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出林骁的,都敬重地对他轻点头。

“大家都很尊敬你们。”她说。

谢骛清没回答,看了一眼那些对林骁敬军礼的人。

正阳门车站外,黄包车等了一排。

这个地方,对她和谢骛清都很特殊。

谢骛清驻足大门外,见那一排黄包车前的黄土地,被白日的太阳烤晒得干燥,在一辆辆黄包车的车轱辘下,扬起阵阵尘土。那是赵予诚走的地方。

巍峨的深灰城门楼,汹涌的旅客人潮,还有北平的暮色,都他的眼前铺陈开。

数年过去,他又一次回到了正阳门。

***

两辆黄包车先后停在新街口南大街,后一辆车上的扣青从袖子里掏出来四角钱,递给两位黄包车夫。

一角钱的车程,却给了一倍。两个车夫笑着道谢,目送他们走入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还在轻声交谈,猜这一行人是新入北平的大学教授。

老伯年迈,对谢家两叔侄感情深,何未怕他受不了,这几年没提过谢家落败、谢骛清下落不明的事。这一个小院里仍是数十年不改,竹叶沙沙,惬意非常。葡萄架下,老伯提着一桶水在阴凉里浇着这几年新种的薄荷,这还是一次均姜来,见老伯被蚊虫滋扰,教他的妙方。

斯年路途疲倦,在林骁怀里睡着了,两条辫子垂在脸旁,衬得那小脸儿玉一般。

老伯一见,嘴巴张大了,从惊讶到笑呵呵,连连道:“这丫头像妈妈,像。”

老伯扔了葫芦瓢进水桶,推开东厢房的门:“这里凉快,让孩子先进来睡。”

林骁抱斯年进了厢房,扣青紧随其后。

老伯出来,注意到谢骛清手中的文明杖,他跟惯了老将军,见怪不怪地问了句:“伤了?”

谢骛清点了下头:“快好了。”

他往前慢慢走着,推开了正房的门。地面一尘不染,屏风后,电风扇打开着。

那面墙的相片,一张未动,该在何处,还在何处。

搬运谢骛清行李的人,忙碌在院子里。

虽已黄昏,暑气难散,何未将门关上,端着从何家小院儿送来的冰镇酸梅汤,用调羹搅着,递到他嘴边。

“晚饭想吃什么?”她小声问,像小情侣之间的呢喃。

她又说:“暑热气重,你还受着伤,不许吃大油的东西。”

“果子干?”

何未心一牵一牵地跳着,微微发胀。

“小时候说的话,还记得。”她小声说,拉过来圆凳子,坐到他面前。

“现在也不大,”他说,“二十四花信之年,二小姐刚过。而谢某人,”他手臂搭在木椅子旁的扶手上,将衬衫袖口重新挽好,方才步行时散开了,“大龄未娶,叫旷夫?”

何未刚要喝酸梅汤,被他笑到,无法顺利吃进去。

这人说笑起来,总还是谈新式恋爱的感觉。不大正经。

“我让人把婚纱送过来了,还有给你缝制的西装衬衫,”她把玩着白瓷勺子,说着想法,“稍后你试试,应该差不多。照着你过去尺寸做的,你没胖分毫,反而瘦了。”

谢骛清静了会儿,忽然问:“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我的结婚西装?”

他留了半张婚书,她备了结婚的物事、衣裳。

她笑笑,不想让他难过,将碗搁在桌上:“记不清了。”

她又说:“从何家小院子嫁过来,还是怕惹人耳目,不如从东厢房嫁到正房。明日让账房先生帮我算个黄道吉日。”

谢骛清欲要说话,她轻轻用鞋尖踢他的皮鞋,先行制止:“不准说委屈了我。”

谢骛清是个厌烦形式的人,但对何未,总想给她最好的。

可他除了克己自持,守住一个自己给她,余下的,什么都没给过。

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你若有心,真正太平了,宴客八大楼,京城各大报纸登个头版。”她笑着道。

谢骛清坐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皮鞋底下是北平的土地……他凝住未未许久,轻点头:“好。天下太平日,宴客八大楼,京津沪报纸,头版。”

她心里一轻,俏声道:“三地报纸,太贵了。”

他笑:“从军二十五载,这点军饷还是攒下了。”

第49章 北平暮色浓(2)

