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她抵沪消息传出,拜访名片不绝。

她以心情不佳婉拒,全身心投入到继清身上,过了十日,扣青拐着弯提醒她和斯年多交流,女孩子本就懂事敏感,若察觉弟弟的到来让妈妈冷落自己,怕要伤心。

何未未答,吩咐扣青准备一餐丰盛的,召应恪今夜到。

“召公子又来?”扣青诧异。

“我请他来的。”

扣青心生疑惑,总觉有事。

召应恪带来烟台的海棠果。

他看何未见到海棠果的欣喜,仿若回到幼时,她于书房读古文,咬着这果子问他,是否到过烟台。他生于书香门第,她国文功课差,初见那日,挚友何汝先便让何未勿要放过这等人才,拜个师。穿着青色袄裙的女孩子,起初不肯,等他跟汝先离开正房,青色身影追出,立在抱厦的屋檐下,急急唤他:“召先生,召先生。召应恪,召应恪,你站住。”

他和汝先走到假山处,相视一笑。两位青年才俊齐齐回头。

她有她的坚持,不肯迈出抱厦半步,但还是小小声地说:“我哥既说你是才子,那一定是大才子。若不嫌,教我两日,教过大考就好。”

召应恪望着两手背到身后、讪讪而笑的女孩子,含笑点头:“好。”

“我这个妹妹最擅口是心非,实则心虚得很,”何汝先道,“她巴不得有个好老师教。否则,过不去期末大考,就没法子随我去南洋了。”

……

餐桌旁,五彩玻璃上倒影着烛光。

召应恪端详何未面色,略安了心:“那晚我回去南京,担心你醉酒伤了身。今日再见,算是放下心了。”

“我想做一件事,”何未说,“须召委员帮忙。”

召应恪笑:“你我之间,不谈帮字,只管说。”

他怕逾礼,补充道:“只看汝先的面子,我都会帮。”

“须你的车,替我送继清和医生一起登船,”她轻声说,“谢骛清的朋友稍后过来,帮我接应孩子。这艘船走海陆,到广州再转省港航路,送至香港。”

“尚未满月的孩子,如此送走……”召应恪欲言又止,“你可舍得?”

她摇头:“不知道。我全副心思全在行程安排上,没敢往分离之后的事上想。”

重重监视下,养一个“不存在”的孩子迟早会暴露。她须当机立断。

“何时?”召应恪问。

“今夜。”

召应恪沉吟片刻:“好。”

召应恪持筷,为她添菜:“整晚心事重重,不见你吃几口。既决定了,先把这餐饭好好吃完。”象牙白的筷子握在男人手里,他没停下为她添菜的手,上回同席就餐,还是在她十八岁生日前夜。

“你帮我太多次,不知该如何谢。”她内疚说。

“方才不是说了,为了汝先,我都会帮,”他答,“无须想太多。”

说完,召应恪微笑着又道:“再说,我也曾做过你几日老师,这种情分也该伸援手的。”

像为她宽心,召应恪跟着又道:“更何况,当初我在你院子住了三日,害你被流言所伤。之后做得这些,全当作补偿。”

时隔多年,召应恪突然提到前缘。

何未欲启口,他先道:“我一生瞻前顾后,被家族捆绑,为礼教束缚,那几日想彻底随心意一回,陪你几日就放下。年轻气盛终误事,未顾及你一个女孩子的声名,也算一憾。未未,为这个错误,你都不该对我道谢。”

“过去的,早忘了。”

大门门铃被人揿响。

“我去抱继清。”她离开餐桌。

黄铜大床正当中,锦被围裹的继清睡得正沉。

何未没开灯,怕吵醒他。她于黑暗中附身,在寂静中亲了亲他的小额头。奶香从襁褓里透出来,渗入她的骨血。她强压了泪意,揭开锦被,把小人儿搂到了怀里。

后来,传出一桩风流事。召委员自机要会议结束,马不停蹄自南京赶来,去了何二小姐的香闺。二小姐引荐,他与法领事馆的贵客结识,三人席间相谈甚欢。

是夜,由警车开路,召委员送新朋友前往港口登船。

继清走后,她于小阳台上伫立。屋里冷冷清清,隔壁花园歌舞升平,像两个人间。

青白的月光照到围栏上,一双小手搂她的腰:“还有一个清。我还在。”

她低头:“带你出去走走?”

