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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当初冬第一场大雪落满建康时,寒风早已把这座城市中的人心凿得千疮百孔。白雪从下午一直下到了晚上,将一切掩盖在了雪下,仿佛这座城市真就如此刻目之所见一般,苍茫而干净。
皇城内的侍卫连夜扫着青石街道上的大雪,为明天预备着,这时,远处哒哒的马蹄声急促而来,所有人先是一惊,在看到来人后又迅速地低下头去站到了一边,给那人让开了路。
那人的马骑得飞快,不久就停到了东宫前,此刻已是半夜,但东宫却仍旧彻亮着灯火,宫人忙碌地布置着灵堂,便就是门口那原先鲜红的灯笼,也换成了两盏素灯。
那人疾步走了进去,发冠早已凌乱,随意套上的衣衫也不复平整,只有手中的剑还是一如既往的寒冷,努力平复着他的心情。
他一路往里走去,所有人都对他弯腰行礼,直到来到寝殿,他才顿住了步子在门前,不再往前。
寝殿异常的安静,所有宫人都跪在门外,连呼吸都控制得小心翼翼,而里面则是一个华袍少年抱着一个素衣少女静静地坐在床上,那少女闭着眼,似乎是沉睡了的模样,而那少年则就只是愣愣地抱着她,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站在门外,沉默地看着那个场景。少女的脸上还带着笑,温和得一如既往,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春日柳树下的姑娘,温柔而清浅的微笑,然后唤他“世兄”。
他突然丧失了理智,猛地拔出剑来,就对着床上那个少年砍了过去。而少年也被他惊动,迅速从腰间一把拔出剑来,对着他就砍了过去。
两个人的剑碰撞在一起,发出阵阵轻响,那个少年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眼里满是杀意:“谢言,我恨你。”
“这句话,其实该是我说的。”他沙哑着声音开口。然后一剑一剑,狠狠地劈向了对方。
第一章
姚珏第一次见苏子丞和谢言时,是在五岁那年夏末。
彼时夏热已经去了不少,她随着阿娘走访谢家,去的时候阿娘就同她说,谢家有位大公子,打小便是令人艳羡的人物,长她不过三岁,但已是名满建康,让她多学着些。她沉默着点头,然而过了片刻,阿娘却又笑了起来:“瞧我这糊涂了,你一个女儿家,不过就是木讷了些,学他做什么。”
她继续不说话,却已是上了心。待到了谢府,接待她和阿娘的却只有谢夫人,谢夫人瞧她笑得怜爱,让下人领她去了后院,说是让谢言照顾她。
她走在谢府的路上,一路都在思索着那名满建康的谢大公子是何等人物,然而等瞧到的时候,她便愣在了那里。
那日虽然不热,阳光却是极其灼目的,那少年穿了白色的广袖长衫,仿佛是大人一般给自己束了高冠,握着手中的剑,便就是缩小版的一个名士模样。他远远地向她望来,五官精致俊美,大而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她略微有些紧张,想了半天,却是慢慢走上前一步,行了礼道:“世兄。”
“世兄?”那小孩子看着她笑出声来,眼里全是狡黠,“你第一次来?”
“是……”她有些迟疑,心中疑惑着面前这个谢言怎么和传闻中的一点都不像。而对方却是向前走了一步,用土匪般的口气道:“既然是第一次来,就把见面礼拿出来吧。”
“见……见……见面礼?”她有些慌张地摸了摸身上,“可是……可是阿娘没和我说啊。”
“怎么,你不知道谢家的规矩是要带见面礼的吗?”少年眯了眯眼,露出了凶悍的眼神,姚珏愣愣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她便沉默地退下了手中的小玉镯,同他道,“那……我身上只带了这个,世兄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这才对嘛。”男孩微笑着拿过她手中的玉镯,又放在阳光下看了看,然后便心满意足地放进了怀中。
这时,另一个男童的声音便冷冷地传了过来:“殿下,您又趁我不在做什么了?”
这声音让白衣男童当时就是一愣,转头看向来人,随后眼里便露出了挑衅的光芒来:“哦,我抢了这个小娘子的玉镯子,怎么,想通了终于决定和我打架了?”
