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棋力远不如两人,自然也没有什么高明的意见。但是这样靠着她,暖意融融,整个人懒洋洋地,不愿再动一下。
可惜这样的日子终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个风起的下午,京城快马送来的一封信中止。
字迹清雅秀逸,花千夜认得,这是清和的手笔。
“清和说,父皇病重。”
凤延棠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沉重,“千夜,我们得回京城。”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 第七章染花身(1)
京城的冬天更冷,干冷,多了一分肃杀的味道。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下,清和与韩进迎上来。凤延棠一面扶花千夜下马车一面问清和:“皇上病情怎样?”
“御医说是当年的旧伤复发。”清和回道,“皇上年纪大了,体力不如先前,这一次,很是危险。”
“我已经托唐从容请央落雪进宫替皇上诊治,差不多这两天就会到。”凤延棠皱眉吐出一口长气,“但愿能来得及。”
“这两天二王爷频繁进宫,动静不小。王爷,我们得抓紧时间!”
凤延棠沉吟,眸子似乎暗下来,他向花千夜道:“你先回房休息,我晚上去看你。”
花千夜知道皇上一病,储君未立,大晏朝廷动荡不安,正是凤延棠忙碌的时候,轻轻一点头,扶着如环回房间。
到了晚间,凤延棠却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匆匆过来,同她吃了早饭,即刻便又出门。
如环叹息,“唉,一到京城,王爷就要忙成这个样子。还不如就留在唐门,你们俩多好啊!”
花千夜没有说话,心底里却有一丝遗憾。是啊,如果他不是王爷,如果他们可以一直待在唐门,每天早上赖赖床、聊聊天……那样的日子多好呵。
可是,凤延棠就是九王爷,这是上天注定不可分割的身份,也是不可抗拒的命运。纵然在唐门再幸福开心,他也仍旧要回到京城来的。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她无声地叹一口气。天真冷,檐下都积了许多冰棱子。如环把厚毡的帘子放下来,隔绝门外的寒气。帘子才放下,外面脚步声就响起了。花千夜以为是凤延棠去而复返,一看却是管家。花千夜请他进来坐下,命如环倒茶。管家托着茶杯,沉吟,再沉吟,再三沉吟。
花千夜见他总是欲言又止,温言道:“管家有话请说。”
管家皱着眉,放下茶杯,叹气,“这话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就在上个月,家里出了件家。”
“什么事?”
“这……唉,该怎么说呢?心悦姑娘她疯了!”
“心悦疯了?”花千夜吃了一惊,“怎么疯的?”
“说疯也不像,我瞧她人是清醒的,只是满嘴胡话诋毁王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她,就想等王爷回来再说,可是王爷一回来便同清大人出门,我只好来找王妃。看看把心悦姑娘怎么办才好。”
“她好端端突然这样吗?”
“可不是!头一天她出了一趟门,晚上回来就跑到荷花池边上哭,然后又去原来秋月姑娘的屋子里哭,哭着哭着就说起疯话来!”
荷花池?秋月?
花千夜心头一惊,有什么东西阴阴冷冷地滑过。像一只冰冷的手,穿过凤延棠的柔情,穿过那些时候的甜美时光,轻轻地,在她的心尖上捏了一把。
她的脸色白了白,“带我去看看。”
“王妃要小心。她有时好好的,有时却会突然发狂,拼命让人放她出去。我怎么能把她放出去?万一那些胡话被人当成真话可不得了!”管家一面说,一面在前面领路,把花千夜带到后院偏僻的一所屋子里。
屋子门窗紧闭,凄冷里透出一股诡秘,如环跟在花千夜身后,忽然想起了那天去看秋月尸体的事,心里无端地发起寒来。
管家从身上掏出钥匙,打开沉甸甸的牛头锁。
室内的光线十分昏暗,门一开,淡淡的天光照入,花千夜花了好一会工夫才看见床上坐着个人,还没来得及瞧清她的面目,那人忽然“啊”了一声,猛地扑上来!
如环吓得连忙把花千夜拉到一边,那边厢管家飞快地拦住了心悦。她头发凌乱,面色苍白,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窝却深深地陷下去,身形极瘦,一双手伸出来像鸟爪一般——
花千夜和如环同时倒吸一口气,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女人,竟是当初那个艳光四射的心悦?
