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颜说她走过的地方,遇到的人,做过的事,温谰就静静听着,然后一杯接一杯,喝着灼胃的酒。
等到他喝得视线都模糊了,他方才听到她幽幽叹息:“师父,经年不见,你终于懂事了。”
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懂事……
可是……他却只想一辈子当那个从她身后放肆拥抱住她少年,那么染颜,他该怎么办呢?
不过这些话他都没说出口,只是醉在桌上,慢慢笑着。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面前的人,然而面前的人却是举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明明近在眼前,却是远隔天涯。
那一夜他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房的,也忘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醒过来时她已经去了外面。村中有人求展画皮师各自手上的山河图,她也就去了。
然而到了中午时分,就有人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对着温谰高喊:“不好了!温前辈,染颜出事了!”
一听这话,本在泡着茶的他豁然起身,冷道:“怎么了?”
【6】
来的人告诉他,染颜画的《山河图》,和玄清之前画得那幅,有七成相似。而对于画皮师来说--相似,那便是大错。
那一日他匆匆赶到现场,却就看见染颜站在人群中央,许多人围着她、指指点点:“抄袭了玄大人的画还不承认,真不要脸。”
紧接着,旁边有画皮师叫骂起来,有人高笑着说:“借鉴就借鉴吧,何必如此遮掩呢?你虽画技不错,但还能同十师相比么?承认了又怎样?”
那些话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贯平淡的染颜猛地转头,对着那人高吼:“我没有!”
她这么一吼,那些人立刻激动起来,许许多多画皮师朝她涌来,温谰终于按耐不住,猛地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冲着众人高喊:“退下!”
染颜看到他,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惶恐。
她怕他看到这么狼狈的自己,怕他看到这么不堪的自己。
然而温谰来不及看她的表情,只能拉着她,艰难的往下走去,一遍又一遍的喊:“让开!退下!”
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温谰第一次这么无力,这么狼狈。他们身边围满了群情激奋的画皮师,萦绕了辱骂的句子,他却一直死死抓着她,从没想过放弃她。
这场闹剧终于在十师集体出现时结束。
他们遣散了所有人,然后来到温谰面前,温谰却是拉着染颜,挡在她身前,以着保护的姿态,冷冷看着众人。
玄清终于走了过来,看着温谰后面的染颜,叹息道:“小妹妹,画皮师的规矩,于画技一事,是不能撒谎的。若你承认了,我不追究便是……”
“我没有。”染颜沙哑着声音,再次重复。玄清不再多言,看向了温谰:“那你呢?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么?阿谰,你这样,害死的不是你自己,是她。你还想带着她,为了这点事,违抗一族不成?”
温谰没说话。十师中其他人便静静看着中间这三人。许久,温谰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他转过头来,对她温柔的笑开,慢慢道:“阿颜,你别怕。我会来救你。”
染颜看了温谰一眼,却是定定看着他,问了句:“师父,你信我么?”
温谰微微一愣,便就是那片刻的迟疑,落入了染颜眼中。
取景一样是正常的,但是笔法也一样……
哪怕是温谰,也是不信染颜未曾看过那副《山河图》。看着温谰的表情,染颜笑了,她坦然走了出去,却在临走时,突地回头,坚定而执着的看着温谰,咬牙说了句:“我没有!”
温谰觉得心上一跳,到最后,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7】
染颜被带走后,十师便派人来查染颜所有作品。一个画皮师若有一部作品为人所疑,便要彻查她所有绘图。
染颜没有做过多少美人皮,唯一一张,连温谰都没看过,放在木匣中,被人带走。
隔日,便有人来通知温谰去看染颜,说是那张美人皮与玄清的某张美人皮,也有九成相似。
温谰去看染颜的时候,她刚刚受刑完毕,坐在牢房中歇息,温谰便站在牢房外,静静看着她。
她身上全是伤痕,面色苍白如纸。见他来了,她仍旧抱着自己,一言不发,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温谰静静站了一阵,许久后,终于道:“其实,你便承认了你有所借鉴,玄清的性子不会计较太多。日后你也不过就是多了一个仿字,你还可以照旧画你的画,不必这样。”
她不说话,他便继续说着:“我知道,你把画师的身份看得这样重。十三岁你愿意抛弃一切来学画,可是你终究是为了学画,而不是为了这个名声。”
“我看不开,”她突然开口,沙哑着声音:“我没有的事情,为什么要屈打成招?”
