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宁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笑,竟说不出话来。

她没听到自己刚才对她的训斥吗?她没听到自己说出的要求吗?她怎么能就这样毫不在意地自说自话?

可是,可是,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来?看到她大得有些过分的排场,美得有些过分的脸,清澈得有些过分的笑容,自己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花千初已经站了起来,“就这么说啦。锦哥哥快要到城门了吧,我得走了。”

方夫人连忙去送她,一面问:“几时可以拿到衣服啊?”

“不知道。”

不知道?!不仅是方若宁,连方夫人都呆了。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想做衣裳。”花千初清澈微笑,“不过,做好了我就会送过来。”

“那……那一件衣裳要多少银子?”

“这个啊……等锦哥哥回来,我替你问问吧。”说完,花千初转过头,在双生丫环与众嬷嬷的簇拥下离开方宅,留下面面相觑的方家两母女。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一章颜生锦

外面的风吹来,夹着几丝细雨,丫环月牙儿放下车帘,向双生妹妹月弯儿道:“小姐的披风带出来了吗?有点凉。”

“我不冷。”花千初道,“你叫程伯快点儿。”

程伯听了这话连忙快马加鞭,马车颠摇中,月牙儿抿嘴笑道:“颜先生出去五天了吧?好久没出门这么长时间了。”

“是啊……都有五天没有见到他……”花千初明丽的脸上有叹息之意,“你们想他吗?”

“当然想啦。”双生姐妹异口同声,接着笑道,“不过最想念颜先生的人,永远是小姐啊。”

“嗯。”花千初点点头,“现在他就要回来了哦!”她抬眉笑,黑亮的眼睛里溅出清泉,整个脸庞都发着光,“你们猜,他今天穿的是什么衣裳?”

两个丫环猜得十分踊跃,“那件宝石蓝的外袍吧?”

“我猜是那件藤紫色的!”

“哈哈,你们一定猜错啦!”花千初笑得开心,“他今天会穿月白的里衣,外面罩石青的外袍,腰上系着那个蕃莲缠枝的荷包!”

月牙儿咂舌,“小姐说得好像亲眼看到了似的!”

“我是看得到啊!”花千初再自然不过地道,“只要我一想到他,眼前就马上有他的样子,穿什么样的衣裳,有什么样的表情,要说什么话,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小姐从小就跟着颜先生长大,这么有灵犀!”

花千初得意地一笑。转眼马车停下,已经到了西城门。

细雨霏微,雾一样遮掩了视线,花千初极目远眺,仍然看不清楚。月牙儿和月弯儿把伸长脖子的小姐拉回车里,替她擦拭发上沾着的雨丝。还没擦完,便隐约听到马蹄声,花千初霍地又探出身去,只见细雨如丝里,一起马队遥遥而来。

队伍里夹着货箱,一望便知是商队。又有眼睛再亮一些的,看见货箱上刻着的篆体“花”字,就知道这是杭州花家的商货。

早在一百多年前,花家便是杭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祖上是江南织造上的首座,后来辞了官,自己做起了生意。虽说是生意人,宫里各色上等的布匹,都是从花家出去的,慢慢地做成了皇商。

到了花千初父亲花怜月当家的时候,娶了一个唐门的夫人,势力更加庞大。在朝在野都十分有影响。不仅是在杭州,便是在整个大晏,也能称得上是首富。可是不知怎地,后来花家忽然起了一场大火,花怜月夫妇都死得极早,只留下一对双生的女儿。

大女儿花千夜,因从小体弱多病,被外祖唐家抱去调养长大,现在花家做主的,就是二小姐花千初。

花家的种种事迹,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位花家二小姐说起来更是传奇中的传奇。

据说,花家小姐十岁那年,忽然就问侍女要来针线,要自己做衣裳。这是她第一次拿针线,却比那些针线上的人做得都好!到了如今,连京城里的皇亲国戚都以能得到一件花千初做的衣裳为耀。人们送给花千初一个名号,叫做:“羽衣纤手”。

这真是一个极美丽的名字,堪配这极美丽的女孩子。

现在,这个女孩子欢欣地笑起来,也不顾车外细雨凄迷,跳下车,向前面的车队迎上去。

车队领先两人见了她,立刻下马问安。车队中的一辆马车掀开了帘子,石青色的衣袖抚在门框,露出一张隽秀的脸。

“锦哥哥!”极欢喜的一声呼唤,笑容如三月晴光,照亮所有人的脸。她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车内人早伸出手来拉上她,她一头滚进他的怀里,“锦哥哥,这些天我都快想死你了!”