斯年讶然,开心点头。

从到上海,她和斯年藏在不起眼的独栋小楼小院,头回跨出院门。

这条小路藏在浓碧的梧桐树影里,隔壁那幢老洋房里住着清朝重臣李鸿章的后裔,往内走,有天津四大买办的后人,附近还有袁世凯家人的洋楼。街静,路窄,名人多。

斯年仰头,瞧着路灯下的梧桐树:“从屋里看这些树,和走在底下不同,”她观察道,“南方的树都这样矮吗?”同北方的杨树柳树一比,枝叶茂盛,树干粗,仿佛一把把遮天的碧伞。

黑色四门别克驶过,开得急。何未拉斯年,往旁边躲。

车停到两扇闭合的黑铁门前,下来一个身影,跑到大门处,急切叩门。斯年见过大世面,好奇于轿车里的人不稳重,驻足瞧。

门一开,喘着气的西装男人低声说:“关外出事了。快,带我进去。”

大门被关合,慌慌张张的没锁上,留出一道缝,能见到人一进去就迫不及待以跑代走。

这就是九一八当夜,她在沪上感受到的氛围。

是夜,东北军的统帅正在北平,请英国大使看梅先生唱戏,阅罢电报,匆匆而去,再未露面。不抵抗命令随即下达,东北军撤往关内。

当年在济南的绕路而行,如今在东三省的不抵抗,这懦弱如一脉相承。

“就没有人愿意为国而战吗?”斯年后来问。

她拿着一份报纸,给斯年看,那上头有关于东北抗日的文章。

不抵抗命令下达,次日凌晨,有东北军将领抗令:“敌人侵我国土,攻吾兵营,斯可忍,则国格、人格全无法维持,而且现在官兵愤慨,都愿意与北大营共存亡。”

由此打响了抗日第一枪。

亦有东北军将领脱离军队,留守故土。更有为守护家乡而拿起枪的民众,还有正在被南京政府围剿的共产主义者,在东三省组织游击队,抗击日寇。

有人撤,就有人留。更有国人北上支援。

平津与东北接壤,处在战场边沿,形势云谲波诡。

除了谢骛清和继清的消息,她最紧张的就是平津办事处。十月,她收到一封自北平来的电报:何家告发胡盛秋私通红区,致使北平办事处被查封。

隔日,一封电报自天津而来:九叔病重,无力顾及,天津办事处亦被查封。

平津两地办事处,还有天津海河港口是何家北面航路的心脏。亦是二叔多年心血。

她在卧房里静坐整宿,于翌日清晨,前往上海电报局的营业大厅。

上海电报局在和平饭店,她下了轿车,被门童领着走入旋转门。一楼营业大厅内,有数百个报务员,操着沪上普通话,或是沪语,接待、分流着来问询、发报的市民。二楼是国际和租界报房,她沿着暗金色地毯铺就的楼梯,径自上了二楼。

在一个柜台前,她摘下宽檐帽,给了一个地址,发去广州法国领事馆的。

“发这种电报,在法租界的领事馆更快。”

“那里今日人多。”她柔声说。

此处有八九百个报务员,每时每刻都要送出去数不清的电报,最是安全。对方见是如此一个富贵小姐,不疑有他,接了何未写的电报内容。

电报内容极其简短:南下之行有变,欲北归。妹。

电报送出,她回去收拾行李。

扣青忧心忡忡,几度想劝,但想到自家小姐惯来打定主意,谁都没法子去改,也就没多说。只是可惜了,南迁之行已到沪上,再等等,便可登船去香港了。此时北归,那半年的努力皆付之东流,再想走,怕更难。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继清已到香港何家,由常驻香港办事处的莲房照顾,无须太担心。

