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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这个名字,我不由得有些诧异。我知道芳娘长得不错,但没想到竟是这般美。和这边塞小镇不一样,这个女子,带着江南的温婉,与这里,格格不入。
“是……芳娘啊。”我从袖子里,慢慢掏出了大泱的名牌,走到她边上,递给了她。她静静瞧着我手上的名牌,面色无喜无怒,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慌乱道,“他让我将这个带给你……”
“他在哪里?”芳娘静静注视着我手上的名牌,却是格外镇定。我一时失了言语,而面前这个女子,却是径直拿走了我手上的名牌,温柔道:“烦请殿下带路,奴家想去接他回家。”
“毕竟,奴家已经答应了他的婚约,”芳娘平淡而镇定的说着,一丝犹疑都不曾有,“无论他是生是死,奴家都是他的妻子。”
“芳娘,你还年轻,”听到她的话,我不忍唏嘘,悠然生了一种想帮她的想法,劝道:“吾可为你指婚,皆是……”
“殿下,”芳娘却是连听都不愿听下去,径直打断了我的话,“奴家想要接他回家。”
她一直很平淡,直到这一声几乎走音的句子,我才终于注意到,她捧着名牌的手,微微颤抖着。
我终是无奈,点了点头,便让小桃子备了马车,然后带着芳娘去了临时的太子府。
彼时坐在马车上,雨声淅沥,车晃动着,让我有了些睡意,但毕竟有个外人在这里,我也不太好睡过去,只能同芳娘搭着话。
“你之前见过木大泱吗?”
“见过。”
我点点头,不出意料之外,毕竟对于一个没见过的人,仅凭书信便能有这样深的感情,也的确不是很有可能。
“在哪见的?”我随意开口。
芳娘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奴家本是原白城守将陈轩的女儿,当年奴家十三岁,大泱是父亲手下的得力干将,父亲本有意将奴家许配给他,故而奴家早就识得他……”
陈芳平淡的声音,说着那些过往的事情。
我的心突然绞痛起来,我想打断她,却不敢打断。我感觉她言语中有种莫名的力量。让我内心所有的东西都搅了起来。
“那时候,拨下来的军饷远远不够,上面只会不断和父亲说让他自己想办法,守住白城,可是父亲哪里来的办法呢?开战之后,许多士兵都跑了,大泱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留下必死,于是最后一次攻城的前夜,他也跑了。只是跑到一半,便被父亲抓住。他哭着求父亲,想逃避军法,父亲心软了,最后,父亲在第二天投降。”
“因为父亲投降,当时的士兵大多活了下来,在后来大宣胜了之后,他们有些驻守了白城,有些又驻守到其他地方去了。而我父亲则因罪被凌迟处死,家中男丁处斩,女丁则成为官妓。”
“我被流放到了青城的青楼来,而他刚好也到了青城。我经常坐在栏杆上瞧着他,我知道,他也会偷偷瞧我。”
“那一年他立了大功,本来要受赏黄金百两,但他什么都不要,只是求人销了我的娼籍,还了我自由之身。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清楚着呢。”
说着,陈芳微笑起来,转过脸,瞧着我:“大泱是战死的吗?”
我没说话,只感觉马车一晃一晃的,让我有些恍惚。我感觉我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过往所不能触及的。
于是陈芳又问了一遍:“大泱是死于敌军之手吗?”
“是……”许久,我终于闭上眼睛,艰难道:“大泱在与陈国交战之中不幸战亡,乃我大宣好男儿,吾会追封他为将军,吾保证,他能风风光光、带着荣光入葬。”
“是吗……”陈芳苦笑起来,片刻后,她幽幽一叹,温柔道,“殿下,大泱不可能战死。”
“他说好会代替我去查粮饷案,说好会代替我去向圣上讨个公道。如今大局已定,账册已有,他怎么可能战死在沙场上?!殿下!”陈芳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红着眼,最后一次问,“大泱是战死的吗?!”
