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镜片组最终到达此处的历程,以及与两座灯塔的历史渊源,我们对它很感兴趣。”苏珊在他身后说道。显然,苏珊一直在跟他说话,尽管他并不在。而且她似乎相信,他先前有作出反应。虽然攀爬楼梯已成为例行任务,但亨利在她身后就像马上要瘫倒似的。
放下设备,缓过气来之后,亨利说道:“这上面的景色真是太美了。”他总是这样说,索尔已经不再给出礼貌的回应,甚至不再作任何回应。
“这回你们要待多久?”索尔问道。这次任务已持续了两个星期,他一直没敢问,害怕答案会令他失望。
亨利带黑眼圈的双眼眯缝起来。“这一次,我们的许可证一直到年底都有效。”也许因为旧伤或者出生时的事故,他的脑袋歪向右侧,尤其是在讲话时,右耳几乎贴到肩膀,让他有种机械的感觉。
“就提个醒:你们可以触碰信号灯,但无论如何不能影响到它的功能。”他们再次出现之后,索尔每天都重复这一警告。上一回,他们对于什么可以干,什么不可以干似乎有些古怪的理解。
“放心吧,索尔。”苏珊说。听见她直呼他的名字,索尔咬了咬牙。他们一开始叫他埃文斯先生,他更喜欢那一称呼。
他想象他们站在地毯上,而地毯底下有一道活板门和一间经过改造的值班室。在自控设备出现之前,这是用来存放信号灯的维修保养物资的。他如同少年一般沾沾自喜,向他们隐瞒这样一间屋子感觉就像隐藏起一部分思维,不受他们实验的影响。此外,假如这两人真的如他们自己所相信的那样富有洞察力,应该早就意识到楼梯末端突然变得窄小的原因。
他看到他们安顿下来,而且不太可能扰乱什么,便朝他俩点点头,然后离开了。走到一半,他似乎听见楼上传来碎裂声。那声音没有重复。他稍一犹豫,然后耸耸肩,继续沿着盘旋的楼梯走下去。
到了楼下,索尔忙于维护地面和整理零乱的工棚。徒步的行人经过此处,往往会诧异于有个管理员在灯塔附近活动,仿佛他是没有壳的寄居蟹,但事实上,这里有许多维护工作要做,一不留神,风暴和含盐的空气就会侵蚀一切。夏季尤其艰苦,因为有暑气和叮人的飞虫。
当他查看藏在工棚后面的小船时,那个叫葛洛莉亚的女孩悄悄溜到他身边。工棚旁有一道由泥土与碎贝壳构成的堤道,平行于海岸和一连串延伸至海中的礁石。涨潮时,海水涌进来,使得布满海葵、海星、蓝蟹、蜗牛和海参的潮水坑再次充满活力。
以她九岁的年龄——“九岁半!”——来看,她相当高大结实。虽然葛洛莉亚有时会摇摇晃晃地站在岩石上,但她年幼的头脑却鲜少动摇,索尔对此十分欣赏。作为中年人,他自己的脑袋偶尔会出点小故障。
当他检修完小船,推着独轮车将堆肥往回运时,她又出现了,壮实的身影站立在岩石之上,身穿冬季的行头——牛仔裤,带兜帽的外衣底下衬着针织衫,宽大的脚上是一双厚实的靴子。她来跟他说话。大约一年前,她开始来访,并经常与他交谈。
“你知道吗,我的祖先住在这里,”她说道,“妈妈说他们就住在这儿,灯塔的位置。”她如此年幼,嗓音却深沉平稳,有时会让他感到惊愕。
“我的祖先也是,小家伙。”索尔一边告诉她,一边将手推车里的东西卸到肥堆上。不过事实上,他母亲那边的家族基本上由一群私酒贩子和宗教狂热分子构成。他在酒吧里经常说,“他们来这儿,是为了逃避宗教自由。”
对于索尔的说法,葛洛莉亚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的祖先在先。”
“这重要吗?”他发现忘了给小船修补缝隙。
