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要死了,别的都不用再说……延棠,你,不要让我白白地死去……你要好起来……你的毛病要改一改,不要什么事都藏在心底……”花千夜的呼吸渐渐急促,声音渐渐地低下去,“那样,谁能懂你?没人懂你,那会有多么寂寞……”
“不、不、不,除了你,还会有谁懂我?除了你,我还要谁来懂我?千夜、千夜、千夜……”
然而再多的话语也唤不回她,她的头,轻轻地偏下去。
仿佛回到阿洛攻城的那一夜,她在他怀里轻轻地偏下头,焦灼而又凄厉,接近疯狂的心痛,他嘶声道:“央落雪——快——快救她——”
“不行了。”央落雪放下了手中银针,无可奈何中有一丝哀伤,“我今夜的病人,是你。千夜的命,是医你的药。我的配合,是你的药引。王爷,恭喜你解除诅咒,告辞。”
“不,不要走……”凤延棠拦住他,“你不能走!”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如一只被逼到了绝境的豹子,那模样仿佛要择人而噬,眼神痛楚得接近疯狂,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战栗撞击。
清和看着他的模样,眼中忽然就有了泪意,他道:“要救王妃,办法不是没有。”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 第八章诅咒(10)
凤延棠猛然回过身来,眸子亮得可怕!
“王爷知道阅微堂吗?问武院总理江湖之事,阅微堂更在问武院之上,里面都是接近半仙的灵修。为了王爷这身诅咒,我翻遍了大晏所有秘术典籍,终于知道,有个法子可以召唤那些修行的真人。”
“我不要听什么典故!有什么办法?你快说!”
“倘若用自身鲜血祭献,就会惊动那些修行的真人。这些真人中,有一名与大晏极有渊源,隐约便是百年前出家的清尊帝……”
“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凤延棠嘶声道,“快告诉该怎么做!”
清和沉默一下,问道:“要用王爷的寿命,去救王妃的命,王爷肯吗?”
“我有什么不肯?”凤延棠握住花千夜不再有知觉的手,以为自己不会流泪了,泪水还是滚落下来。他轻轻将她的手贴在脸上,道,“只要她能醒来,我做什么都肯。”
清和拾起地上长剑,在凤延棠腕上割开一道口子,鲜血涌出,与花千夜的伤口混到一起。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仿佛有一部分近乎疯狂的痛楚也随之流出来。凤延棠的心中,渐渐安静起来。他静静地搂着花千夜,静静地坐在一起。会有真人来救她吗?忽然觉得,没有也不要紧,他就跟她一起走吧。没有她的陪伴,纵然站在权力的最顶峰,又怎能抵挡那样万古空茫的寂寞?千夜,没有我陪在身边,你一个人上路,也是凄清的吧?
鲜血渐渐流失,他变得无限柔弱,只愿这样靠着死去。就像在清晨的床畔拥着她,听她絮絮地说些儿时的往事。生命原本如此,非要当上皇帝才算值得吗?不、不,千夜,我只愿每天醒来,可以看到你。
冬天的长风灌进来,冷得刺骨,他却浑然不觉,眼神渐渐合上,心中一片轻忽,握着她的手,不愿再醒来。
过了多久呢?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白衣峨冠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人。他慢慢又把眼睛闭上,心里累极了,只想同千夜一起睡去。
眼睛闭上的那一瞬间,目光瞥见那个被抱起的人穿的衣裳,那——竟是千夜!
他猛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金星冒起,脚下虚浮,重重地摔回去,心口却在灼痛,哑声道:“把千夜还给我!”
“你是凤氏第几世孙?”那个白衣人问他。
瞧不清面目,或许是他失血过多,又或许根本就是一场梦境,他没有回答。旁边却有人答,仿佛是清和的声音:“凤氏七世孙,凤延棠。”
白衣人点点头,凝视他良久,目中似有深意,道:“你身系凤家天下,阳寿不可轻易换给他人。我把这女子命脉系在大晏国脉上,国昌则昌,国衰则衰。凤延棠,你要好生治理大晏。国脉续命,非十年光阴不可,到时倘若大晏兴盛,我便能送她回来。”
凤延棠怔怔地,恍如在梦中。
白衣人伸出手,指尖在他额上轻轻一点,他眼皮一重,坠入无边黑暗。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末章玉人如旧否?