我浑身颤抖起来,再说不出话来。我感觉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同陈芳的眼泪一起。
我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有火焰在里面燃烧,那火焰似乎是将我放到了十字架上,它是公正,是正义,是我这么多年来学的责任,是那一夜战士流到我脚边的鲜血。它的火舌烫得我的心疼得发出了刺刺的声响,然而我懦弱得只能瞪着这个平民女子。
我终于开口,一把推开了陈芳,沙哑着声音高吼起来:“是!他是战死!只能战死!不然就是吾要去死!”
“你们以为吾是谁?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抹了一把眼泪,狼狈地坐直了身子,“吾告诉你们,从来不是!孤要看着父皇的脸色,看着世家的脸色,看着天下百姓的脸色。你们这个案子不是孤不想办,是孤办不了!木大泱拿着命来逼吾,你也逼吾,可是吾办不了就是办不了!难道你们还指望着,吾为你们一个案子,断送掉吾的一生吗!”
“我也有私欲。”我颤抖着指着自己的胸口,眼泪和鼻涕流了一脸,狼狈的不堪入目。陈芳看着我的目光慢慢冰冷下来,甚至带了几分嘲讽。我被她的目光逼着,强忍着冲动,慢慢道,“我没想过要名传千古,成为一代明君,我只想安安稳稳过这么一辈子。军饷案,我会查,可是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芳娘听着我的话,面上已经全是嘲讽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等我羽翼丰满。”
“殿下,不用等了。”芳娘笑了起来,“您这一生,都不会彻查军饷案了。”
“您说您就想好好活着,可是殿下,一个太子,一个帝王,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活着?”她说着,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侍卫通报到了的声音,我被她的话说的一时愣住,她继续道,“您靠百姓供养长大,您的疆土靠百姓的血肉之躯守护,您本来就理当成为一位战士,保护身后千万子民,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哪怕死于阴暗的战场,也在所不惜。可是您却想安安稳稳地活着,想满足一己私欲。殿下,一个太子、一位君主的无所为,对于百姓而言,与残暴无异。”
“我错了。”芳娘吸了吸鼻子,微笑着仰起头来,“我和大泱都想的太简单,我们以为我们拿命找到证据,找到您,我们就可以求得一份公正。可是我们没想到,大宣的未来,竟是交给这样一个人。”
说着,芳娘站起身来,语气中满是不屑:“这样懦弱、不堪的一个人。”
说完,她便卷帘走了出去。
我呆呆的看着她原来坐着的位置,许久,终于颤抖着手,卷起了帘子,走了出去。当天下午,芳娘带走了大泱的尸体。她走的时候我去送她,她却已经恢复了笑容,娇媚的笑挂在脸上,仿佛不会落下一般。我静静目送着她离开,一时有些恍惚。
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我的血液在翻滚,心里有一个太过可怕的念头。
可是我克制住了自己,为了平息自己的躁动,当天晚上,我就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寺庙清修。
我每天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抄佛经。念佛,驱赶所有不该有的念头。然而那些念头越发强烈,我想去查这个案子,我必须查这个案子。
我忍不住给苏域写信,本来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华丽的骈文,表达了一下我对他的关怀及对战争的厌恶,但是我想大概看不懂或者不屑看,最后我思索了很久,终于只是写了八个字:我很想你,好好保重。
苏域给我的回信是在一周后。当天华州知府举办了一个宴会,给我发了邀请函,我以清修为理由拒绝。也就是那天,同邀请函一起来的,是苏域的信。
他的信很厚,洋洋洒洒一大堆废话,基本都是在抱怨他的副将、前锋,甚至做饭的火头兵有多蠢。末了,他说:“老子知道他们蠢,但好在老子是个天才,这么蠢也能战无不胜。在后方要乖,喜欢干吗干吗喜欢砍谁砍谁,砍完了就说是扔到战场上不小心被敌方砍了的就好。别怕,一切有我。”
看着这句话,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桃子战战兢兢地问:“殿下,您笑什么?”