林骁已在院子里忙上了晚饭。

她和他住了两日,觉察到如今他为养内外的伤,吃的全是林骁亲手熬煮。既林骁已挽起袖子下厨了,交给人家更好。

“幼时入京,我和三姐一起来的,”他望那面相片墙,见到叔叔婶婶的合照,“婶婶是北京人,和你一样。她带我们从正阳门入城,城楼还是烧剩下的废墟。”

谢骛清说着她没出生前的事。1900年,正阳门因八国联军入侵被烧毁。

何未生在清末,对幼时的四九城印象不深,依稀记得姐姐们珠翠满头,胭脂涂抹得重,面颊上总是两片红。她年纪小,不戴珠翠,只是脸夹在元宝领当中,脖子上沉甸甸地挂了个项圈儿,扭动脖颈都费力气。

那年秋天,为赏枫叶,一大家子往香山的静宜园去,马车一串望不到头。那里有昭寺,有七级浮屠塔,大铁香炉。她初见二叔,他穿着古怪的西装,走在何家宗亲之后,在那一个个灰袍子、紫金袍子当中,格外打眼。

那些戴着皮帽的宗亲拢着手,一个个走过去,因在宅子里都病恹恹地躺着抽大烟,走起路来虚弱乏力的步伐像,睁不开眼的神态像,仿佛都是同一张面孔,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

唯独后头这个二叔,面上温温和和的,眼睛里有亮光。

她在白石阶的上头,悄悄在暗红的雕花排门后,望外头。那群宗亲走在台阶下头走过去。娘的贴身丫鬟耳语说,那就是刚留学回来的,二少爷。那时祖父尚在,二叔这辈仍是少爷。

丫鬟又说,八国联军进来那年,二少爷运米进断粮的北京城救灾,被对家诬告走私米粮,关起来打了几日夜,如今不能生养了,宗亲们商量过继个孩子给他呢。

那年何家钱庄生意鼎盛,尚未有何家航运。

宗亲们商量来商量去,没人愿过继孩子给何知行,此事不了了之。

她再听说二叔,是偷听亲爹和娘闲聊,亲爹愤懑地说二弟闹革命,惹了祸,逃去了海上。

谢骛清草草用了晚饭,回卧房小憩。

何未掩上门,到院子里纳凉。

林骁打了盆水,准备洗把脸。他从回到百花深处,忙里忙外,汗出了好几身。他的手刚刚探到水里,瞧见何未,刚沾湿的手立刻从水里抽回来,在衬衫上擦了擦:“要我进去?”

她摆手:“他睡了。”

林骁腼腆笑笑,想端着白铜脸盆去一旁洗。

“直接洗好了,”何未笑他,“怕什么?”

“林副官是见过世面的,”扣青拿着斯年换下的小袄裙,用木勺子在水缸舀了半盆水,浇在衣服上,“怎么在我们面前洗脸都不敢?”

林骁见女孩子就脸红,被揭穿了心中的羞怯,反而不好再扭捏。他捧了两把水扑到脸上,用毛巾擦干了。

“交给我洗吧。”林骁说。

“我可是正经工作,领工钱的,”扣青说,“林副官是领军饷的,各司其职才好。”

扣青不想吵到睡觉的人,端着水盆,去大门口外,坐着小板凳,在石阶上搓洗起来。

何未拉林骁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了。

他们从天津来的那批人没来百花深处,去了东交民巷的使领馆区。

“认识好多年,没和你认真说几句话。”何未打着扇子,见林骁身上冒汗,将石桌上老伯用的蒲扇递给他。

林骁接过来,握着蒲扇对她笑:“我不爱说话,许多兄弟认识十年了,都没大聊过。”

他怕冷场,努力找寻话题:“营救少将军时,我见过何家长江航运的船,真大,”他钦佩地说,“还有省港航路,二小姐这几年,帮着送了我们不少人撤退到港澳避难,我们的人总说,那是一条救命的航路。”

林骁似有许多话想称赞她,想了想,担心问:“这对二小姐会不会有危险。”

“这种世道,做什么不会有危险?”她笑,轻声说,“何家航运从过去就是帮着救革命党的,你不知道?”