十年后
梦境庞大深远,一层层挖掘他心底深埋的所有往事,巨细靡遗。睁开眼睛的第一瞬,只觉恍惚又过了一生。
帐顶明黄,是天下第一人方能用的御色。宫殿深长,四下里悄无人声,他轻轻一动,有宫人上来替他梳洗穿衣。
上朝的时候,不意在底下见到清和。便在退朝后,唤他进御花园。
寒冬气候,园中梅花胜雪,香气扑鼻,他负手看梅花,道:“一年之内仅有三月在朝,你这个清国公我是封错了,应该封你做逍遥王才是。”
在清和面前,他从来不自称“朕”,而是称“我”。
“臣要养病。”清和答。
当年用血咒请来阅微堂真人,清和耗尽心力,致使容颜早衰,眉目依旧清朗,鬓边却华发早生。
十年光阴流淌,往事一一在目,凤延棠看着他,目中竟有哀伤隐隐流露,轻声道:“清和,有句话,我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有问。你老实告诉我,那个晚上,真有灵修来过吗?”
“是。”清和恭声道,“清尊帝在位不过一个月,就出了家,眼下在望舒山修行。当年传位于同胞兄弟敬扶帝,并与敬扶帝订下约定,敬扶帝打理江山,他来安定江湖。于是设立问武院及阅微堂,一统江湖纷争。”
“你在背书吗?”凤延棠道,“《敬扶帝志》我看了不下十遍,可是那晚来的,真的是清尊帝?”
清和跪下,低声道:“臣用性命担保。”
“我不是不信你……”冷峻雍容的皇帝陛下缓缓闭上眼睛,那一刻神情迷离如雾,语气里隐隐有哀伤流露,“这些年来,想起那一夜,只觉得像梦一样。耳畔有时会听到她的声音,回到寝宫,依稀还会看到她的影子。她好像总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回过头来看这十年,又似大梦一场。有时我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每次睁开眼,还会想着赖一下床,跟身边的人聊两句天……”
“陛下,明天就是约定之日,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是,那天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到了明天就可见分晓。可是千夜,为什么我的心这么慌乱?我以为十年光阴可以历练得更加冷峻内敛,我执掌天下,情绪早已操控自如,为什么、为什么想到明天,我竟有说不出的恐慌?
我害怕,我害怕那天真的是一场梦境啊!我害怕你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害怕你留给我的只是梦中的幻影,我害怕这十年的等待只是我的自欺欺人……千夜,我害怕。我不能再经受那一夜的痛梦,全身上下被撕成碎片的痛梦,我靠这梦境一点一点将伤口拼合起来,走完这十年的日子。千夜,我已经、已经受不起第二次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留清和一人在廊上。
隔着重重梅花,隔着重重寒香,清和看到他的背影,背脊挺得笔直,肩头却十分僵硬,仿佛有无形的重物压在上面,迫得他不得不更挺直脊骨,才能继续走下去。
梅花胜雪,他一身明黄袍袖,异常耀眼。
清和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轻声道:“放心,那不是梦。我耗尽心血,容颜早衰,为的,不是你十年后的伤心失望。”
去吧!我的陛下,上苍不会让你空等十年。
风很冷。京城的冬天,永远干冷。
庭院寂寂,冷月高悬。朦胧月色下,一切仿佛都是当年模样。只要轻轻掀开那面毡帘,屋子里的热气就会迎面扑来,然后,会看到她穿着墨绿衣裙,戴着狐狸围脖,抬头看见他,她会放下手中的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问:“忙完了?”
他站在门口,好像已经痴了。
这面毡帘掀开,里面真的有玉人如旧吗?
“千夜……”他低低在门外,唤在这个在梦里千回百转的名字,头轻轻地抵在门框上,眸中似有泪意。
她仿佛立在他心尖上最柔软最酸楚的一块位置,每次轻轻一转念,眼眶便忍不住湿润。
千夜,你可在里面?我已为你建造坤良宫,长夜寂寞,我枕着你昔日的被褥入眠,枕间总有你的发香,十年来从不退去。
千夜,你可在里面?你的衣冠陪我完成登基大典,我一直觉得你在我身旁,没有片刻稍离。现在,我要推门进来。十年光阴,我已不复当年风华,千夜,你会嫌我老了吗?
