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倘若,”她轻声问,“我那天没见你们,你还会再来吗?”
谢骛清靠坐在高背椅里,和她四目相对。
何未猜想,他将要说什么。
直到他轻摇头,揭晓答案:“谢某本不愿牵连二小姐,若那日你不出现,便认定是老天安排,绝不会再来打扰。”
她笑。未料在她幼年便成名的少年将军,竟信市井常言、玄乎其玄的“老天安排”。
谢骛清也笑。
换个说法,这被世人称之为:命运。
第66章 月笼山海关(3)
青石地砖上的石纹深浅不一,仿佛有文竹香。
“我是心甘情愿帮你的,”她轻声说,“那时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谢骛清不禁笑了。
“有何好笑的。”
“只是好奇,”谢骛清道,“二小姐何时对谢某有了非分之想。”
“总是比你晚的。”她答。
“是吗。”
谢骛清微颔首,他离开椅子,来到何未的卧榻,挨着边沿坐下。他右手撑在膝盖上,笑着看何未。何未瞧着他的脸,手抬起,摸到的眉眼、短发。短发间,尤其在他的耳后,已见依稀白发:“除了有白头发,没变过。”
“当初你在这屋里等着我,想到没有,如今你和我都有了一个亲生儿子?”她轻声问。
“初入京城,危机重重,”他道,“未敢肖想。”
谢骛清从未到过何家船运在京的办事处,吃罢早饭,他跟何未的车,前往宣南的船运公司。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和百花深处不同,正门外立着黄铜色的门牌,门梁上亦有牌匾,上为何之行亲笔书写的:何氏航运。
小院内,搭着避雨棚,石路两侧皆是池塘。
金白、赤红的锦鲤摆着尾,自石径下游过。二小姐虽在四九城内传闻多,但从未亲自带男人进办事处,召家大公子来,也须正经在门房递名片,走正经流程。
今日一个面生、消瘦的男人不紧不慢走着石径,赏着锦鲤,引得门房和办公室内的几个小年轻在玻璃窗后,探头偷看。
“小时候,二叔没买宅子,我和他,还有哥哥便住此处。”她轻声道。
何未带他绕到院子一旁,那里有个黑铁栏杆的扶梯,通向屋顶。北平的四合院,屋顶又是一番风景。谢骛清和她上屋顶,有一老旧藤编躺椅,于初夏日头下,孤零零摆在那儿。何未不说,他未问,也约莫知晓这是何知行的遗物。
一盏茶后,楼下跑上来两个男人,有争先恐后的心思,却有着属于读书人的礼貌,不愿当众失礼。
“少……”先站到屋顶平台上的召应升,双眼泛红,又是笑,又是激动地想落泪。他把“将军”二字吞了回去。召应升两手在身前交握着。
另一位成熟男人亦是如此。胡盛秋几度启口,都被翻涌的心情堵住喉咙,最后摇着头,笑着道:“平安就好,少……谢先生能平安就好。”
何未仿佛见到两人身后,曾经一个是被运货箱送到天津,于法租界酒店房间面见谢骛清的少年。少年历经磨难,被军阀追杀、逊清朝廷的老太监折磨到形销骨立,憎恨这个世间,眼里不见光;而另一个逃不开四九城,被逼到六国饭店躲藏,和几个怀揣着同样志向的同僚,担心见不到明日的曙光……
而今日,两人仍活着站在此处,成为运送抗战物资、掌控战时航路的核心骨干。
“他们刚在天津港完成了一次大迁移,”何未笑着道,“战时迁移,货运、兵士和寻常百姓,想在一个小小码头按时登船开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人和物的调度是一门学问。”
“二小姐教授的好。”胡盛秋立刻道。
“是,是。”召应升附和。
楼下,有人笑。
何未对这个声音熟悉得很,等人走上来,恍惚瞧了许久,认出留着胡须的白谨行。关外抗战的他,比同龄的谢骛清稍显苍老。虽蓄了胡须,眼中仍像盛夏荷塘的湖光。他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树影和阳光交界成一条线,落到他脚下。
白谨行的出现,让两位仰慕抗日将领的“少年”愈加心绪难平,张罗着添茶倒水,推着自行车出去买时下北平最时兴的茶点。何未拉住其中一个,耳语嘱咐两句,让他们去了。
“这两位,倒是热情。”白谨行被他们弄得啼笑皆非。
谢骛清没点破,和白谨行相对落座:“热河的情况如何?”
