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魏老太太家告辞, 褚韶华就和大顺哥两个坐着大马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回陈家村去了。久未回乡,虽则屋舍有村长陈三叔帮着看管照料,陈家人回乡前,陈三叔也都将屋舍打扫过,炕也是早几天就烧上的,不过, 陈家人这回来,自然另有一番收拾整理。
打扫屋舍,来往乡邻, 这些不过小事, 褚韶华却发现, 只是短短到北京一年,她似乎就有些不适应她生活了十几年的乡间的生活了。不论是乡亲族亲一幅羡慕又酸溜溜的口吻说起他们在北京享福的事,还是亲戚间的来往,褚韶华都更喜欢北京更为开阔的天空。
不过, 她从来不缺耐心。
哪怕不大喜欢, 褚韶华也将事情做的样样周到。她还特意叫着大顺哥去了一趟俩人成亲时的媒人陈大姑家,给陈大姑送了两包从北京带回来的点心。把个陈大姑喜的无可无不可的, 拉着小夫妻二人说了许久了话,还非要留他二人吃饭。还是褚韶华说年下事多,得回家操持过年的事, 方辞了去。
另则, 年前褚韶华也回了趟娘家。带回娘家的礼物是在北京就买好的,两匣子稻香村的点心两坛老汾酒, 褚韶华想了想,有心不带那酒,想着还不如换两口袋白面更实在。可再一思量,还是带酒带点心的好,倒是更体面些。
褚韶华换了身陪嫁的半旧红绸裙袄,给大顺哥选的也是一件半旧的藏蓝棉长袍,俩人都穿着棉斗篷,赶着大车去褚家。大顺哥为这衣裳还有些郁闷,说媳妇,“过年回岳家,怎么都穿旧的。叫人瞧着,还以为咱们日子艰难哪。”
褚韶华给他理理衣襟,嗔他,“以往也没见这么臭美?旧的怎么了,干干净净就成,咱家一向是检朴的家风。”
大顺哥摸摸回老家时新剪的北京城时最摩登的短发发型,问妻子要不要再上些头油,褚韶华掌心研开雪花膏,道,“又不是要炒菜,弄那些头油做甚,已是油亮油亮的了。”给大顺哥脸上抹些雪花膏,“冬天风凉,搽些不容易皴脸。”见大顺哥还躲,立刻一手掰正,大顺哥不乐意,撇嘴,“香兮兮的。”
“你那头油就不香了,那个更香,还是桂花香哪!牌子还叫千里香!”把大顺哥打理好,褚韶华再三叮嘱,“要是我哥我爹跟你打听生意,你就说生意不好做,家里压着许多货,没钱的,知道不?”
大顺哥唇角直抽抽,这不是去岳家哭穷了么。
褚韶华看他不吭气,又问他一遍,“听到我说话没?”
“聋了。”大顺哥小声唧咕,“出去一年,大年根子底下去岳家卖惨,这可真是,岳家还不得怀疑你跟着我吃苦啊。”
“吃苦受累有啥啊,这叫同甘共苦。”褚韶华近来学问大涨,颇会用些成语了。
俩人收拾好,便去正房辞父母。冬日昼短夜长,褚家村又路远,就得早些走,陈太太在喝茶,陈老爷则是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陈大顺说了去岳家的事,陈老爷点点头,“趁着天早,这就去吧。晚上别太晚回来,天黑了路不好走。”
二人都应了。
陈太太则打量着长子长媳身上的半旧衣裳道,“这大过年的,怎么倒穿起旧衣来。叫人瞧着,还得以为咱们在北京混不上趟儿了哪。”
褚韶华忙道,“旧衣可怎么了。这又不是去外处,是去我娘家。咱家什么样,我爹娘都简称的。娘你就放心吧。我是想着,前两天刚下过雨,路上又不好走,泥啊水啊雪啊的,穿了新衣裳新鞋,要是脏污了,岂不心疼?我想着娘你对我的教导,必要爱惜东西,勤俭持家,才是咱家的家风。再说,这也不旧,都是绸衣裳哪。谁见我不得说我给娘做儿媳妇享福啊。”
陈太太瞥一眼褚韶华耳朵上那两只细细的素净银耳圈,知这个媳妇向来能言善辩,想着反正是回她自己娘家,穿的不像样笑话的也是她自己,遂不再多说,挥挥手打发俩人去了。
小夫妻走后,陈太太还跟丈夫念叨着,“大顺媳妇从来都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怎么这回她娘家倒这样不像样儿起来。”
陈老爷心下透亮,端起茶慢呷一口,“哪里不像样了,这回了老家,又不是在北京,在老家还得是咱们乡下人的本分。老大媳妇这是知道本分。”
“什么本分,在北京成天锦衣玉食,一回乡就旧衣破衫的,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我这个做婆婆的虐待她了哪。”
“你能不能把心眼儿放宽些,怎么除了挑儿媳妇你就没别个事了吧?”
