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初有些奇怪,她都是和锦哥哥一起在厅里吃饭的——当然,赌气的时候除外。
“锦哥哥呢?”
“颜先生早上去城西商铺查账,要到午后才回来呢。”
查账?蓦然之间,记忆里有什么东西乍然浮现,她想起来了!从唐门回来的时候,姐姐要她学着管账做生意呢!
姐姐从来没有要她做过什么事,这唯一的一次,竟然还让她忘记了!花千初懊恼得连连叹息,吃过午饭,就来到书房。
花家偌大的府邸,她踏足最少的就是这间书房,差不多过了十岁,就很少进来。
小时候锦哥哥就是在书房里教她读书写字,写不出来,或者写得不好,锦哥哥就会不再理她,让她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直到写好为止。
在任何时候,颜生锦对她都是和颜悦色的。唯有在书房里,他就不再是那个万事都依着她的锦哥哥,变成了一个严厉的老师。
好在十岁之后,什么《三字经》、《百家姓》、《烈女传》这些都背得差不多了,字也算会写了,颜生锦才放弃了这样严厉的督促。
而且在那个时候,也正是花家的生意日进千金的时候,颜生锦本身也忙得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极度疲惫,仍要教她读书识字,不肯让别人代劳。小千初是在那一年开始懂事的吗?书背得好,字又写得好,颜生锦终于放了心。
也就是在十岁那年,没有了读书写字的任务,颜生锦又忙于生意,花千初渐渐寂寞又无趣,于是,某一天,她问嬷嬷要来针线,刺下了传奇般的第一针。
做出了第一件衣裳。
传说总是被夸大的,第一件衣裳其实做得非常粗糙拙劣,甚至还有些小,不过颜生锦还是又惊又喜地穿上了,直到花千初的手艺一日千里进步到包办了他全身上下的所有衣物。
书桌后的椅子上,就搭着一件藏青色的滚珠烫沙毛缎披风,想是他出门忘记披上的。
花千初在这张椅子上坐下,背靠着这件披风,就好像背靠着锦哥哥,她微微地笑了笑,在这样温馨的想法和细碎的回忆中,随手翻开了桌上的一册账本。
……然后所有的情绪都散荡在这本账册里。
是谁发明了账册这样的东西?一大堆的日期,一大堆的数字,花千初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晃得眼都晕了,花千初很快选择了放弃,午困袭来,她扔下账本,进了书房里间,躺在软榻上睡着了。
是被低低的交谈声吵醒的。模模糊糊听到里面有颜生锦的声音,便醒了过来。
颜生锦正在跟几家商铺的掌柜商量生意上的事情。到了年底,他总是分外忙些。
花千初倦意未散,鬓发也有些散乱,揉揉眼,走向当中坐着的颜生锦,“锦哥哥你回来了……”打了个哈欠,靠在他怀里,困意欲散还拢,神志仍有些模糊。
几个掌柜见到这一幕,面面相觑。
颜生锦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于是花千初再打一个哈欠的时候,书房里只剩颜生锦和她两个人了,她问:“他们呢?”
“他们还有事,先走了。”
“哦。”
“你怎么到书房来睡觉?”颜生锦握了握她的手,稍稍有些凉,“书房不如你的屋子暖和,当心着凉。”“我想来看账册,看着看着就想睡觉。”
第二章传言5
“看账册?”颜生锦失笑,“我让你多看点书你都偷懒,什么时候勤快到看账册?”
“我也不想看啊。”花千初道,“是姐姐让我看的。姐姐说,生意是花家的,我是花家的小姐,就要管哦。”
“她要你管花家的生意?”似是有些诧异,然而诧异之后,颜生锦的神色便有了一丝萧索,他道,“如果你要管……当然可以……”
“可是这些账本好无聊,锦哥哥你教教我。”花千初没有留意到他细微的神情变化,指着账册上一行数字:“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那一天,卖出了十三匹布,收入一百七十二两,除去成本,净赚九十两。”
“赚了九十两?”花千初里有些迷惘,“九十两……很多吗?”
“嗯,够小户人家吃用一年了。”
“哦,那就是很多了!”她高兴地说,“我们一天就可以赚这么多!”