“十分好,”白谨行的笑容尽在脸上,“好到不能再好。几位将军振臂一挥,宣布成立抗日同盟军,已聚集了七八万人。”
抗日同盟军集结在张家口,白谨行自东三省转移到了河北省。
他昔日追随的一位吉姓将军,就是北路的前敌总指挥。“他当年被南京政府收编了,派遣去围剿红区,本人极力反对内战,主张抗日,后来被革了军职,强行送出洋考察,”白谨行说,“一二八淞沪抗战后,激愤难平,回国入党,决心开始抗日。”
这位将军,何未从邓元初口中也听到过一回,其后带着崇敬与好奇,托胡盛秋买到其出版的《环球视察记》。胡盛秋当时说,著书的将军出洋前,曾在宁夏省任省主席,对大西北感情颇深,著书立说为唤醒国人和当局,建设西北。
环游大半个世界的武将,为唤醒国人而著书,为抗战而归国,如今人就在张家口。
白谨行对西北军信心满满,短短时间汇聚了七八万人。
他说到兴起,热血难平。初夏的风,把他布袍子的下摆卷起,露出脚底下的长靴。
“倒是舍得穿军靴了,”谢骛清揶揄他,对何未解释道,“他从脱离西北军之后,就没再碰过压箱底的军靴。”
“要去各地军阀手里筹兵的,须底气,”白谨行笑着道,“平日穿不得,尤其在关外,风雪里埋伏着打倭寇,这么硬挺的军靴穿不得。”
脚步声打断他们。
胡盛秋提着一个红棕色木质食盒,上了屋顶。他识趣得很,放下,对两位将军谦逊地笑了笑,便下去了。
“这是——”她打开食盒的盖子。
“果子干。”白谨行瞥了眼食盒内的三个带着白瓷盖儿的小碗。
何未讶然:“你如何猜到的?”
“某位对着部下,”白谨行低声道,“常说到四九城夏日的果子干,冬日的霜肠。”
“这里于他,已是第二故乡,”白谨行跟着道,“思乡亦思妻,却不好常挂嘴边,搅乱军心,可怜的一个人孤零零啊,只好回忆回忆北平的吃食。聊以慰相思。”
何未的心轻一跳,瞥他。
谢骛清笑着,叹气,摇了摇头。这对异姓兄妹每每相遇,都要将他谢骛清的前尘往事抖落出来。
白谨行入北平,面见几个老军阀部下,说服对方支持抗日联军,顺便亲自带密报给谢骛清。密报带到,吃了两口果子干,放了汤匙。女孩子家喜欢的味道,不是他喜欢的,更不是谢骛清喜好的。甜且腻人,倒似面前这对时不时眉目交流的小夫妻。
白谨行以眼风扫谢骛清,谢骛清含笑道:“真材实料的杏干和甜柿饼熬出来的糖水。”
“是,真材实料,”老友笑着答,“在北平才能吃到的。”
白谨行走后,留两人在屋顶。
谢骛清难得享受清闲的这一日,立身而起,沿着屋顶的长晾衣杆,往另一处走。晾衣杆上晒着浆洗过的西装,熨烫过,在此处吹风,大多是办事处员工的。
“北方雨水少,”谢骛清缓步到屋顶另一侧,那处视野开阔,能见大半宣南的灰瓦屋顶,“若是在南方,晾出来没人看着,不留神就要被阵雨淋透了。”
她伸出双臂抱着他的后腰,脸贴到他的衬衫上:“你这两年常在哪儿?”
