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南境3:接纳
作者:[美]杰夫?范德米尔
000X:局长,第十二期勘探队
距离太远,你触碰不到:拍击的浪花,海水刺鼻的气息,海鸥穿梭的身影伴随着急促嘶哑的啼鸣。这是X区域里普通的一天,也是特殊的一天——是你死亡的日子 ——你背靠着沙堆而坐,一堵破败的墙几乎将你遮挡住。温热的阳光照在你脸上,模糊的视线中,灯塔高高矗立在头顶上方,并投下一片阴影。天空充满张力,仿佛蓝色的牢笼。你额头上有一道伤口,沾着黏湿的沙粒,嘴里则滴坠出某种刺激性的黏液。
你感觉麻木而沮丧,然而遗憾中也有一种奇特的欣慰:长途跋涉之后在此止步,虽然不知结果将会如何,但……终于可以休息了。你在南境局时曾制定种种计划,饱受担忧惧怕的折磨,害怕失败,害怕更可怕的后果,所有这一切的代价……全都化作血红的珍珠滴漏到身边的沙子里。
周围的景物向你涌来,从背后冒出头偷窥你;有些地方出现闪烁的火焰,有些地方化作漩涡,还有的缩成一个点,然后又回到视野内。你的听力也不如从前——已随平衡感一起减弱。然而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有个声音从周围景物中冒出来,就像魔术师的戏法,而且似乎有人注视着你。那低语声十分熟悉: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但你觉得问话的像个陌生人,你将其忽略,无论外面敲门的是谁,你都不愿面对。
你在塔内的遭遇造成了肩膀的伤口,那伤口阵阵疼痛,情况越来越糟。虽然你不想跳出去,但伤口背叛了你,迫使你跳进一片广阔耀眼的蓝色之中。一簇舞动的火焰穿过芦苇丛,与伤口产生某种交流,仿佛是触发机制,剥夺了你的主控权。你的部门很少如此混乱,然而你明白,有些东西虽然即将离你而去,但也有东西会留存下来。消失于此处的天空、土壤和水流中,并不一定等于死亡。
一个黑影与灯塔的影子相融合。
不久,有靴子的吱嘎踩踏声传来。你在错乱中高喊“湮灭!湮灭!”,并胡乱地舞动着胳膊,直到你发现,跪在面前的身影就是那唯一不受催眠暗示影响的人。
“是我,生物学家。”
是你。是生物学家。是你桀骜的武器,用来撞击X区域的铜墙铁壁。
她把你扶起来,将水送到你嘴边,你咳嗽时,她帮你擦掉血迹。
“勘测员在哪里?”你问道。
“在大本营。”她告诉你。
“不愿跟你一起来?”害怕生物学家,害怕涌动的火焰,就跟你一样,“缓慢燃烧的火焰,一团鬼火,悬浮在沼泽和沙丘之间,飘来飘去,完全不像人类,自由地飘荡……”这是催眠暗示,意图让她平静下来,然而并没有实际效用,最多相当于舒缓的童谣。
对话逐渐展开,你总是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你说出口的话往往并非本意,你试图保持形象——展现出生物学家所熟知的你,展现出你在她面前刻意构筑的人格。也许如今你无需再在意什么角色,然而你仍有一个角色要扮演。
她指责你,但你不能怪她:“就算这是灾难,也是你助力造成的。你只是受到一点惊吓,然后就放弃了。”不对——你从未放弃——但想到犯下的那许多错,你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是的。我应该早点儿看出来你变了。”真话。“我应该让你回到边界。”假话。“我不该跟人类学家一起下去。”假话,事实并非如此。她悄悄溜出大本营,决心证明自己,你别无选择。
你咳出更多血来,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边界看上去是什么样的?”幼稚的问题,其答案毫无意义。边界就只是边界,边界并不存在。
到了那儿我再告诉你。
“我们穿越边界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跟你预期的不同。
“关于X区域,你向我们隐瞒了什么?”