上海到南京的车票已售罄。

召应恪在她订票时,得到消息,致电到洋楼,询问事由,在何未解释后,他于电话那端考虑片刻:“我派车接你到南京。直接渡江,从浦口走。”

初冬的雨,冲刷着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他们冒着雨,上了两辆轿车。

金陵如今是国都,逢动荡时期,检查多。

召应恪亲自到金陵城的城门,等她入城。见到车后,召应恪秘书撑着伞,为他打开车门,他带着周身雨水的气息,坐到后排。他低声问:“少将军知道吗?”

“发了电报给他。”她轻声答。

轿车驶过正阳门,她仰头看金陵雨幕里的这道城门:“这是什么门?”寻常人不大关心这个,但她自幼就喜好城墙、城门这类东西。

召应恪透过满布雨痕的玻璃车窗,也看那道门:“正阳门。”

金陵竟也有同样的一道正阳门。

泱泱大国,数千年历史,国都数迁。而正阳门究竟有多少个,谁认真数过。

“南京想撤了东北军统帅的职,华北的将军们都在反对,怕是撤不成了,”召应恪为她简短说着京城局势,“你回北平后,东北军还在那里。但郑家不在,他们在东北军下令不抵抗后,就脱离大军,留在东北抗日了。”

情理之中。郑家三小姐一看便知是如此的人。

“南京还是坚持围剿红区,放弃了东三省,”召应恪又道,“谢骛清那边,怕一时顾不上你。今日你回华北,别说是他,就连我都不一定能照顾到。你在上海,离金陵近,我尚有法子斡旋。你回华北,只能靠自己的人脉和手腕了。”

他见何未不语,担心道:“这几日全是平津两地的老军阀,还有老政客们求我安排南下,倒是只有你,想北上。”

“我也没料到,会中途北归。”

就如同,从未有人料到,真有日军侵华,国土沦丧之日。

“哥哥当年说,”何未看着远去的那扇属于金陵的正阳门,“‘看二叔他们,面对的是八国联军,眼下至少没外敌了’……”她轻声道,“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他离世之后的局势会更差。”

二叔那代,不堪受辱的历史是八国联军侵华。对哥哥来说,就是租界遍地。

而到了她这里,从未想过,会有东三省沦陷之日。

“少将军在南方,你这一次北归……”召应恪没说下去。

这一回放弃南下时机。两人再见,何其难。

“也不止为了航运。东三省再往下,就是长城了,”她的上半张被黑色宽檐帽遮挡着,看不清双眸,“长城内,便是北平。北平是我的故乡。他会明白,我为什么回去。”

就像不抵抗的军令后,选择留下,守住东三省的军人们。

故土难离。故土逢难,更不能离。

第60章 雁归万重浪(5)

列车驶入北平,站台上拥挤着欢迎的人群。

她撩开窗帘,看外头浮动的人潮,在黑礼帽、军帽和深褐色瓜皮帽当中,飘着的小旗子上写着某老派军阀大名。

“这半个月,入京的老军阀有不少,都想在华北,在北平东山再起。”

关外沦陷后,南京那边换届频繁。

蒋汪和孙先生的儿子轮番上台,争斗不休。华北这里,成了老派军阀的栖息地,家国有难,有人筹谋救国,有人图谋找寻机会、重新登上历史舞台。着实热闹。

站台上除了迎接旧军阀的,还有东交民巷日领事馆的人,接站日本侨民。

几个穿着木屐和服的中年男人依次下了火车,迎上站台迎接人群的注目。南京政府的妥协退让,助长了那所谓的大和民族自豪感。在火车的餐车上,何未曾听到日本人的欢呼庆贺,同在一列火车上的乘客面色难看,却无能为力。

政府在妥协谈判,军队在撤退放弃。平民空有一腔悲愤,无处发泄。

斯年看在眼里,把有关文人怒斥南京政府,还有东北民间组织抗日的报道一一收集,夹在本子里。她问何未:“谢少将军一定会抗日的,对不对?”