那孩子用力皱起眉头,连他的后背也能感受到她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回头张望,看到她已不在岩石间跳来跳去,而是站立于一块危耸的礁岩上,摇摇摆摆地保持着平衡,仿佛觉得这样更有意义。这景象让他胃里一阵抽搐,然而他知道,虽然每次看起来都十分危险,但她从来不会失足,而每次他提醒她注意,她都不予理会。
“我想是的,”她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想这很重要。”
“我有八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他说,“我也曾住在这里,一部分的我。”不管这有什么意义。没错,一名远房亲戚告诉他灯塔管理员的工作有空缺,但没人想要做这份工。
“那又怎么样。”她一边说,一边跳到另一块嶙峋的岩石上,双臂短暂地挥舞了一下,在其顶端保持平衡。出于担忧,索尔向她靠近几步。
她经常让他感到恼火,但索尔仍无法说服她。她父亲住在中部,母亲在海岸边的平房里打两份工。她母亲每周至少有一次需要驾车前往遥远的布里克斯镇,她或许觉得,她的孩子偶尔也能独立生活,尤其是有灯塔管理员帮忙照看的话。葛洛莉亚对灯塔似乎很着迷,哪怕他总是干些整理工棚、运送堆肥之类的无聊工作。
不过到了冬天,她反正也是经常一个人独处——在西边的泥滩里用棍子捅螃蟹洞,或者追逐半驯服的母鹿,或者观察郊狼和熊的粪便,仿佛其中蕴藏着秘密。只要有机会,什么都行。
“经常来这里的那些怪人是谁?”她问道。
他差点儿笑出声来。这片被遗忘的海岸边躲藏了许多怪人,包括他自己。有些是为了躲避政府,有些为了躲避自己,有些为了躲避配偶。一部分人相信他们正在打造自己的国家。还有少数人的身份并不合法。在这里,人们或许会提问,但并不期待坦诚的回答,只要有创意就行。
“你到底指的是谁?”
“那些叼着烟斗的?”
索尔思索了片刻,想象着亨利和苏珊嘴里叼着烟斗,一边在海岸上疾行,一边使劲地抽烟。
“烟斗。哦,那不是烟斗。是别的东西。”就好像一卷巨大而透明的蚊香。去年,他让“轻骑兵”把那些管子在一楼的里屋中存放了几个月。不过她是怎么看到的?
“他们是谁?”她追问道。此刻她平衡在两块岩石之间,因此索尔至少可以顺畅地呼吸。
“他们来自海岸以北的岛屿。”这是实话——他们的基地依然位于“失利岛”上,有几十个常驻的人。“作测试”,这是村里的酒吧中流传的说法。政府批准的私人研究员,来测量数据。但传闻也暗示科学降神会有着更邪恶的目的。酒吧里的人的确很喜欢听有趣的故事。这样的传闻是由什么引起的呢?是因为他们中某些人的精确齐整,还是因为另一些人的混乱无序?或者就只是无聊的退休醉汉们从活动房屋里钻出来编了个故事而已?
坦白说,他并不知道他们在岛上干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对一楼的设备打算如何使用,甚至不知道此刻亨利和苏珊在灯塔顶上做什么。
“他们不喜欢我,”她说,“我也不喜欢他们。”
这让他发出哧哧的轻笑,尤其是她抱起双臂故作轻蔑的模样,仿佛将他们当作永久的敌人。
“你是在嘲笑我?”
“不,”他说,“不是的。你是个好奇的人,你总是问问题,所以他们不喜欢你。仅此而已。”爱问问题的人不一定喜欢被提问。
“问几个问题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可大了。一旦问题悄悄出现,原本确定的事也会变得不确定。问题总是带来疑虑。这是父亲告诉他的,“不要让他们问问题。你已经告诉他们答案了,哪怕他们并不知道。”
“但你也很好奇。”她说。
“为什么这么说?”