没什么能真正帮到你的。真的没有。
太阳就像一团没有核心的模糊光晕,生物学家的声音仿佛断断续续的线头,你右手攥着的沙子既冰冷又灼烫。疼痛每隔几微秒就会爆发一次,既是永久的存在,又好像根本不存在。
最后,你发现自己失去了语言能力。然而你的意识还在,只不过遥远而模糊,仿佛你是个孩童,躺在眼前这片沙滩中的一条毯子上,双眼被一顶帽子遮住。阵阵暑气向你袭来,沿着四肢扩散,而持续的波浪声和海风平衡了热气,让你昏昏欲睡。风吹动你的头发,感觉十分麻木,就像从圆石头里长出来的草随风摇曳。
“抱歉,但我必须这么做,”生物学家说,仿佛她知道你仍能听见似的,“我别无选择。”
你感觉皮肤受到拉扯,还有短暂的切割感,那是生物学家在你感染的肩膀上取样。从遥不可及之处,你隐约察觉到,有一双手在身上搜索,生物学家把你的外衣口袋摸了一遍。她找到了你的日记,找到了你隐藏的枪,找到了你那封可悲的信。看到这些她会怎么想?也许什么想法都没有;也许她会把信连同枪一起扔进大海;也许她会研究你的日记,徒劳地耗尽余生。
她仍在讲话。
“我不知该对你说什么。我很愤怒,也很害怕。你把我们带到这儿,你本来有机会把所知的情况告诉我,然而你并没有。你不愿意说。我想说,安息吧,但我猜你无法安息。”
然后她走了,但你怀念她,毕竟她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类,她在你身边的言语虽然执拗却令人欣慰。然而不久,你便不再怀念,因为你的意识进一步减弱,仿佛心有不甘的幽灵隐入环境之中,你听到远处有微弱而雅致的音乐,先前对你轻声低语的话音再次响起,接着,你融入风中。某种奇异的存在似乎正关注着你,若不是它显得比较专注,比较坚决,或许很容易被错当成空气里的成分。它是否也带着愉悦?
你从平静的湖面上升起,越过沼泽,越飞越高,在傍晚的阳光中,海洋和岸边映照出闪烁的绿光……然而你再次转向内陆的柏树林和黑色积水,再次斜斜地冲上天空,在旋转中朝着太阳飞去,然后急坠直下,身体绷紧,一边扭转,一边凝视着迅速接近的地面,以及时而急促晃动、时而缓缓摇曳的芦苇丛。你感觉可能会看到洛瑞,看到多年前这名首期勘探队的幸存者带着伤向边界爬行,前往安全地带。然而事实上就只有生物学家沿着逐渐变暗的小径往回走……而在她前方等着的,是第十二期之前那支勘探队的心理学家,他已经变了样,发出阵阵哀鸣。这基本上是你的错,难以挽回,不可原谅。
你划过一道弧线转了回去,灯塔迅速接近。空气颤抖着从灯塔两侧涌出,然后重新汇合,探询似的延伸扩展,时而蹿高,时而沉落,最后绕了一圈,仿佛构成一个问号,于是你见证了自身的献祭:一个蜷缩的身影,不断漏出光亮。那是多么悲哀的形象,沉睡于此,消融于此。一簇绿焰,一个求救信号,一个机会。你是否仍在飞翔?你是否依然濒死?抑或已经死亡?你无法分辨。
然而低语声仍不放过你。
你不在地面上。
你在空中。
审讯仍在进行。
引航的光
0001:灯塔管理员
检修镜片机件,清洗镜片。修理花园里的水管。稍许修补一下大门。整理工棚里的铁锹及各种工具。接待科学降神会(SB&B)成员。需要买昼标涂料 ——靠海一侧的黑漆受到侵蚀。还需要买钉子,需要再次检查西面的汽笛。观察记录:鹈鹕,松鸡,某种莺类,数不清的黑色山鸟,三趾鹬,凤头燕鸥,鱼鹰,啄木鸟,鸬鹚,蓝知更鸟,侏儒响尾蛇(在围栏边——切记),一两只兔子,白尾鹿,将近黎明时分,小径上有许多犰狳。
冬日的早晨,索尔·埃文斯沿着小路向灯塔走去,冷风吹入大衣的领子。昨天夜里下了一阵暴雨。海洋位于他的左下方,透过悉悉索索随风摇摆的海燕麦,可以看到灰色的波浪在暗淡的蓝天下翻滚。风雨过后,浮木、瓶子、褪色的浮标都被冲上海岸,还有一条死去的双髻鲨,浑身缠绕着海藻,但此处和村子里并未遭受太大破坏。
他的脚边是荆棘丛,以及浓密的灰色蓟草,到了春季和夏季,它们会开出粉红色的花朵。右边是黑黝黝的池塘,其中传来水鸟和野鸭低沉的咕哝声。黑色山鸟停栖在枝头,压弯了纤细的树枝,当他经过时,它们忽然惊起,然后又叽叽喳喳地聚集到一起。新鲜海水的刺鼻气味中有一丝火焰的气息:仿佛来自附近的房屋或闷烧的篝火。
遇到查理之前,索尔在灯塔里住了四年。他现在仍住在塔中,但昨晚他睡在半英里之外的村子里,留宿于查理的小屋内。这是一种新的经历,但并非通过语言达成一致。当他正准备穿上衣服离开时,查理又将他拉回床上。索尔笨拙地露出一丝微笑,欣然接受。