“少将军说过。”林骁未料何未如此坦诚。

当年二叔身为革命党,被迫逃到海上,被人救,由此萌生了做航运的想法。何家未记录在案的生意,全凭叔侄三人的脑子记,记路程记通关的时间,唯独不记姓名。多年来救走、送出的革命人士不计其数。

“少将军说,航运你看得比命重,你没办法跟他走。开始我还不明白,这几年看清了。”

“少将军把你看得也比命重。”林骁说。

她笑。这话由他身边人说,意义不同。

“当年,”林骁两手握着蒲扇柄,思虑再三,说,“三小姐和少将军都在金陵。三小姐想见你,她说,一家四姐妹只有她没见过弟妹,就悄悄去了。”

何未笑容凝住。

“少将军一直想办法救你们,三小姐被枪杀后,他不敢再等,拿自己换了你。”

金陵四月槐香盛,满城花落满地白。

何未回到正房。

谢骛清带随行衣物书籍的镶铁大板箱贴墙立着,在棕皮沙发旁。她怕地滑,前一日从天津发电报回家,让管家带了几卷地毯,墨绿的,铺展在地面上。

足音被地毯吞了。她轻掀珠帘,到床边坐下。

谢骛清睡时衬衫扣子都不解,规整的仿佛随时要起来,拿了军装上战场。

她的少将军,为了她,甘愿死。

躺在床上的男人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

何未心微颤:“没睡吗?”

“我睡觉轻。”

何未挨着他躺下。谢骛清挪动身子,为她腾出半张床。

“你三姐……”她说。

他觉察出她对三姐的兴趣。

“三姐,是我们家最反骨的人,”谢骛清轻声讲,“我父亲是老派的人,人的眼界和思想都有局限性,他当时支持反袁,袁世凯死后,不支持南北开战。他认为,仗打太久了,不该再打下去。他的兵权最初就是被三姐骗走的,骗到了我手里。后来,南方军阀坐大,各省鸦片泛滥,他才想通了,仗还是要打下去的。”

谢骛清想到了三姐离开的前一年:“26年,云南终于修了第一条公路。三姐就对父亲说,你看,若不是税收都落到军阀口袋里,这公路早该修成了。”

哥哥也说过,人的思想有局限性。她想。

谢老将军的一生绝大部分都在前朝,他能一开始就支持反清反袁,已是不易。

“她被保送到上海裨文女子高中,离家远,母亲不放人,没想到她留下一封信,就要挟父亲的副官送她去了上海,”谢骛清笑着说,“父亲的副官心里喜欢她,被她发现,反而成了一个把柄。”此事每每被父母提及,都要说笑上许久。

“那个副官像林骁,军事才能傍身,早该做参谋,只是忠心耿耿,不愿离开谢家。后来她读高中,寄宿在校三年,让副官去读军官学校,学成结婚。三年一过,副官学成而归,三姐已丢下一封信,去留洋了。她和郑家三小姐就是留洋认识的。”

谢骋昔想尽快走,等不及客轮,选了货轮。她在三等舱,因陋就简只摆着一张沙发床,再无其它,幸好有冷热水供应。她上船后,一天夜里被个中国女孩子敲开门,问她借热水洗头发。谢骋昔得知这个女孩子没买到票,睡在货仓,便留她下,两人挤一沙发睡了大半月。

到欧洲,三姐读化学,郑三小姐读美学。

她们一同入学,相约寒窗期满,一同归国。世界大战爆发,留洋在外的学生先后中断学业回国。谢骋昔身染重病,无法走,郑三小姐家人几次来接她,都被拒绝了。谢骋昔怕撑不下去,将全副首饰和钱托付给郑家三小姐,要她若不愿归家,就在这里等谢骛清接应,再去贵州谢家,谢家必会将她当亲女儿照顾。

一个月后,谢骛清冲破封锁找到小公寓,三姐已病愈。

两人辗转回了国。习西洋之科学,远渡重洋归国的好友,一到国内就成了南北对立阵营的人。自此,再没见过。

“三姐留洋归来,副官成了参谋,彼时正在战场上,他让副官接火车,问三姐,她十三岁说的话算不算数。三姐说,谢家人一诺万金,你活着下了战场,便来娶我。”

