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姚珏不由得怔住,眼前又浮现出那姑娘俏声问苏子丞的模样。
她问:“你喜不喜欢我?”
苏子丞说:“喜欢。”
原来……这就是苏子丞的喜欢。
苏子丞的喜欢果然是毒,让人饮下,而后便是肝肠寸断。


第四章

  姚珏养伤没多久,谢言就来造访。
彼时已是秋日,屋外雨下得淅淅沥沥,他们俩隔着屏风说话,谈的不过是一些琐事。
言末,谢言突然道:“不日我将起程去江东领兵与胡人交战,约有数年不能回来。”
听到这话,姚珏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许久才平复心情道:“如此,望世兄一路安好,凡事以性命为重。”
谢言沉默,斟酌了片刻,方才道:“你我出生世交之家,自幼相识,深知对方品性。若有幸承蒙抬爱,你可能等我数年?”
姚珏不说话了,她垂下眼来,思虑了许久。
面前这人,是无数女子思慕的少年。出身名门贵族,与她自幼相交,无论品性还是才学皆是一等一的靠谱,若有一日她要嫁个良人,这的确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然而……
“世兄怜爱,阿珏自是喜不自胜。但阿珏名声在外……”
“我不在乎你的名声。”谢言打断她的话,一双眼锐利如鹰,透过那屏风直视着里面端正跪坐着的少女道,“你只需要回答我,等,还是不等。”
姚珏看着外面那个跪得笔直端正的少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出任何抗拒的言语。其实她的命运是早就注定好的,那个人从来只能遥遥相望,从来都不是她的归宿和良人。于是她点了头,同他道:“我等你回来。”
谢言忽地就笑开了来,他站起身,忽然拉开了屏风,姚珏错愕地抬头看他,便瞧见了他俊秀的容颜。他凝视着她的脸,许久之后,慢慢地开口道:“阿珏,我走了。”
姚珏已恢复常态,便弯眉笑了起来:“世兄保重。”
隔日谢言就离开了建康。而后就只有一封一封的信从江东传来。那些信的内容简单而平凡,偶尔姚珏也会写一些信给他,算作安慰。
元宵那夜姚府办了夜宴,一直玩耍到半夜时分,姚珏方才回到屋中。她提起笔来给谢言写信,突然窗户就被人撞开,她正要惊叫,接着便看到了苏子丞的脸。
苏子丞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接着就翻窗爬了进来。姚珏错愕地看着他做这一切,然后瞧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泥人和面具。他对姚珏笑得奸诈:“估摸着你现在是不能出去的,这些就买来给你耍玩。”
他说话的时候带了浓重的酒气,姚珏静静地看着桌上的泥人和面具,再看了旁边不顾仪态坐到地上的他,许久后,她终于说道:“殿下,您该回去了。”
“你是在埋怨我吗?”苏子丞抬头看着她,嘴角钩起一抹惨笑来,“埋怨我毁了你的名声?对,我是故意的,如何?”
“殿下说笑了。”
“其实我挺想你的。”苏子丞呼出一口气来,瞧着窗外的明月,“我见过那么多姑娘,可是来来往往,我却发觉,阿珏,我一直最想你。”
“殿下,您该回了。”姚珏沉默地看着他,反反复复,亦不过是这么一句。苏子丞静静地瞧着她,许久之后,他却是嗤笑一声,摇晃着站起来,在姚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他猛地在她脸颊亲了一口。
姚珏愣愣地抬头看他,他便低头瞧着她,沉如墨色的眼里全是她的倒影。
好像五岁时初见那个灵动的男孩子,墨金色的眼里全是她。
“我听说,你喜欢谢言。”他慢慢地开口,酒气全喷吐到了她脸上。
谢言的名字猛地惊醒了她,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扬手,然后给了他一耳光。
“你走。”她死死地盯着他。
苏子丞直起腰来,面上笑得嘲讽。但他却没再说什么,转身真的离开了。
姚珏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终于,在这最后的片刻崩溃得哭出声来。
她其实多想让他留下。
她其实多想同她说一句,子丞,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可是她不能,她已经决定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他不是她的良人,从来都不是。
他的喜欢是毒,她辨不清真假,只能一味躲开。


