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真的。”颜生锦的声音十分柔和,脸上有一丝笑意,“最近流行这样捉弄人的。这样的恶作剧很多人玩。呵呵,没想到你也着了道。”
“可是……可是他们……”那张猥亵的脸浮现在面前,花千初的心紧了紧,不由靠他更近一些。
“他们装得很像是不是?”颜生锦的笑容更加温和,五官不算出色,笑容却令人如沐春风,“你的胆子一向大,都被吓到了,是不是?”
“我才没有被吓到!”花千初脱口说,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只是,只是他们真的是装的吗?”
“不信吗?”颜生锦微笑,“不信可以问庆大夫。她只是个大夫,又不会巫术,怎么制得了混混呢?其实都是装出来逗你玩的。”
第三章庆云2
花千初一双黑浸浸的眸子立刻望向庆大夫,“真的吗?庆姐姐?”
看着颜生锦在撒谎,庆大夫的嘴角一直噙着冷笑,但当花千初这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望向自己,那些肮脏的真相却说不出口……俗世中的一切阴暗,光是听见,对这个灿若朝霞、明若溪流的女孩子来说,都是一种玷污吧?
庆大夫咳嗽一声:“……真的。”
颜生锦看着她微微一笑,目光隐隐有感激之意。
“他们真是的!这样吓人!”花千初完全相信了两人共同编造的谎言,长长地舒了口气,卸下了一身的重压,笑容再一次回到了她脸上,“下次我见着他们,一定也要好好吓吓他们。”
她的笑容,仿若清泉,可以溅到周围的人身上。只有内心最纯净最明朗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笑容吧?庆大夫看着忍不住有些失神,几乎没有听到颜生锦说什么。
“庆大夫来杭州多久了?”
“哦……一个月。”
“才来这么短时间?”花千初插进来,“杭州肯定没有玩遍吧?明天我带庆姐姐好好玩。”
“一个月,也不算短。”庆大夫有意无意地看了颜生锦一眼,慢慢道,“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听说许多事情了。”
颜生锦因她略含深意的视线怔了一怔,张了张嘴,仿佛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开口。
到了花家,花千初把庆大夫拉到房里去聊天,颜生锦把月牙儿和月弯儿叫出来。
“小姐今天出门,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颜生锦斥问,“嬷嬷和护卫怎么一个也不带?”
“他们都要陪家人过节……”月牙儿怯声道。颜先生从来没发过脾气,真不知道他生起气来,竟然这样严厉。
“因为过节,就让小姐这样出门吗?”颜生锦眉头紧皱,“告诉账房,今日当值的嬷嬷和护卫扣三个月月钱。”
“其、其实是小姐不让他们跟的……”月弯儿颤巍巍地补充,“小姐说每天一大堆人出门很烦……”
“今天的结果你看到了吗?”颜生锦咬牙切齿问出这几个字,压抑下怒气,“从今以后,但凡小姐出门,随从一个也不能少。”
两姐妹也知道今天的事情极险,再也不敢分辩半个字。
“这件事总算过去,不要在小姐面前提起半个字。”颜生锦挥挥手,“回去吧。”
月牙儿和月弯儿这才回到花千初的房间。
知道自己的经历只是一场玩笑后,花千初明显放松下来,哭过的眼眶仍有些红,月牙儿打来热水侍候她洗脸。她一面洗脸,一面道:“庆姐姐,你不要住客栈了,住到我这里来吧。”
庆大夫没有回答,脸上神情似有所思,似有所忆。她的脸有些苍老,但有一种奇特韵致不会随时间改变,这令她看上去竟异常地迷人,她微微叹息,道:“原来羽衣纤手花千初是这样一个人……嗯,也唯有这样的人,才做得出那些衣裳吧。”
“我只是想给锦哥哥做衣服穿,给别人做的都是顺带的!”花千初重新坐回她身边,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锦哥哥身上穿的衣服,才是我做得最好的衣服!”