“这只是花家几百家商铺中的一家。”颜生锦说,“千初,你拥有的,比世上所有人都多。”
“呵呵……”花千初笑着回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却发现他的脸上有一种极淡的笑容,笑容里,有一丝丝嘲讽,又有一丝丝苦涩,千初诧异,“你怎么了?”
“没什么。”颜生锦微微吸了口气,“千初,我不希望你接触这些账本。”
“为什么?”
“它的背后太复杂了……”颜生锦看着她,“我不愿意你看这些复杂的东西。千初,你应该清澈如水,明亮如星,不必为这些事情伤神。”
“这样啊……”花千初听话地合上账本,姐姐的交待却又在同一时间跳进脑海——如果颜生锦有意不让你过问,你就捎信到唐门来。
“这样算有意吗?”她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这样算是有意不让我过问吗?”
颜生锦浑身一颤,蓦地望向她,眼中有不敢置信的神情。
“千初……”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有极轻微的颤抖,“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是吗?是大小姐吗?”
“是啊,姐姐让我管生意。她说如果你不让我管,就让我捎信到唐门——唉,算了,我也不想看这些东西,眼睛都花了。”花千初伸个懒腰,趴在他身上,咕哝道,“我还没睡饱啊,锦哥哥,陪我睡觉吧。”
“不行。”颜生锦扶起她,“我送你回房间睡。”
“为什么不行?你以前都带着我睡的。”
“那是你小时候。”颜生锦说,“而现在,小姐是大姑娘了,对不对?”
虽然花千初并没有捎信给唐门,但是杭州城里,却渐渐有些关于颜生锦刻意不让花千初接管花家生意的传闻流传开来。
尽管只是捕风捉影——捕风捉影本来就是人们最擅长的事情之一。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哪能包得住火?”新年刚过,人们见到亲朋都忍不住要提一提这个话题,“话说回来,颜生锦为了花家丢了状元,怎么样也要捞点回来才够本吧?听说花家小姐对他是言听计从,花家偌大的生意,都捏在他一个人手里。”
“是啊,他今年有二十六七了吧?一直不娶,不会是在打花家小姐的主意吧?”
“哎呀,那可说不准,花小姐生得真是美若天仙!”
“按辈分,他可是花小姐的叔叔呀,这乱伦的事情可做不得。”
“可是娶了她,就能明正言顺地掌管花家……”
“嘻嘻,这倒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颜生锦坐在店铺的后堂查账,在店堂里两位挑布料的妇人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钻进耳朵。
掌柜的有些紧张地擦擦汗,递个眼神给伙计,示意把那两个人请出去。一面却又不由自主地打量颜生锦的神色。
去年在书房那次,亲眼看见的小姐和颜先生之间的亲密情形,一直在眼前浮现。虽说小姐从小就这样依恋着颜先生,可从前小姐只是个孩子,颜先生抱着一个孩子,还没有什么贼吧ZEI8。COM电子书。现在小姐出落得容光照人,已经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过了个年,就十七岁了。再跟颜先生腻在一起,就有些不太妥当。
颜生锦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看完账本,问了一些店里的情况。因为来了一位大主顾,掌柜的亲自出去招呼,颜生锦一人坐在后堂里,捧着茶杯,热气袅袅里,一丝落寞和萧索才露了出来。
那些传言,早就有了吧?在他决定带大花千初接管花家的生意的那天起,就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了。历时十二年,又被重新提起。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叹息,花家的下人就找上来了,恭声道:“颜先生,族长到府里了,让小的过来请您过去。”
花家的族长?
这倒是一位稀客。
花家也是一方大族,除了花怜月一脉,人丁都很兴旺。可是也只有花怜月这一脉算是发达,其余族人,也不过做些小买卖度日,或者投身到花怜月的商铺里,混口饭吃。
第二章传言6
也因为这一点,虽然花怜月只留下了两个女儿,族中众人也没有一个人敢怠慢。但是快要七十岁的族长亲自移驾到花府,除了花怜月夫妇死去的那次,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颜先生来了……”
族长颤巍巍地站起来,颜生锦连忙上前扶住他,含笑道:“族长有什么吩咐,叫在下过去说一声就是,怎么还亲自过来?”