千夜,我的皇后,整个后宫为你空悬。如果世上没有你,我寂寞,我宁愿寂寞。我独自走过十个年头,只为等到今天与你重逢。
一颗心如在云雾,全无着力处,他的手轻颤,伸向毡帘,慢慢掀开。
他轻轻闭上眼睛。
千夜,我来了。
告诉我,这不是一场梦。
毡帘掀起,热气微微地扑上来,里面仿佛有一抹绿意,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搁下笔,问:“忙完了?”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楔子
方大人告老还乡,正碰上八月里突如其来的一场秋凉,连带下起淅沥的凄雨,女眷们忙着把厚衣裳翻出来。
方夫人嫁到方家,这么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方若宁就是她心尖上的肉,一向娇惯得很。这时从箱子里找出一件鱼肚白的夹衣,她问:“这个可好?”
方若宁看了一眼,“颜色旧了。”
方夫人便又换了件绯红的。
“这都是去年的式样了!”
“就你的花样多。”方夫人笑着说,“也罢。都收了吧。我明天把杭州城最好的裁缝请来给你添几件衣裳。”
“我要花千初!”方若宁说,“娘你记得馨瑞长公主那次出门的衣服吗?我打听过了,就是花千初做的!”
那真是一件美丽到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衣服。没有一个见过它的女人能够忘记。
方夫人当然也不会忘记,脸上却有些迟疑,“只是……那花千初可不是说请就请得到的……”
“我不管!”方若宁拉着母亲的手,“她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裁缝嘛,多给点钱就是了。”
方夫人笑了,“傻孩子,你可知道花家富可敌国,她做衣裳可不是为了钱。”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一件花千初做的衣裳。”
花千初号称“羽衣纤手”,做出来的华衣与娑定城少主的“一世无忧”首饰齐名,便是皇宫大内也深闻其名。可偏偏这两个人底子都不弱,脾气也不小,一般人请不动。方老爷高居尚书之位,曾派人千里迢迢从京城来杭州让花千初做件衣裳,却无功而返……但方夫人经不住女儿的娇嗔,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方夫人便出门,回来后,满面春风,“宁儿,花千初答应了!快随我去花家量身吧。”
“去她家?这裁缝架子倒不小。”
“我的宁儿,到了花家可别说人家是裁缝。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大晏首富,院子大得我都快要迷路。”“给人做衣服就是裁缝。”方若宁轻蔑地道,“家里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卖布的。我才不要踏进商贩的院子。”
女儿的固执任性她是知道的,方夫人叹了一声:“那我再去看看。”
半天后,方夫人回来,脸上有放松的微笑,“宁儿啊,花小姐稍后便来替你量身。”
方若宁这才展颜一笑,“我就说嘛,哪有请不来的裁缝?”说罢起身,忽然看见母亲身后跟着两个面生的嬷嬷,问道,“这两个是新来的?”
“这两位是花家小姐跟前侍候的人。”夫人道。
两个嬷嬷向方若宁微微一福,左右看了看,道:“就在这里吧。”说完,向方夫人道:“请夫人把屋子里的香炉撤下吧。我家小说不喜欢百合香。”
方夫人连忙照办。
一个嬷嬷拿出一只小小的香炉,添了两星香料,一股似兰非兰似荷非荷的香气淡淡地散荡开来,弥漫在屋子里。
“这是什么香?”
“回夫人,是雪渚烟。”
“阿洛国的雪渚烟?”夫人又羡又惊,“可是万金难求啊!”
“我家小姐从小只用雪渚烟。”
添完了香,嬷嬷们拿出一套茶具,一壶一盏,泡了一壶茶,第一遍弃去不用,泡到第二遍的时候留下来。这个时候,又有两位嬷嬷抱着软袱坐垫等物进来,向方夫人及方若宁请过安,便径直在屋子里布置起来。
片刻工夫,换了窗上的帘子,换了桌上的盆景,甚至还带来一面屏风,将房间隔开。
方若宁看着自己的闺房几乎瞬间变了个样子,忍不住恼怒起来,“你们在干什么?!”
夫人连忙安抚她:“这是花小姐出门时的规矩。”
“哼!”方若宁冷冷道,“她的规矩还真不少!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在我面前摆什么排场?!”
