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见他眼珠一转就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轻不重的给他揉着脑门儿,说他,“光长个憨脸儿,一点儿不老实。”
陈大顺舒坦的叹口气,知道媳妇心疼自己,心下欢喜,嘴上越发如抹蜜一般,“媳妇说啥就是啥。”
褚韶华又是一乐,越发细致的服侍起他来。
王表嫂
倒是宋舅妈走后的第二日, 陈家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这一打眼,褚韶华都没认出来这一身扎扎实实土绛色棉衣棉裤大棉帽的人是谁,待这人摘了帽子一说话,褚韶华才认了出来,竟是大姨家表兄王大力的媳妇挎着篮子过来了。
自从去岁与大姨翻脸, 褚韶华就没再跟大姨一家来往过,乍一见着大表嫂,褚韶华晃了晃神, 脸上扬起笑, 亲热的招呼着大表嫂进屋, 先是去正房见过陈太太。
年下风寒,王表嫂乍一进屋就觉一股热腾腾的暖意扑面而来,她见靠南的窗户下盘了一条通长大炕,炕头儿上倚着锦被盘腿坐着个酱色绸衣的挽缵儿的半老妇人, 那半老妇人生得一双眼角下垂的三角眼, 缵儿上簪一银花簪,手上戴着两个银戒子, 在靠着背摞儿剥花生吃,剥的绸衣上沾了不少花生壳的碎屑。王表嫂一见便知这是陈家太太,表妹褚韶华的婆婆了, 她没空着手来, 带了一篮子鸡蛋,有些皴红的脸上带着笑, 话也很实诚,“这是家里母鸡下的蛋,冬天下蛋少,攒了一个月,带来给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尝尝。您别嫌弃,我们乡下,都是这些土物。”
陈太太忙把手里的花生丢回小簸箩里,直起身子掸一掸衣裳,三角眼略往柳条儿篮子里的鸡蛋上一瞟,一双三角眼直接笑弯了去,连声招呼,“您客气了,这么好的鸡蛋,哪儿能嫌弃。”又招呼着王表嫂坐,问王表嫂家里人可好。一面将那炒花生的小簸箩递给褚韶华,让褚韶华再盛些来,好招待客人。
褚韶华把小簸箩续的满满的,又端来茶,因着王表嫂带的这一篮子鸡蛋颇是实诚,陈太太虽不差买鸡蛋的钱,收着东西也很高兴,很是和煦的同王表嫂说了一回话,收下鸡蛋,就很痛快的让王表嫂和褚韶华去褚韶华的屋里说话去了,又叫宋苹中午预备饭食,毕竟人家好意过来,还带这么一大篮子鸡蛋,自家也不能失礼。
褚韶华想着表嫂定是有什么事的,她却也不急,到屋里先让她坐炕上暖一暖,倒了茶给表嫂吃。甭看褚韶华已是与王大姨翻脸,以前毕竟来往过,对大姨家的情形她也略知道,这个大表嫂是大姨的长媳,因性子实诚,不懂那些个邪门歪道,很是不得大姨喜欢。褚韶华反是喜欢这类实诚人,见表嫂拘谨,直把茶盅递到王表嫂手里,唇角含了笑,道,“你们村离陈家村儿可不近,表嫂暖暖手。”
王表嫂手里捧着细瓷的茶盅,只觉一股暖意自手中传来,那茶盅细致的都叫人不敢紧握,怕手脚粗糙倒把这茶盅握碎了。眼睛却忍不住打量起褚韶华这屋子来,见炕上被褥皆是绸的,柜椅齐全,漆着大红的漆,皆是极新的家俱,想来是褚韶华的陪嫁,柜上摆着些家常用的暖壶杯盏之类的摆件儿,都是极体面的。这屋子也暖和,与陈太太的正房不一样的是,更多了些暖暖的香气。王表嫂去过多少人家,从没见哪家屋子像褚韶华的屋子这般香暖的,暗思量这大冬天的也没花草,如何把这屋子熏得这般香甜。褚韶华也衣绸着锦,耳上一对银坠子,衬着褚韶华细致面颊,精巧耳垂,一晃一晃的叫人羡慕又喜欢。
褚韶华端来年下备着的花生瓜子和几样干果放到小炕桌儿上,她自己坐在小炕桌儿的一畔,问,“表嫂过来,可是有事?”
王表嫂握着茶盅,茶香袅袅钻入鼻间,全不似家中老茶带着一股子苦意,这茶香是极清新的一股香气,王表嫂却是舍不得吃,先同褚韶华说话,“一则是想来瞧瞧你,二则是想来谢谢你。”
褚韶华笑,“去岁我跟大姨父吵了一架,把大表哥气的也不轻,嫂子不怪我就是,怎么还来谢我?”