“阿颜……”温谰说得极为艰难:“在我面前,你不必……”
“你走吧。”染颜打断他:“我知道,你的阅历会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你不信我。我已让十师去验画,结果出来,要么换我一个清白,要么,便算我抄袭。”
“你……”温谰睁大了眼:“你知道验画是什么?!若验画验出结果……那就是要公布于所有画皮师,而若判定是一致……你要斩手……”
“那又怎样呢?”染颜抬起头来:“我总得要一个公道。”
她看着他,执着而坚定,就像她年少时那般,如此认真,如此倔强。那样的神色看的温谰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他终于不堪她的眼神,转过头去,匆匆告别,然后赶去了十师商议之地。
众人明显是想避开他与玄清,他一家一家找过去,却只在天明时分,接到了传自十师传音亭的传音。
“今画皮师染颜,由十师所验,其所绘之画、所描之皮皆与画皮师玄清所似,判斩其双手,费画皮之名。”
音落,温谰脑中一片纷杂。
他想起她每日早起练笔,想起她每日晚睡作画,想起她十三岁那年踏着夜雨放弃了公主之名来到他身边,俯身跪在他面前,尚带童音的声音,如此坚定而执着的开口:“一心想画,至死不悔。”
他颤颤抬起自己的手来,想象她失去十指的模样,内心突得绞痛起来。
他不能让她毁了……
她的画技,是她放弃了所有得到的,是他和她共同努力得到的。是她放弃了自己的富贵荣华、自己的亲情、友情、甚至于……他的爱情,才得到的。
他不能让她这样毁掉!
“对于一个画皮师、或者一个画师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手中那支笔。如果连握笔的能力都没有了,那他就丧失了生命的意义。”
温谰抬头看我的时候,嘴角勾了勾,仿佛是在苦笑:“可是在那一刻,我却突然觉得,我可以不画画、不绘皮。但我不能……让染颜失去她想要的。”
“你做了什么呢?”我已听得入神。他笑了笑:“我去认罪,我和人家说……《山河图》的画法是我教她的,美人皮也是我修的。染颜为了保护我……所以才不告诉大家。”
“有人信么?”我挑眉。温谰轻笑:“姑娘,你知道人心吗?你越高贵,越完美,当你摔下一点时,他们就会拼了命把你拉入深渊,然后使劲践踏。”
“我年少成名,十师之一,我居然剽窃了自己未婚妻的作品……”
“哪怕是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可是,有无数的人,却都愿意相信。”
【8】
可是他不后悔。
当他跪在画皮师的刑堂之上,坦然承认这些谎言的时候。他感觉心中有无限欣喜涌了出来。
他想,他的染颜,终于可以好好的了。
他承认得干脆利落,连翻盘的机会都不给众人。按照族例,他被绑在马车上,一路拖到了刑坛之上,等月上中天,他就会被斩下十指。
整个过程里,染颜都没来。他想她不会来,因为她是那么理智的姑娘,又是那么心软的姑娘。
她和他不一样。
她能在绘下他的容颜和他相拥的第二天,冷冷看着他说:“不要拿感情毁了你,更不要拿感情毁了我。”
而他做不到,她一生的执着是画道,而他的执着,是她。
他微笑等待着行刑,当月亮慢慢升起时,他闭上了眼睛,而就在那一刻,周边有人惊叫起来。
他豁然睁眼,便看见周边景色迅速褪色,然后慢慢化作了一片漆黑。许多人还不适应,仓皇的叫着,突然便发现周边化作了崇山峻岭,一个紫衣少女头带斗笠,手执拄杖,慢慢走在前方,一看见那个人,温谰便愣住了。
这是她十五岁的模样,那时候她还没现在那么高,笑起来的时候还温柔而腼腆,带了几许少女青涩。
众人喧闹了一阵,便发现这是在大山之中,而他们所做的任何事,都影响不了那个少女。但他们可以触碰到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树,而这个少女就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每到一个地方,就将那里的美景绘下,那些秀丽的景色,那些美好的时光。
众人心中渐渐清明,这怕是染颜的记忆了。可是她是如何将众人带入她的记忆中呢?众人还在揣测,温谰却是颤抖了起来。
他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他不愿深想,他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染颜一定是遇到了天命师,一定是。