索尔起床时,查理连动都没动。他穿好衣服,煮了鸡蛋作为早餐。他给查理也准备了一大份,再配上一片橙,用碗罩住保温,然后又烤了面包,在烤炉边留下一张字条。他离开时转身看了一眼,查理伸开四肢仰卧着,一半在被子里,一半露在外面。虽然查理已年近四十,但他的躯干肌肉精悍,肩膀强健有力,双腿也十分粗壮。成人之后,他有一大半时间在船上工作,拖拽渔网,而扁平的腹部也说明他并未夜夜饮酒。
门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响,跨出几步之后,他便傻傻地在风中吹起口哨——感谢创造他的上帝,他是如此幸运,虽然有点晚,有点出乎意料,然而有些事来得迟一点也无妨,总好过永远不来。
很快,坚固的灯塔便已高高耸立在他面前。它是白昼的标识,引导船只在浅水中航行,然而根据外海的商船时刻表,每周它也会有一半的夜晚亮起灯。他熟知每一级楼梯,也熟知砖石围墙内的每一间屋子和每一处细小裂隙。塔顶的镜片组重达四吨,颇为壮观,而且有其独一无二的特性,他能用数百种方法调节信号灯光。这套一级镜片组已有超过一个世纪的历史。
当传教士时,索尔以为已经领会何谓平静宁和,何谓命运的召唤,然而只有在放弃一切,自我放逐之后,他才真正找到要追寻的东西。他用了一年才想明白原因:传教是外向性的,由他向世界输出,然后再接受世界的回馈;然而照看灯塔——则像是审视内心,感觉更为谦逊。在这里,他只专注于从前任管理员那里学到的实务:如何维护镜片组,如何精确地操作通风管道和镜片控制面板,如何维护周围地表,修复一切损坏的设施 ——每天都有许多工作。例行的事务让他无暇回想过去,因此他很乐意去做,而且他也不介意有时工作时间稍长——尤其是此刻,他仍回味着查理的拥抱。
然而当他看见停车场里的车,便失去了回味的兴致。灯塔周围洁白的栏杆内,有一辆熟悉而破旧的客货两用车,而旁边正是那两名经常来访的科学降神会成员。他们又悄悄缠上了他,破坏他的好心情。他们甚至已经将设备堆放在车旁——无疑急于开工。他从远处漫不经心地向他俩挥了挥手。
如今他们总是在附近测量拍照,对着笨重的录音设备口述,制作业余水平的影片,热切地寻找……什么?他了解这片海岸的历史,知道距离与沉默会将平淡无奇的事放大。面对迷雾重重的空旷海滩,人的思维会变得离奇怪诞,平白无故地编造出故事来。
索尔慢吞吞地往前走,因为他讨厌他们俩,而且感觉他们的行为越来越容易预测。他们两人一组一起出行,这样就能科学与神秘学同时兼备,他有时会琢磨他们之间的对话——一定是充满了矛盾,就像他担任牧师的末期头脑中所展开的辩论。最近,这俩人经常来访:一男一女,都是二十多岁,然而他们有时就像十几岁的少年,仿佛离家出走的少男少女,提着从店里买来的化学试剂套装和占卜板。
亨利和苏珊。索尔以为那女的代表迷信,但其实她是科学家——什么学科?——而那男的负责调查灵异事件。亨利说话略带口音,索尔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但由于重音的关系,他的每句话似乎都盖上了权威的烙印。他身材肥胖,跟索尔留大胡子不同,他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浅蓝色的眼睛底下有些黑影,黑色的头发就像倒扣的碗,刘海儿遮住了苍白的额头,而他的额头也比普通人要长。亨利似乎不太在乎世俗的事,比如冬日的天气,因为他的着装鲜少变化,基本上就是带衣领扣的精致丝绸蓝衬衣,外加一条正装裤。镶着侧开拉链的黑皮靴闪闪发光,更适合于城市的街道,而不是野外小径。
苏珊就像是如今所谓的嬉皮士,但在索尔小时候,这类人被称作共产者或波希米亚人。她长着一头金发,带刺绣的白色农家短上衣,垂悬过膝的棕色软皮裙,再加上高筒皮靴,构成了她的整套制服。他担任牧师期间,有时会有类似这样的人来听布道——处于迷失状态,活在自己的头脑里,像是在等待某种事件的激发。不知为何,虚弱的体态反而使得她更像是亨利的双胞胎手足。
那两个人从没告诉他自己的姓氏,不过其中一人提起过类似于“塞伦列”的名字,这当然没有任何意义。说实话,索尔不想了解他们,背地里称他们为“轻骑兵”,无足轻重的“轻”。