“怎么没?我还想着抱孙子哪,这不是抱不着么。”
陈老爷不急不徐的问陈太太一句,“我也等着抱三小子哪,你也给我个信儿。”一句话把陈太太噎的不轻。
褚韶华这次回娘家,褚家依旧没什么变化,就是褚家村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黄土路,土坯房,填得饱肚子却又绝对不富裕的乡亲们,褚家的房子是青砖大瓦房,只是,自褚老爷子过世,褚家男丁无能,随着家业的衰败,这所褚家村极少的青砖大瓦房也一日比一日的衰败了下去。
北风吹过,院中柿子树上几片残存的枯叶瑟瑟而动,褚韶华从大车上下来,盯着正屋门口悬的灰麻布的棉门帘,调整了一下有些阴郁的心情,在院里亲亲热热的喊了一声“爹――娘――”。
这年头通信不便,褚太太并不知道闺女今天回来,听到院儿里动静出门来瞧,抄着手里更在纳的鞋底子出屋来,见是闺女女婿来了,眼中迸出喜色,急忙迎上前,一手握住闺女的胳膊,脸上的笑刻尽每一道皱纹里,嘴里直道,“这是从北京回来了!前儿我还跟你爹念叨,想着你们年下回不回乡哪!怎么不提前叫人捎个信儿,好提前备些吃食。”
褚韶华笑道,“我自己个儿的娘家,又不是外处,要是提前捎信儿,我爹未免大作张罗。”
陈大顺卸了大车,捎好骡子,上前给岳母见礼,也说,“是啊。该是我们来看岳父岳母,哪里能叫长辈张罗。”
褚太太一向很喜欢陈大顺这个女婿,见女婿这般体贴知礼,焉能不喜。这就要拉着闺女女婿进屋说话,王燕儿闻了动静,也自她那屋儿出来,见是小姑子夫妻二人过来,更是喜上眉梢,只是那欢喜触及褚韶华夫妻身上半旧衣裳,以及褚韶华耳际细细银耳圈,和脑后一只半旧银簪时就消减了几分。好在,陈大顺提着两匣子扎扎实实的好点心,点心的油香更是透过外头的油纸包装直飘鼻尖,王燕儿不由暗暗的吞了两口口水。更有陈大顺另一手提的半拉猪肉片,这是陈大顺来前特意去孔店村的大集上买的,不然就两包点心过来岳家,也太简薄了些。陈大顺是个实诚人,没买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想着大过年的,就给岳家买了半片猪送了来,连皮带肉的足有五六十斤了。
王燕儿见礼物扎实,面儿上更添三分亲切,连忙上前打了帘子,让小姑子夫妻两个与婆婆进屋去,又倒茶倒水的张罗。只是家里委实没有待客之物,王燕儿端了一小浅子的花生,笑道,“这是刚捡出来的,想着过年炒来吃,还没炒,都要被宝儿他爹吃完了。咱家这花生种子好,好吃。妹妹、妹夫尝尝。”
褚韶华道,“爹和大哥都没在家?”
褚太太道,“今儿不是孔店村的大集么,你爹说置些年货,你哥也一并去了。”
褚韶华道,“这可奇了,我们就是在孔店的大集上买的猪肉,倒没见着我爹我哥。”
“兴许是走两岔去了。”褚太太与王燕儿道,“宝儿还在睡吗?”