“看你一身都湿了。又跑又爬,哪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他说,声音里半是责备半是宠溺。

花千初才不理他这些唠叨,心满意足地抱住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拉开身子打量他,再一次欢快地笑起来,“啊!啊!我猜对了!”她扬声叫来月牙儿和月弯儿,道:“看!锦哥哥穿的是什么!”她又是骄傲,又是得意,又是快活。

月牙儿和月弯儿早已看见了,颜先生穿着月白里衣,外罩石青色长袍,蕃莲缠枝的荷包就系在腰间。样样都是小姐精心裁制的珍品,只因颜先生不愿过于引人注目,针法布料都走内敛的路子。一般人,谁看得出来那石青外袍根本不是竹布,而是小姐特意染织出来的“万年青”,又有谁看得出来,那荷包上的刺绣,足足花了三个月才完工?

在一个下人身上花这么多心血,据说当初也是有不少人非议的,后来才渐渐没有人提起。

毕竟,自那场大火之后,花家一蹶不振,颜先生不仅让花家恢复生气,还一手带大二小姐——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觉得,凭颜先生在花家的功劳,别说几件好衣裳,就是把花家的一半送给他,也没有人会多说半个“不”字吧?

原本只是“颜管家”的颜生锦,到了今日,无论谁见了,都要唤一声:“颜先生。”

“马车里有小姐的衣服吗?”颜生锦问。

“有。”

“快帮小姐把湿衣服换下来。前一阵风寒还没好,别又着凉。”说着,颜生锦一面拉起赖在自己怀里不肯起来的花千初,“你舅舅在后面,快换了衣服去见他。”

“舅舅?!”花千初的眼睛又一次亮了,直接跳下马车,跑到后面。

果然,一顶八人大轿停在那儿。

花千初的母亲,是上任唐门家主嫡亲的女儿。而今的唐门家主,就是花千初的亲舅舅唐从容。唐从容辈分虽然是舅舅,实际只比花千初大三岁,看起来更像是兄妹。

听到脚步声,有人掀开轿帘,露出笑嘻嘻的一张脸,“小千初!”

“祖叔公?!”花千初又惊又喜,“啊,你又挤在舅舅的轿子里!”

“胡说什么?”明明十分年轻却被称为祖叔公的男子整张脸皱起来,“这是我的轿子!”

“别闹了。”唐从容温婉地开口,“千初,快去换衣服。”

江湖中有四大势力,没有人敢轻忽。

问武院名头最大,更有之上的阅微阁执掌江湖。

药王谷遗世独立,从不参与纷争。

娑定城出产各种神兵良械,是大晏最精良的兵械产地。

还有就是唐门。数百年声威延续至今,巍然屹立,能人倍出。许多人都说,花家之所以突飞猛进,富甲天下,花怜月那位唐门夫人功不可没。

唐门赖以成名的是神鬼莫测的暗器及毒药,不免在人们心中留下神秘恐怖的印象,以至于每个人见到唐从容时,都拒绝相信这就是唐门家主。

因为他看上去太过荏弱,太过温婉,完全不符合人们对唐门阴森神秘的想象。

眼下,别人只穿夹衣的日子,他已经裹上了小毛外裳,手指一直笼在袖子里舍不得拿出来。说话的声音也似有气无力,只坐在一边喝着热茶。倒是跟他来的那位年轻男子谈天说地,没有一刻消停。

这位也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名叫唐且芳。

在江湖中,人们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种,有人靠剑法,有人靠医术,有人靠占卜,甚至有人靠恶名,却没有一个人,成名有他这样容易。

他靠辈分成名。

花千初叫他“祖叔公”。唐门家主叫他“叔爷”。便是问武院里的夫子、武当山上的真人,见了他,也要恭称一声“前辈”。

然而事实上,他才不过二十几岁。

现在,唐门乃至江湖中两位鼎鼎大名的人物,都坐在了花家的客厅里。

第一章颜生锦2

丫环们偷偷观察两位俊美的客人,花千初和唐且芳兴奋地讨论着怎样的衣料又流行又好看,爱衣爱美成癖的唐且芳再一次成功预定了一件冬装,还心有不足,指了指颜生锦身上的衣服,问花千初:“那是什么料子?”