东厢房亮了灯,透到正房,像散场的白光。

满耳蝉声,再无人言。

参谋牺牲于北伐战场,三姐在金陵被枪杀。

那年谢家落败,治丧礼上,前来吊唁的宾客寥寥,郑三小姐带着幺弟郑渡,自关外而来,带挽联数十幅,填满了空荡荡的灵堂。她在灵堂陪坐了一夜。

***

谢骛清在北平一露面,就备受瞩目。

何未对他的事从不过问。军务机密,并非儿戏。

谢骛清着人准备了新式西装,还有金表等一切颓败贵公子的物事,每日在六国饭店、北京饭店和广和、广德楼内应局,仿佛回到入京那年。不过是手上多了一根文明杖。扣青悄悄对她说,男人有战功战伤,更添魅力,怪让人担心的,劝她陪着应酬。

“哪里有空陪他。”何未笑着道。

她除了忙于白谨行的事,还要配合救灾运粮。

从前年开始,湖南九省水灾,四川三省水灾,陕西则闹了旱灾。

她在办公室看《大公报》要闻,看到某重灾县城,米价已涨到12元一斗,担心不已。在北平,扣青这种工作薪水月3元,一个普通四合院月租20元。那米价,堪称天价。

“各地受灾,中原几个省却战火不停,”胡盛秋摇头,“吃苦的全是普通人。”

何未暗叹,叠上报纸。

今晚广德楼有义演,她须到场。

这种义演,须有头有脸的人去撑场面,那些豪绅,新军阀和名媛闺秀们想露头,都会踊跃捐款,如此受到好处的是灾民。她这几年不大人前活动,每逢这种活动才去,带上支票、金叶子,支票捐款,金叶子赠有志新人。

不过在此前,她约了谢骛清先去劝业场。难得有半日清闲,办个私事。

夕阳西下,白石阶的大门内外,立着一个西装革履,拄着手杖的男人。

谢骛清独自一个立在雕花的白石门下,负责警卫的人都散开,隐在人群里。他没见过这等时髦的现代场所,比青云阁更大,也没达官贵人,来往学生和青年人居多。

她几步迈上白石阶,笑着,拍他的手臂。

他一低头,见面前刚过花信之年的女孩子,浅粉的连身裙大袖在手肘处,露出纤细的手腕子,没戴首饰。她鲜少穿如此醒目的颜色,谢骛清不觉细看。

“奇怪吗?”她被他看得不安。

他摇头:“过于好看。”

“今晚教育部在这里有公宴,我不想被人认出来,快进去,”她挽住谢骛清的手臂,俏声说,“带你逛逛这里,时下年轻人最爱来的地方。”

这个大劝业场的一楼卖日用品,古书籍,往二楼售卖文物和刺绣。

谢骛清跟着她挤入厢式电梯,往三楼去,随着链条搅动轨道的声响,他感觉到电梯内陌生人的气息,最主要的还是身前的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是穿军靴站在泥土地上对着尸横遍野的战场,也不是觥筹交错的灯笼下、举杯奉承的风月场……是人声鼎沸的商场。

没人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旁人。

“四楼有个新罗天剧场,那些人来看评剧。”她带他在三楼出电梯,说那些没下来的人。

她指不远处:“那个是乒乓球馆。你会打吗?”

谢骛清笑了:“军校的娱乐项目之一。”

尽头有一家北平同生照相馆。

何未拿着张名片,对照名字,见一字不差,才放心进去。

里边有个学徒在擦着门框,见两人,问,预定了没有。何未说,预定了,一位叫扣青的女孩子预定的。学徒擦干净手,把柜子里的登记簿翻开,那纸页边沿早被磨得发黄发毛了。

“进来吧,我去叫师父,”那学徒指里边,“有镜子和梳子,先准备上。”

谢骛清到这里,约莫猜到她想要合照。

她和谢骛清进去。幼时照相,相师到家里,等着她,这也是破天荒地出来照相。

“怕叫相师去家里,乱说话。在这里拍更安全。”

他们两个已有同居的传闻,在社交场上无伤大雅。但合照这种事更像确定关系,须藏好。

她立在镜子前,没拿梳子,用手理了理头发后,回头打量他,伸手,在谢骛清额头前照着他过去的习惯,将他的头发往后理。谢骛清的额头不宽,头发往后捋确实更好看。

不过谢骛清对好看这种事,不在乎。

“你应酬时候倒是注意的,”她揶揄他,“和我约,敷衍得很。”

她竟看他的短发里有白发,心头一刺。

谢骛清低头一笑,随手捋了捋,轻声说:“人老了,惰性就大了。也就不在意了。”

她笑:“你过去在意过?”