何未点头。

只要他们能在南京政府的围剿下,顺利突围,他们那些军人势必会第一时间抗日的。

轿车接了他们,前往早前的何二府。

于上海决定返京后,打了一份电报给均姜,将早先遣散的老人都找回来,重新搬回何二府。同一时间,她致电天津,让两个婶婶收拾细软,搬回北平。

轿车停在红漆大门外,两个过去的护院,撸起衣袖,顶着冷风,以热水清洗蹲于两侧的石狮子。热腾腾的水泼上去,冒起白烟。

两人看到何未,面露喜色:“二小姐。”

“嗯,”她问,“九爷一家到了吗?”

“上午到的,都在收拾呢。”

何未牵着斯年的手,走上石阶,进了院子。

家里人手脚利索,不过一日夜,东西院全收拾妥当了。

她把斯年交给扣青,先去了东院,探望九叔。

九叔把大书房的院子收整出来,茶室成了卧房,倒是没动书房大格局。她绕过屏风,九叔正在卧榻上斜倚着,恍惚有了何知行过去的影子。

小婶婶收走药碗,九叔感慨望着她:“若不是天津有变,不会给你去电报的。”

她把羊毛毯子盖到九叔膝盖上:“路上听说了,天津不如北平太平。”

九叔大略给她讲了日本人于天津日租界悄然运走逊清皇帝,筹备在东三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的事。“前清那个格格,联合青帮做了个局,用箱子把前清皇后藏着,运去了关外,”九叔叹气,“凑足了一对帝后,这是真要重新登基了。”

面对逊清皇帝的选择,那些前清遗老遗少分了两派,心有家国的并不支持皇帝去做日本人的傀儡,不少人离开了天津,放弃了这种丧权辱国的复辟梦;可仍有顽固的人,认为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大清复国在即。

“那些个走的,倒是有几分骨气。”九叔评价。

叔侄二人,自东三省谈到天津,再到航运。

“几个江湖帮派有主张抗日的,也有和日本人勾结的,自己人先闹起来了。天津港是北方最大的港口,虽地处关内,但日本人的势力大,不好应对,”九叔眉头深簇,低声道,“你须考虑清楚,倘若天津沦陷,当如何做。”

她听出九叔的意思,迟早要有取舍。

“何家是不会在沦陷区做生意的,”她答,“更不会为日本人运送货物。若天津北平沦陷,何家航运在北方的航路将会彻底关闭。”

九爷微微颔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轻敲着扶手:“二哥在,也会如此决断。”

“但在长城未破前,航运一直在。”她道。

何知卿大病未愈,元气大伤,说到这里已没大力气。

天津办事处被查封当日,何知卿已请昔日老友运送天津寓所地下室内的航运资料入京,堆满了西院儿的书房。

何未绕过堆得半人高的红木箱子,于卧榻上坐下,望着箱子山后多宝格隔断墙的一角,上头原样原位,摆着那座自幼买来的自鸣钟。不知怎地,浮现出谢骛清送来几盆海棠和一句“以命相酬”那夜,两人握着电话你来我往的打哑谜。

“谢骛清,”她和那座自鸣钟两两相望,停了好一会儿,轻声又道,“清哥。”

她偏过头,盯着老式的电话机……想象谢骛清的样子。

他于百花深处的卧房内,挂上佩刀和军装,背对着珠帘的样子。那是她清俊的少将军。

***

月色中,谢骛清头戴毡帽,一副本地工人打扮,带着两个同样装扮的警卫员,跟随火车站的人流,进了码头。

上海南外滩十六铺码头,被南京通缉的谢少将军,顺利登上一艘何家客轮。

三等船舱的房间,仅有一张可拉开的双人沙发床。白炽灯泡上蒙着灰尘,沾染黄渍。

“后半夜有客人,”谢骛清低声道,“你们准备一下。”