王表嫂的年岁其实比褚韶华也就大个五六岁,不过,她模样生的寻常,原就不比褚韶华相貌标志,更兼嫁人后没少操劳,此时瞧着,倒似长褚韶华十几岁一般。王表嫂咧嘴一笑,“要不是当初妹妹一顿话把我当家的说明白,我家再没有今日的。”说着,王表嫂便与褚韶华说到自去岁到如今家中的情形。
原来当初王大姨父因王大姨的事去褚家讹赖,引得褚韶华大怒翻脸,一顿厉斥把王家人说的颜面全无。王大姨父还好,活的年头长了,脸皮偌厚,虽叫褚韶华一个小辈骂的没面子,回血极快,至如今依旧是没脸没皮的过日子。王大力却不同,正当壮年的王大力着实叫褚韶华骂的即羞且愧。并不只是褚韶华的话难听,而是人家难听的话说的都对,都说到了要害去。
王大力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下发狠,必要活出个人样儿来。他一堂堂七尺男儿,定不能这样叫人小瞧。偏生家中父母却是如褚韶华所言,一辈子不知正经过日子,只知讹诈亲戚度日,王大力身为长子,对父母劝了又劝,也不管用。王大力一气之下带着妻儿搬离家中,王表嫂唇角含着絮絮暖意,“起先我们日子也不好过,公婆发了狠,一亩田都不分给我们,也没住的地方。好在你大力哥在外找了间别人不住的旧宅,我们修了修住了进去。没田地也不要紧,我与他都正当年轻,给人家做长工也挣得饭食来。再有空他还去县里找活计干,后来县里邵东家收粮运粮,他先是跟着出苦力,后来人家管事瞧他实诚,就跟着运粮走粮。今年年底下找村长批了块地基,明年闲了就能起宅子了。”
褚韶华生性要强,自也最喜好强奋进之人,听表嫂这话如何能不高兴,笑意不觉染上眼角眉梢,不禁道,“这可真好,我得恭喜表哥表嫂了。”
“全托你的福。”王表嫂因着家常劳作,眉眼间已生出细细纹络,眼神却是平和欢喜,感慨道,“这人哪,说明白也就是一时的事。咱们姑嫂私下说话,嫁给你大力哥这好几年,我也是头一回觉着日子过得有滋味儿,有奔头。我想着,你们过年必要回老家的,就想叫着他一起过来瞧瞧你,偏生他抹不开面子,我就自己过来了。”
褚韶华笑,“大力哥必是要有些成就的时候,才肯过来见我的。其实这可有什么,咱们正经姨表亲,我也不单是对大力哥,我自己娘家也是一堆烦心事,我见了一样没什么好话。”褚韶华说着,自己也笑了,让表嫂吃茶吃果,一面正色道,“我总是想着,咱家人素来不比旁人差,日子好过赖过,得叫人说一声,这家子是能过日子的人家。有时也是急躁了些,可我这片心,如今见着表嫂,也算没白发一回狠。”又问家里孩子们可好。
王表嫂笑,“都好,大的已经五岁了,小的三岁。我忙的时候,看不过来就把老大送学堂去,既有先生管着,也能学着认几个字。小的就托给邻居家的老太太,一月给她些粮食或是几个铜板,她也是愿意的。”
褚韶华见表嫂一身厚实棉衣,想着如今天冷,孩子还小,带过来怕是不便宜,便道,“等以后暖和些,孩子大些,表嫂只管带他们过来,咱们姑嫂孩子们也一处说说话。”
王表嫂自然连声应下。
褚韶华天生是个爱操心的,她心思也机敏,便又问起王大力如今在粮队的情形,知道王大力就在李管事的粮队,又思量着王表嫂特意过来,虽未明说,未尝不知她家与邵家相识之事,褚韶华笑道,“李管事我是极熟的,当初他与小邵东家去北京,在我家住过,后来也没少打交道,还一起吃过酒。大力哥也是,既是时常去北京运粮,怎么不与李管事打听一下我家的住址,倒叫人说我娘家人到了北京,我还不知道哪。”
王表嫂连忙摆手道,“妹妹可千万别跟人家管事提咱们两家的关系,妹妹你是好心,我过来可不是叫妹妹帮着走门路的。”王表嫂怪不好意思的,脸都胀红了,说,“他们这拉脚干活的不比别个,听你大力哥说,以前管着他们运粮的就是东家家里的什么亲戚,很不得他们待见,别人都不服哪。”
褚韶华见表嫂说的实诚,寻思一回,反是愿意帮她,悄悄同表嫂道,“也不是去给大力哥走关系,这是邵东家的生意,走关系咱们也管不到邵家头上。只要大力哥认真干事,得了管事青眼,倒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咱们就是有关系,也当用在刀刃上。这人情,用一回薄一回。我是说大力哥也太拘泥了,难道他说认识我,人家管事就会提拔他不成。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没到那份儿上,就是勉强提拔了他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咱们正经亲戚,只做坦荡往来,又怎么了?”