“湘江附近。”
湘江。还没去过。
那天午后,谢骛清于北平城的灰瓦屋顶,望着宣南,因抗日联军而轻松时,和她说到湘江。她心生向往。一年多之后,红军数万将士因南京政府的内战围剿,血染湘江。被鲜血染红的湘江水上,流传下“三年不饮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鱼”的悲壮词句。
华夏的这些河流,每一条都承载过历代英雄的英魂。河流不息,则英雄的故事不散。
“你过去常在漓江,”她遗憾地说,“我都没去看过。还有你说的桂林。”
看十万青山,看桂花满城。
“那里人喜好一种茶,”他说,“你一定没见过,叫油茶。用葱姜蒜煮的茶,撒上阴米,祛除湿气的。”
谢骛清突然来了兴致:“为你煮一碗。”
他下了屋顶,进到办事处的小灶房。
灶房里的灯泡用得久了,不大亮,玻璃外壳被灰裹缠住,光线比院子里暗得多。
“给你换个电灯泡吧。”她靠在门边沿,小声道。
谢骛清摇头,笑了笑。
红区许多地方尚未通电,点着煤油灯,比这光线还差,他早习惯了。煮茶的食材不复杂,他记得个大概,煮出一碗冒着辛辣气息的茶水,以白瓷碗盛了,递给她。何未两手捧着,闻了闻。“阴米不好做,须糯米晒干,来不及,尝尝茶的味道。”他道。
何未对他的手艺信心不足,琢磨着,葱姜蒜和茶,倒都不是坏东西,轻抿一小口。滚烫的、辛辣的……茶水沿喉咙流入腹中。
何未心中“五味杂陈”,看谢骛清颇为认真的神情,不好多说:“倒是……特别。”
一个警卫员冒头,瞧了眼何未手里的东西:“这油茶先要猪油煸炒姜蒜的,茶叶也要炒过……”还,要放盐。
警卫员被小灶房内的寂静骇住,敬了个礼,低声道:“关外电报,郑三小姐入关了。”
言罢,果断后退两步,替两人关上灶房木门。
何未两手端着碗。谢骛清头次尽心竭力为她煮茶,舍不得倒。
谢骛清一只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盯着那碗里飘着葱花的辛辣浓茶,略静了会儿,自己先笑了:“下回,还是喝桂花茶简单。”
她忍着笑,轻轻“嗯”了声,捧起白瓷碗,再次抿了口:“这个也好,胜在特别。”
谢骛清轻叹,到她身前,接了,几口就喝完了。
何未急道:“怎么都喝完了?”
猜到她舍不得倒,还不如他喝完作罢。
谢骛清拧开银色水龙头,把白瓷碗冲洗干净,摆在了灶台上。透明水珠儿沿着瓷碗,往下淌,有一种独属于家的安宁,静得让人不想再离开。
第67章 月笼山海关(4)
三天后,郑聘昔悄然抵达北平,着人送了一张名片到办事处的门房间。
每日拜访何未的人多,要经门房筛选,分门别类送入。何未拿到那张名片,心头一震,晓得这名字便是郑三小姐。
名片上写:郑松忱。
那年郑渡交与她修改缝制西装,她寻标记找到原裁缝,送去修改。送回时,上衣内口袋中,夹了一张票据,是缝制西装的师傅留下的,极薄的白纸半透光,写着郑氏松忱。她疑惑,遣人问此乃何意?对方答曰,郑家小公子的表字。
何未把名片颠来倒去看了几遍,好似郑渡生还,回到北平了一样。
“这地址是恭亲王府?”她看上头手写的胡同地址,问等在一旁的胡盛秋。
“对,如今归辅仁大学了。”
“换成门牌号,倒不认识了。”她道。
北平四大名校之一。
当年的小王爷为筹集复辟经费,把王府部分的地权抵押给了西什库教堂。去年,罗马教会又用一百零八根金条从教堂买了地权,如今,那个王府已归属辅仁大学。说到这位小王爷,日本人就是先接他去了关外,假意扶持称王,勾起逊清皇帝戒心,不甘心失去机会的逊清皇帝立刻出关,甘愿成了日本人的傀儡。
这些人仿佛活在上一个世纪,而土地上的战火和侵略,和他们没任何联系。