“万年青。”

“又是你新弄出来的?”

“嗯。好看吧?”

“好看好看,非常好看。”唐且芳笑眯眯的,“我也想要一件。”

“哦不行。”花千初回绝得又自然又迅速,“这衣料是专门给锦哥哥用的。”

“小气鬼,你可以做别的款式嘛!”

“不行。这是我专门给锦哥哥织的。”

唐且芳翻翻白眼,皱皱眉,还待争取,忽听唐从容道:“千初,怎么喊颜先生做哥哥?颜先生和你父亲情同手足,你应该叫叔叔。”

花千初不说话了,微微地噘起嘴。

颜生锦微微一笑,“家主不必介意,随她去吧。”

得了这句话,花千初的眼睛重新亮起来,“看,锦哥哥都说没什么,就是舅舅爱管着我!”说着,走到颜生锦身边,趴在他肩上,笑道,“再说,叫叔叔不是说他叫老了吗?你看,锦哥哥这么年轻!”

“是是是。”对于辈分问题深有感触的唐且芳道,“从容你也太多事,你知不知道每次听人叫我叔爷都痛苦得心肝抽搐。”

唐从容不理这位说话做事一向夸张的叔爷,向颜生锦叹道:“颜兄,你太惯她了。”

“舅舅!”花千初不满,“有人宠我不好吗?”

面对外甥女的娇嗔,唐从容笑,“你在家里,他怎样宠你都行,可是将来嫁出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花千初脸上一红,一跺脚,跑开了。

“哎,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啊!”唐且芳看着花千初的背影说,“跟千夜真是不同呢。”

花千初关在房里生闷气,连晚饭也不出门吃。

颜生锦带着饭菜进来,花千初闻到饭菜香,也顾不得生气。吃了一碗饭,放下筷子,大声道:“我再也不要见舅舅了!”

“他是为你好。”颜生锦说,“你舅舅是来接你去唐门的。”

“我才不要去!”

“大小姐病重了。”

花千初霍然抬头,“姐姐……”

颜生锦点点头。

“姐姐的病能好起来吗?”花千初的声音低下来,“他们说双生子会互克互防,在一起养不大。是不是我克了姐姐,姐姐的身体才这样差?”

“没有这样的事。”颜生锦说。

他的声音永远是淡定的,波澜不惊,能给花千初最大的安慰和依靠。她整个人都趴进他的怀里,低声道:“可是,我总觉得外婆喜欢姐姐胜过喜欢我。”

“傻瓜。外婆是疼你的。而且,同样地,也有人喜欢你胜过喜欢你姐姐。”

“是吗?”花千初抬起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是你吗?”

“是的。”颜生锦微笑着答,他的容貌并没有多出色,微笑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和,微微地蕴着光芒,“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你姐姐从小在你外婆身边长大,人的感情就像是树一样,种下去的时间越长,自然就长得越高大。”

花千初甜甜一笑,重新把脸埋进颜生锦的怀里。颜生锦的身上,永远有一种令她着迷的东西。好像一靠近他,就靠近了快乐,远离了烦恼。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只要他把她抱在怀里,就可以烟消云散。

“去陪陪你姐姐吧。跟她说说话,聊聊天,你们两姐妹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短了。”

“我当然也想念姐姐……可是我不想离开你……”花千初皱起眉,“锦哥哥,你才回来,我又要走,而且一去唐门,就要一两个月。我要一两个月不能看见你啊!我会想死你的。”

“难道你就守着我,不去陪姐姐吗?”

“我也想去啊!”花千初为难,“为什么见着一个,就见不着另一个呢?为什么我总要想念一个人呢?为什么大家不可以在一起呢?!”

“还真是个孩子。”颜生锦微笑,“千初,不用想念我,因为我会永远在你的身边。不管你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我都会一直等你回来。”

“无论走多远,无论离开多久?”