两个警卫员给枪上了膛。

“不用,一个老朋友。”他道。

客轮驶出港口后,警卫员照谢骛清的意思,离开房间。

走道外,有形形色色的人聚在各自房门口,操持着全国各地口音,畅想着前往香港后的生活。两个警卫员以家乡话融入旅客当中,探看走廊旁的情形。十点整,船舱走廊的灯突然灭了,聊性正起的旅客们抱怨着,有的回了房间,更多上了甲板。

人渐少了,直到无人再聚此处。一位穿着南京政府军装,军衔骇人的中年将军走下扶梯。

他推开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门。

因走廊被有意断了电,房间里亦无灯光。

月光透过长条形窗玻璃,给了这里一丝属于人间的光。

谢骛清坐在凳子上,指尚未拉开的沙发床:“腿伤复发,站不久。抱歉,先坐了。”

孙维先借月色,看着“落魄”的谢骛清。

昔日北上,谢骛清身着蓝色呢子大衣,外套上别着高级别领章,颀长的身影无论是出现在码头、天津利顺德,还是六国饭店和北京饭店,甚至在正阳门火车站,都是令人不敢直视的谢少将军。而今夜,在面前的男人,身着对襟中式上衣和灰布裤子,一双旧布鞋踩在脚下。衣服破旧为乔装,但他的手再无夹着香烟的潇洒,而有着久经风霜的粗糙。

两位老同学对视着。

“看你这样子,真想不到是个曾被称作‘误卿’的男人,”孙维先替他感慨,于沙发上落座,“只要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去南京政府任职。”

谢骛清笑了笑。

“你这个人,拿定主意就难改,我清楚,”孙维先道,“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前几次围剿,你们虽然逃过去了,之后就没那么容易了。兵一次比一次多,那些军阀也和南京达成协议,一同配合围剿,你们迟早要输的。”

谢骛清照旧微笑,不语。

孙维先没想到有一日和他对立,当初在学堂内,和人争论维新,他们两人历来是一派的。后来反袁,再到北上和谈,两人都是比肩而战……“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你教出来的,见到你自然怕,但我们是同一个战场出来的。你在我眼里不是清哥,是谢骛清,谢山海。”

“谢山海,”孙维先严肃地问他,“你忘了当初推翻清政府的初衷是什么了?为了主义之争,这场仗打得值得吗?”

谢骛清和老友对视,启口道:“如果你把此战看得如此狭隘,你们是注定要失败的。我问你,辛亥革命前,戊戌六君子为了什么?再往前,甲午海战葬身海底的将士为了什么?再往前,岳飞为何?而班超为何?将士为固守疆土,你们拥护你们的主义,却忘了家国故土。”

“中国历代将帅,有不战而驱敌兵的,从未有不战而丢国土的,”他亦严肃盯着孙维先,“北伐中断,你们失了对朋友的义。在黄埔,逮捕杀害自己的老师,你们失去了为学生的义。山东济南,绕路而行,东三省不抵抗,撤兵入山海关,你们失去了家国大义。无论大义小义,皆可抛舍,不是我忘了初衷,而是你们。”

他说得平静,如同过去每次在学堂里和留着辫子的老师争论,争论租界,争论丧权辱国的条款。

“上学时,你我都喜欢的一句话。我想,你已经忘了。”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这是少时,他二人以笔就墨,挥洒于学堂墙壁上的豪言壮语。

“你们是活着入了山海关,你们的国与家呢?”谢骛清眼底有了隐忍的怒意,“你方才提到谢山海,而谢山海是为什么抛家舍业上战场的?”

是为山,为海,为收回华夏每一寸土地。

那夜,老友离去。他背靠船舱,坐于沙发床内侧,阖眸休息。

谢骛清常年在山林作战,潮湿地带让骨伤复发,后来夜渡漓江,更让伤势加重。他本不愿离开战场,但一个将领的腿极为重要。趁着反围剿大胜,他悄然离开红区,由秘密通道前往香港医治旧伤。

为隐匿行踪,等到客轮抵达香港,谢骛清终于联系了何家省港办事处的人。

莲房接到电话,声音抖得厉害,给了谢骛清一个地址。在皇后大道。

谢骛清这身打扮不适宜叫黄包车,他问秘密交通站的负责人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去了繁华的商业区。一个小公寓门前,莲房红着眼,眼看着风尘仆仆的谢家少将军推着自行车,停靠在楼下红砖墙旁。

“少将军……”莲房看着他,“你这样……小姐看了……”

“她看不到,”他笑着,脚步缓慢地迈上台阶,“继清醒着,还是睡着?”