这话极入王表嫂的心,王表嫂心说,早知这个表妹是个能干的,如今越发有见识,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听褚韶华这话,王表嫂不自觉点头,“对,就是表妹说的这个理。待我回去,必要劝一劝那犟种,别个我倒不担心,如今我已是知足了,只要我俩一条心的过日子,不怕日子过不好。我就是记挂他这一路往北京去,虽说是一群人同行,可万一有个什么事,妹妹你不是外人,岂不是就有现成的帮衬?偏生不是个听人劝的,只得多磨他几遭。”
褚韶华笑,“大力哥这性子,也亏得有这股子犟劲儿,才能把日子过起来。”
“妹妹这话是。”王表嫂说着也笑了。她如今的日子自是不能与褚韶华相比,可乡下女人图什么,无非就是图一个可靠的男人罢了。今丈夫带着她们母子在外另立门户,没有婆家那一起子搅家精,日子过的顺溜,王表嫂虽则操劳,心中却是极满足欢喜的。
中午就是宋苹烧的午饭,说是她烧,其实鸡鱼肘肉一类都是年前炖煮出来的,馒头也是年前蒸好的,如今再蒸屉上热一热罢了。王表嫂是个极实诚的妇人,说话透着一股子朴实,又是特意过来带着东西看表妹的,陈家招待也精心。只是王家庄离陈家村路远,待吃过饭,略歇一歇,王表嫂就告辞离去了。
褚韶华还给王表嫂提了个醒儿,私下与表嫂道,“我瞧着但凡管事一类人物,没有不通文字计算的,大力哥倘想往上走,必要学着认几个字,再学一学打算盘记账才好。”
王表嫂认真听了,暗暗记在心里。
褚韶华一路将人送到院门口,原想再送,王表嫂说外头风凉,死劝着让她止了步。褚韶华把手里的布包塞给表嫂,里头是两块细布料子,一块天青色,一块绛红色,都是可以做衣裳的。再有就是一个水囊,里头灌了热水,两个馒头,路上饿了,可以咬两口果腹。表嫂没有空着手来,褚韶华为人周全,自然不能让表嫂空手回去。表嫂推辞不过,方拘谨着收了。
王表嫂走老远,回头时见褚韶华仍站在院门口望着她,心下亦是一暖,想着这个表妹虽则性子厉害,却是个有情义之人,原是她家对不住表妹,她不过头一遭上门,表妹也没有吝于帮忙,又很肯指点他们夫妻。想到此处,王表嫂心中颇不是滋味儿,连忙摇了摇手,示意褚韶华回去,莫吹了风。褚韶华朝表嫂挥挥手,还是王表嫂先转步拐了弯,褚韶华望不见人,方回了家。
夫妻
这年头人们出门, 大都是靠两条腿往来行走,若是有车,能搭个牛车就是运道。如王表嫂,要是能搭车也搭车了,偏生无车可搭,于是, 就是走了来,又走回。待回得村时,已是夕阳西下, 落霞满天的时间, 王大力正在村口拉磨一般的转圈儿, 远望着似是妻子的模样走来,他跑下土坡迎上前,见妻子一身棉衣依旧扎实,忙摸摸她的脸, 却是叫风吹透了似的冰凉, 赶紧给她揉了揉。
王表嫂不好意思的连忙推开自家男人的手,小声说, “这在街外头哪,别动手动脚的。”
王大力伸手接去她胳膊上挎的篮子,握握妻子的手, 见她手心是热乎乎的, 就知她这一路并未受冻。王表嫂眼睛弯弯,声音自棉帽子外裹着的棉围脖里传出来, 呜呜囔囔的有些不清楚,语气却是欢喜,“并不冷,我走的快,还出了一身的汗哪。”
王大力拉她的手,“咱赶紧家去,白天还没风,眼瞅就要起风了。”
夫妻二人一道回了家,大儿子很懂事的带着小儿子守着煤炉烤红薯吃,红薯约摸是还没烤好,因为俩小家伙还蹲煤炉边儿眼巴巴的守着哪,小脸儿给煤炉的暖意烘的红扑扑粉嘟嘟的,一屋子都是满满的烘烤出的红薯甜香。俩孩子一见娘回来,立刻围了上去,一个抱住娘的腰,拉长声音喊,“娘你可回来了。”一个软软的叫娘,因个子矮还抱不到娘的腰,就扑过去抱住娘的腿,小脸儿蹭来蹭去的撒娇,伸手要娘抱。
见着俩儿子,王表嫂心都要化了,连忙去了外头的围脖,头上的帽子,粗糙的掌心摸摸大儿子的头,俯身抱起小儿子,问俩儿子一天都吃什么玩儿什么了。大年下的,正是孩子们撒欢儿的时候,俩孩子倚偎着娘不放,叽叽喳喳的同娘说起话来。煤炉上温着熬好的小米粥,王大力又去外头灶上捡了蒸好的馒头放到炕桌儿上,年下没别的菜,就是粉条大白菜炖肉。妻子出门走亲戚,饭食便都是王大力做的。知道妻子这来回一天,定是累了,王大力也不用她插手帮忙,反是叫她脱了鞋炕头儿上坐去,只管歇一歇。
王表嫂心中委实欢喜,抱着小儿子上了炕,先给当家的夹了筷子炖的晶亮流油的肥肉,又招呼着长子自己夹肉吃,小儿子人小吃相却是极好,吃什么都是香喷喷的叫人稀罕。王表嫂自己喝了口热腾腾的小米粥,心下那叫一个舒坦。
王大力随口问,“中午吃的啥?”