我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孤想砍人。”
小桃子扑通就跪了,开始抱着我的大腿求饶。我摸了摸小桃子的脑袋,也就这时候,一个侍卫风风火火而来,停在了门口。
“殿下,”侍卫禀报,“华州知府陈寅大人遇刺,刺客当场擒获后自杀。”
“谁干的?!”我一时有些诧异,同时心里暗暗叫好。侍卫一字一句:“一位叫陈芳的舞姬。”
我脑子轰的一下变成了空白。我感觉有一堵墙在我心中轰然坍塌,有什么东西挟着雷霆之势奔涌而出。我轰然起身,直接让人备马冲了出气。
到城门口的时候,我老远看到一个女子,被人扒光了挂在城头。那时夕阳西下,这个女子祠裸的身躯在阳光下被渡上了一撑金色的微光,她静静吊在那里,面色一片安然,甚至还带了隐隐笑意。我突然想起入城那日,她一袭绯衣,在雨中撑着一把水墨雨伞,身姿翩然若柳。
我停住了马,慢慢抬起头来。一瞬之间,思绪千回百转。
我想起火光下大沐泱坚毅的神情;
想起三年前白城那一战;
想起年幼时跪在水榭中,谢子兰教我的点滴;
想起陈芳说的那句话。
她说,一个太子,一位君主的无所为,对于百姓而言,与残暴无异。
这些话在我耳中反反复复闪过,此刻我瞧着她的尸体,终于将这些言语刻入了血肉。
我要不起一世安稳了,我曾经有的一切全然坍塌。这一瞬间我终于知道,他们赢了,他们用生命,用骄傲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来人,”我嘶吼起来,“调兵!给我调兵,围了陈府!”
所有人愣住了。小桃子上前,想要说什么,我猛地拔出剑来,指向了他:“今日谁敢劝吾,吾就让他先下去等那些畜牲!”
终于没有人再敢说话,我拿着剑,手虽然是颤抖的,心却是一片安宁。我想起苏域来,他说,别怕一切有他。
我不怕,苏域,真的,此时此刻我一点都不怕。
我的心终于得以安放,我对得起所有人和我自己了,我一点都不怕。
当天夜里,我抓了上上下下军饷案所有涉及官员一共一百二十人,为首的十二人当天晚上直接问斩。
我审他们审了一夜,顺着往上摸,发现这果然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而链条最末端处,便是谢家。我拿到了关于谢家许多人的证据,结果发现都只是谢家的蝼蚁。我内心知道,其实最后面那个人是谢子兰,可是他做得太精秒,精秒到我跟本无从下手。
于是我只能在消息还没传回盛京的时候,连夜先回了盛京,带着所有证据,打算到大理寺立案彻查。只要查,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我怀着这样的心思日夜兼程到了盛京,当天夜里直接入宫求见了父皇。父皇以在和贵妃调情为由拒绝接见我,我便直接冲进去,把父皇吓得从龙床上滚了下来,抓起靴子就往我脸上砸。
“小兔崽子!”父皇在贵妃的尖叫声中狼狈地穿起衣服,怒吼道,“有什么事不能等一个时辰吗!你赶着去死啊?!”
“是,”因为连夜赶路,我觉得精神头不太好,虚弱道,“如父皇所言,儿臣赶着来死了。”
听到我的语气,父皇终于觉得不对,将贵妃遣了下去后,不耐烦道:“发生了什么事,竟是要逼着你去死?”
“儿臣请求彻查军饷案。”父皇刚说完,我便直接跪了下去,抬手举起了手中的账本。
父皇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果然是赶着来死的。但是清歌,朕不能看着你去死。把账本烧掉,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案子涉及太广,你可以查,但不能彻查。”
“求父皇准许大理寺,彻查军饷案!”
“大理寺……”听到这话,父皇笑了,“莫非你还打算查皇亲贵族、朝中重臣不成?!”
“求父皇准许大理寺立案!”我再次重复,父皇脸色变了,他从床上直接冲了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落到了我的脸上。
“清醒点没有?”父皇居高临下瞧着我,目光中全是冷意,“你这是干什么?以为自己是忠臣,是义士?你现在根基不稳,朝中只有你是朕的亲生儿子没错,但是皇家血脉只有你吗?想想朕是怎么继承的皇位!难道朕是先皇血脉?叶清歌,别上一次战场就被热血冲昏了脑子,你是太子,做好你该做的是就行了!”