“刚醒,电话挂断就醒了。”莲房忍着眼泪,为他推开公寓铁门,里边住着两户人,一户是何家航运的老客人,另一户就是继清和莲房。

小公寓里,没有多余的外人,奶妈被莲房以借口支开了。

尚不会坐的小娃娃,在摇篮床上,对着面前拴着的一个小玩意儿,摆着右手,嘴里咿呀呀的。他摸不到,够不到,但坚持不懈,仿佛认定自己总有一日能摸到似的。

“小姐塞在继清的包袱里,带过来的,我看拴着一根红绳,就给他绑在摇篮上玩了,”莲房解释,“我擦过了,干净的。”

一条细细的红绳,拴着个小小的寿星公。

第61章 月是故乡明(1)

短暂的寂静后,谢骛清问:“有没有浴室?”

婴儿太小,他只能远观。谢骛清于三等船舱住了几日,没条件沐浴,到了港口码头,徒步到秘密交通站,除了伤腿消毒,周身没消毒清洗,不敢靠近自己的儿子。

莲房领他去了一间小浴房。

浴缸旁的金属架子上,搭着他于京中习惯穿的白衬衫和军裤。“小姐让准备的,怕将军来了,没衣裳换洗。”

沐浴后的谢骛清,于瓷白浴缸边沿坐了。

砖灰色烟灰缸旁,摆着飞艇香烟和一盒火柴。他撕开细长的银封条,打开香烟盒,轻在掌心敲出了一根细白的香烟。

他的西府海棠还记得,百花深处的多宝格隔断墙内,那个瓷碟里的香烟牌子。

得妻如此,此生何憾。

谢骛清抽到一半,把香烟斜摆在烟灰缸上,翻找出剃刀,把面颊刮干净。他对着镜子,以两手将额前的发向后理,露出一双眼眸。

莲房没留在卧房,将全部时间给了初次见面的父子。谢骛清趿拉着皮拖鞋,离开浴室,半靠在床头,看着从摇篮抱出来的小娃娃。

眼睛像他,丹凤眼。鼻子和嘴,像未未。

“你妈妈很想你,知不知道?”他低声对继清问。

“日后,要孝顺她,”他对儿子说了第二句,“照顾她。”

小人儿攥住他的手指头,攥得极紧。

素未蒙面的一大一小两人,沉浸在这种无法割断的血缘关系里。谢骛清想象不到,未未如何生下这样大一个孩子。他俯身下来,亲了亲孩子的面颊,奶香渗入他的骨血。

战场残酷,他无法带一个孩童在身旁。

战区的人都选择将妻子和幼子送走。如若夫妻二人皆要上战场,则托付给友人、红区的老乡家寄养……有人自此再没见过亲生孩子,骨肉分离。与之相比,继清已是幸运,有能照料看护他的香港何家。

“等仗打完了,带你回贵州,”他轻声道,“去看家里人。”

自鸦片战争被割让给英国人后,香港人既不认同自己是大清子民,亦不认为自己是英国人,还是沿袭了广州的民俗文化。这几年来这里的人除了为避难,就是想赚钱糊口。

他趁继清睡了,离开公寓,独自踟躇在香港最繁华的皇后大道上。

此处黄包车夫喜好戴个大斗笠,着布褂子和及踝的长裤,三两聚在一处等生意。

英国人雇佣的印度兵吹着小号,正在街道正中游行。因香港气候炎热,印度兵们戴着头盔,上身军绿短袖,光着腿穿着高筒长靴,踩着白色小军鼓敲出来的步点,在军官英文的号令下,立正、整队。

