林,与沼泽里的阴影融为一体?

  然后他听见波浪中的摩托艇声。那条船一定是没开灯。除了月亮和星星,唯一的光亮就只有岛上依然微微闪烁的红点。

  然而回到正门,一个影子在等着他。亨利。

  “别担心,只有我,”亨利说,“另外两个人走了。”索尔叹了口气,倚在斧子上。“你就一直不走了吗,亨利?你就要继续给我增加负担?”但苏珊和陌生女子没留下来,这让他松了口气。

  “负担?你应该感谢我,索尔。因为我能理解。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索尔,是我在镜片上钻的洞,趁苏珊走开的时候。是我。”

  索尔差点儿笑出声。“所以我应该听你的?因为你破坏我的灯塔?”

  “我这么干是因为知道那里面有东西。因为就在那个地方,我的所有仪器……什么都测不到。”

  “那又怎样?”那不正意味着用不可靠的仪器寻找奇怪的东西是难以成功的?

  “索尔,假如这地方没问题,你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憔悴?你知道的,我也知道。即使别人不信。”

  “亨利……”他是不是应该解释,信仰上帝并不一定意味着相信鬼魂。

  “你不需要说什么。但你知道真相——我也会追查下去。我会查明白。”

  亨利热切的态度,以及他明确直白的表达方式让索尔很吃惊。就好像亨利抛开了伪装,露出赤裸裸的灵魂,而在警惕的外表底下,索尔发现他竟如此固执,就像从前在北方时追随他的某些信徒。神旨选中者从来都无法被说服,在所谓的科学降神会中,他代表了“神性”的一面。他不想再要追随者。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态度坚决,因为他不想被卷入其中,因为他感觉病况严重。因为几个古怪的梦还不足以证明亨利所相信的事。

  亨利不予理会,继续说道:“苏珊认为催化因素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事实并非如此,不过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步骤和流程组合才导致现在的结果。然而,它已是既成事实。我们花了那么多年,搜索了那么多地方,依然收获甚微。”

  亨利越来越像是个受害者,因此,索尔明知不可取,却依然说道:“你需要帮助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我可以帮你。告诉我那女人是谁。”

  “忘了见过她吧,索尔。你再也不会看到她。她并不关心超自然现象,也不关心查找真相,真的。”

  然后,亨利微笑着离开了,索尔不知他要去哪里。

  0013:总管

  半堵墙壁炸裂开来,总管在冲击之下跌倒在尘埃与碎屑之中,上千只眼睛注视着他。他的头部阵阵疼痛,身侧和左腿也有痛感,但他迫使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在装死,为了保住脑袋。他在装死,为了保住脑袋,这句话出自小时候父亲给他念的一本关于怪兽的书,它从被遗忘的空间忽然冒出来,仿佛射向天空的信号弹,一旦钻入大脑,就开始不停地循环。装死保住脑袋。砖块的碎屑已纷纷落地,那许多眼睛仍给予他可怕的压力。玻璃碎裂的声音——毁灭般的声响,带着蠢蠢欲动的恐惧——就在他耳边,而双腿附近也有东西在移动。他抵制住睁开眼睛的冲动,因为他要装死保住脑袋。右边有他抛下的匕首,父亲的雕塑也从口袋里掉落出来。尽管狼狈地趴在地上,他仍用颤抖的手不自觉地搜寻。他阵阵战栗,怪物经过产生的震动,让他疼得就像浑身骨头都出现了裂隙。光亮感试图逃脱,想要与外界沟通,代表着他心中的孤独。装死。保住脑袋。

  玻璃的碎裂,碎裂的玻璃,由墙外向室内爆裂,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靴子?鞋?脚?不。爪子?蹄子?纤足?鳍?他抑制住一阵战栗。他够得到匕首吗?不行。假如他能及时够到匕首,假如他的匕首管用,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只不过,这也是注定的结果。越过边界,但此处没有边界。一切原本如此缓慢,仿佛是一趟有意义的旅程,然而现在突然加速,实在太快。就像呼吸变成了光,薄雾变成了射线,朝着地平线飞射出去,却没有捎带上他。半塌的墙壁另一侧,是新生的怪物,还是旧有的怪物?但肯定不是失败的产物。他是否已通过替身对其有所了解?因为他认识它的眼睛。

  他仿佛被包裹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发出阵阵尖叫。他的头脑遭到侵蚀,仿佛有一根粗实的触手将他自己的意愿推顶出去,然后在他的意识里搜寻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使得他在内省中看到洛瑞留下的那些可怕而难以消弭的影响,也看到母亲如何帮助洛瑞。“快去座位里找找有没有零钱。”外公杰克说。但他说过吗?总管双手握着沉重的枪,外公杰克正迫切地注视着他。就像一间黑暗窄长的房间,有人在另一端抽烟,而他的童年记忆就如同那缭绕的烟雾一般模糊不清。