族长呵呵笑,道:“真是平常的事,我老头子也就倚老卖老随便找个人带句话啦。”
“莫非有什么大事?”
“呵,颜先生,你的婚姻,算不算大事?”
颜生锦略吃一惊,“我的婚姻?”
“可不是!”族长仍旧笑呵呵,拈着雪白的胡须,“颜先生为花家辛苦操劳,至今还是孤身一人。这让我们怎么过意得去?这几位,都是杭州城里极出色的红娘,她们牵的红线,可是响当当的。”
族长身后几个妇人连忙笑吟吟地上来打招呼,颜生锦一一点头,心里面的疑虑和忙乱慢慢澄清来——忽然一笑,请人把众红娘带到偏厅喝茶,向族长道:“族长在外面,也听到一些话了吧?”
族长突然关心起颜生锦的婚姻,正是因为种种传闻吹进了耳朵里。老族长略一思索,便想出这条妙计来——让颜生锦娶妻。
就算颜生锦不顾辈分,图谋小姐,只要让他娶了妻子,便不能再打小姐的主意——小姐总不能给他做小妾吧?
而且这份关心也算名正言顺,过了年,颜生锦毕竟已经二十七岁了,换了别人这个年纪,早已经儿女成行。
现在颜生锦却支开红娘,开门见山地问这个问题,不禁让老族长吃了一惊,脸上笑容不改,问:“什么话?”
“有关我要霸占花家财产的传言。”颜生锦望定他,眸子温和淡定,却不容人抗拒,“今天族长在这里,明人不说暗话,我要是对花家有二心,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至于婚姻,我还没有到娶亲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先生娶亲的时候?先生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啊。”
“等小姐出嫁之后,就是我娶亲的时候。”颜生锦淡淡地微笑,“等我为小姐找到了好人家,就会考虑自己的事情。”
“先生——”
他的话还没说完,屏风后忽然传出一阵清脆笑声,花千初走了出来,一把拉住颜生锦的胳膊,仰首道:“我就知道锦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又向族长道:“三爷爷,锦哥哥早就说过,要当我的陪嫁呢!我嫁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所以你不要忙着替他找老婆,到时候我会帮他找的。”
族长微微动容,“真有此事?”
“我怎么会骗你呢?”花千初笑着说,黑亮的眼睛光芒夺目,叫人不敢直视。那是婴儿般的明亮与清澈,不容任何人怀疑。
族长也不能,道:“颜先生,但愿你说到做到。”
“锦哥哥才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呢!”花千初抢着说,“他答应我的每一件事都做得到!”
既然如此,族长也没有别的话说了,带着一群红娘离开了花家。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三章庆云
族长的“关心”,仿佛是花氏一族唯一一次针对颜生锦的行动。
元宵节的夜晚,城里的烟火与花灯都比往年漂亮。花千初最爱热闹,吃过晚饭,就带着月牙儿和月弯儿出了门。
车水马龙的街头,每个人都装扮一新。灯影朦胧,桔红的光芒照映在身上,每个人都变成了一团团淡淡的桔火,温暖而昏黄。街上有人吹笛,有卖艺人在歌唱,有卖花灯的吆喝……繁华热闹的红尘深处,人们在其间穿行,美得像场迷梦。
花千初买了三盏花灯,主仆三人一人提了一盏,乐悠悠地满街转悠,满面都是笑容。
人们没有办法不注意这个笑得异常甜美和清澈的女孩子,这样的美丽,这样的明亮,许多艳羡的目光投注在花千初身上。她浑然不觉,追逐着她的视线里,多了两道闪烁不定的目光。
穿过最热闹的街区,两个男子追上来,拦住去路:“姑娘要往哪里去啊?”嬉皮笑脸的。
花千初笑着答:“我还没有逛前面呢,正要去看看。你们也要去吗?”
“前面有什么好看?”其中一个涎着脸上来,“我知道有个地方更好玩,姑娘想不想去?”
花千初信以为真,“在哪里?”