民众围观一旁,谢骛清隐在人潮里,在一个石柱子下听人聊到关外,谈论关外战争。他在北伐前,长住广州,精通粤语,听得懂。他两手负在身后,听寻常的租界民众忧心内地,是否会像印度一样,彻底沦为殖民地,说到后头,竟开始争论是做英国殖民地好,还是被日本人占领更好。

戴着礼帽的年轻男人,现身石柱旁。

“舅舅。”吴怀瑾低声道。

“嗯。”谢骛清看着印度兵迈着正步,替英国人巡视中国土地。

吴怀瑾方才也在,深知谢骛清为民众言论而心情低沉,陪着舅舅,站在石柱旁。

“在欧洲曾有人类动物园,”谢骛清低声说,“他们侵略土地,带走当地土著人,像动物一样圈养起来,被人赏看。失去土地和家园,下场只有一个,没有好坏分别。”

他转过身,看到脸上有着一道旧伤疤的外甥。

吴怀瑾自幼崇拜舅舅,被谢骛清仔细看,脸一热,笑着道:“母亲说,这条伤疤来的好。不然和舅舅过去太像了,分不清。”

舅甥二人久别重逢,立在石柱旁,交流着上海到香港、汕头和青溪的秘密通道。说到后头,吴怀瑾从洋装内口袋掏出了一个色泽青碧的翡翠狮钮印章:“先前缴获来的,刻了妹妹的名字。有机会,替我送给她。”

吴怀瑾补充道:“只见过一回,却将她吓哭了,心里过意不去。”

谢骛清接到手里。难得这孩子讨好谁。

十日后,谢骛清悄然离港。

他照旧粗布短褂和布裤子,自香港仔离港。这是香港几大港口之一,走帆船和渔船,谢骛清乘的渔船离港前,港口飘着细雨。

上百艘扬着帆的木船停靠在岸边,他隔着白帆,远望码头。飘扬在风里的异邦国旗,格外刺目。

***

从何二府重新有了烟火气,何未一改过去深入简出的习性,常出入六国饭店和社交场。

她一回来,北平办事处有了主心骨。

何未该花钱花钱,该疏通疏通,很快将胡盛秋从牢里赎了出来。但因为有航运和红区私通的传闻,许多先前的骨干都辞职走了,缺能用的人才。

如今的燃眉之急,是招人,维持航运运行。至于何家的事,稍后再处理。

这一日。她在书房内,整理好最后一箱资料,扣上金属锁,嘱人贴上封条,送往香港。

“召家小公子,在门外等着见你呢。”扣青挑起帘子。

他?

何未让扣青准备茶点。

跨入书房门槛的,不止召应升,还有昔日和他一同被何未藏在宫里,避过祸的老同学。两人不知怎地,见到何未仍有羞愧之意,两个大男人迟迟未开口,倒是何未先笑了:“你们是听说航运办事处招人,来帮忙的吗?”

她见两人眼底的喜色,料想猜对了,于是道:“猜对了最好。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先抓紧熟悉起来。你们两个是有学识的人,容易上手。”

她挂了电话给办公室,叫胡盛秋来接人。

“二小姐倒是有人脉在,”胡盛秋见寻了两个好帮手,心下大喜,笑着道,“连招人都如此容易。”

“这是旧缘,”她道,“不只有我的功劳,还和某位少将军有关。”

今夜,何家九爷于广德楼包场,为何二小姐庆生。

其中三个包厢留给何家各房。

何至臻一人就占了一间。她自跟了东北军的一位高级军官,就如平地踏青云,地位扶摇直上,成了何家各房眼里的贵人。如今东北军退回山海关,常驻北平,虽被国人戳着脊梁骨,却照旧是北平最有权势的一支。

何未晚到了十分钟,她仍然是一身白丝绒长裙和狐狸围领,进了广德楼。

京津名伶,尽数捧场,名牌于广德楼外挂满了整面墙。这场面已许久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