“郑老将军在东北声望高,日本人想借他们家拉拢军民,”胡盛秋道,“老将军拒不就范,以病危之身,搬去了天津。郑家在关外的全部家产,尽数被没收。”
想必郑骋昔就是送父医病,才得以有空闲到北平。
藏身辅仁大学的房产倒是个好法子。
辅仁大学尚未彻底收回王府地皮。
何未为避人耳目,步行往什刹海,绕到恭亲王府的戏楼那个门。过去此处常有堂会,车来人往,而今车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子。
她对门房说,找姓郑的小姐,便被人带进去了。
烈日下,戏楼前的假山仍如往昔。何未怕晒,躲到假山和树荫叠加的黑影子里,想到和七姑姑的玩笑话,说到伍子胥,再说到喜好名将……
她眼底有笑,想,谢骛清不知算不算得上名将。
身后有脚步声,不像一个人的。
“昔日你在南方打军阀,何二小姐还曾劝我将这王府买下来,”身后,有男人笑着道,“可惜了。若那时买下,如今转卖出去,赚的钱够买多少枪炮。”
她回头。
来人有三。谢骛清是其一。
衬衫西裤万年不变的装扮,如同当初的衬衫军裤。身旁,郑骋昔以素色旗袍加身,和穿着黑色长大褂的邓元初站在一处,怎么看,都仿佛是一对有情人。
“你说……”去接一位要客。
谢骛清笑了笑,算是作答了。
何未不同他计较,也没机会计较,郑骋昔几步上前,给了她一个用力的拥抱。女人的气息萦绕她脸庞,笑着道:“谢谢你,平安送妇女救助会的人离开战区。否则,落在日本人手里……”郑骋昔没往下说。
热河沦陷前,东北义勇军形势极其不妙,被几十万的日伪军包围堵截,被打散。
郑骋昔不愿再回忆,对她来说,过去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何未抱住郑骋昔:“三姐你能平安回来,也是福气。”
两个女人的拥抱,让邓元初面露笑容:“我从天津接她到北平,一路上她怕见你。见到了,反而抱得最紧。”
专程接?她瞧着邓元初。
邓元初那双比寻常姑娘还漂亮的眼睛藏在镜片后,眼里浮现出了终得所愿的笑容。对外人那种固有的、仿佛推人出去十万八千里的习惯性微笑都没了。
何未识破一切,小声道:“恭喜。”
郑骋昔怔了怔,抬手,将短发一侧理到耳后,含笑不语。
午后日晒厉害,几人走到漆红的长廊下,落座。
她坐在谢骛清身旁,迫不及待问郑骋昔:“三姐来北平,为找我?”
除却她,三人皆静默。谢骛清亦是。
何未愈发不安,轻声问:“要紧事。”
“这话还是我来——”邓元初接了话。
“我说吧,”郑骋昔轻声道,“与我们关外有关,同你无关。”
“怎会无关。”邓元初反驳。
郑骋昔轻抿唇,邓元初低头清了清喉咙,不再争辩。
郑骋昔先望了一眼谢骛清,这才看何未:“我父亲昔日有两个极其器重的人,于东北军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军事人才,更是一手提拔,委以重任。后来,一个跟着郑渡脱离军籍,加入了义勇军,先后……”她停了一停。
夏日的热浪,卷入回廊。
何未的裙摆,在自己脚背上轻撩动。她以目光,安抚郑骋昔难抑的悲伤。
“另一个,先是不抵抗,退出了东三省,后来在热河战败后,改名换姓加入了日伪军。如今身居高位……”郑骋昔意外,再次停住,她似在组织话语。
“就是你姐姐的第二任丈夫。”谢骛清替郑骋昔说完了余下的话。
何未静住。
“不是在电报里反复确认过,由我来说吗?”郑骋昔轻声,埋怨谢骛清。
“未未是个明事理的人,”谢骛清道,“由谁说,都不重要。”
何未默了片刻,轻声道:“郑渡来北平筹款,曾对他动过手。”
三人当时不在北平,并不知此事。
郑骋昔暗叹,眼有泪意。
何未忽然问:“你们想做什么?”
说完,她紧接着道:“平白约在此处,如此慎重讲述前尘过往,该是有了安排?”