“把东西还给小娘子!”站在树下的青衣男童低声怒喝道,白衣男童却是露出了不屑的眼神,转头就往外走。青衣男童终于是忍不住,猛地追上前去,一把抓向了对方,对方却是反应极快,广袖一挥,竟就转身扑了过去。
两个男童当即就打了起来,姚珏愣愣地瞧了半天,才终于喊了声:“你们……你们不要打架。”
然而两个男童却是不依不饶地打着对方,下手熟练地避开了对方的脸,仿佛是早已习惯了一般。过了许久,这边声响终于是惊动了大人,谢夫人急忙过来拉开了两人,然后向那白衣男童微微行礼道:“稚子不知礼数,冲撞太子殿下,望殿下恕罪。”
白衣男童被谢夫人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后便红了脸,赶忙还礼道:“是子丞贪玩不是,千万莫要责怪阿言。”
“哪里。”谢夫人满意地笑了笑,又继续同白衣男童寒暄了一下,随后便有宫人进来请白衣男童回宫。男童看了看天色,便沉下脸点了头。临走时,他突然又想起姚珏来,问她道:“我叫苏子丞,你呢?”
“姚珏。”她回答得老实,男童弯眉一笑,却是忽地就亲上了她的脸颊,调笑道,“你不错,长大以后,就来当我媳妇吧。”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五岁的姚珏捂着脸,受惊过度之后,竟是哇地就大哭了起来。旁边的大人赶忙上来劝阻,谢言走上前道:“原来是姚家世妹,你千万莫要理那小子的浑话,他逮谁都这么说。世妹要是不想嫁她,我娶你也是可以的。”
这话一出,姚珏微微愣了愣,随后哭得更凶了。
她觉得,无论嫁给这两人中任何一个,她的人生都黑暗了。
第二章
后来两人便都开始断断续续地同姚珏有了联系。那时年纪小,并无太多男女之防,谢夫人也觉得自己女儿性格木讷,便让三人加众多世家子弟多在一起耍玩。姚珏木讷,在小孩子里常是不说话,只是追着大家这里跑那里跑,玩得最多的就是被小孩子指挥着跑来跑去。
而苏子丞性子护短。谢言是他兄弟,姚家与谢家是世交,姚珏便是谢言的世妹,也就是他苏子丞的世妹,于是苏子丞每每看到这种情况,一定是要充分发挥他身为“世兄”的作用,冲上去将他的世妹拯救后,再将那人狠揍一顿。久而久之,便再没人敢使唤姚珏,当然,除了苏子丞和谢言,于是姚珏从此变成了苏子丞和谢言的跑腿的。
一行人厮混到了十一二岁,便逐渐到了开始男女分隔的年纪。一群小朋友们觉得很伤感,便自发组织了一场野外踏青活动。然而活动中却出了意外,一只受伤的野狼突然冲入了人群,当时众子弟慌忙逃散,姚珏反应迟钝些,那野狼便猛地向她扑了过来。
苏子丞是个太子,但其实他内心是一个打算当一位侠客的浪子。他完全忽视了太子手中握有的资源,远远地望着那狼冲过来时,便一个人拔出剑,逆着人群往那狼冲了过去。
谢言看着苏子丞冲,自然停住了步子,转身也拔出剑往那狼冲了过去。
于是当那狼扑向姚珏的时候,苏子丞便一剑挥了过去,架住了狼的动作,挡在姚珏身前对她大吼:“快跑!”
姚珏这时不呆了,她猛地抓起旁边母亲给她的佩剑,在苏子丞架住狼的时候捅进了狼的肚子,同时谢言的剑也插了进来,猛地贯穿了狼的身子。
那野狼早已是受伤的,此刻终于是死了个透彻。姚珏喘息着瘫软到地上,苏子丞赶紧来扶着她怒吼道:“让你跑你逞什么能耐啊!杀狼是你一个女孩子该做的事吗?”
姚珏不说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旁用白丝巾抹着带血剑身的谢言听苏子丞的话冷冷一笑:“你还敢说,大家都跑,你堂堂太子殿下转身来当侍卫杀狼,杀狼是你太子该做的事吗?”
“那不然怎么办?”苏子丞愤怒地吼道,“这个笨蛋这么呆,跑得这么慢,侍卫根本来不及救她!”