他也笑:“认识你之后,倒是在意过一段日子。”

“说得我十分好色。”

他道:“以色侍人,未必不是一种情趣。”

没正经。

照相师傅来,见他们的样子,便直接问:结婚留念?

何未低低嗯了声,回答外人,脸红了。师傅观人多,问谢骛清是否从过军,谢骛清没否认,师傅便让他们两个摆出军人夫妇的模样。谢骛清一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一手在身前,不必摆已是大将风范。

他像极十八岁的姿态,不过身前的手不再虚握成拳,而是以肩承载着何未的半个身子,握住了她的两只手。

她因谢骛清手的力度,心房微窒。

白光闪过,竟紧张地险些眨眼,万幸有经验,撑住了。照完便问:“我笑了吗?”

照相师傅笑着说:“笑了,等着吧。”

她预约得最加急,在古玩店逛了两个小时,就拿到了那张照片,柯达相纸手感好,虽贵,花得钱倒也值得。时兴的圆弧阴影背景,她看了会儿,被谢骛清拿走。谢骛清比她看得更久。

“就这一张?”他问。

她倒忘了两人都该存一张。

“只来得及洗出来一张,最加急的,”她说,“底片当面销毁,预先说好的。”

谢骛清不多话,用手指将照片抹平整,放入西装内。

第50章 北平暮色浓(3)

“回去还给我。”她提醒他。

他笑。从小在军营习惯了,做教员多年,以少年年纪威慑比他年纪大的学员们,须非常手段。能驯服一匹烈马的将军,和她一个女孩子抢照片,竟抢得义正言辞的。

“今晚我去广德楼的义演,你呢?”她问,趁机把手探进他的西装。

“听闻广德楼有义演,二小姐也会去,便让人改了行程。”他将西装拢好。

这倒是惊喜了。

她因谢骛清要去义演,暂忘了争抢相片。

离开劝业场,两人分开行事。

谢骛清须返回东交民巷,她先至广德楼。

因是义演,北平城中名伶尽数到了场,连天津租界隐居的几位也到了。戏楼大门外,悬着一个个名匾,当她见写着祝小培和祝谦怀的名字,一瞬恍惚,像回到过去。

包厢不够。一楼两旁的游廊摆了雅座儿,被一个个木雕花屏风隔开。为顺应时代,今年戏楼里开设了官客席和堂客席,前为男席,后未女客之位。

广德楼老板将她引到二楼,后头的散座儿里,几个桌子旁有人聊开了,说中原大战。

“都说仗要打完了,西北军要败了。”广德楼老板轻声道。

广德楼老板替她打了帘子。

老包厢,老座儿。

“底下坐了不少西北军,”广德楼老板提醒她,“今日能不下去,就不下去。”

对北平本地人来说,看这些人都像看走马灯上纸人纸马。这十几年,两朝更迭,军队来来去去,每个人都想身披黄龙袍,却又被更先进的枪炮赶出四九城。

两折戏后,谢骛清姗姗来迟。他前脚进了包厢,西装刚脱下,没来得及挂上衣架,外头,从东交民巷送过来一份最新的急电。

电曰:东北军拟入关,定于九一八。

“看来,中原的战事要结束了。”谢骛清对折电报。

那年的九一八,东北军系入关,拥护南京政府,结束了中原大战。那晚,没人想得到一年后的同一日,将会发生什么。

那天,收到消息的不只有谢骛清。

义演提前结束,穿军装的全都走了。义演请来了西北受旱灾的县长。

那个县长特意换洗干净,穿了不大合身的西装,端坐在戏池子的第一排长椅的最右手位子,等着发言。他起初见包厢里都是绅士名媛,眼里是欢喜的,中途见包厢一个个空了,底下前几排的宾客也都随大流走了,焦急地看着空了许多的广德楼。

筹办义演捐款的负责人,来问何未这间包厢的捐款数目。她问了最高额,在那个数字上多出了十万元,对负责人说:“不要匿名,将这个数字喊出来,能刺激人捐款多些。”