王燕儿这才想起儿子,连忙自炕上起身,“看我,妹妹、妹夫一来,欢喜的把宝儿都忘了。宝儿已经会叫姑姑了,我这就抱他过来。”说着就快步出了主屋,抱孩子去了。
说来,褚家虽是穷了,对孩子当真是精心。褚宝儿一身大红的厚棉衣,头上带着虎头帽,小脸儿胖嘟嘟的,很有些小孩子的肥嫩可爱。只是这孩子相貌不似褚家人精致秀气,论眉眼更似舅家人,好在孩子嘛,只要干净肥硕,便招人喜欢。褚韶华接过抱了抱,这孩子倒也不怕人,陈大顺成亲一载尚未有子,如今见了孩子,更是喜欢,把小家伙托在手里掂了掂,说,“光顾着买猪肉,倒忘了给宝儿买些东西。”
王燕儿笑,“小孩子家,什么都有。妹夫可别这样见外。”
“没什么见外的,宝儿招人疼。”
王燕儿闻此言,更是欢喜。妹妹、妹夫过来能送半拉猪片,可见并不穷。而且,她仔细瞧了,两人的衣裳虽是半旧的,却也是正经绸衣,更有褚韶华气色极佳,那脸蛋儿,白里透红的,一看便知日子舒心。想着小姑子素有手段,与姑爷定是夫妻和睦,让小姑子帮衬自家些,当不是难事。
今见二人这样喜欢宝儿,王燕儿待二人愈发热络,极有眼力的同褚太太说,“妈,我先去厨下把面和好,晌午蒸馒头有些晚了,咱们烙饼吃,我再整治些菜食。”
褚太太见媳妇懂事,自然高兴,笑道,“成,你瞧着安排吧。”
不然,王燕儿也发愁饭食的事。好在有陈大顺带来的半拉猪片,这些个猪肉,不要说两个菜,就是十个菜都整治的出来。只是眼下整治十个菜也来不及,王燕儿想着,索性做一锅猪肉炖粉条,再烙些白面饼,也是极实在的吃食。
褚韶华一向有眼力,起身问,“嫂子一人忙不忙得过来?”
王燕儿忙扶她坐回炕上,笑道,“这有什么忙不过来的,你跟妹夫去北京,一去就是一年,娘没少念叨你们,赶紧跟娘说说话儿。咱们家的饭食好张罗,你们坐着说话儿,一会儿咱爹和你大哥也该回来了。”说着,王燕儿就去了厨下。
倒是承她吉言,褚父褚韶中回来的时辰都不晚,只是却并非二人单独回来,与他二人一道回来的还有好几个男子,张嘴便是来要账的。褚韶华一望便知是何缘故,顿时脸色铁青。当着女婿的面儿,褚太太也颇觉难堪,倒是褚父自认聪明绝顶,见闺女女婿在家,又一瞟院里的大青骡子大马车,顿时一喜,与那几人道,“我闺女女婿驾着大车来看我,还怕我不还那几个钱不成?”
有一国字脸的中年汉子便笑道,“褚老爷您大家大业的,自不会欠我们几个小钱,只是如今年下,我们小本生意不容易,还得请褚老爷体谅则个。”
另外几人说的话也大致如此。
褚韶华气的浑身发颤,褚父祈求的看向陈大顺,陈大顺心下颇是为难,只是眼下这情形,还是得先打发走这几个要账的才成。陈大顺就要掏钱,褚韶华已说了,“娘,你去跟人家算算多少钱,给爹把账结了。大顺哥身上的钱都叫我买了猪肉,眼下就剩这几十个钱了。”说着,褚韶华自袖中取出荷包,拉开荷包的系绳,倾倒出来,不过二十来个钱,悉数放到了褚母手里。
沉甸甸的铜钱一入手,褚母似是醒了神儿,看闺女一眼,连忙脸色苍白的请几个要债的进屋。那几个要债的进屋时,褚韶华闻天几人身上经年不散的油脂香,就知必是做吃食生意的小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与大顺哥道,“今天家里事多,咱们还是过几天再来。大顺哥你去套车吧。”
褚韶中连忙道,“你们难得回来,哪儿能不吃饭就走。”又劝妹妹、妹夫,“到我屋里说话去。”
待将那几个要债的打发走,已是中午,王燕儿烙了十几张的白面饼,猪肉炖粉条也炖的香气四溢,陈大顺陪着岳父大舅兄吃了几杯酒,褚韶华的食欲却是寻常,饼只吃了一小块,猪肉炖粉条不过略动两筷子罢了。与褚韶华一样没什么胃口的是褚太太,打发走那几个要账人后,褚太太的脸色就很是苍白。纵是王燕儿极力调节着气氛,这餐饭仍是吃的不冷不热。
待用过饭,略坐一坐,褚韶华就说冬天黑的早,趁着日头好,要早些回去。褚父褚母都要留客,大家客套一二,褚韶华仍是与丈夫套车回婆家去了。
褚韶华生性要强,年底回娘家竟遇着这些个要债的,深觉丢脸,一路无话。待回了家,却又生了一回气,无他,检查大顺哥的荷包时,发现荷包里剩的三两多的散碎银子不见了。褚韶华略一思量就知道是丈夫留给了娘家,褚韶华气道,“这钱你给也是白给,俗话说的好,求急不救穷。我早说了你莫要发善心,你非要做这滥好人!”