听到这话,姚珏终于回过神来,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感觉有什么在心底慢慢变质,开花。
回到家中之后,姚珏便因为受惊过度,大病了一场。姚家干脆便让她歇在了家里,以后都不太能出去。
苏子丞和谢言来拜访过几次,却都是在门外问了几声,然后送了些玩具过来。后来姚珏病好了,这两人便不常来了,只是时不时地让人送些礼物过来,然后姚珏便会挑些礼物再回赠过去。
如此春来秋往,转眼姚珏便十三岁了,此时谢言和苏子丞也已是十六岁的少年,听说两人都是丰神俊朗,俊秀之才,令无数少女倾心。谢言继承了谢家一贯品性,芝兰玉树,兰华之芳,对女子谦和有礼,从没有什么流言传出来过。而苏子丞则是风流韵事不断,身边女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却是从来没停歇过。
七夕节的前夕,谢言来姚家坐了坐,姚珏隔着屏风同谢言说话,说到苏子丞时,谢言却是挑眉笑道:“他那人其实痴心得很,真正中意的是林家那位女大公子。不过这个秘密你却千万不能同他人提及,不然他一定恼得很。”
听到这话,姚珏在屏风那边愣了很久,直到谢言告辞时她才反应过来。谢言走后,她却也不说话,想了想,写了封信,托丫鬟带了出去。
这事说起来是门阀大忌,若让他人知晓了,她这辈子怕是不用做人了。
然而……
望着窗外丫鬟远走的身影,她想,若她不做这件事,怕是这辈子都有遗憾了。
第三章
七夕节那天,她悄悄地在墙边搭了个梯子爬了出去。
然后她便到月老庙前去,慢慢地等着那人来。他给那人写了信,他也给她回了信,虽然还没到时辰,但她却是早早地站在了那里。
十三岁的她满怀欣喜,静静等候着那个少年的到来。月老庙前,柳树下,人来人往,她一个人等候着,却仍不觉得寂寞。
慢慢便过了时辰,她却也不急不躁,只是一直等着。那清浅温柔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仿佛她有着足够等到天荒地老的耐性。
后来他终于来了,她远远地瞧着他走过来。十六岁的少年,玉冠华袍,生得着实俊秀非凡。然而他身边还带了个姑娘,同他言笑晏晏。姚珏认出来,那是薛家的女公子。
他们俩从她边上走了过去。少女俏声问他:“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说:“喜欢。”
然后少女又问:“你只喜欢我一个?”
他回答:“当然只喜欢你一个。”
然后他们便进了月老庙,她便一直在旁瞧着。
他们俩进去没多久,谢言也出现在了月老庙。谢言远远地便认出了她,清秀的姑娘,如水的眸,一袭水蓝色的长衫,温柔清浅的笑容。谢言赶忙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问她:“你怎么出来了?家里让你出来的?”
她不说话,想了许久,却是摇了摇头。
“回去,”谢言低声呵斥道,“你这样偷跑出来,被别人知道了怎么了得。”
“我要等一个人。”她微笑着回答,“世兄不用理会我,今夜七夕佳节,世兄玩得开心才是。”
谢言一时无语,他低头瞧着她,觉得心里却是一揪。许久,他方才问出声来:“你在等谁?”
她却不再说话。
于是,谢言便同她一直等在那里。
没多久,苏子丞便走了出来,他同旁边的少女瞧见谢言,就径直走了过来,然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旁边含着笑的姚珏,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后同姚珏道:“我不是说我不来了吗?你还在这里等什么?”
姚珏微微一愣,谢言亦是愣住,随后脸上便有了怒意,他正要说什么,姚珏却不再木讷,抢了他的话,仰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苏子丞道:”我不是等你。”
苏子丞微微一愣,随后便冷笑出声来,将袖中的字条翻出来,同她道:“这不是你写给我的吗?”
“不是。”姚珏却是笑弯了眉眼。苏子丞瞧着面前巧笑倩兮的姑娘,想了想,终于笑道:“哦,如此,那便是个误会了。”
说罢,他便同姚珏二人告别,转身离开了。
谢言同姚珏静静地等在那柳树下,姚珏的表情一直如此温和沉静,一直到众人散尽之时,姚珏才终于开口说:“我等的那个人,他不会来了。”
说着,她就提步离开。谢言一直跟在她身后,临到家门时,她方才对谢言微微弯腰行礼道:“劳烦世兄了。”
谢言回礼,然后便目送这个姑娘离开,许久之后,他方才回过神来。
隔日,建康便传满了关于姚珏的流言,姚珏一时名声狼藉,私会等词语一个一个地扣到了她头上。
姚家给她用了家法,竹藤一条一条地抽到她身上,阿娘问她是否知错,她便答:“知错了。”
她知错,的确知错。
她错在不该自以为是,不该以为那个少年对她好,便只是对她一个人好。
她错在愚昧无知,看不清那少年的身份,他是苏子丞,还是当今太子。他哪里……只是她简单的少年。
她一直被抽昏过去,然后又在床上休养了两个月。两个月后,父亲闲谈时传来消息,太子彻查薛家贪污一案,薛公被判斩首,妻儿流放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