王表嫂知他其实是想打听一下到陈家的情形,细瞧过去,当家的脸上还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模样,王表嫂并不点破,抿嘴一笑,便一五一十的跟当家的说了,“你还犟着个性子不肯去,华妹根本没把以前的事放心上,我们姐儿俩热乎乎的说了好半天的话。要不是如今天短,我们且说哪。亲家太太待我也客气,我瞧着华妹过的不错。“
王大力想到褚韶华的性子就牙疼,见媳妇只吃瘦肉,夹了筷子肥的放媳妇碗里,说,“她要脾气要再过不好日子,就没人能过好了。”
“你别净说这怪话,凡能过日子的媳妇,哪个不厉害?”王表嫂瞧着碗里的肉,虽则自家论家境远比不得陈家,可自从老宅搬出来,她夫妻二人一条心的过日子,她疼自己男人,男人也知道心疼她,王表嫂心里溢出暖暖的说不出的情绪,让她朴素的五官染上一层罕见的柔美。王表嫂愈发感激褚韶华当日所为,且她佩服褚韶华为人,话中又多了几分欢喜,“你不晓得,我出门时,华妹送我到大门口,我想着天儿这么冷,她又是个单薄人,没让她多送,想她早些回屋,免得受了寒。她却是瞧着我走好远,我回头时,还站在门口送我哪。我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想着到底咱们正经姨表亲,她就是瞧着性子厉害些,实际却是个最重情义不过的。人又明理,不是我说,亲戚里及得上她的可不多。”
王大力闷头听媳妇说了一通,一碗小米粥已是下肚,就着炕边儿坐在煤炉上的粥锅就盛了第二碗。心里知道褚韶华待他媳妇好,心里不是不高兴,只是他人性子犟,偏生好话不会好说,便道,“不是不多,是没人及得上她。”他心里知道褚韶华没什么对不住自家的,且不是褚韶华当时一通臭骂,怕他仍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哪。以前家里年下也不缺肉吃,只是那样自亲戚家蹭来的银钱买的肉,哪里有如今自己挣的钱买来的肉香甜,就是家里媳妇儿子们,他也养的很好。且如今堂堂正正做人,就是在村里,别人说起他王大力来,也要说一句“是条汉子”的。就是有时想起他做表哥的,却是叫表妹骂的明白,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待晚上,王表嫂给丈夫看过褚韶华给的两块料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包炕出来的肉干,王表嫂把肉干放到抽屉里,“这肉干且放着吃哪,待开春干活,你出门带上几块儿,什么时候饿了嚼上一块,能充饥饱。”
王大力却仿佛没听到妻子的话,眼睛落在两块料子上,一时出了神。当初他娘就为了讹褚韶华的嫁妆钱,胡乱扯了许多衣料子,褚韶华半步不让。他知道自己媳妇的性子,再老实实诚不过,断不可能开口嘴褚韶华要东西。这料子定是褚韶华主动给的,想到褚韶华为人之刚强厉害,王大力心下不知该感慨还是该敬佩了。
夜深了,媳妇还在耳朵嘀嘀咕咕的说着表妹的好话,“原我听说陈家二房是陈太太娘家侄女做的媳妇,如今瞧着,华儿倒是在陈家过得不错。”要是一点儿主都做不得,断不能给他媳妇这些东西。不说衣料子,就是肉干,寻常人家也不能轻易送人的。
因孩子们都睡了,媳妇的声音放的极轻,“我瞧着华妹也过的不错,中午饭还是陈家二房奶奶做的。”又劝了丈夫一回,“华妹并不与咱们生分,你总跟着粮队收粮运粮的,少不得去北京,华妹听说你时常去北京,还跟我说以后叫你家去哪。这回把地址也抄了一份给我,你以后可别犟着了,咱并不是要华妹帮着走关系啥的,可华妹就在北京,咱们说来是她娘家亲戚,到了北京也不过去,叫她婆家怎么想呢。”
王大力心里的那些个隔阂似乎就如遇到暖阳的冬日薄冰,不知不觉已悉数散去,想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倒不如女子洒脱不成。王大力一笑,“我晓得了。原也不是故意不去的,运粮活儿忙,我们到北京也只是略歇一歇脚,有时能歇一日,有时一日不歇就往回赶的,这不是一直不凑巧么。”
王表嫂知丈夫要面子,两眼弯弯的瞧他一瞧,见他应了也便不再多嗦。她这出门一日也累了,烫一烫脚也早些歇了。
**********
褚韶华是真的很高兴王表嫂过来,她不在乎鸡蛋不鸡蛋的,礼物不礼物的,知道表哥能堂堂正正的走正道,褚韶华比收到任何贵重的礼物都高兴。
当天陈太太得空问王表嫂过来有什么事时,褚韶华貌似轻描淡写实则略有小炫耀的说起姨家大表哥在邵东家粮队做事的事,褚韶华唇角噙着笑,顺手给陈太太换了杯新茶,自己就在炕沿儿上坐了,“要不是表嫂说,我都不晓得。我这位姨表哥是极肯卖力气干活的,去年听说邵家收粮要招人干活,就去卖苦力了。后来人家管事瞧他实诚,现在跟着收粮运粮。我表嫂在家种田,表哥在外干活,说来也是门不错营生。”
