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想起身抱她,可不想打断他们初次的相见……

斯年来时哭的卖力,刘海全湿了,贴在额头上,两条小麻花辫搭在肩上,穿着一套淡蓝色的小袄裙,两只手还捏着衣衫下摆……一眨眼,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

“你是……谢少将军吗?”到此刻了,她仍谨记何未的叮嘱,只能叫谢少将军。

谢骛清瞧着她,温和地笑笑:“我是。”

斯年像得了勇气,慢慢,往他跟前走,包厢的地板是木板条子拼接出来的,她近情情怯,人小步子小,十几步到他身前。

“我叫……何斯年。”她抽泣着,小声说。

说完,小女孩低头抹掉眼泪,抬头又说:“字,佑清。保佑的佑,为赴清明盛世的清。”

谢骛清久久不语。

他黑压压睫毛下的眼睛,像十万青山下的漓江水,有着狂风席卷后的宁谧。他似乎想做一个低头的行为,掩去眉间的震动。

他对斯年伸出左手,斯年像终于有了勇气,抱住了他的腰。六岁的孩子,竟很懂事地晓得这是在外面,哭也憋着声音,两只手臂搂住谢骛清的腰不放。

哭到后头,谢骛清把她抱到坐腿上。

斯年搂住他的脖子,抽泣着,像极了那天抱着他哭得停不住的何未。

谢骛清原想让她改口,但转念一想,既已成了习惯,自然是叫少将军更安全。

斯年懂事,虽坐得不是伤腿,仍担心他疼,主动下来。小孩子一会儿靠在他左边,一会儿跑到右边,拉着他的手,小心问:“你和我们回北平吗?”

谢骛清笑,轻声说:“当然。”

自此,斯年再不哭不闹,何未捞起个冰桃子,沥干净水,递给她。她规规矩矩地坐到何未身旁的高背椅里,两手捧着白里透粉的桃子,吃了两口,咧嘴一笑,想又笑,凑在何未耳边小声说:“少将军比照片里还要像将军。”

小孩子再吃两口桃子,溜下椅子,将剩下半个桃子递给扣青后,擦干净手,恭恭敬敬给谢骛清鞠了个躬,竟拉着扣青要下楼。

“不多留会儿吗?”何未奇怪,过去,弯腰耳语问她,“害怕吗?”

斯年抿嘴笑笑,摇头,耳语回答:“你今晚别回家。”

她说完,后退两步,拉着扣青的手,往楼梯那里拽。

扣青和林骁都瞧出小女孩是要给他们留相处时间。

林骁识相地一把抱起斯年,扣青对谢骛清礼了一礼,两人一道带小女孩离开包厢。

“她倒是像你。”谢骛清拿起冰水里最后一个桃子,剥着外皮。

他将剥了两圈儿皮的桃子递给她。

自相识以来,两人难得有如此日日相处,不问分离时辰。

谢骛清让她在竹帘子后坐着,他在前头见客。

谢骛清一出现,旧人们纷纷露面,并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谢骛清自南方而来,有着他们没有的关系网,无人不想从他这里获取消息和关系。而谢骛清想借他们的手,营救至今被困在监狱的同仁们。

送走几批客人后,他稍作休整,让人打开了竹帘子。

“稍后,你会见到一位故友,”他卖了个关子,“他从天津火车站过来的。”

谢骛清似心情愉悦,撑着手掌,往窗畔站。

“是什么人,让你如此高兴?”她好奇。

谢骛清一笑,指楼下。

一个提着皮箱子,风尘仆仆摘下墨镜的男人……正解着衬衫领口,抬头往向两旁。身后,跟着进来的一位比他从容得多,两手插在西裤口袋里,问小厮,该往何处上楼。

何未眼瞅着两人上了木楼梯,沿着红木走廊,在大红灯笼下往此处来。

她回身,面对来客。

拎着棕黄色皮箱子的白谨行迈入包厢,踏着红木板,染了灰的皮鞋站定,对着谢骛清和何未一笑:“不知该先招呼哪一个?”

邓元初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你只管上去抱他太太,他不敢说什么的。”

谢骛清笑着,倚靠在窗畔:“未必。”

何未被他们三个男人的调侃逗笑了,主动上前,对白谨行伸出右手,白谨行紧握住她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白谨行松开手,直接道:“当年我在欧洲,真如你所说,险些被注销了护照,幸好有晋老的照应。这一回,我可是带着感恩的心,来道谢的。”

何未和邓元初的笑容同时散去。

“你没告诉他?”何未问邓元初。

“我们也是在门外碰到的,”邓元初道,“你说吧。”

何未默了会儿,说:“晋老走了,在济南出事那年走的。”

那年的济南,外交官谈判被挖眼拔舌的消息传到天津,久病缠身的晋老被气得高烧不退,守在他床畔的侄女后来对何未讲,晋老哭了几个晚上,这比当年的巴黎和会还要让晋老受创,外交官在本国领土上被残忍杀害,闻所未闻……