心悦在管家手里拼命挣扎,疯了似的,用尽全力,抓、挠、咬无所不用其极,她尖声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
奈何再挣扎,到底是个女人,管家将她的两只手牢牢地束在背后,道:“王妃,你看,就是这样。”
“王妃”两个字一出口,心悦的眼睛猛地睁得极大,她双手被束,身子却拼命想向花千夜这边移,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流了满面,“王妃!王妃!原来是你来了!你快来救我,快来救我!我当初不该不听你的话,王妃,你神机妙算,你神仙下凡,你快快搭救我吧!”
花千夜忍不住踏上一步,却被如环拉住,如环道:“你看她这副模样,说话又稀里糊涂,已经疯了!小姐别靠她太近!”
心悦哭道:“我没有疯!我没有疯!王妃,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疯!我再清楚不过!王爷要杀我!王妃,你说的话是真的,我真的有血光之灾啊!王妃,你当初肯指点我,这回,就发发慈悲救救我吧!”一面说一面猛地在地上磕头,磕得那样用力,额上破了一片,隐隐沁出鲜血。
花千夜不忍再看她磕下去,上前把她拉起来,“你慢慢说。”
心悦像是得了救星,激动极了,脸上浮现奇异的红晕,眼中却涌现极大的恐惧,她尖着声音,直直地道:“王爷是受上天诅咒的人啊!他生来就是要杀至亲至爱的——”
“大胆!”管家断喝一声,捂住心悦的嘴巴,阻止她再说下去,一面向花千夜道,“王妃,你看,这两句话要是传了出去,王爷的声誉可怎么是好?!”
花千夜的心窒息似的跳了一下,脸上渐渐苍白,指尖也慢慢冰凉。她闭了闭眼睛,轻轻道:“放开她。”如环见她脸色不对劲,连忙问:“小姐你怎么样?”
花千夜微微摇摇头,脸色比心悦的还要惨白,她努力稳住心神,稳住呼吸,那窒息般的心跳,渐渐地好起来。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道:“管家、如环,你们出去。”
两人一愣。如环忍不住道:“你要一个人和这个疯子在一起吗?”
花千夜点点头,“我有话要问她。你把回春丸留下,到门外等我。”
管家和如环有些迟疑,但管家不敢不听王妃的话,如环知道小姐一旦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都无言地退到门外。
花千夜倒出一粒回春丸,给自己服下,随后,解开心悦手上的束缚。
心悦一得自由,急急地抓住了花千夜的衣摆,道:“我真的没疯!王妃,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知道你能救我!要是世上还有人能救我,那一定是你!”
“我相信你没疯,你只是在害怕。”花千夜扶着她的手臂,眼底深处,有怜惜,也有悲凉,“你知道上次王爷想杀的是你,而不是秋月了吗?”
“他要杀我!他会杀了我!”她紧紧地抓住花千夜的衣摆,柔软的衣料在她手里变了形,“如果不是秋月无意中凑上来,胸口破个洞死在荷花池里的人就是我!王妃,王妃救我!”
“那什么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你不知道吗?你当初就知道他要杀我,难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吗?”
“我只知道那天他要杀的人是你,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说着,一股深深的哀伤涌上花千夜的心头,她问,“他为什么要杀你?那时你还是他最宠的女人,心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杀死自己痛恨与厌恶的人,还可以解释,可是,为什么要杀自己喜爱的人?!
“为什么?”心悦浑身颤抖着,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她哑着嗓子道,“就因为我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个!他真的是受到上天诅咒的人啊!他生来就是要杀至亲至爱的人啊!”说着,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他要杀我啊!他对我那么好,宠我、疼我,竟然是为了杀我,用我的命来解除他身上的诅咒!”
“诅咒?”花千夜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遥远而神秘的字眼,“什么诅咒?”