“是的。”

花千初安心了。安心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放松,“那好。我明天就去看姐姐,等姐姐病好了,我就回来。”

“嗯,千初很乖。”

他有时仍会说这句话,尽管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五岁的小孩子。

五岁的时候,她常常做噩梦,非要他抱着才肯睡觉。而那时的颜生锦,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颜生锦的父亲,是花府的管家。那一场大火,他舍命救出小千初,自己却同花怜月夫妇一起葬身火海。颜生锦那时正在京城应试。他是那一年最令考官遗憾的一名考生,那篇文章才情绝世,却只写了一半,人就匆匆回了杭州。

第一章颜生锦3

杭州花府,那一座闻名遐迩的富丽庭院,被烧得面目全非。素日读书的凉亭下,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靠着石柱睡着了,满面都是泪痕。

花家遭祸,下人或死或伤或逃,走得干干净净,昔日锦衣玉食的二小姐居然没有人照顾,独自靠在凉亭睡去。

是哭累了才睡的吧?流了那么多眼泪。

他俯下身,轻轻抱起小小的女孩儿。女孩儿受惊似的醒了,一双眼睛比月光更亮,比宝石更黑,眨眼的刹那,像是流星划过天际,小小年纪,已有夺目的美丽。

“别怕。我是小颜叔叔。记得我吗?我以前抱过你的。”十五岁的少年含着泪,努力以最轻柔的声音抚慰她。

她不哭,也不开口,只是看着他,仿佛在以儿童的天性以及某种神秘的直觉来辨认这个人有害或者无害。片刻,她的头轻轻地埋进他的怀里,头发柔软得像世上最轻软的蚕丝。

孩子的信任和依赖,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东西。

从此,颜生锦抚养她长大。在唐门及花家族人的帮助下,花怜月的布匹生意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生气,慢慢地成为行业里的翘楚。慢慢地,五岁的孩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当年的少年书生已经成了商界一个传奇。

怀里的女孩子呼吸渐渐平缓均匀,他知道她睡着了。趴在他怀里的时候,她特别容易睡着。就像很多小孩子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最容易睡着一样。

他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是永远保护和守候她的人。

一觉醒来,花千初就把昨天的事忘到了脑后,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把莼菜羹端到唐从容面前,道:“舅舅多吃点哦!这可是杭州才有的东西呢!”

唐且芳就在一旁做吃醋状,“哦,舅舅可以多吃,祖叔公就可以饿肚子了。”

“祖叔公怎么会饿肚子呢?你已经吃了两碗了!”

唐且芳立马皱起了脸,向颜生锦道:“看看,看看,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她!”

花千初被他的表情逗笑了,那笑声像是清泉,溅到身边的人身上,每一个听到她笑的人,都希望她可以一直笑下去。

可惜花千初还没笑完,便有一个仆人拿着一张名贴,递上来给颜生锦。

颜生锦打开一看,温和淡定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花千初连忙凑上去看,颜生锦却把名帖合上,咳了一声,道:“千初,你吃好了吗?”

“嗯,饱了。”

“那就先回房间去,好不好?”

“不要,我下午就要去唐门,要多和你呆一会儿。”

颜生锦苦笑一下,转而把名帖递给唐从容。

唐从容略略一看,脸上浮现笑容,“千初,你还是回避一下吧。有人来求亲了。”

“求亲?!”花千初圆睁一双黑亮的眼,“哪家要办喜事吗?”

唐且芳闷笑,“小千初,你真的已经十六岁了吗?”

“千初,有人向你求亲。”颜生锦也不瞒她了,“人就在门外。”

“向我求亲?”花千初怔怔的,“要我嫁给他?”

唐从容微笑了起来,花家有女初长成,挡也挡不住。

花千初的脸立刻涨红了,一推桌子站起来,丢下三人,走开,扔下一句:“我才不要嫁呢!”

求亲的是一位十八岁的少年,书香门第出身,人也温文尔雅,接人待物颇有风度,尤其有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在旁边帮衬,更是显得天上有地下无。

无论怎样亲厚,颜生锦到底只是个管家,不比唐从容是花千初的亲舅。大晏人的风俗,父母之后,就是舅舅为尊。因此颜生锦也不说什么,静等唐从容开口。

唐从容拈着名帖,秀气的双目望向那少年,还没有开口,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就是你要娶我吗?”

声音里挟着一丝不满和不忿,花千初在房里呆不住,还是出来了。她一进来,那少年的眼珠子几乎就不会动了。

只见她穿了一件桔红的绸衣,像是灯笼里燃着的小小火焰,明亮又温暖。一双眼睛,乌澄澄没有半点杂质,漆黑的眸子光亮无比,简直像小束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