“嗯。”庆大夫点点头,“我看到他今天穿的那件外袍,布细密柔软,胜过世上任何一件丝绸,袖口绣上的暗花更是精致无比,连腰上的荷包都是稀世珍品。”
“庆姐姐好眼力啊!”花千初十分高兴,“一般人都看不出来呢。”
“我看得出来,是因为我曾经穿过你做的衣服。你的手工针线,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相比。”庆大夫看着她,“而且,杭州城里关于颜生锦的流言众多,我一看到他,就不免更注意些。”
“关于锦哥哥的传言?”花千初好奇,“什么传言?说他什么?”
“说他——”话到唇边,庆大夫却咽住,改口道:“说他很能干。”
花千初笑了,为他得意,“每个人都说他很能干。”
庆大夫暗自叹了口气,想了想,换个话题:“你要我住下来是吗?”
“是啊是啊!”
“那好。我就住下来。”庆大夫看着她明澈的眼睛,认真地说,“千初,你不应该被任何人伤害,你要永远都这样开心快乐。我住下来陪你,就算有什么事,我会帮着你。”
“庆姐姐你对我真好。”花千初握住她的手,“他们都说我像小孩子,可是就算小孩子,也分得清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
庆大夫幽幽一叹:“你真分得清吗?”
“当然!”花千初说,“比如锦哥哥,比如你,就是对我好的,你们真心喜欢我。比如那个方若宁,就不怎么喜欢我。”
“呵,她不是不喜欢你,她是嫉妒你。”
“嫉妒?”花千初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什么是嫉妒?为什么要嫉妒?”
第三章庆云3
“嫉妒,就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庆大夫用最浅显的话来解释,“为什么要嫉妒呢?因为你比她好。千初,既然你知道她不怎么喜欢你,以后就少跟她打些交道。我别的本事没有,看这种女人,却是看得最清楚的。”
“哦?”
“因为,我曾经也像你一样,被许多人嫉妒过。”庆大夫轻轻地说,眸子变得迷蒙起来,“许多女人看到我的表情,就像昨天方若宁看到你的表情。”
说着,她忽然又轻笑起来,“不过,我现在的样子,已经再不会有人嫉妒了。”
花千初怔怔地看着她,“你好像……很多心事的样子……”
庆大夫苍茫地一笑,“那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像你这个年纪,我也是没什么心事的。”
“你的年纪一点也不大。”花千初认真地说,完全无视于她苍老的面貌,“我觉得你很年轻……你的眼睛很年轻……”
庆云。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虽说药王谷遗世独立,外人了解不多,但是每一个能够从药王谷出来行走江湖的大夫,无一不是医术极精的盛名人物。
何况还是位女大夫。
从药王谷出来的女大夫,大晏上下,怕找不出第二个来吧。
可是为什么却连一点背景消息都打听不出来?只知道她在民间行医,去过许多个州府,而杭州,不过是她长长行医之道上的小小一站。
“颜先生在想什么?”店铺的掌柜殷勤问,“难道是账目出了问题?”
“哦,不。”颜生锦合上账本,站起身来,“生意做得不错,辛苦了。”
“哪里哪里。是颜先生辛苦。花家上上下下的生意,可不是平常人管得下来的。”
颜生锦温和一笑,出了店铺,直接回花家。
还没踏进书房门,就听到了一个声音道:“唉,这些东西我就是看不懂啦!”
声音清脆娇嫩,除了花千初,还有谁?
“慢慢看,就会懂的。”这个声音比较低哑,是女大夫庆云。
颜生锦心里微微一惊,直接推门进去。只见花千初坐书桌后,桌上摊着一本账册,庆云正在教她看账目。
“锦哥哥!”见他进来,花千初清脆地唤道。
“嗯。”颜先生答应着,慢慢走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账本。”花千初苦着脸,“庆姐姐叫我看账本。唉,为什么总要叫我看账本呢?”