便在这时,忽听门外一声帘响,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嬷嬷。
方若宁迅速打量她一眼,只见她衣饰华贵,相貌却是很一般,顶多只能算清秀可人。
一见她这样的相貌,方若宁的心立刻舒坦下来。京城里的小姐们也经常用这一套,越是容貌不如人,越是要耍派头,好从气势上弥补。
方才的恼怒和敌意统统不见了,方若宁上前拉住她的手,微笑道,“这位便是花小姐吧?外面还下雨,劳驾你来真是不好意思。”
女孩子微笑道,“我叫月牙儿,我家小姐在后面。”一面说,一面把尺量等物放在桌上。
方若宁手指一僵,还没等恢复常态,外面已有人道:“花家小姐来了。”
帘子一掀,一个人影夹着门外雨水气息踏进屋子里来。
她不过是轻轻地走来,方若宁却觉得快要睁不开眼睛。
她身上的衣裳,是一种明亮到了极致的鹅黄色。寻常人穿这样的颜色,一点点的肤色不佳、一点点的身形缺憾都会被反衬出来。可她的颊上是一种清透的淡粉,眼是一种明珠般的黑亮,唇是樱桃般的嫩红,整个人都像是笼在一层微光里——上天如此偏心,把所有最鲜亮的颜色都给了她。衣上的光芒,远不及她本身的万分之一。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环,跟方才的月牙儿长得一模一样,竟是一对双生姐妹。嬷嬷们个个毕恭毕敬,侍候她坐下,垂手侍立在她身后。
“你就是花千初?”
话说出口,方若宁这才发现自己语气里浓浓的不忿,于女人之间天生的敌意。
尤其,是一个美人,看见一个比自己更美的人时。
“是啊。”花千初微微一笑。她笑的时候,眉毛微微抬起,眼睛刹那间更黑更亮了,几乎把整个屋子映得光亮无比,“就是你要做衣裳吗?月牙儿,去给她量量身形。”
这样的笑容,毫无敌意而充满愉悦,是的,愉悦,仿佛是清泉从心底涌出来,连站在她身边的人都会感觉到被这样的快乐的清泉溅了一身。她坐在那儿,喝了一口茶,连连吐舌:“好烫啊,宋嬷嬷你在路上偷懒了吧?怎么不早点泡上?”
“颜先生说小姐的风寒还没好,吩咐我们茶水汤水都要趁热端给小姐的。”
“是他说的呀……”花千初脸上的笑意深了一些,跟着又喝了一口。看着让月牙儿量身形的方若宁,道:“你的气色不太好,挑个樱花粉的料子吧。个子比较高,可以束宽腰带,显出你的身形。嗯,袖子也要宽大一些才好看……”
“我不喜欢粉色。”方若宁硬硬地道,“粉色是小女孩子才穿的颜色。我喜欢淡紫和深红,喜欢窄袖,喜欢层叠的裙裾,喜欢华丽的质地和刺绣。”
“可是你不适合穿华丽的衣裳呀。”花千初说,声音和语气都极坦荡天真,像个孩子一般,“你的五官比较单薄,穿轻盈一点的衣裳会更好看一点。太过华丽的衣裳对你来说会是一种负担,反而发挥不出你本身的优点。”
方若宁恼怒道:“我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我自己做主!叫你来只是做件衣服,你只需听我的吩咐就是!”花千初一怔,仿佛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语气,有些迷惘地看着方若宁,“你说什么?”
楔子2
方夫人连忙打圆场:“哎呀,花小姐特地赶来量衣,我家宁儿是太欢喜了,花小姐不要介意啊!”
“哦,我不是特地来的。”花千初的声音清脆极了,“锦哥哥就要回来了,我是来接他的。我想反正要走西城门,所以就顺便来这里一下。”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浮现了微笑,“他出门好几天了,我想早点见到他。”
那笑容……真是干净清澈得仿佛阳光下的溪流,光线如同水晶,出现在她极鲜妍的脸上,那种明媚,连窗外的秋风秋雨都变得清亮起来。
“至于你的衣裳,当然是我说了算。”她向方若宁说,“我只做我认为适合你的衣裳。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找别人。”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丝不愉快或者其他的情绪,依然如她的笑容一样,像是明澈溪流。她稍稍沉吟了一下,道:“我决定用樱花粉的美人纱,里子用同色的湘妃缎,再用荷叶绿的湘妃缎做两尺来阔的腰带。宽袖。袖口刺粉白樱花,系粉白袖带。做敞口领,领口装饰如袖口。做宽裙裾。美人纱很轻,有风的时候吹起来非常漂亮。”说着,她看着方若宁一笑,“会非常漂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