其后军民被屠杀的消息传来,更是打击沉重。

支撑着老者的精神力,从那日开始完全溃散,人当晚便走了。

“他走前问了许多遍……为什么,”她轻声说,“为什么会这样。”

老人的不甘心,一生的不甘,尽在这句最平常的话里。

当初的关东大地震,各界人士赈灾捐款犹在昨日。

而如今,中国人的善意早付之东流。

***

从天亮到天黑,下边热闹了几轮。

包厢走廊有人点上一盏盏灯笼,大家草草用了晚饭,才从情绪里出来,谈起了正事。

白谨行来,一为营救天津被困的同仁,须借谢骛清和郑家的关系。二则是为运送一批从港澳买来的枪,送去后方。“我们的战士,好多都用梭镖和红缨刀,”白谨行说,“有枪都要匀着用,给枪法好的人。”

这批枪是几个将领从家里拿钱买的,只是运送无方,怕被查扣。

事关重大,细节不敢在电报里说,所以白谨行一听说谢骛清北上,料定他要见何未,便急匆匆来了。“听说何家在长江航路上有关系?可安全?”白谨行不同她客气,直接问。

何未略作思索:“我给你们想办法,一个最稳妥的办法。”

白谨行一见何未应承了,安了心。

何未的本事,他在南方有所耳闻。

两人相视一笑。

忽地都记起,曾在何家后院里初相见的那回。

白谨行心事落定,有了调侃的心思,端起桌上的桂花茶,“许久没喝带茶叶的东西了,”他抿了口热茶,笑吟吟看何未,“你可晓得,我是何时猜到他心里有你的?”

她摇头,谢骛清无奈一笑。

邓元初一个“局外人”不嫌热闹大,追问道:“老白,少卖关子。快说。”

“那天,他去了西次间,你们家的那个小丫头抱着罐子过来说,谢少将军要了一杯可可牛奶,我就猜到,这小子一路催着逼着我入京,不过是命运安排,让我做了个媒人。”

邓元初先是惊讶,随后笑了:“这一物降一物的道理,亘古不变。”

大家多年兄弟,谁还不知道谢骛清不爱奶腥气的东西。

当然,那天的何二小姐并不知道。

第47章 烈酒醉繁花(4)

戏楼池子里闹得不可开交,有人大叫了声“祝小培”。

不知哪个包厢的公子哥儿率先丢了银元下去,一时间如人擂鼓,又如狂风骤雨,晃人眼的银元像从天上抛下去的冰雹,丢钱的公子们唯恐输了阵……

邓元初虽面上仍是固有的微笑,可笑只浮在面皮上,因这一句“祝小培”,镜片后的眼睛有一瞬的恍惚。他犹豫再三,忍住了,没看楼下。

“这祝小培倒是有名,”白谨行不在京中,不知邓元初和祝小培的前缘,放下茶杯,笑着道,“当年《顺天时报》评选伶界大王,她是不是夺了魁?”

谢骛清略一颔首:“昔日在京中,确是最当红的。”

“她红在京城,怎么来了天津?”

谢骛清轻摇头:“不清楚。”

以她对谢骛清的了解,料定他打了句妄语。

她瞥谢骛清。

邓元初坐了会儿,寻了个由头,说下楼透透气,白谨行难得来天津卫,想同他一道下去看看这有名的三不管,被谢骛清拦住了:“让他自己去。”

白谨行不是个愚笨的人,见谢骛清和何未像藏着话,深觉此事有蹊跷。

“他有心事?”白谨行问。

谢骛清笑而不语。

白谨行转而看何未。她想,若不点透,怕稍后邓元初回来,仍要被白谨行一句句无心的话戳到心事,于是简略道:“她是邓元初的前缘。”

何未借着底下的热闹,见邓元初往后台去,回想起28年春。

柳絮飘满城,奉系军阀即将退回关外。四九城内,旧军阀们有着看不到明天的狂欢。

祝小培悄然到船务公司的四合院,等着见她。

祝小培生得一双凤眸,五官玲拢,她唱《西厢记》红透南北的,身段曼妙,行礼也讲究,对她行了一个古旧的戏台礼后,道明来意:她被军阀家的公子缠上,对方每日到湖广会馆坐上一个时辰,不娶到她誓不罢休。对她这种名伶,这种事并不少见,他们的拥护者和追随者上至达官显贵、前朝王侯,下至文人墨客,无所不有,碰上疯狂的什么都做得出。邓元初忍无可忍,赶那人离开,被十几把枪同时制住……

幸有会馆里的人拦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她怕那位公子心思成魔,加害邓元初,却无处可求,认识的达官显贵没有一个不想占她便宜的,思来想去,找到了何未这里。