陈大顺洗过脸,拿毛巾略擦了擦,坐在暖烘烘的炕上劝她,“你呀,凡事太较真。要这世上人都似你一般,就没有日子难过的了。要我说,难得糊涂,咱们一年才回来这一遭,能糊涂着些就糊涂着些吧。”
褚韶华哼一声,接过毛巾搭在盆架上,回头道,“我可不知你这情。”
陈大顺笑呵呵地,“不用你知。”
褚韶华叹口气,想着自己着实命歹,竟修来这样的娘家。要不是遇到大顺哥这样的实诚宽厚人,岂不是叫人小瞧?褚韶华思量一回,拿娘家父兄这等好吃懒作之人也没法子,只得又叹一回气,待用过晚饭早早睡了。当晚倒是得一怪梦,半梦半醒间,褚韶华只觉自己走到一处极为旷大的原野,远处郁郁葱葱,是看不清的青嫩绿意,身边却是一大片未开的萱草。萱草必要未开时才能采摘下来做菜,一旦开花,便不能食用了。如今这片萱草田,唯一株萱草早早盛开了一瓣,褚韶华对花草向来寻常,如萱草,她第一眼看到,却是最先想到这是能吃的东西,对于花草的欣赏,褚韶华便平平了。
今日也奇,她瞧着那株早开草萱,心中却不由生出无数欢喜,瞧着那寻常的花瓣也觉玲珑可爱,情不自禁便想将此花摘来细赏。褚韶华暗想,萱草本可食用,一旦开花,也便无用了,我纵是摘来,应也无妨。便伸手摘了下来。那花却奇,一入褚韶华之手便迅速枯败凋零,褚韶华平生未见这等奇异之事,心下大惊的同时却又生出无数形容不出的伤痛酸楚,她这等强势之人,心绪大恸间竟至手上一松,空枝坠地。那坠地的空枝却蓦然生出无数根系扎入泥土,继而枝干亭亭,花叶抽芽,不过瞬间,又一株萱草奇异绽放。这花开的灵光灼灼,好不辉耀。褚韶华立知此花不凡,欲近细看,突然间大地龟裂,无数风云袭来,她一声大叫,自梦中惊醒,已是满脸泪痕。
陈大顺也被妻子惊醒,连忙抚住她的背,问她是不是梦魇住了。又起身摸了桌上的洋火,点了油灯,自茶窠子里倒了茶给褚韶华吃,褚韶华吃了杯温茶方稳住神思,陈大顺给她擦擦脸上的泪,问她,“梦到什么伤心事了?”
褚韶华就与丈夫说了,陈大顺安慰她道,“我当什么事了,不就是梦到一朵萱草花么。”
“那不是普通的花,肯定是一朵神花。”褚韶华侧身望向丈夫,“大顺哥,你说多奇怪,怎么我一摘,那花就谢了。”
陈大顺心下好笑,心说梦中事怎能当真,不过想着妻子叫这梦惊着了,给她掖掖被角,继续安慰她道,“你都说了那是神花,肯定有神奇的地方。”
“这倒也是。”褚韶华咕哝一句,那梦似乎令她极为疲倦,不消片刻,又沉沉睡去。
时光
褚韶华做一奇梦, 心下也只是稀奇两日,便被年前的无数琐事分去了心神,无暇再顾及这奇异梦境。年前总要置办各项年货,各种走礼,更兼要准备年下各种吃食,家中男女, 俱忙碌的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好在陈家殷实,年货年礼有钱自能备齐,褚韶华宋苹每天就是不停的炖煮, 必要在年前把年后几天的吃食都做出来。而陈家三父子则在忙着与县里邵老东家准备年下乡贤聚会的事, 这原是褚韶华曾当着潘东家面儿的一句吹嘘, 说邵家是乡贤会的领袖。
后来大家想想,是该组织个乡贤会,以后大家不论在乡里做生意,还是在外头做生意, 虽偶也有生意上的竞争, 可到底乡亲就是乡亲,总是多一份乡火情的。
陈老爷是个心下有成算的, 况他家与邵家交好,自然要帮着张罗。所以,父子三人年前就忙这事了。