第五章

  苏子丞开始向她断断续续地送东西。一送就是好几年。
三年后,她十六岁,江东战事完毕,谢言凯旋而归。
两家早已是准备了亲事,等谢言回来提亲便可直接完婚。姚珏绣了三年的嫁衣,也已是快绣完全。
然而谢言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却再遇到了苏子丞。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到她家中后院的,她只知道,那时下了雨,他就站在雨里,淋得全身通透。
他隔着雨幕静静地瞧着撑着雨伞的姑娘,许久之后,他方才慢慢地道:“五岁时先遇到你的是我,可是为什么你嫁给的人却是他?”
姚珏不说话,他便走了过来,冲她怒喝道:“不要只会沉默,你回答我啊!”
“你要我回答什么呢?”姚珏终于笑了,仰头看着他,“你喜欢我吗,殿下?”
“你居然要问这种问题?”苏子丞也笑了起来,十九岁的少年,眼里竟是含了眼泪看着一个姑娘。然而姑娘却只是转头看向旁边的雨帘,叹息出声:“可是,你喜不喜欢我,那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不会对不起世兄,我答应的,便会做到。十三岁那年你没来,我便知道,我再也等不到你了。”
“我去了……”苏子丞颤抖着嘴唇,“我去了,可你和谢言在一起……”
“你也和薛家女公子在一起,不是吗?”
“那怎么一样?”苏子丞怒吼道,“我好不容易遇到薛……”
“那又怎么样呢?”姚珏却是笑出声来,“你没来,便是没来。查办薛公案如何?你没来,还羞辱了我,那便已是错了。殿下,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您不是我的良人,我不该再喜欢您了。
“十三岁我就已经断了对您的想念。殿下,莫要强求。”
“那么……那么……”少年流着泪,声音颤抖着,却是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喜欢谢言吗?”
“我当然……”姚珏微笑起来,“我当然是喜欢世兄的。”
苏子丞不说话了,他猛地转过身,淋着雨离开。
当天夜里,他在皇帝的寝宫外跪了一整晚,姚珏看了一夜的雨,而谢言星夜兼程,奔赴建康。
第二天清晨,风尘仆仆的谢言带着婚书冲到姚家门口的时候,正看到宫人从姚家走出来。姚公远远地瞧见了他,眼里竟是带了愧疚之意。
“宫里连夜来的旨意,”姚公红着眼道,“阿珏被封为了太子妃。”
谢言不说话,他拿着手中的婚书,想了许久,终于是笑了出来:“我明白。”
三个月后,姚珏与苏子丞成婚。谢言代替苏子丞接亲,到宫门前,方才将她转交给了苏子丞。
当天夜里,苏子丞揭开她的盖头时,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同她说:“你不要怪我,我从来不让人。”
就像他宁愿她名声狼藉,让整个建康都无人愿娶她一样,他的喜欢,从来都是得不到,便毁掉。
姚珏不说话,在烛光的映照下,她笑得清浅而温柔。
她问了一句无关的话,她问他:“东宫有多少妃嫔?”
“加上你,二十三人。”
“明白了。”姚珏低下头,便不再言语。
苏子丞沉默地看着她,许久之后,他终是转身离开了。
然后他再没来见过她,而谢言也被调往了江东。整个东宫都知道,她虽然占有了东宫女子之中最尊贵的身份,却是再可悲不过的人了。
然而她从来不多说话,就像年少时一样,木讷而沉静。
她做着她再合格不过的太子妃,他便在隔壁夜夜笙箫歌舞。没有几年,她便瘦弱了下去,身子也越发虚弱了。
那夜她咳出血来,连夜去召见太医,然而过了许久,却只来了个新晋的小太医。
小太医给她开了方子,而药房却是推三阻四,她要的药总是少了的。
如此日复一日,她终于是病入膏肓。
而他从不知晓,继续当他再风流不过的太子。
来年开春的时候,谢言终于从江东归来,第二日便造访了东宫。
他直言不讳,抬头便同年少时的好友说:“我要见太子妃。”
那时宫人已经都被遣散,苏子丞冷冷地瞧着他:“太子妃是你要见就能见的吗?”
“她过得不好。”谢言看着她,苏子丞将一旁的杯子往地上猛地一甩,怒道:“她过得好不好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谢言努力压抑着怒气,“可是,如果她要死了呢?”
苏子丞愣住了,许久之后,他方才苦笑起来:“你瞧,你打小就吓唬我。”
“你去看看她吧。”谢言突然软了口气,慢慢地道,“我看不看她无所谓,但是……哪怕是看在兄弟一场的份儿上,你对她好一点。我只说这些,告辞了。”
说完,谢言便站起来,离开了东宫。
苏子丞在大殿里坐了许久,才猛地站起来,跑向了姚珏的寝殿。
他冲进姚珏寝宫的时候,她正一口血喷到了地上。苏子丞站在门前愣愣地瞧着她,看她苍白的脸,清瘦如柴的身子,还有地上那灼人眼目的鲜血。
他不知怎的,忽地就落下泪来。
明明是这样珍爱的人,明明是这样喜欢的姑娘。
他怎么就将她逼到了这一步呢?