陈老爷父子中午去了村长家吃酒,并未在家吃,下晌回家时,王表嫂已辞了去。这会儿听到王家表哥的营生,陈老爷点头,问褚韶华,“是门好营生,只是既然你表哥时常去北京运粮,怎么倒没家去过?”陈老爷因自身兄弟单薄,故极重亲戚,连宋舅妈宋大舅这种愚钝之人上门,能帮忙能指点的都不在话下。如今听着褚韶华的话,倒觉这位大媳妇家的姨家表兄是个实诚肯干的,故有此一问。
褚韶华哭笑不得,“也是我这表兄实诚太过,我也问我表嫂了,就是不知道咱家在北京的地址,去我娘家打听一二也没有不清楚的。倒是表兄拘泥太过,他听说咱家与邵家相熟,与邵家的几个管事也都认识,就不肯上门,怕叫人说是靠着咱家的关系才在邵家干活。”
陈老爷一听这话就知褚韶华的表哥必是再实诚不过的汉子,笑道,“这是哪里的话,邵东家再明白不过,该用谁不该用谁,自是邵东家的决定,咱家与邵家不过朋友。知道你表兄与咱家是亲戚,略有些照顾可能是有的,可更多的,全得靠他自己。”
“我也这样跟表嫂说,让今年表兄再到北京,必得到家里来,也认认门儿。”褚韶华笑着说。
陈太太都点头说,“是这么个理。”想着亲家一家子只知道打秋风沾光,倒是这位姨家表兄,听着是个能来往的来,何况王表嫂过来,带了那么一大篮子鸡蛋,陈太太数了,足有六十个,这礼很是实诚。
说一回话,因娘家总算有个长脸的亲戚,褚韶华颇觉面上有光,高高兴兴的回了屋,晚上难免又跟大顺哥念叨了一回,陈大顺也说,“既是亲戚,就该多来往。”
褚韶华头枕双臂,因炕上烧的暖和,被子只盖到胸口,侧头小声同大顺哥道,“真没想到,当初我一顿骂,竟把大力哥骂明白了过来。”
陈大顺看她那亮晶晶的大杏眼,笑,“只要没被你骂死过去,还要些脸面的,基本上都能明白过来。”
“去~”褚韶华轻斥一声,感慨道,“我要有这本事,早该把我爹我哥教明白了。”父兄不争气,在褚韶华心里始终是至大憾事。褚韶华侧头支着手臂,一头秀发披散开来,委在鸳鸯枕上,有说不出的俊俏喜人,褚韶华的神色却极是郑重,与丈夫道,“你别以为我都是为钱跟他们生气,那几两银子,我不会真舍不得。我是想着,人这一辈子,再长也不过七八十年,分秒必争还怕一辈子庸碌无所作为,何况我爹我哥那种,以后临死前一想,这辈子做什么了,能吃就吃,能喝就喝,能打秋风就打秋风,除了给人添堵,没办过一件有益于人的事。这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呢?哪怕没本事就如村里乡亲们那样踏踏实实的种地,到临了也能说自己这辈子用心过了。他俩那样的,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叫什么话,毕竟是长辈,怎么活着死了的话都出来了。”陈大顺说褚韶华一句,觉着她也忒口无遮拦了些,又怕她这样撑着被子进了风倒着了凉,伸手把她手臂塞被子里去,给她仔细的把被角掖好。
褚韶华拥着暖被,必是要把话说透的,“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咱们现在正当年轻,以后有了儿孙,也有闭眼的一日,有什么不能说的。可我希望将来咱们能儿孙满堂,以后儿孙说起咱们,会说长辈给他们挣下了多少家产,还把他们教导成有出息明理的孩子。这才是一辈子。”
陈大顺也不禁畅想起来,不得不承认,褚韶华所说正是他所想,陈大顺道,“那咱们就照这样的日子过。”
“那是当然了。”褚韶华向往的说,“人这一辈子,就得活得有劲头儿才行!”
夫妻俩说了一回话,更觉心意相通。
有孕(只放存稿箱,忘设时间了)
待过了初五, 陈家就准备回北京了。陈太太把许多干粮肉食,能带走的准备都带到路上吃,也能省些路上嚼用花费,至于带不走的,都送给了村长陈三叔家。倒是三大娘过来了一趟陈家村,找褚韶华打听事儿。
原来三大娘家的闺女桃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有媒人给说了何家庄的李大户家的小子。三大伯在褚家村是村长,家里也有二三百亩地,虽比不得李大户家田地多, 家境却也不差。三大娘三个儿子, 就这么一个闺女, 难免偏疼些。故,除了考虑对方的家境,自然也要打听对方的人品。褚家村离何家庄路远,委实不大清楚这李大户家的家风, 听说褚韶华跟何家庄的魏东家一家子是极熟的, 就想寻褚韶华问一问,看褚韶华知不知道这李家户家的情形。
褚韶华还真知道。
说来, 褚韶华这性子,她生来爱打听事,爱掺和事, 也爱管事, 当然,她自身也有这个本事, 故而,别看嫁老陈家才一年有余,陈家这些个交往的人家,以及十里八乡的一些个八卦事,褚韶华都挺清楚。
这李大户吧,有钱是真有钱,家里田地也多,光田地不下千亩,是何家庄最大的地主。别看陈家魏家都是做生意的人家,家里也算小有家资,可要论及田地,没哪家能比得上李大户的。只是,李大户家虽有田有粮有钱,偏生是个极抠门的人家,据说,家里粮食满仓,可李家人每餐吃饭却是定量,要用升子量着做饭的。而且,这样的大户,有钱人家,平时都舍不得吃白面,除了李大户一人,其余人等都是吃粗粮的,便是粗粮,也是按人头定量的。倘是饭量大的,还有可能吃不饱。