心悦眼里闪着恐惧的光,“我一直想讨好他,可他喜欢什么东西,心里有什么念头,从来不会说出口。我就想找当年服侍他的人问问……可惜我一直都找不到。王府里的下人每隔几年就要换一批,早先的人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那天,我托的人突然说找到了一个,就是当年侍候王爷母亲的宫女,我高兴得很,就去找她,哪里知道,她已经疯了。我一提到‘九王爷’三个字,她就猛然跳了起来,然后抱着头说‘妖孽’、‘妖孽’啊!”
她的声音尖细、直平而短促,眼里闪着可怕的光芒,脸色更加惨白,特别是尖声说到“妖孽”两个字,双手学着老宫人的模样抱住头的时候,真的无比像一个疯子!
只听她接着道:“我当时吓了一跳。她告诉我世上真有妖孽投胎这回事,世上真有被上天诅咒的人!”“你只是从一个疯婆子处听来的话吗?”无端地,花千夜松了一口气,一直沉甸甸的胸口稍稍松懈,“她的话你也当真?”
“怎么不当真?!”心悦睁圆了眼睛,瞪着花千夜,“你知道她后来跟我说什么吗?她说九王爷一下来,身上开满了桃花!”
桃花?!
这两个字在花千夜脑门上轰然一响。
那天,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我不喜欢桃花。”
“你也是他的女人,应该知道吧?他跟女人亲热的时候,从来不会脱上身衣服,也从来不会点灯。洗澡的时候,从来不要别人在旁边伺候。有一次他生病,大夫要替他针灸,要他脱了单衣,他一下就把那大夫赶出去!”
心悦阴森森地说着,恐惧如水草一样,从她的眼里、她的话里生长出来,爬满了整个房间,昏暗的房间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回响,那声音传说、禁忌、人们不敢相信却总在害怕的神秘咒术,“这一桩桩,一件件,平时只觉得他跟旁人有些不同,现在想起来,原来,原来他都在遮掩那身桃花诅咒!”花千夜勉强道:“不,你想多了。每个人都会有些小小的习惯,人人都是不同的。”
“那秋月的死怎么解释?!”心悦尖声问。
花千夜说不出话来。心一下一下地抽搐,冰冷且不能呼吸,胸口一阵紧过一阵,她捂着胸口,好久才能透出一口气,她喘息着,道:“我不信,我不信世上真有诅咒这回事。不错,他要杀你是真的。那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心悦一愣,“好、好,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既然已经知道他要杀我,就放我走吧,救我一命吧!”
“对不起。”花千夜道,“我现在还不能放你走。皇上病重,时局如此敏感,王爷一天没有成为太子,我就得留你在王府住一天。但是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你绝对没有生命危险,仍旧会派下人服侍你。心悦姑娘,委屈你,在府里多住一阵子。”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 第七章染花身(2)
“等他当上太子?!”心悦尖叫了起来,“花千夜,你有没有脑子?你以为皇上不知道他身上的诅咒吗?这身诅咒不解,他到死也别想当什么太子!难道要我在这里担惊受怕过一辈子?!不、不,我死也不!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皇上对他奇异的冷淡……皇上极惋惜的眼神……刹那之间涌现在眼前,花千夜的心说不出的纷乱,痛苦地皱起了眉。心悦已经激动得偏执起来,一把推开她,破门而出。
花千夜飞快地扑到门口,“管家,拦住她!”
心悦极力挣扎,到底没有逃脱,被管家再一次关进屋子里。
花千夜极力喘息着,好像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脸色却止不住地苍白,如环心疼死了,“怎么吃了回春丸还这样?”
管家也一脸忧心,“王妃,你说这可怎么办?”
“先、先关着她。”花千夜吃力地道,“就说她疯了,派个妥当点的人来照顾她,要照顾得好一些。”
“那就这么一直关下去?”