  上千只眼睛分布于广阔的空间,一边注视着他,一边解读他,仿佛生物学家同时存在于半个宇宙中。他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然后,随着此种感觉的消退,随着他被抛弃,他既感到轻松,又有一种强烈的失望。

  接着,仿佛有重物从空中落下,坠入波浪之间,发出一阵响声。空气中可怕的压力减轻了,骨骼里扰动的疼痛也消退下去。而他只不过是一副疲惫肮脏的身躯,在废灯塔的地板上抽泣。类似于误伤率、遏制和反击这样的词语如同旧时的魔法一般不断迸发出来,仅在其他遥远的地界上有效,在这里并不起作用。他恢复了控制权,然而控制权并没有意义。父亲的雕塑在昔日的后院里逐一倒下。父亲临终前那段日子里他们之间的对弈。在棋局中提起棋子时手指间的压力,松开棋子时的虚无。

  然后是一片沉寂。光亮感又趁虚而入,担当起岗哨的责任,越来越自信地窥视着他,就像梦里的海底巨兽。也许它并不清楚守护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住在谁的身体里。

  然而他将永远无法忘记。

  又过了很久很久,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嗓音——格蕾丝伸出一只手。

  “你能走吗?”

  他能走吗?他感觉自己像个老人,被看不见的拳头击倒。他跌入一道黑暗深邃的窄缝里,现在必须爬出来。

  “是的,我能走。”

  格蕾丝递给他父亲的雕塑,他接了过来。

  “我们回平台上去。”

  底层墙壁上有个巨大的洞,黑夜从中渗透进来。但灯塔并没有倒。

  “好,平台。”

  在那里,他会很安全。

  在那里,他不安全。

  回到平台后,总管躺在一条毯子上,仰望着烛光中斑驳的天花板,那里的油漆已经剥落。一切似乎都十分遥远。在心理上,他们距离地球如此之远,令人难以承受,仿佛如今已经没有天文学家,已经再也没有全知全能的天文学家可以辨认出他们旋绕着的那颗小星星。他发现自己呼吸困难,并且不断回想起维特比的纸页中一段近乎诗意的话:“X区域由某种有机体创建,而这种有机体又是某种先进、古老而奇异的外星文明所留下的,凭借我们的思维,无法理解其意图,它已将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将一切都甩在身后。”

  生物学家的侵入打开了他的思维,于是他又想到……是否真有证据可以表明他曾坐在外公的肌肉车后座上 ——是否可以在总部找到一些黑白照片,摄自街头的另一辆轿车或箱式货车,停在稍远处,通过挡风玻璃拍摄。一种投资。一种剥夺。一切的开始。他梦到过悬崖和巨兽,也梦到坠入海中。但巨兽是否就在总部呢?那堆黝黑的影子,或许只是他模糊的记忆,再加上一些从未发生过,因而不该记得的事。跳,一个声音说,于是他跳了下去。去南境局之前,他在总部丢失了两天的记忆,只有母亲向他保证,是他太多疑……但这是个沉重的负担,分析起来令人疲惫不堪,仿佛南境局和X区域同时在对他进行审讯。

  你好,约翰,某个版本的洛瑞在他头脑中说道,给你一个惊喜。

  去你妈的。

  真的吗,约翰?我还以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在玩什么游戏。知道我们一直在玩的是哪种游戏。

  他的肺感觉滞塞沉重,格蕾丝给他作了检查,在肘部绑上绷带,然后告诉他:“你的肋骨和臀部有点瘀青,但似乎浑身都还能动弹。”

  “生物学家……她真的离开了?”这头巨兽将一处风土据为己有。随着时间的推移,维特比的教义既显得更有道理,又显得更荒谬。如此欠缺一致性的心跳节律。将注意力集中在三页纸上如此容易,只需抹平翘起的纸角即可,若是有些地方沾染了污渍,他也可以分析辨识。相比之下,另一些事更难接受,比如太阳不该在头顶出现,比如天空揭示出人类做梦都想不到的星图。如此沉重的负担,仿佛面对一头怪兽,让人想都不敢想。

  “她已经离开有一阵子了,”格蕾丝说,“你也晕过去有一段时间了。”

  她和幽灵鸟站在靠海的窗口。幽灵鸟背对总管,凝视着黑夜。她在研究本体的行进路线吗?那巨硕的身躯此刻是否进入了宽阔的海洋,寻求深广的水域?抑或是去了更奇异偏远的地方?他不想知道。

  最后,幽灵鸟转过身,布满阴影的脸上似乎带着逐渐收敛的笑容,眼睛大而好奇。

  “它告诉你什么?”总管问道,“它夺走了什么?”他并不想问得那样尖锐,只是仍处于震惊之中,而他自己多少也明白这一点。他希望大家的体验与自己相同。

  “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站在哪一边?洛瑞问道。

  “你站在哪一边?”他问道。

  “够了!”格蕾丝说,“够了!快他妈的闭嘴。这没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