而且,李家自李大户到家里老小,衣裳就没一件新的,都是旧衣。
李家吃饭的事,褚韶华没亲见过,都是听魏太太说的,至于穿衣的事,褚韶华真见过,虽说见李大户的时候不多,可哪回见,李大户身上都是件灰扑扑的旧袍子,不知是这袍子一式多件,还是从不换洗。当然,从不换洗不大可能,褚韶华更倾向于是一样的袍子做了多件。
只是,在褚韶华看来,纵是过日子得节俭,节俭到李大户家的这样的境界,也有些过了。
褚韶华心热嘴快,见三大娘特特过来打听,当下就把自己知道的同三大娘说了,又怕这些消息是以讹传讹,不大准确,误了桃儿的终身。褚韶华还特意带着三大娘去了陈大姑家里,同陈大姑打听来着。陈大姑是三乡五里有名的媒人,认识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
陈大姑一向对褚韶华评价颇高,认为褚韶华陈大顺是她媒人生涯中最成功的模范小夫妻,虽则俩人的亲事是陈老爷跟去了的褚太爷提的,可后来俩人定亲成亲这些事,都是陈大姑张罗的啊。再加上褚韶华会做人,每年年下都会送点心给陈大姑,陈大姑家里日子也过得,并不缺这一包点心,就是瞧着小夫妻俩会做人,心里欢喜。见褚韶华带着三大娘过来,陈大姑先不知什么事,张罗着倒了热茶,摆上果子,听褚韶华把事情说了。陈大姑毕竟多活了几十年,先把屋里的孩子们打发出去,低头从烧着花开富贵的新式搪瓷干果碟里抓了把花生,递给褚韶华三大娘剥着吃,她先叹了口气,又露出为难来,道,“要不是大顺媳妇实在不是外人,这话我真不当讲。我做媒的人,只有成人美事,没有说人不是的理。”
自褚韶华这里听了些李大户家的事,三大娘心里对闺女这亲事已是提溜起来,这会儿更是着急,却也知陈大姑有自己的顾虑,连忙道,“这也不算说人的不是,嫂子也知道咱们做娘的人,家里闺女说亲,没有不打听的。嫂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您指点我一二,就是我们闺女亲事上的恩人。”
陈大姑是认识三大娘的,当初褚韶华的亲事,三大娘是帮着管事的,陈大姑知道三大娘也是褚家村的村长太太,见三大娘说的极是恳切,笑道,“她大娘这话也过誉了。”就把知道的一些李大户家的情况说了,陈大姑道,“要说李家,的确殷实人家,他家的上等肥田就有八百亩,剩下两百多亩是中等田,下等薄田几乎没有。别看李大户穿的寻常,乍一看还以为他家日子也寻常哪,实际上颇是有钱。只是叫我说,日子也着实精细了些。他家老大的亲事就是我给做成的,有一回在他家留饭,只我碗里是两个白馒头,李太太她们碗里都是窝头,倒叫我不好意思。后来有一回赶上他家吃饭,才知道他家素来如此。可见,大家大业都是靠一代代人的精打细算,不然也不能有如今的家业。”
陈大姑虽说的婉转,三大娘却也是老辣之人,更加印证了先前褚韶华对她说的李大户家的情形,眼神一闪,凑近了细打听,“嫂子,既是他家大爷大奶奶亲事是嫂子给做成的,怎么二爷的亲事嫂子倒没帮着张罗,我听华儿说,嫂子可最是热心肠的。”
陈大姑慢慢剥着花生豆,放在嘴里嚼的正香,听三大娘这话,嘴里的炒花生也骤然觉着没滋味起来,惋惜道,“倒不是李大户不想我帮着张罗,实在是他家大爷大奶奶的亲事倒叫我有几分后悔了。他家大奶奶是孔店村的姑娘,说来也是孔店村一等一能干的闺女。当时李家下了八两银子的聘,孔家因有男孩子在县城念书,日子有些紧巴,陪嫁了闺女约摸三两银子的嫁妆。李家为这事很有些不痛快,这几年,大奶奶的日子也不甚好。我倒是帮着言语上劝过几遭,不说别个,乡个人家多是如此,爹娘养闺女一场不容易,这聘钱总要叫娘家赚几个。有几个似华儿当年进门儿似的那样厚实的一份嫁妆。”说到褚韶华的嫁妆,陈大姑就对褚家印象不错,起码舍得给闺女陪嫁,不是那等不心疼闺女的。
当然,陈大姑不知内情,故有此判断,却因此事爱乌及屋,对三大娘也颇多好感,摊开手与三大娘道,“孔家陪嫁的少,大奶奶到了李家,连玉米面这样的粗粮都吃不上,都是吃高梁面。我这人,给人做媒原是为了成两家之好,瞧着小两口都似大顺跟他媳妇似的这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才好。我也是有闺女的人,如今陈大奶奶这般,我心里如何过意的去,所以李家二爷的亲事我就寻了个托辞没帮着张罗。不然,咱们这乡下人家,有几个疼闺女能把聘银都给闺女陪嫁了的?还是疼儿子的多。”
三大娘听陈大姑这话,不禁心下暗道一声险,倘不是过来陈家村儿打听,真应了这亲事,叫闺女嫁了李大户家,她家倒不会克扣闺女的聘银,还会多给闺女陪送些。可也舍不得闺女到婆家吃粗粮去,她闺女自小吃惯了白面的,那粗粮如何入口!这般想着,三大娘对陈大姑郑重谢过,言有所指道,“我跟我们当家的这辈子是吃了许多苦的,好容易跟我们当家的攒下如今的家业,可不就是为了让孩子别再吃咱们先时的苦,过些好日子么。”
陈大姑一向做媒的人,倒不想自己竟有拆人姻缘的一日。只是,她回头想想,她也没说李家的不是,原李家就是这个样子的,怪谁去?