“我们在北平做了天罗地网,”谢骛清说,“但事关你姐姐,还有你的亲生母亲。”
没人比他更清楚,何未对获得亲生母亲关爱的执念。
十八岁生辰前,一个想被母亲多看一眼,想得到生辰祝福的女孩子,落寞站在饭店门内,扶着黄铜把手,隔着玻璃望向夜下的背影……他从未忘过。
“如何安排的?”她慢慢地问。
“他想趁你亲生父亲忌日那几天,在寺里办一个法会。他亲自来,接走你姐姐和孩子。”邓元初接话道。
同召应恪的婚姻里,没有孩子的存在。
何至臻再嫁后,有了三个孩子,其中一对是双胞胎。孩子年纪不大,全由何未的母亲亲自抚养,据说深得宠爱。当初何家大房一夜倾覆,郑渡卖召应恪一个面子,留了宅子。召应恪虽在历届政府身居高位,却只求仕途不问钱程,廉洁得很,离婚时存款皆给了何至臻,也没得两句好话。何家大房的人提到召应恪,多是说他假清高,苦了家里人。
何家大房于清末做钱庄出身,对钱财看得极重,而后何至臻再嫁,正是东北军在北平地位最高时,借夫家地位重振旗鼓。
在大房眼里,何至臻处处为家族着想,嫁得两次皆带来福气。
何未则相反,自幼反叛,屡屡与革命党扯不清,更是害父亲下了监牢。
大房对她恨之入骨,多年未有往来。
但何至臻是个生意人,万事从利,为同她合作,难得示了好。姐姐劝母亲遣了婢女来,叫她一同出城去寺里住两日。她应允了。
“那个法会,我会去。”何未轻声道。
不止去,她已借母亲的名义出钱,办得更大更风光了。
“到时,我看情形……避开。”
她见三人不语,又道:“我方才不说话,心疼得是几个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父亲。”还要被彻底打上汉奸之后的烙印。
大的那个,和继清差不多年岁。
何未抬头,瞧着回廊里的一串老旧的红灯笼。
属于前朝的印记。
***
夜里,她心神不属,早早上了八步床。
谢骛清光着脚,走上踏板,来到她身边,先放了左边的床帐,要去解右手的金钩子,被何未拉住手臂。“看这个呢。”她扬扬手里的账本。
谢骛清瞧着她,看穿她。
何未手的账本,被他拿走,摆在床头矮桌上。
湖色床帐内,谢骛清解了配枪,放到枕头外侧。
他打仗,从1911年到如今,未曾停歇。从推翻清王朝,到军阀混战,再到今日的抗日。腰上的配枪不离身,睡觉不敢脱衣,随时做好躲暗杀、上战场的准备。
“今天坐着的那条长廊,还有印象吗?”她的手从他身后绕过来,搂在他腰上,“你第一次离京,赴堂会,和我道别……都在那里。”
想想,她又道:“那时你一个反军阀的革命军人,和军阀们一起,在最主张复辟的小王爷的王府,一同听戏,比戏还精彩。”
仿佛无须谢骛清的回应,她再道:“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为什么想的、做的,差别如此大?”
谢骛清拍拍她的手背,低声问:“难过了?”
何未脸挨到他后背,隔着衬衫,感受他的体温。
“南北和谈时,北上的代表团目标一致,一心统一南北,救国救民,”谢骛清轻握住她的手背,轻声道:“后来各奔东西,换了不同的军装,走了不同的路。”
北上代表团里,有后来始终坚持救国的;有在济南为国捐躯的;也有卖国的,对日本人一让再让,签下丧权辱国的停战协定的。
眼看着昔日好友变对阵之敌,亦有失落和心痛。
“你们打仗是什么样的?”她轻声问。
“我们?”他回忆,“永远都是以少胜多。”
何未笑了:“多说些,报纸上只有南京政府的消息。”
“将士们很艰苦,极度缺装备,”他们不像南京政府可以向各国借款,购买军备、请专家来打内战,“有时候几场大仗打下来,已经没枪可用了。我们有个师长就撸起衣袖,一根根发长矛,对大家说,子弹打完了,咱们就用长矛!打出气势来!”
何未情不自禁搂紧他的腰。
谢骛清笑了:“让我先躺下。”
“抱一会儿,”她撒娇地小声道,“没这么抱过。”
因谢骛清过于清瘦,她从背后抱着他,能感觉到他被皮肤包裹着的脊梁骨。一节节,突出,但笔直。
“你这根骨头真直。”她收回一只手,从上到下滑动,摸着。
他笑。
军人的脊梁,怎能不直?他们的身躯,可是守住民族故土的最后一道屏障。
第68章 血祭英雄灵(1)
何家在清末时,喜好香山。
这一回做法事的寺庙,仍在香山的碧云寺。此地远离四九城,藏在群山当中,方便隐匿行踪,逃出关外。