褚韶华还挺关心这事儿的进度, 时不时的同丈夫打听。他夫妻二人素来无事相瞒, 陈大顺洗把脸,接过妻子递过的毛巾擦一把, 又将毛巾舒展开搭在脸盆架上,踱步往里间儿去,随口道,“可惜小东家不在家,不然他是个极有见识的人,老东家虽精神也极好,毕竟上了年纪,倘有小东家出面,更能事半功倍。”
褚韶华倒了盏温茶给丈夫,与他一道坐在小炕桌儿旁,眼中透出讶意,“这大过年的,小东家也没回来么?”虽说小邵东家在上海做事业,可时人极重新年,何况年下可是有祭祖的事的。小邵东家又是家中独子,生意再忙也该回家的。
陈大顺一气喝了半盏茶,脱鞋盘腿坐炕头儿舒坦着,笑道,“听老东家说,小东家年前得女,如今少奶奶还在月子里,小东家夫妻远在上海,潘先生潘太太则在北京,上海那里虽有潘家亲眷,可委实也离不得小东家,不然有什么事,没个做主的人。老东家多明白的人,托人去保定府拍的电报,让小东家过年就别回来了,回来无非也就是祭祖的事,孩子还小,少奶奶也离不得人。”
褚韶华听的一喜,忍不住说,“唉哟,这么快就生了!”
陈大顺有些羡慕的瞟妻子的肚子一眼,“是挺快的。小东家成亲比咱们还晚半年哪。”
褚韶华想到自己与大顺哥成亲一年了,依旧没动静,也是有些急的,且未错过而丈夫眼中的欣羡,心下却是有些不得劲儿,问他,“你是不是急了?”
陈大顺放下茶盏,笑挽妻子绵软的手,只觉一颗心都跟着绵软起来,声音温和,不急不徐,“倒不是急,就是想有个咱俩的骨血。你看宝儿,多招人喜欢,小小模样,大姑大姑父都会叫了,嘴巴巧,生得也好。”
“宝儿长得像我大嫂,像他舅舅家的人,现在小还瞧不出来,大了也就是寻常相貌。要是咱们有了孩子,都说外甥不出姥姥家的门,要是长的像我大哥,也算是我大哥唯一的好处了。”褚韶华担心的说,“孩子长得像我大哥倒罢了,可千万莫像我大哥我爹的性子,那以后不得叫他气死。”
陈大顺哭笑不得,轻轻捏她手一记,“你怎么凡事总往坏处想,要是像你爷爷,那还才貌双全哪。”
“这倒也是。”褚韶华笑,“要是能像我爷爷,以后就不必愁了。等咱们年后回北京,抽个时间,咱们去潭柘寺烧烧香,听说潭柘寺的香火可灵了,最好是能生个像我爷爷或是像大顺哥的孩子。”
陈大顺很鄙视妻子,“看这口气,必要生儿子的。”
“不是我要生儿子,我是瞧着咱娘盼孙子的心忒切。”褚韶华说来都有几分唏嘘侥幸,“自从魏婶子有了身孕,咱娘羡慕的恨不能眼里迸出火星子来,时不时就要同我和二弟妹念叨一通生孩子的话。亏得二弟妹是你舅家表妹,我俩又是一块儿进的门,娘说话总还克制着些。不然,我日子该不好过了。”
陈大顺笑着掖揄,“凭你的本领,我看就是谁日子难过,你日子也难过不了。”
褚韶华啐他一口,一双杏眼里斜飞出几许嗔意,鼓鼓面颊,轻声脆语道,“活人也不能叫生孩子这事儿愁死不是,一直没动静,说明缘分还没到。老话还说哪,好饭不怕晚,说不定咱孩子以后是有大出息的,降生的时辰还不到,急也没用啊。”
陈大顺看她一张俏脸红润若春日桃花般鲜妍,一张巧嘴更是怎么说都是她自己的理,不禁心下好笑,又有说不出的喜欢她这份爽俐厉害,点头应和,“可不是么,就是这个理。”
褚韶华还颇有些神叨,神秘兮兮的同大顺哥道,“大顺哥,你先给孩子想俩名儿,我总觉着,孩子快了。”
“这还能觉出来?”