“你守护着信号灯,而灯光中可以看到一切。”
灯光中或许可以看到一切,但他还有几件事忘了干,需要在灯塔外再待一阵,这让他心中不悦。他将独轮车推到客货两用车旁的碎石地上。他隐约有一种紧迫感,似乎应该去查看一下亨利和苏珊。假如他们发现了活板门,干出什么蠢事怎么办?比如跌落下去,扭断了他们那古怪的细脖子?他抬头观望,看到亨利正从塔顶的栏杆边俯视着下方,这让他感觉自己很愚蠢,就像个偏执狂。亨利挥了挥手,或者是别的什么手势?索尔感觉一阵晕眩,刺眼的阳光令他不适,他赶紧背过身去。
然而他看到草丛里有东西闪闪发光——隐约被一株植物挡住,周围是一圈杂草,数天前,他曾在那里发现一只死松鼠。玻璃?钥匙?深绿色的叶片大致呈圆形排列,遮掩住下面的东西。他跪下来,挡住日光,仔细观察,但闪光的物体依然被植物的叶片掩盖。或者那本身就是叶片的一部分?无论这是什么,一定精妙无比,然而他却想到头顶高处那四吨重的镜片组。
他的身后,太阳就像一团窃窃低语的光晕。暑气已经升起,但一阵清风吹动棕榈叶,发出瑟瑟的声响。那女孩就站在他背后,不知唱着什么歌谣。他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能从岩石上下来。
此刻,他眼中只有那株植物和无法辨识的闪光。
他仍戴着手套,因此他跪在植物旁,伸手拨开叶片,去摸那闪光的物体。那里是否有一小团旋转的光?这让他想起万花筒里看到的形状,只不过此处是一片炽烈的白光。然而它盘旋闪耀,避开了他笨拙的抓握,他开始感觉晕眩。
惊恐之下,他想要抽回手来。
然而为时已晚,他感觉一小片东西钻入了拇指。没有疼痛,只有少许压力,接着是一阵麻木,但他还是被惊得跳了起来,一边呼喝,一边来回甩手。他狂乱地扯下手套,查看拇指。他知道葛洛莉亚正看着他,不知她会怎么想。
此刻,他眼前的地面上不再有光闪烁。植物的根部没有光。他的拇指没有疼痛。
慢慢地,索尔放松下来。他的拇指并没感觉到刺痛,也没有小孔或扎破的口子。他捡起手套仔细检查,也没发现破洞。
“怎么了?”葛洛莉亚问道,“你被扎了?”
“我不知道。”他说。
接着,他感觉又有一双眼睛望着他们,于是转过身,看到亨利站在那里。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走下楼梯?时间过得比他想象的要久吗?
“嗯——出了什么事吗,索尔?”亨利问道,但索尔发现他所表达的关心跟他的语气并不协调。因为他的语气中没有关心,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渴望。
“没什么。”他说道。虽然他感觉不安,却不清楚原因,“只是大拇指被扎到了。”
“穿过手套?好厉害的一根刺。”亨利巡视着地面,就好像丢了心爱的手表或者装满钞票的钱包。
“我没事,亨利。不用担心。”他很恼火,自己竟然无缘无故显得如此荒谬可笑,然而他也希望让亨利相信,“也许是电击。”
“也许吧……”亨利眼中的光芒如同冷冰冰的信号灯,从远处照着索尔,仿佛传递的完全是另一种信息。
“没什么。”索尔重复道。
没什么。
真的吗?
0002:幽灵鸟
在X区域中,总管是幽灵鸟阴郁的伙伴。第三天,她在芦苇丛里发现一具骸骨。他们的进入地点在海水中。如今X区域里已是冬季,当他们沿着蜿蜒的小径远离海洋,这一点显得尤为突出。寒风使劲吹向他们的脸和外衣,灰蓝色的天空仿佛警惕地守护着重要的秘密。鳄鱼、水獭和麝鼠都钻进了泥土,如同幽灵般躲在阴沉摇曳、汩汩作响的水面下。
天空的高处呈深蓝色,她看到一丝反光,然后发现那是一群鹳鸟,排成锥形在空中绕圈,灰白色的羽毛在太阳底下闪烁着银光。它们盘旋着飞向遥远的高空,带着毫不动摇的自信前往……哪里?她无法确知它们是否在测试牢笼的范围,也不知它们是否能在撞上隐形的边界前看出来,或者跟其他所有被困在此的生物一样,只是凭着记忆中的本能行事?
她停下脚步,总管也跟着停下来。他颧骨突出,大眼睛,鼻子不太醒目,皮肤为浅棕色,身穿牛仔裤、红色法兰绒衬衫和黑色外衣。另外,在野外行走的话,她不会首选他所穿的靴子品牌。他是南境局的局长,也曾是她的审讯者。他也许具备运动员的身材,但进入X区域后,总是低着头喃喃自语,不停地查看那几张皱巴巴沾有水渍的纸。这是他从南境局带出来的报告,毫无意义,来自旧世界的废物。
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变化。
“怎么了?”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