“就在那儿。”混混指了一个地方,黑乎乎一丝灯火也没有。
“小姐别被他们骗了。”月牙儿低声道,“这里人少,我们快回去吧。”
“他们为什么要骗我?”花千初道,“既然说好玩,我们就去看看吧。”
这里的人已经不多,有人路过听到几句对话,也只是警觉地看了那两个混混模样的男子一眼——嗅到阴险的气息,路人的步子加得更快了,谁也不想得罪这些地头蛇。
两个丫环有些着急,拉着小姐就往人多的地方跑。两个混混哪容得煮熟的鸭子飞掉?立刻抓住花千初的手臂,“嘿嘿,美人儿,既然到了这里,怎能不进去玩一会儿呢?”
他们的笑容异常淫邪,花千初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笑脸,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本能地反感,退开一步,“我不要跟你们走。”
“咦?”一下子就被甩开的混混有些诧异,“还会两手啊?”
作为赫赫有名的唐门的外甥女,花千初也曾学过一两招粗浅的工夫。只是这工夫实在太粗浅,她也没有怎么认真学。方才脱身,只是混混们当她是个弱女子,未曾加以防范罢了。跟着厮缠上来,花千初本事低微,顿时被捉住,怒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月牙儿知道凭自己两人的本事是救不了小姐,让月弯儿回家去告诉颜先生,一个混混看见了,待要去阻止她通风报信,月牙儿已大声喊道:“快来人啊!救命啊!”
元宵节本来就热闹,这条街上虽然僻静,没什么摊子,却有不少行人经过。两个混混互视一眼,一人拉了一个,就要往陋巷里走。
“住手。”一个冷冷的声音说。
来往的行人,只是驻足观望,唯有一个黑衣女子出了声。
混混喝道:“女人我警告你别管闲——啊——”
似乎有细细的银光一闪,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以一声极惊异而短暂的闷哼结束,捉住月牙儿的手臂软软地松开,整个人倒下去。
“妖怪啊!”另一个混混惊恐地扔下花千初,没命地逃了。
主仆两个惊魂未定,一起望向那个救了她们的女子。
女子一身黑衣,面容有些苍老,然而身姿曼妙,无以言传,伏下身从倒地的混混身上拔出一根细细的银针,淡淡道:“不要怕。我不是妖怪。我只是个大夫。”
“大夫的本事真高明啊!”人群里走出一个盛装的女子,向花千初笑道,“花小姐真是福大命大,有这样的贵人相救。”
“你认识她?”女大夫冷冷问那女子,“刚才为什么还要躲在人群里偷笑?”
女子一阵尴尬。
花千初只觉得她眼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月牙儿小声提醒道:“她是方家的小姐,方若宁。小姐你帮她做过衣裳的……”
一语未了,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跃下一个人。花千初一见他,所有的惊惶惧怕,都在刹那之间化作眼泪流下来,扑到他的怀里,“锦哥哥……”
“我来了,我来了。千初。”颜生锦抱着她,打量怀里哭得鼻子通红的女孩子,声音里有丝轻轻的颤抖,“他们有没有……伤着你?”
花千初摇摇头。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颜生锦松了口气。
“是这位大姐姐帮了我。”花千初向颜生锦道。
颜生锦抱拳躬身,“多谢夫人。”
“不过举手之劳。”女大夫淡淡地说,她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目光落到花千初脸上,却温暖了许多,她问:“你就是花千初?”
“夫人救了我家小姐,在下真不知道如何报答。”颜生锦也道,“请夫人到花家喝杯淡茶,聊表谢意。”“想来,你就是颜生锦?”女大夫目光一转,脸上又恢复那冷淡的神情,“我并不是什么夫人。我姓庆,是个游方郎中。”
“庆大夫。”颜生锦再次施礼,“大夫与药王同姓,莫非药王谷中人?”
“算是吧。”庆大夫答得有些苍凉。
颜生锦招来马车,让花千初和庆大夫坐上去。花千初一双眼睛刚哭过,眼眶微红,拉着他的手依依恋恋不想放开。
“颜先生上车吧。”庆大夫淡淡道,“我已经一把年纪,先生不用顾忌男女之防。”
颜生锦道声“唐突”。花千初紧紧地靠在他身边,就像孩子靠着自己的母亲,就像宠物靠着自己的主人。颜生锦轻轻道:“千初,刚才只是那些人跟你闹着玩,你不要当真。”
“闹着玩的?”花千初抬眼看着他,一直重重地压在心上的厌恶和恐惧稍稍松动,“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