“不……”她喘息着抬起头,望向书房方向,“不用关多久,不用关多久了……”
晚上,凤延棠回来了。花千夜迎上去,还没有开口,就被他拥在怀里。他不说话,就那么抱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她闻得到他身上的气息,还有他有力的心跳。
那一刻,人的身体是会说话的。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在胸膛里轻轻颤抖,他指尖的温度,他的鼻息,他的肩……他以一种无言的方式告诉她,他舍不得她。
她甚至能感觉到一种细密的疼痛与柔情,瞬间爬满了整个心扉。
这样盛烈的情感,到底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良久、良久,他才放开她,眼睛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她问:“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他随后疲惫地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累。”
“正好我炖了汤,听说可以安眠的。你喝了,好好睡一觉。”她说着微微一笑,“这是我第一次炖汤,你可要多喝一点。”
凤延棠轻轻地笑了,“自然。”
但是当汤端上来的时候,他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
炖的是虫草猪心汤。颜色浑浊,味道也十分可疑,凤延棠的眉头忍不住皱了皱。然而不忍让她失望,终于把心一横,端起汤大口喝完,末了,道:“味道还不错。”
花千夜瞧着他,低低地道:“这汤我尝过,其实真的很难喝。”
凤延棠半带恼怒地笑了,“好啊,明知难喝,还陷害我。”
“虽然难喝,可是很管用啊。是厨房的张妈教我的。”
安眠的效果果然不是一般的好,凤延棠几乎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呼吸如此均匀,熟睡中的他,像一个孩子。
汤的味道会那样差,并不全因为她的手艺——而是在里面加了点东西。
一点,让他睡得不省人事的东西。
#奇#作为唐门的外孙女,耳濡目染,该会的不该会的,她多多少少都会点。
#书#药粉混在汤里,味道的确不太对,如果是别人送来的,凤延棠也许会生出警惕,但是花千夜亲手做的,再难喝他也会喝下去。
#网#他是真的爱她的吧!
她这样想着,眼角忽然就有了泪意。
她轻轻解开他的中衣,露出结实的胸膛、肩、腰腹。
然后,她真的看见了——
桃花……
他的身上,开满嫣红的花朵。不是文身,不是绘画,那些花宛如长在他的血脉里,新鲜得像是刚从枝头摘下,那么妖娆。
花千夜轻轻发颤的手指,抚向那些花朵。
指尖触到的,仍然是年轻精致的肌肤,同平常没有半点异样。
但任何一个年轻人,身上都不会有这样的桃花纹身。
被上天诅咒的小皇子,出生便带着一身诡异的桃花文身。
唯有至亲至爱之人的心头血,才能洗去这身诅咒。
至亲是父母。他的母亲和妃已经去世,至亲便只剩下皇上,因为害怕孩子伤害到自己,所以皇上对他格外的冷落。
而他的至爱……他一直努力寻找他的“至爱”,渴望用另一个人的性命来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秋月的死……皇上的态度……曾经困扰着她的迷雾终于在这身桃花面前散开、远去,事实终于露出本来的面目——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这不能见天日的纹身。
她想起完婚后进宫的路上,他说:“王妃,你可知道,见到你的画像时,我对你抱了相当大的期望呢。”然后,她想到当初的自己问:“千夜有哪里做得不好,还请王爷明示。”
他摇头,“不,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
她想起他空茫的眼神。空茫里透着一份悲怆,那样深远。
穿过时光,穿过回忆,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命运向自己走近的步伐。
那“很大的期望”,就是期望能将她变成自己的“至爱”吧。也许刚开始他对女人的欣赏,仅止于男欢女爱,她不能跟他同房,他便以为自己不会爱上她,所以失望。可是后来在阿洛国,他慢慢地对她动了心,然后,便致力于这场“动心”,致力于“爱她”。
所以他温柔,所以他体贴,所以他说爱她。
原来,如此。
花千夜替他掩上衣襟,看着他的脸,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一滴泪,滴在他的皮肤上。
他没有半点知觉,闭着眼睛,睫毛长长的,那么美。
凤延棠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昨天睡得可真沉。”他坐在镜前,由花千夜替他梳头,“看来你那碗汤安神的确有效。”
花千夜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他的卷发黑亮柔顺,握在手里如一束束上好的丝绸,总梳到顶心挽成髻,戴上琉金冠,绾上八宝如意簪,固定。
镜中的男子,面如冠玉,眉似刀锋,双眸有若深潭,一晕一晕地,从里头透出丝丝柔情,柔情里,又夹着点点的辛酸。
是他越来越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是她越来越了解他?莫名的,就可以直接窥视到他的内心,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