颜生锦的目光落到庆云身上,淡定的目光中有一丝说不出的冷冽,“原来是庆大夫对账本感兴趣。”
“不敢。”庆云直视他的目光,“我只是觉得,千初作为花家的主人,应该了解自己的家事。”
两人的目光直接在空中相撞,隐隐有杀伐之意,花千初忽然觉出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
“千初,你去花园里玩吧。”颜生锦说,目光却始终落在庆云身上,“我和庆大夫,要好好看看这些账本。”
花千初虽然有些迟疑,还是离开了书房。
屋子里剩下目光交锋的两个人。
“庆大夫。”颜生锦先开口,声音低沉,“我以为你只是个大夫。”
“我也以为颜先生只是个管家。”
“原来庆大夫知道我是花府的管家。小姐虽然年幼,但是有我这个管家在,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她身上打主意。”这句话他说来淡然,却极有分量。
“当然。”庆云脸上的神情极为嘲讽,“千初的主意,你早已一个人打定了!”
颜生锦双眉一掀,“你说什么?”
“颜先生这样聪明的人,还需要我说得太露骨吗?”庆云一笑,“隔绝人世对千初的影响,让十七岁的千初心性还像个单纯的孩子。然后一手遮天,包揽花家的所有生意,最后将一切据为己有。这,不正是你颜先生的如意算盘吗?”
颜生锦微微一怔,“你是因为这个,才让千初来看账本的吗?”
“若不是为这个,难道你以为是我对账本有兴趣吗?”
“既是这样……我无话可说……”一丝萧索和落寞涌现在颜生锦淡定温和的脸上,他吸了口气,转身往外走。走到门边,顿了顿,回过头来,道:“原来,传言已经这样厉害吗?你才到杭州一个月,就这般深信不疑吗?”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你怎么解释千初过分的单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会这样吗?”庆云道,“我对这样的财产纠纷不感兴趣,只是想警告你,不要伤害到千初。”
颜生锦笑了,他的笑容一向温和,这一次却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意味,他道:“你不会知道,在这个世上,我也许会伤害任何一个人,但永远不会伤害千初。”
庆云怔住。看着他缓缓地转身出去,整个人还没办法从他那个笑容里回过神来。
那个笑容,竟然那样辛酸。
第三章庆云4
那样,清明的辛酸。
花园里,花千初摘迎春花去逗蝴蝶,长长的衣袖在风里翻飞,衣带那么长,飘飘若仙。
一朵花玩完,又去摘另一朵,忽然发觉颜生锦站在花园的一端,远远地看着她。
“锦哥哥!”花千初眼睛一亮,飞跑到他面前。
隔得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站立的身姿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到了近前,才发现他眼底的落寞更重,望着她的两只眼睛,好像变成了两口深潭。那种目光,那么幽深,隐隐有股说不出的悲凉。
锦哥哥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花千初大吃一惊。
“锦哥哥,你怎么了?”
像是被这句话惊醒了似的,颜生锦的神情恍然恢复常态,轻声道:“没什么。”
花千初松了口气,往日里温和淡定的锦哥哥回来了,她拉着他的手在石凳上坐下,“你刚才为什么那样看我?像变了个人似的。”
“是吗?”颜生锦的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初春的阳光照着她粉嫩的面颊,黑亮的眼睛,润红的唇……他低声道:“我只是……只是害怕自己做错了。”
“做错什么?”问完花千初就笑了起来,“锦哥哥不会做错的。”
“是吗?”他问得低沉,“即使所有人都来怀疑我、指责我,也没有错吗?”
“我不会怀疑你啊!我不会指责你呀!”花千初说得再自然不过,她对他的信赖,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的眼睛是世上最干净的黑宝石,在这样一双可以倒映整个天空的眼睛面前,颜生锦慢慢地微笑起来,“是的。只要你不怀疑,不指责,只要你过得开心,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锦哥哥笑起来好看极了!花千初在心底痴痴地想。手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指尖沿着他的唇线,画了道微微上翘的弧。
颜生锦忽然捉住她的手,“别胡闹。”
“摸摸也不行啊?”花千初有点丧气地收回手,“锦哥哥你对我越来越差了。”
“谁说的?”