“你们做爹的当然是什么都觉不出来了,我们做娘的不一样,会有感觉的。”
陈大顺佯做同意,点点头,“很是很是,看来我近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结果又得褚韶华红着脸一啐,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金子一般的珍贵,而后许多年的岁月里,褚韶华就是凭着对这一段岁月无数次的回忆才能熬过那许多的艰辛,而后在更多年,她又将这段回忆深深的埋葬在旧日的时光深处,不愿再触及分毫。
宋舅妈上门
现下的岁月对于褚韶华仍是琐碎而愉快的。
哪怕年前年后的各种忙碌, 初二回娘家时又被娘家人哭了一回穷,褚韶华仍能遂心如意的处理好这一切的琐碎。只是宋苹的娘家人宋舅妈年后过来说话,很叫褚韶华气了一回。
宋舅妈不知从哪里打听得知当初邵家收粮还是陈家给邵家的信儿,宋舅妈当着陈老爷陈太太的面儿就说了,“有这样的好事,以后妹妹、妹夫也给我们递个信儿, 说实在的,到各村收粮的事,苹儿他爹一样能做得。”
陈老爷对这位舅太太的观感素来一般, 听这样的糊涂话, 更是不知要怎样才能与这等无知妇人分说明白。倒是陈太太很“聪明”的来了一句, “要是依着我,自要给大哥大嫂送个信儿的,当时是叫老大媳妇往家里写的信,她年轻, 未免粗心, 也就忘了。“
因着宋舅妈宋大舅过来,褚韶华身为侄媳妇, 刚过来给长辈见了礼,帮着奉了茶果,此时正坐在堂屋听长辈们说话, 无端飞来这等屎盆子, 她哪里能接。褚韶华心下冷笑,对婆婆这话不想做任何评价, 只管轻轻的把这话挡了回去,她云淡风清的一句,”娘你当时也没跟我说要给舅太太信儿,二弟妹也没说,我哪里想得到。“
宋舅妈却是极司欺软怕硬的本领,知道陈老爷陈太太不好得罪,她更是不能怪到闺女头上,想着褚韶华同闺女是妯娌,却事事都要压闺女一头,心下早便对褚韶华不喜,遂拿了长辈的架子,一味对褚韶华道,“都说侄儿媳妇聪明机伶,要是说苹儿这老实丫头想不到我信,侄媳妇焉能想不到?”
褚韶华唇角一绽,似笑非笑道,“二弟妹这亲闺女都想不到娘家,我做侄媳妇的就是想到了,瞧着如今舅太太怪到我头上,我有这样的好事也不与你说。”
宋舅妈当下叫她噎个好歹,脸上的笑都僵了,浮在面上,声音中带了几分尖利质问,伸长了脖子问到褚韶华面前,“合着咱们亲戚还不如外人?”
褚韶华半步不让,随口拿话堵了宋舅妈的嘴,她冷笑一睨宋舅妈仿佛炸毛老母鸡的模样,拉下脸来,不客气道,“你去年跟我娘吵架,我这气还没消哪!舅妈你自是亲戚,可你这亲戚说来还不如外人,外人也没叫我娘生过那样大的气!倒是舅太太这亲戚,把我娘气个好歹,二弟妹也因着你糊涂,私下哭过多少回。你这样的糊涂人,什么事敢交给你做?做得好,你不知我的情,做不好,反要埋怨我!我可不敢跟舅太太打交道!”褚韶华冷笑,“去年的事,我娘不计较,我做媳妇却是替我娘不平!不怕舅太太生气,我至今气还没消,我屋里活儿忙,就不陪舅太太说话了!”说罢,她一甩手,起身走了!留下宋舅妈目瞪口呆,盯着褚韶华一身桃红绸子袄真的走出正房,才嘎巴嘎巴的转过脑袋,直与陈太太道,“弟妹,你家就这种规矩?”