“那么,儿臣该做的事是什么?”我抬起头来,忍不住笑了,“儿臣与父皇等皇族之人,皆由百姓供养,由百姓守护,此刻百姓受难,儿臣该做的是什么?”
“是好好带着,把你想要做的事情埋在心底,等你登基为帝,可以扫平世家的时候,再去做这件事。”
“扫平世家……”我笑出声来,“父皇,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中间又要有多少人因此而去?而今日我不敢动他们,来日,我就敢了吗?”
“皇族如今纵容世家,他们有钱有权,等来日,我又拿什么去扫平他们!”
“父皇!”我再次叩首,头重重地磕到地上,“儿臣请父皇准许大理寺立案!”
“滚!”父皇一脚踹了过来,怒吼出声,“那些蝼蚁的命关你屁事!”
“请大理寺立案。”我勉强翻坐起来,又跪回了原来的位置。一次又一次,不断叩首。
父皇连踹了我几脚,终于不耐让人将我拖了下去。临到门前的时候,他突然又叫住我。
“叶清歌,”他坐在大殿里,目光一片清冷,“大理寺不会立案,这个案子,别人可以查,你不可以,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我现在唯一的责任,就是让你安安稳稳当着太子,等我百岁之后,再登上这个位置,等到时候,”说着,他慢慢笑了,“朕就再也管不了你了。”
我听着这些话,看着父皇眼里从来没有过得柔情愣了片刻,也就是那时候,我被拖了出去。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拖出了宫门。我挣扎着惊叫起来:“放开吾!放开!”
我一次一次挣开侍卫,往前冲过去,侍卫一次一次将我拉出来。天上劈过一道道闪电,电闪雷鸣之间,暴雨忽至。
父皇端坐在宫门之内听着我的嘶吼,却一直没有开门。
最后,我终于失掉了力气,被侍卫架着推出了宫门之外。小桃子跪在一边哭着抱着我的腿,高喊道:“殿下,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说话,站在宫门口,片刻后,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里只是简单的放了一些我路上用的物品,剩下的,都是满满的名牌。我颤抖着抚上那些名牌,一瞬之间,脑子里居然划过一个人的面容。
那个人教我成人,教我明白这个世间道理,君王之责,又在成年后,用剑一次又一次将这些道理打破。我突然想同他说说话,想同年幼时一样,让他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
“启程!”想到这些,我高喊起来,“去谢府!去谢子兰家!”
皇宫离谢家不远,不过片刻,我便到了谢子兰家。我急急地从马车上下马,敲响了谢家大门,然后,在大门开启的片刻,我一把推开了侍卫冲了进去。
“谢子兰!出来!谢子兰!吾来了,出来接驾!”
我嚣张地冲进去,谢家一时间被我吵得人仰马翻,一盏盏灯迅速亮了起来,侍卫、家仆迅速聚集。我一路直冲到谢子兰的卧室门口,我到的时候,谢子兰已被惊醒,站到了卧室门前。
他依旧是我记忆里的模样,长身玉立,面容平淡。岁月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几缕白发隐在青丝之间。
“臣谢子兰,恭迎殿下。”他朝我行了个礼,随后站了起来。我看着他,“太傅”二字荤绕在唇齿之间,然而许久,终究被我咽了下去。
我默默注视着他,不敢上前,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我脸上,模糊了我的视线。而谢子兰抱着暖炉,披着长衫,站在书房前方,默然看着我。
“谢大人,”我终于开口,将一堆名牌扔到地上,那些名牌还沾染着血色,混合着雨水再流散开来,露出上面已经模糊的名字。谢子兰随着名牌撞击地面的声响低下头去,静静看着那些名字。
“大人可知这是什么?”我颤抖着声音,弯下腰来,一个一个铺开那些名牌,“这些是战士挂在腰间的名牌,一场大战之后,尸体常常因为过多,只能就地掩埋。他们的尸身回不了故乡,便将名牌带回去,让家人给他们做一个衣冠冢。他们都还是大好男儿,用性命保家卫国,可是大人,你可知这一战,他们之中,有多少不是死在敌人的箭下,而是他们所保护的人的阴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