人好攀比,有头有脸的人更好比。

她让负责人请那位县长上二楼,坐何家的包厢。

何未让均姜泡了菊花茶给他,闲聊起来,县长是通过公开考试应聘上的,是西北本地的读书人。当初的考卷包括万象,从革命到世界局势都有题目。“难是难的,但不如现在的灾情难。”那人笑着,眼底有悲伤。

从前年西北大旱,几乎一滴雨未下,夏粮绝收,秋粮无种可种,到冬天已见灾情蔓延,吃观音土的、树根的人到处都是。九十二县,无县不旱,重灾区十室九空,赤地千里,饿殍遍地,人口市场生意红火,全都明码标价……

“还闹狼灾,”县长说,“黄土坡上一群群下来,好多人怕狼咬脖子,睡觉都戴那种挂铁刺的项圈。自光绪三年,就没见过这么大的旱灾了。”

受灾的范围太大,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只盼着下雨。

何未口头捐了两卡车的盐,送给县长换粮食。

谢骛清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

荒诞人间。楼下为战局仓皇离去的军官们大多来自西北,百姓在受灾,他们却在为己争权。

***

这天,她回百花深处。斯年的学校转为寄宿制,平日不在家里,院子静悄悄的。

仓促洗过澡,她散开长发,懒得放窗帘子,径自躺到谢骛清习惯睡得外侧,闻着枕头里他的中药香,睡着了。

梦里,二叔着急抱起她,嫌黄包车跑得慢,还总被驼队挡着,他索性自己背着她绕小胡同往同仁堂跑。到同仁堂门口了,二叔满头汗,被人问,何二公子,您这身子骨这么跑几趟怕自己要下不来床了,过继来的,又是女儿,不值当的。

那时何知行三十岁不到,累得白着一张脸,着急道:“快给我姑娘看,屋顶摔下来的。”

……

她热得满身汗,微睁开眼,见天大亮了。

窗帘子全被人放下了,光从缝隙钻进屋子,找着空气里的灰尘,描着地上的石砖缝。

“回来了?”她哑着声问。

男人“嗯”了声,放床帐。

“不透风,”她喃喃,“挺闷的。”

谢骛清的手臂环住她。

震耳的雷声隔着一面墙壁传入。

“要下雨了?”她问。

男人又应了声。他手臂肌肉的力度,梏住她的灵魂,她眯起眼,看这个彻夜未归的人。深色西装搭在床畔半人高的衣架上。亲吻不在脖子上,她不痒便不计较,不想彻底醒。

“倒是说句话。”

他笑了:“这时候说什么?”

雪青缎的小衣裳裹着她的身子,她扭转身子,瞥他,见他清俊的面孔。

热息在她的耳边:“等你睡醒,等了两个小时。”

“一直在屋里?”

“写了两页教材。”

这个男人怎么做到的。从东交民巷见过帮他营救同仁的领事,点上雪茄,和人交换一条条生命的条件后。回到朴素院子的卧室里,临窗,握着吸满蓝墨水的钢笔,在一叠叠手稿教材上写,马术、枪剑术、军刀术、架桥术、筑城术……

她担心他如此操劳,腿恢复不好。

“能推掉的,没用的应酬,都推掉,”她说,“大家知道你和我同居,说我不高兴就好了。”

“二小姐拴谢骛清在北平,逼我脱了军装的事,早就无人不知了。”

“我倒是本事大?”她故作惊讶。

“二小姐确实本事大。”他笑。

自东北军入关,北平回到南京政府的管辖下。

南京过来不少高官,想见谢骛清,都被拒之门外。他像那些五六十岁,亦或是七老八十的老狐狸们一样,说要养老,不问战场事了。

“有个朋友藏在协和医院住院部,一个医生办公室,”他说,“须送去天津登船。”

“你先把人送到东交民巷的法国医院,”她闭着眼,“这两日有法国病人要去天津……”

登船二字,迟迟在喉咙里,吐不出。

四合院里的雨,和别处不同。

砸落在葡萄架上,在碧色的葡萄叶上飞溅四处,还有竹叶,灰白石砖的地缝,一条条水流沿着屋檐上的黑瓦片往下掉。院子东北角的酱色大水缸里,每日被林骁打满了水,再容不下天降的雨水,不断往出溢着。

何未想看清他的脸,难,每回都像在半梦半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