等到终于来到他俩面前,索尔点头致意,含含糊糊地打了个招呼。看他们的举止,就好像他是村里杂货店的职员,而灯塔则是为公众提供服务的机构。若不是这对“双胞胎”持有国家公园管理局的许可证,他会直接给他们吃闭门羹。
“索尔,多美的一天啊,你看上去却不太高兴。”亨利说。
“索尔,今天确实很美。”苏珊补充道。
他勉强点了点头,露出愁眉苦脸的笑容,这让他们迸发出一阵笑声。他不予理会。
但索尔打开门锁时,他们仍在继续说话。他宁愿他们直接开工干活,但他们总是喜欢交谈。这一次的话题是“死灵复制”,据他所理解,需要造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面有许多镜子。这是个古怪的术语,他也不去听他们的解释,他觉得这与灯塔信号灯和他的生活都毫无关联。
这里的人们并非无知,但很迷信。不过既然海洋能夺走人命,有谁能责怪他们呢。在项链上挂个幸运符或者为亲人祈祷平安又有什么害处?有好事者试图搞清原委,就像苏珊所说的“分析与调查”,却招来人们的厌恶,因为这会让悲剧显得平凡琐碎。然而就像对天空中烦人的海鸥,你很快就会对“轻骑兵”习以为常。在沉闷单调的日子里,他几乎已学会忍受他们的存在。为何你只看到邻人眼中的刺,却不知自己眼中的梁木?
“亨利认为信号灯的功能跟那样一间屋子很像。”苏珊说道,仿佛这是个令人震惊的重大发现。在索尔看来,她的热情既显得严肃认真,又似乎太过轻率,缺乏专业精神。有时候,他们让他想到那些在小镇边缘搭起帐篷的云游传教士,除了狂热的信仰,几乎一无所有。有时他甚至相信他们是江湖骗子。第一次见面时,亨利好像说他们正在研究牢房里的光线折射。
“你熟悉这些理论吗?”苏珊问道。他们开始爬楼梯,她轻装上阵,只有脖子上挂了个相机,手里提着个箱子。亨利尽量克制住喘息,一言不发。他正奋力搬运沉重的设备,其中一部分装在一个盒子里:话筒,耳机,紫外光探测器,八毫米胶卷,还有几台机器,上面镶有旋钮、转盘、指针之类的。
“不。”索尔说道,主要是故意与她唱反调,因为苏珊经常把他当作没文化的粗人,将他的直率误认为无知,看到他随意的穿着,便以为他头脑简单。另外,他说话越少,他们就越放松。牧师和潜在的捐助人之间也是同样的情况。坦白讲,他并不明白她的话,也不明白亨利说他们正在研究当地的“风土”是什么意思,即使他把一个个字母都拼出来也没用。
“源生物质微粒,”亨利虽然喘着气,但语调轻快,“鬼魂的能量。”
苏珊又讲了一通冗长的理论以示支持,说到从镜子里向外窥视的东西,以及从侧面观察某样东西比从正面更容易发现其真实面貌。他怀疑亨利和苏珊是情侣,而她对神秘学突然产生的热情也许是源于某种更世俗的因素。这也解释了他们刚才在楼下为何歇斯底里地大笑。这是个刻薄的念头,但他想要继续回味与查理一起度过的夜晚。
“顶上见。”他终于受够了,一步两格地跃上楼梯,而亨利和苏珊仍在努力攀爬,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想要在上面有尽可能多的独处时间。到了五十岁,政府将强制他退休,但在那之前,他意图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虽然关节时有阵痛。
到了塔顶,索尔几乎连一口粗气都不用喘。灯房跟他离开时没有两样,他很满意。镜罩仍覆盖在信号灯上,防止磨损,也能避免因日晒而褪色。他只需拉开四周墙上的护镜帘,让光线照射进来。这是他对亨利作出的让步,每天就只有几个小时。
曾经有一次在塔顶上,他看到沙洲以远有巨硕的物体在水面浮动,就像是个深灰色的暗影,在蓝色的背景中显得厚实而圆滑。就算用望远镜,他也难以分辨那是什么动物。他无法猜测,假如一直盯着看,它会变成什么样。他至今仍不太清楚,那是上千条鱼,最后四散游走了,还是水面光影的幻象,随着光线颜色与强度的变化而消失不见?即使在平凡的世界里,他所了解的和不了解的事之间也会形成一种张力,五年前,他还难以像现在这样从容面对。在他以前的布道文里,世界仿佛充满奇迹,然而如今,他不再需要神秘事件。在村里的酒吧中,这会是个好故事,符合人们对灯塔管理员的期望,尽管很难说是否真有人对他抱什么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