第六章

  苏子丞将姚珏带回了自己的寝殿。他给她找了最好的太医,配最好的药。然而病情发现得太晚,她早已是药石无用。
她越来越爱睡觉,常常一闭眼就是好几日,苏子丞每日下朝后便陪着她,她睡着了,他便说话给她听。
有一天夜里,姚珏突然就醒了。她精神极好,一连喝了两碗粥,然后便央着苏子丞将她抱到窗边看月亮。
那时桃花已经开得极好了,苏子丞给她准备了卧榻,便抱着她躺倒了床边,一起看月亮,看月下桃花。
她说了许多话,大多是小时候的事。
这时候苏子丞才发现,其实她打小不是木讷,她只是花了更多时间去记住很多事情,所以没时间说话和思考。
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平静地说过话,这样温暖地在一起,苏子丞静静地抱着她,既是欢喜,又是害怕。
后来姚珏就说得有些累了,她说到了那日月老庙,说到她等人。
她说:“那天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好久。后来你走了,我便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
她似乎有些累糊涂了,说得越来越凌乱:“我一直想,你怎么要那样对我呢?我知道,我的子丞哥哥死在我的十三岁了,他不回来了……所以我也不用喜欢他了。因为我的子丞哥哥早已死了……”
“阿珏,别说了。”苏子丞沙哑着声音打断她,然而她却已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了。
她说他们的初识,她说他们一起杀了那匹狼,她说她要等谢言……
说来说去,说到最后,姚珏终于是说不动了。
她遥望着那轮明月,那窗外开得灼灼的桃花,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当年的情景——
那个七夕节,那座月老庙,她好像还一直等在那里,从未离开过。
可她等了那么久,等得心都死了,等得全身都疼了,他却都没有来,于是她知道,他不会再来了。
她不想等了,她只能让谢言带她离开。
说她懦弱也好,说她无能也罢,说她自私也行,可是……
“世兄……”她喃喃地唤出那个人的名字,“我等不动了,带我走吧……”
她说完,便没有了气息。
苏子丞愣了许久,终于是对外大吼出声来:“召谢言!让谢言给我滚过来!立刻过来!”
宫人立刻跑出去通知人来,苏子丞却是抱紧了她,颤抖着,好像是冷极了一般,死死地抱紧了她。
“阿珏,谢言要来了,你等等,你再等等……
“阿珏,你不要睡过去,我让他带你走,你不要闹了……
“阿珏……阿珏……”年少的太子痛哭出声,“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等了许久,久到他的眼泪都干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才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那人沉默着看着他,好像狼一样,然后他抽出剑来,砍向了他。
多年的怨恨终于倾泻而出,他们用剑狠狠地劈着对方,发泄着所有的悲痛与怨恨。
他告诉自己,不能输,这一次,绝对不能输。
可对方的剑终于是制住了他,将他死死地压倒在了地上。怀里有什么滚落出来,掉在地上,碎裂成了两半。
他死死地看着,依稀想起来,那是她五岁那年,他哄骗来的玉镯。
谢言喘息着看着他,流出泪来:“你若不在意她,护不住她,便不该抢了她,带她进宫来。”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玉镯,许久,终是大笑出声来:“你若真心喜欢她,便不该让我抢了她。既然让我得到她,为什么又让我失去她?”
还不如从来未曾得到,还不如从来不曾相遇。
苏子丞用手捂上眼睛,感觉泪水肆意而出,却是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来。
谢言指着他的剑收了回去,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却只看到床上那去得安详的少女。
他等了她十多年,侯了她十多年,她答应他等他回来,然而……
她终于是离去了。
那月下桃花开得灼灼,美不胜收,然而,却也是再忍受不了这春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