这个少女一路去了许多地方,然后一一绘下那些地方的模样。众人看着她在纸上展卷,如何换了许多种笔法,终于钻研出最后她展现出来那一种,绘下了那秀丽江山。
她每日画完了山水,便会画人,但是她从不画其他人,只画温谰。每次画完,她便会将那画相贴到自己面前,仿佛是在贴近那人。
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卑微渺小。
这是她的爱情,她不敢说出来,只能放在心里。她怕的从来不是毁了自己,她怕的,是毁了他。
她的师父,理当由大好前程,有锦绣人生。
她不该耽误了他。
于是她只能离开,只能为他游走四方,为他绘千里江山。她不是不会画皮,她能画皮,然而她画出的皮相……
却满是他的影子。
她将那面皮小心翼翼放进了盒子里,然后捂在心口,仿佛是拥住她自己那卑微的爱意,然后低唤出一句--
温谰。
【9】
众人在那幻境中沉默下来,安静地看她从十五岁,长到十八岁。
她画了许多地方,某日站在山间画下最后一幅时,一个女子从她身后路过,看着她的画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那女子边驻足在那里,直到染颜完成一幅画作。
而后那女子将目光移到染颜身后的木匣上面,忽的伸出手去,趁着染颜措不及防,便打开了那木匣。
染颜惊慌回头,那女子却是挑眉一笑,将木匣盖上,还给了染颜。
“画的不错,”那女子开口:“皮不错,画也不错。”
染颜没说话,她听过太多这样的赞美,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便抛诸脑后。
然而那个女子却在回去之后,绘出了一幅惊绝的《山河图》,画出一张灵动的美人皮,接着在遇到那个与那张美人皮有着相近的灵动之气的男人时,微笑着走上去,说了那句:“在下玄清。”
回忆到这里,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玄清苍白着脸色,下意识去看温谰。然而对方却是看也不看她,只是注视着那个背着画皮师长匣,一人走在阳关古道上的姑娘。
第二年开春,这个姑娘终于再踏回了画皮师的领地。刚进茶楼,便听到两个画皮师的谈话。
“温谰居然成了十师之一,还和玄清在一起,怕是不日要订婚了吧?”
“这两位……总算是天作之合吧。”
那些人随口说着,少女却背着画箱,抬起手来,慢慢捂上了胸口。
然后她一遍一遍和自己说,不疼,不该疼。
只是怎么还是会想起那艳若桃花的男子熟睡在庭院外,怎么会还是会想起他抱在她身后,低哑着声唤:“阿颜,回头。”
她踉跄着躲进房间,然后终于是捂住脸,泣不成声。
这是她年少的爱恋,她无法倾诉,只能在这个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地方,流涕痛哭。
她哭了许久,终于是站了起来。待到第二天,她便回到那个院落,带着清冷疏离的笑容,看着那个不复当年的男子,说那么一句:“我回来了。”
幻境就到这里,戛然而止。旁边景色迅速褪开,等大家看到又回到现实时,那原本被绑在架子上等着行刑的男子,却早已用画皮师的刀割断了绳子,逃离了去。
温谰从没觉得这么害怕过,他带着伤,一路踉跄着往前跑。
他感觉夜风都带了血腥之气,等他冲到家门口猛地打开大门时,便就惊在了那里。
那满院满墙,都是朱砂色所绘的画,一幅一幅,画着他方才幻境中所见。而那女子躺在他的摇椅上,素衣宽袍,墨发如瀑,面上带着苦涩的笑容,仿佛她那么多年,从不为人所知的心境。
他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艰难地挪过了步子,然后慢慢走到她面前。
然而她却只是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了过去。他颤颤伸出手去,对方的身体却在他手指触碰的瞬间,碎裂成灰,夹杂着那漫天杏花,一路随着春风卷散开去。
温谰呆呆看着,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只有那缠绵的春风摇着杏树沙沙作响。
风声犹噎,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