三大娘已是对李家心里有数,当然,她是个细致人,除了在褚韶华、陈大姑这里打听,自然也会另寻熟人再打听一二,也免得乡间传言不准,倒误会了李大户家。不过,李大娘想着,褚韶华一向不是乡间那些爱传是非的性子,就是陈大姑,她做媒人的,只要不是与李大户家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不痛快,也不至于故意来说李大户家的不是。三大娘心知李大户家的情形约摸就是褚韶华、陈大姑说的这般了,心下对上门提亲的媒人有些恼怒,想着这媒人委实不厚道,岂不是要坑她家闺女一辈子!又极感激褚韶华、陈大姑,若不是她打听出这些个端倪,纵李大户家再如何的家资丰厚,这般舍不得吃喝,闺女嫁了一样是受苦。
故而,三大娘客客气气的谢过陈大姑,待回了陈家又与褚韶华说了不少贴心话,如此方告辞了去。
至于桃儿的亲事最后如何,因着要回北京,褚韶华就不大清楚了。
**********
褚韶华是回京后才觉出身上有些不对的,就像她与大顺哥说的,女人总是有些感应的。第一个月月信未至时,褚韶华就隐隐觉着应是有了的。只是她为人向来沉得住气,自己悄悄算着日子,想着日子还浅,还是再等一个月,倘能确定,再说出去不迟。
如此过了二月二的龙抬头,又过了三月三的花朝节,褚韶华就有几分把握了,悄悄的让大顺哥请了大夫来,大夫一诊,果然是喜脉。褚韶华有喜,陈家不论陈太太还是陈老爷,都极是欢喜的。就是陈二顺,也高高兴兴的恭喜了大哥大嫂一回,宋苹心下虽有些酸酸的,也不会在此时扫兴,只是心下未免愈发的不如意,想着她与褚韶华同一日进门,她样样不如褚韶华就不提了,怎么这怀身子的事儿也落在了褚韶华后头,想想便是心有不甘。可褚韶华平素极会做人,更兼有几分厉害,宋苹早叫她降伏了的,此时也唯有酸一酸罢了,面儿上仍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来恭喜褚韶华。
陈太太以往总有些挑剔褚韶华的人,这会儿竟也张罗着每日多买些肉食来吃,给褚韶华补身子。陈老爷是个细致人,私下同老妻道,“老大媳妇这身子骨儿,也忒细瘦了些,如今这有了身子不同往日,你多顾看着些。”
“我知道,跟苹儿说了,现在老大家的胎还没坐稳,以后买菜的活儿就叫苹儿去干。每天多买肉,吃食上别委屈了。”想到褚韶华嫩柳一样的腰身,陈太太一咬牙,下了决心,“以后每顿再给她煮个鸡蛋。”想到这以后每天要多支出三个鸡蛋,陈太太就心疼的很,嘟囔道,“要不说这娶媳妇,光图好看有什么用,还是得肥壮些,才好生养。”
陈老爷这把年纪,没好意思说老妻,老二家的倒是粗壮,至今没信儿,也没瞧出哪儿好生养来。陈老爷一摆手,不耐烦的打断陈太太这些没理的话,道,“行了,这不都是为了孩子。”
“我知道,我是为了我大孙子。”陈太太原是个没心机的,说着又高兴起来,催着老头子道,“你这眼瞅就要做爷爷的人了,可得提前给孙子想个好名儿。”
陈老爷拈须自得,瞥陈太太一眼,“这无须你说,我早想好的。”
陈太太不爱看丈夫这拿腔作势的样儿,不屑的撇撇嘴。
孕事
婆婆这又是鸡蛋又是肉的, 褚韶华颇有些受宠若惊,她这人并不贪嘴,而且吃东西有限。就是鸡蛋,一天三顿的吃也有些受不了,有时不愿意吃,可难得婆婆这样热切大方, 鸡蛋是好东西,褚韶华舍不得拒绝,便都悄悄拿回屋给大顺哥吃。
这是娘给媳妇补身子的, 陈大顺哪里会吃, 褚韶华逼他吃, “一天一个鸡蛋还罢了,顿顿都吃,有些絮烦。你赶紧吃,我在碗里用热水泡了这些时候, 趁热吃。你要不吃, 糟蹋就可惜了,这么好的鸡蛋。”
陈大顺一向争不过媳妇的, 只得吃了。想着再好的东西每天吃也会吃腻,就想给媳妇买些点心放屋里,偏生褚韶华不爱吃点心零嘴儿, 倒是爱吃水果, 陈大顺就多买些回家放着给她吃,隔三差五还会悄悄的去天福号买夹酱肉的大火烧回家, 给媳妇换口味儿。
褚韶华还怕吃胖,一面跟大顺哥头对头的吃着夹着酱肉的热火烧,一面跟大顺哥担心,“我近来就觉着衣裳紧了,可别吃的太胖,跟前院儿魏婶子似的,你看她脸圆的。”
陈大顺笑望她桃花般细净美丽的脸庞,心中就有说不出的喜欢,安慰她道,“不过是有身子时略丰满些,你再吃也不能跟魏婶子似的。待生了孩子,带孩子辛苦,自然就能瘦下去了。”
说来,魏太太这人,在褚韶华看来,相貌才干都一般,偏生极有运道,嫁了魏东家这么个能干体贴的男人。自魏太太有了身孕,魏东家就打听着寻了个极老实肯干的帮佣,来家里帮着料理些琐事活计,不叫魏太太操半点儿心。魏太太但凡想吃的,花多少钱,魏东家都舍得。魏太太不似其女一般偏爱羊肉,魏太太喜欢吃肘子,魏东家都跟天福号说好了,叫他家每天送一盘子家来,供着魏太太吃,要吃多少有多少。
陈家回北京后听闻这事,陈太太都说,亏得魏老太太不是正经婆婆,不然哪家婆婆容得下儿媳妇这样作耗。
在陈太太眼里,怀了身子每天吃酱肘子就是作耗了。
褚韶华只管听着婆婆私下絮叨,她并不似魏太太那样爱吃酱肘子,不过天福号的酱肘子阖北京都有名儿的,尤其是新打出来的火烧,里头裹了新煮出来的肘子肉,唉哟,那滋味儿,叫褚韶华说,真不怪魏太太每天要吃。她也觉着好吃,可褚韶华毕竟不是魏太太,她吃东西,向来不会没有节制。而且,大顺哥买回的吃食,褚韶华也不会只自己吃,都要跟大顺哥一起吃,她才高兴。