何至臻大手笔,包下十几辆马车,还原了清朝末年何家最鼎盛时,秋日赏枫叶的阵仗。昔日的姐姐妹妹们年纪大了,为掩盖岁月痕迹,胭脂涂抹得手法极重。满头珠翠,在染过的黑发间微微晃着,在马车的颠簸里,仿佛回光返照一般,极尽所能端坐马车中,享受着路边寻常人的目光。
何未有意晚到,午后方至。
她下轿车,和扣青沿石阶攀山。碧云寺有两道山门,等进了寺院,何家跟来的车夫、小厮们和婢女们汇聚在一处,好奇望向她们两个女孩子。
那些个宗亲男人们,聚在百年松柏的树荫下,三两成堆,时不时冒出爽朗笑声。这里边没有女孩子的身影,哪怕如今权势最大的长房长女何至臻,也须在佛堂后的屋子里,与一众女眷休息,不便露面。
她自轿车下来,长发挽在脑后,前刘海蓬蓬松松照在眉毛上,短袖的白布旗袍,脚下是白丝缎布鞋。作为二房仅剩的人,她坦然走到雕花排门前的白石阶前,对众人略颔首。各房长辈、男丁皆在,有尴尬,有麻木,也有好奇的,诸多视线落在她身上。
知了声声。
“何未啊,”三房的叔叔,开腔道,“这几年你们二房和我们走动太少了。无论如何,都姓何,同根同宗,不可生疏了。”
众人附和。
“血脉亲族,分不开的,”何未笑着道,“二叔临终前交待过,二房终究是何家的一支,各位叔叔伯伯有难处,尽管开口。何未能帮的,都会帮。”
华北局势不明,何未有召应恪的关系在南京,还有航道,这种富贵亲戚,谁都不想得罪。但碍于过去何未亲爹在,不便示好,而今何未亲自开口,自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宗亲们的热情,仿佛开了闸的滔滔江水,把何未围在当中,从她帮助运送物资去关外,到支持长城抗战,称颂航运的大义与民族担当。
何未稍陪着说了三两句,笑道:“斋膳前,须先拜见母亲。稍后再叙。”
进了暗红的雕花排门,穿杏黄袍子的僧人引她去了偏殿。
里头,何至臻吩咐人摆了几个桌子,女眷们围坐在几处,陪何家老夫人吃茶。素斋无油的点心,粉红翠白的,堆到碟子里。
“过去啊,讲究一个赏花,”一个姑姑道,“崇效寺看牡丹,天宁寺赏芍药,法源寺闻丁香,还有……一个是什么来着?”
另一个表姑姑看到何未,满面堆笑道:“未未来了,这要问未未,她见多识广。”
满屋子女眷这才见到她。
“还有海棠,”何未道,“花之寺的海棠。”
“是了,就是花之寺。”
她走到生母面前:“母亲。”
老夫人自从丈夫离世,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她浑浊的双眼凝着何未,没答。未几,苍老的手持起一杆子烟枪,往一旁递过去。何至臻划亮了火柴,点了烟灯,给母亲烧烟泡:“母亲的风湿病太重,没得治了。”她对何未解释抽大烟的缘由。
“坐吧。”何至臻摆出了长房长女的气派。
有人为何未搬了凳子,她和何至臻一左一右,在母亲身边坐了。
姑姑们自赏花说到茶楼,再到今夜斋膳。
何至臻时不时望烟灯,心神难定。
何未接了一旁婢女递的茶,把杯盖子掀开,凝结的透明水珠儿落到她的裙上。
“少爷和小姐们起了吗?”何至臻问身边的婢女。
“刚醒。”
何至臻轻“嗯”了声。
“你父亲……”何未母亲握着黑黝黝的烟枪,烟嘴儿的泛着黄,烟垢可擦净,但使用的痕迹抹不去,“走时,你没露面,更没给他守灵,不孝啊。”
何未没说话,和母亲对视着。
“今日办这个法会,能有如此阵势,你也算出了力气了。稍后在你父亲的牌位前跪上一晚,尽个孝吧,”母亲轻叹,“稍后我和宗亲们商议,把汝先的牌位放回去。不计较了,不同你们计较了……”
“母亲是大度的,还将你看成亲生女儿,”何至臻道,“虽你从未尽孝。”
余下女眷未出声,这不是她们该掺和的家务事。
自得知何未要来昭寺,且承担大半车马租用的费用,各房私下交待过女眷,见到何未须客客气气的,切不可得罪这位富贵人。
何未似猜到母亲的为难,笑了笑,放下茶盏:“我早随先父过继到了香港何家,如此草率在此跪着守灵,实在无法向那边的人交待。”
“说到底,你是父亲和母亲的亲生女儿,难道到这一天了,还不肯尽孝吗?”何至臻不悦看她。
“不孝的名声,从十几岁跟着我,习惯了,”何未仍然笑着,清水般的眸子里,有着对母亲的眷恋,无可否认,这是她的亲生母亲,“可自古忠孝,难两全。”
众人不懂,何未为何扯到“忠”这个字上。
母亲握着烟枪的手指,微微一颤。何至臻亦是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