陈太太轻咳一声,她虽心向娘家,与陈太太这娘家大嫂却是难免有些姑嫂间的小较劲儿,如今却又添了亲家之间的较量。宋舅妈巴结她时还好,今宋舅妈过来也没带厚礼,还颇有些“问罪”“责怪”之意,陈太太虽不聪明,却也不全傻,何况褚韶华本也不是什么好性儿。若真惹恼了这泼货,叫这泼货发作起来,年下未免要添不痛快。陈太太遂和了稀泥,含含糊糊道,“老大家的就是这么个性子,我拿她也没法子,大嫂你不要与她计较。”
陈老爷笑呵呵道,“年轻人,性子就直率了些,舅太太莫恼。”
宋舅妈听陈太太的话还能入耳,到陈老爷这里,“直率”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褚韶华这么梆梆梆的数落长辈,把长辈噎个半死,还有理了?奈何宋家不及陈家,且还多有仰仗陈家之处。这次过来,也是有事相求,原想着打压了褚韶华趁机提出要求,没想到褚韶华不吃这套,反是让宋舅妈算盘落空,此刻褚韶华已走,宋舅妈也不能再对褚韶华穷追烂打。关键,看褚韶华这狗脾气,你要真把她惹急,怕是自己也落不了好。
宋舅妈向来识时务,见陈老爷陈太太都有回护之意,只得叹口气,无可奈何道,“我也是做长辈的,还能跟她一个小辈计较不成。就是大顺你这素来好性子的,可不能这样惯着媳妇。”到底是这么个刁钻性子,最后都不忘挑拨外甥一句。
陈大顺笑眯眯地吃口茶,说,“外甥像舅,我这性子也都是像大舅。”
宋舅妈一乐,不悦的眼神微微回暖,有些慈爱的看向陈大顺,“偏你这样会讨人开心。”当初宋舅妈相中的女婿原是这个大外甥,先前光想着孩子小,亲事且不急,结果不承想陈老爷在北京就给陈大顺定下了褚家的亲事,宋舅妈才晓得自己晚了一步,只得把目标放到了陈二顺身上,虽则是如愿做成亲事,可陈二顺这混不吝的性子,就是不如陈大顺厚道,会说话。
宋舅妈心下叹口气,转而把话放到了邵家收粮的事上,与陈太太道,“妹妹有所不知,邵家收粮是各村里选个人,代为收粮,待粮食收上来,交到邵家,邵家再运到北京去。这一收一交,就有差价。虽说利不算大,可是比咱们在家死种地要强的。”
对邵家做粮食生意的事,陈太太是一早就知道的,可邵家如何收粮,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起。陈太太不禁点头,“原来是这样,这法子倒是巧。”
“可不是么。邵家自己省事,也给这代收粮的留了利在里头,两相都好。”宋舅妈眼中透出几分热切,继续道,“这收粮的事,倒不是难事,无非就是乡亲们送粮食过来,咱们按等按量的给结钱,这事,别人做得,苹儿她爹也是种了一辈子田的,对粮食再熟悉不过,一样做得。”说着,又叹一口气,“只是咱们与邵家老爷不熟,人家不知道咱家,也不能把这差使给咱家不是?”
陈太太给宋舅妈这话一引,顺着宋舅妈的思路便说了,“当家的倒是认识邵老爷,前儿才去县里吃了酒。”宋舅妈眼中一亮,心下称意,面儿上偏又露出为难,“就是不知这事好不好办,会不会太麻烦他大姑父。”
陈老爷早在宋舅妈说邵家收粮时便知宋舅妈的来意了,陈老爷的性子,能照顾亲戚时不会不照顾,可如今宋舅妈说的这事,听宋舅妈说的简单,却并不容易。陈老爷并不急,只管问宋舅妈,“眼下你们村里收粮的是哪个?”
宋舅妈道,“是村长家。”
与陈老爷所料想的不差,一个村,村长多是有些权威的,邵家把收粮的事托给村长,除非村长不乐意,不然当真是个事半功倍的好人选。宋舅妈想自村长手里抢这差使,差的并不是陈老爷的援手这样简单,陈老爷与宋舅妈宋大舅分析道,“村长虽说不是什么官员,可管着村里的大事小情,与乡里县里总有些个关系。我去同邵老爷说句话容易,只是这样未免得罪人。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北京,介时大舅兄大嫂是要在村里过活的,你们斟酌好,这事到底可不可行?”
宋大舅疏淡的眉毛簇在眉心,拧成个疙瘩,显然是为此事犯难,在妹夫跟前也不遮掩,道,“正是因此拿不定主意。”
宋舅妈不忿,对丈夫道,“要我说,这也没什么拿不定主意的。这生意并不难,谁家不想做,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本领。就是得罪了村长家又如何,他还能不让咱家过日子了?”