可以说,自有了身孕,就没有不顺遂的事。连后邻交好的周太太,晓得她有了身子,都买了水果点心过来瞧了她一遭。潘太太知她娘家人不在身边,还与她说了些怀孕时的注意事项。潘太太令女佣将褚韶华惯吃的红茶换成白水,道,“茶多是寒凉之物,有身子就不宜再饮了。诶,我这也是惯常的絮叨,你家里定也都叮嘱过你了。”
褚韶华知潘太太是好心,如潘太太的身份,若不是相熟,绝不会说这些话。褚韶华笑,“婆婆倒是与我说过一些,不过,婆婆说的多是些旧时老礼,婶婶你是新派人,新派人讲究科学。我虽对科学还不大明白,也知是极了不起的。婶婶你跟我说的这些,我可是得牢牢记住,以后再有亲戚朋友有了身孕,也说与她们知道。”
潘太太就喜欢褚韶华这份聪明剔透肯学习的心性。褚韶华又问起潘小姐母女的状况,“我算着这孩子这会儿得会爬了。”
“可不是么。”说到外孙女,潘太太的话就多了,眉眼间含着长辈才会有的慈和的笑意,“来信说孩子淘的不行,倒不像个女孩子。现在成天乱爬,床上搭了床围,一不留神还要给她翻出去。阿玉一眼不错的看着,还有两个女佣帮忙,这才勉强看得过来。”
褚韶华如今有了身孕,最爱听人说些孩子的趣事,道,“我们老家有句话说,淘丫头出巧,淘小子出好。就是说,孩子小时候越淘气,以后越聪明。阿玉姐和小东家两人的孩子,以后还不知有多出众。”
“哪里敢这样说。”潘太太谦虚着,脸上却是笑意不断。她听褚韶华说话也高兴,到底不是那等浅薄之人,潘太太道,“孩子虽有天性,以后如何,还是得看父母的教导与学校的教育。世上虽有那等天生通透之人,到底是极少的,大多数人都要仰赖教育。”
说到教育,褚韶华放下手里的水杯道,“我自来了北京,着实大开眼界。原来北京也有新式的女子学堂,以前看报纸,只以为天津才有,不想北京也是有的。如今还只有女子中学、女子大学,不知以后是不是也有小学?”
“随着社会的发展,应是会有的。”
褚韶华不禁心生感慨,不自觉坐直了身子,道,“我真恨不能晚生一百年,说不得,那会儿如我这般的乡下女孩子也能打小念书了。”
潘太太知她性情十分上进,每月总要从她家借几本书去读的。便是在潘太太看来,褚韶华这样的心性,可惜就可惜出身乡下人家,纵认得字,却是自小没有接受过正统的现代学校教育,不然依褚韶华的资质,当不止于此。这是个前辈喜欢点拨后辈,提携后辈的年代,也是女权刚刚兴起的年代,潘太太提倡的并非女权,而是平权,可见到褚韶华这样的女子,仍是忍不住的提点她一二,潘太太笑看向她,“其实,现在所谓的新式女子,很多也出身于旧家庭。像如今在总统府就职的吕小姐,当年就在大公报便以文采卓著闻名,吕小姐是有名的女权家,也是教育家,曾在天津兴办北洋女子公学,后得大总统赏识,入总统府为机要秘书。说到吕小姐,她家也是出身书香人家,少时父亲过逝,因家中没有兄弟,只有母亲姊妹,在那样的旧家族中,便因她家没有男丁,家产险被族中人掠夺。当时吕小姐年纪尚小,写信给父亲的旧交、学生,几番周旋,才护住家产。”
“这位小姐当真本事不凡。”褚韶华忍不住赞许。
暮春的暖风吹拂过窗外的迎春,送来春天特有的芬芳,潘太太慢呷一口手里的茶,不吝赞许,“你有见识,方会这样说。可当时吕小姐的未婚夫家则觉着她性子过于厉害,小小年纪就有此呼风唤雨的手段,不是安分之人,执意退了亲。”
褚韶华听到此处,先是悚然而惊,继而冷笑,一手按于长几上,绷直了身子道,“真个蠢才,倒不分好坏了。这样的人家,我看这家人也配不上吕小姐的人品。”
“何尝不是,如今吕小姐闻名政文两界,心悦她之人不知凡几,谁又知那一家人姓谁名谁!”潘太太缓缓道,“如今的社会风气,早非先前能比。前清陛下逊位,大总统理事,虽国家多难,常为其他强国所侮,可如我们这样有着几千年历史积淀的民族,是不会一直孱弱下去的。正因世道混乱,方有英才辈出。观以往数千年,权力世界始终是男人的世界,如今却是不同,社会上已有如吕小姐这样才华出众的女子出来做事,而且这些有识女子已开始着手建立女学,在国外,女子学校更是屡见不鲜。可见,以后的世界,女人虽则在许多机会上仍不比男子,可也不会逊于男人太多。男人可以做官,女人一样可以做官。男人可以经商,女人一样可以经商。男人能做的行业,应一样向女人开放。纵离男女平等仍还有些距离,但在法律与教育上,会承认,男女平等。”
褚韶华一时都听入了神,不禁问向潘太太,“真能这样?”
潘太太笑,“我小时候,可是从没见过有女性能于政府做官的,如今不是有了。社会是会进步的,可社会不会无端的进步,我虽非有吕小姐这样的才干之人,可也会定期给北京的女学捐一些钱,支持她们运作下去。我想,这多少也是一种推动。”
褚韶华具有天生的冷静,她并没有沉浸在潘太太所渲染的男女平等的美好愿景中,而是皱眉问,“潘婶婶,那你说,这种对男女平等的推动,要靠什么人来推动呢?像吕小姐、潘婶婶你们这样的人吗?”
潘太太想了想,摇头道,“社会的改变,必是一种大多数人在风气上、认知上的改变,纵报纸上那些有着生花妙笔、文才不凡的人士,想一人两人改变社会也是妄想。这需要的不是一两个人的推动,而是需要所有人的努力,几代人或是数代人的教育,才能完成的事。”
强势如褚韶华都不禁感慨一句,“这可真是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