“从前要怎么抱就怎么抱,要怎么摸就怎么摸……”花千初惆然地叹了口气,“现在你都不大理我。”
“我怎么会不理你?”颜生锦道,“只是你已经长大,不可以像小的时候那样。”
“那我宁愿永远也不长大。”花千初把头埋在他的膝前,闷闷地说。蓦然感觉到他的身子轻轻一颤,她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眼睛,又一次变得幽深。
“……我们都希望自己不曾长大……”颜生锦低声说,“千初,你总是会长大……也许,该找个人陪着你,照顾你了……”
他的声音好轻,好轻,轻得花千初都听不太真切,问:“你说什么?”
“我说……”他重新微笑了起来,风拂过初春的花园,拂过两人的衣角与发丝,他替她把一缕发丝拢到耳后,目光比此时的春风还要温和,“该给你找个丈夫了……”
美丽的少女伏在男子的膝上,微微抬起头,男子脸上有温和的笑容,伸手替她掩起发丝。
春风吹两人的衣襟,淡黄的迎春开得鲜亮,空气里充满了早春的芳香。
一切都如图画一样静好。
花园的另一端长廊上,黑衣的庆云眼里有些迷蒙。
是她多虑了吗?那些传言,都只是谣传吗?
入夜之后,颜生锦请庆云到花厅。
桌上放着一壶酒,几碟小菜。
庆云并不落座,只问:“这么晚了,颜先生请我来有事吗?”
“在下只是想请教庆大夫一件事。”
“请说。”
“庆大夫从前认识我家小姐吗?”
“不认识。”庆云说,“只是穿过她做的衣服。”
颜生锦微微有些惊讶,能穿得起花千初做的衣裳,非富即贵,而庆云不过是个游方郎中。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似是明白他的想法,庆云道,“那件衣服,曾经给过我一份美好的回忆。”
“庆大夫是因为这份回忆,才格外关心我家小姐吗?”
庆云有片刻的沉默,缓缓坐下来,“算是吧……我想,没有人舍得伤害千初这样女孩子。”
“庆大夫说得很对。”颜生锦在她对面坐下,“既然庆大夫是真心喜爱千初,就留下来多陪陪她吧。白天我说的那些话,请不要放在心上。我先干为敬,在这里赔不是了。”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庆云略一沉吟,也奉陪了一杯,道:“我不是个轻信传言的人。事实上,在见到千初之前,我根本没有把外面传的那些话放在心上。但是见到千初,我立刻就相信了这件事情的异常——千初本身很聪明,心性却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颜先生,你不想为此做点解释吗?”
颜生锦沉默了。夜色沉碧,星辰闪烁,颜生锦的面容在夜色里朦胧如梦。
“像孩子一样快乐,难道庆大夫不曾想过吗?”他的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长大了之后,可曾像儿时那样欢笑过?”
庆云微微一震,谁能忘记童年的回忆?谁不怀念儿时的快乐?
“难道你……难道你只是……”庆云忽然说不下去,整个人动容,“那么,你为什么不说清楚呢?你知道外面的传言有多难听吗?”
“说清楚?”颜生锦说着,提起酒壶,往两人的杯里满上酒,“我只是想要千初快乐,现在她是快乐的。说与不说,重要吗?”
他高高地仰起头,又喝了一杯。喝得有点急,酒水溢出了一些,他抬手拭去,低下头来,微微有些喘息。
这一连串的动作,似电闪,似雷劈,庆云竟霍然站起来。
“你……你……”一向冷淡的庆大夫,一时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眸子亮得吓人。
颜生锦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你、你喝酒的样子,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庆大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复下来,“他有心事的时候,就会这样喝酒。每次我看到他衣襟上有酒渍,就知道他又独自伤心了……”
颜生锦苍茫地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四章百里无忧(1)
花千初发觉颜生锦最近比较忙,时常出门,有时甚至一去就大半个月,忍不住有些郁闷。好在有庆云陪在身边,稍减寂寞。
“第十六天……”花千初在花园里散荡,踢着碧绿的草丛,百无聊赖,“唉,十六天了啊……”
“你很想他吗?”
“当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