陈老爷道,“舅太太莫说气话,倒不是不让你过日子,只要有事没事的卡你一卡,给你添些晦气,就够你堵心的。”
宋舅妈虽自恃好强,却也知些好歹,知道丈夫的顾虑和陈老爷所言是正理,何况,她嘴上要强,心下未免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让她放弃这大好赚银子的机会,她如何甘心,再三问陈老爷,“他姑丈,这么说真就不成了?”
宋舅妈张嘴就要从村长手里抢生意,未免心大。况今日过来,宋舅妈所言所行没一样叫人喜欢。只是想着去了的岳父,陈老爷还是得提点着小舅子些,道,“这要是咱家的生意,我一句话,没有不成的。舅太太别忘了,这是邵家的生意,虽则我与邵老爷认识,若是宋村长做的好好的,邵老爷就是看我的面子,也不能把宋村长换了。要我说,也不一定非要把这生意夺过来。这生意场上,分一杯羹不算大事,反正你不分也有别人来分,可要是独霸了碗,不叫别人吃这碗饭,就是大忌了。”
陈大顺听父亲这话,不禁暗暗点头。陈二顺则有些不屑父亲此言,想着若是有独霸饭碗的本事,谁会愿意分羹与别人吃。不过,陈二顺素来是个志大心空的,也只是一想罢了。
陈太太宋舅妈宋大舅宋苹一时却都没明白陈老爷的意思,宋舅妈便瞪着眼睛伸着脖子问了,“他姑丈,我这脑子转的慢,你说明白些。”
陈老爷心说,这样的愚钝,还想着独揽粮食生意呢。他的视线在诸人脸上略一逡巡,心下已是有数,看向长子,微微点点头。陈大顺明白父亲的意思,就同舅舅、舅妈道,“大舅、舅妈,我爹的意思是说,这差使邵家已是交给村长了,虽则差使没落到大舅手里,可收粮也不是轻省的活,大舅要是跟着帮把手,村长瞧着大舅跟咱家的交情,想来也不能薄待大舅。”
宋舅妈摇头,“这不成,有这样的好事,村长能便宜外人?”
陈大顺笑,“这有什么不成的?你们都是姓宋的,说起来还是没出五服的一家子。只要大舅用心帮忙,我就不信他好意思白使唤大舅。”
宋舅妈对自己村村长家的情形了解十分清楚,同外甥道,“你不知道啊,大顺,自从村长受了邵老爷的委托开始收粮,家里兄弟、小舅子什么的一伙子都过来帮忙,哪里肯用外人?”
陈大顺想着这个舅妈真是面儿上聪明,心里糊涂,陈大顺自小跟着父亲学做生意,一听宋村长把兄弟、小舅子都张罗到一处,便知这事长不了的,陈大顺含笑,“这也要吃饭了,一会儿吃过饭我再与大舅说,舅妈只管放心就是。”
宋舅妈没听得一句准话,哪里能放心,中午饭虽则鸡鱼肘肉俱全,却是吃的心不在焉。待陈大顺私下对宋大舅面授机宜,下晌午,宋大舅方带着宋舅妈告辞而去。
陈大顺回房时,褚韶华正收拾着回北京的东西,见丈夫回屋,先给他倒了盏温水给他,道,“看你没少费吐沫,赶紧润润喉。”又问,“跟大舅说明白没有?”
“说明白了。”
褚韶华看他中午吃酒吃的不少,虽已吃过醒酒汤,仍是有些酒气,遂又给他兑了碗梅子露,给他脱了鞋到炕上靠着被摞儿歇一歇,小声抱怨着,“这么点儿小事,也值得过来找爹拿主意?舅妈既能打听到当初是咱家给邵家递的信儿,邵家才做成这桩粮食生意,当时邵家找人收粮时还不毛遂自荐?到这会儿才来说,黄花儿菜都凉了,哪里还有头啖汤给她喝。”
陈大顺中午陪大舅吃了不少酒,下午又教大舅如何去村长手里分羹,只觉脑仁儿发胀,不禁用手轻轻掐一掐,道,“要是大舅能有这等机伶,今天也不能过来找咱家拿主意。”
褚韶华不是个爱唧歪的,自己也脱了鞋上了炕,说,“我给你揉揉头,这吃了酒,就怕上头。”
陈大顺还得寸进尺的要求躺媳妇腿上,褚韶华少不得要依了他,还娇声俏语的放出狠话,“可先说好,就这一回啊。”
陈大顺满口虚应,“就这一回就这一回。”心下想,一回一回的说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