何未答应想想办法,她见祝小培担心,安慰说:“此事,我不会让邓元初知道。”

祝小培安心,道谢走了。

何未寻了个老客人,见了那个军阀最受宠的一个儿子,借着军阀自家内斗,将那位公子压制了一番。可祝小培是最当红的坤伶,追求者数不胜数,拦得住一个,还有第二、第三位……时隔两个月,祝小培再来见她,一为道谢,二为道别。

祝小培隐晦告知,她已和邓元初分开有一段日子了。

“又有人扬言要杀他……我担心,哪一天成了真。我和邓公子之间,总要有个先放手的,”祝小培目光下视,苦笑着说,“我十几岁唱西厢记,戏里说张公子考中状元郎,回来迎娶崔莺莺,再无恶人敢阻拦。而现在,好像都没用的,他也算曾有功名在身,都没有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年的邓元初,如一草民,而祝小培就是那和氏璧。在这乱世,他就算豁出去性命,也负担不起这一段感情。

祝小培想去天津落脚,须九先生照应,如此才能不受追求者们的滋扰,寻一个清净的隐居地。她走前,留下一个旧信封,是未来一年在天津的公寓租金,以此表明,她无须金钱方面的照应。她红了许久年,攒下的钱足够隐居到老。

“又要劳烦二小姐费心了,”她柔声致歉,“思来想去,也只有二小姐能尽心帮我。”

“一切交给我。”她应承下来。

此后不久,祝小培搬往天津租界,再不踏足四九城。

***

深夜的院子里。

何未将长发散开,窝在双人沙发的角落里,将没穿鞋袜的脚搭在他完好的那条腿上。她的脚在谢骛清的军裤上摩挲着……

眼前像还是戏楼散场时,邓元初独自坐于戏池最前排的长板凳上,在正当中,望着空无一人的戏台出神。

四米深的戏台子和金丝刺绣的大红布帘后,像藏着一个人,邓家小公子的心上人。

谢骛清的手指,在她的脚心刮了下。

她痒得一个激灵,从窝着坐,到侧倚靠靠背,借着灯光瞧他。

“祝小培连唱三日,今天恰好最后一天,又恰好和邓元初见一面,”她缩起腿,挨近他,尖尖的下巴搭到他肩上,“全是你安排的?邓元初想见他?”

谢骛清一手握着钢笔,于雪白纸上写完最后几个字。笔尖打下一个实心句点。

他道:“你婶婶生产那晚,祝小培来找我。”

谢骛清解释说:“她弟弟得罪了奉系,让我帮忙和郑家人疏通。郑家愿意出面,但帮忙须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郑渡的姐姐就让她给戏楼唱三日。邓元初接到帖子,自己过来的。”

谢骛清打开桌上的墨水瓶,为钢笔添墨。

他用棉花片擦干净钢笔,将棉花丢入一旁的废纸篓:“不问了?”

“替他们两个难过,”她轻声说,“只差两年。”

邓元初从澳门避难归来,邓家也重振旗鼓,再次风生水起。如今邓家的小公子又成了香饽饽,众人眼里的佳婿良人。而祝小培早在去年嫁了人。

谢骛清见她心情低落,将钢笔扣上。

他手腕瘦削,戴着她送的那块金属腕表。一摞白纸上的影子被拉长,他将两只钢笔和墨水瓶子码放好,掉转身子,注视了她一会儿。她仿佛预见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谢骛清要吻她了。他这两天只要没有外人在,总是这样,像在做这世上最寻常的事。

何未因屋里热,穿着一个缎面的小背心,绑着丝带的,露着背。

背贴到沙发上,因汗粘着,挪动时会有细微的声响。她是心虚的,想,过去住四合院里,每间房和每间房隔着一面红砖墙,没堵墙内的小夫妻究竟如何过的,也像他和她,亲热不完似的?还是一开始图个新鲜,后头就不新鲜了。

她见谢骛清解衣裳纽扣,心里像火烧一样。

“给我讲讲被软禁时的事。”她小声道。

软禁前后不过一个月,后来就是监狱,黑不见手指的牢房,及膝的水牢,带着伤泡在水里……没什么好说的。

“倒不如说成亲的事,”他笑着说,“无论如何,须有个仪式。”

他想想,再道:“等到了北平,我去百花深处收拾收拾,你从宅院嫁过来,带着斯年。”

宅院?

“我早不住那个宅院了,”她说,“如今在一个小四合院,离你那里不远。”

他默了会儿,玩笑着说:“想娶你的人里,我怕是最不用心的一个。”

连她搬了家都不晓得。

谢骛清说完,笑得不大自然,内疚于耽误了她许多年。他坐起,想掏香烟盒子,何未抢先勾住他的脖子,将他重新拽回到自己身前:“哪有说结婚说到一半,就去抽烟的?”

谢骛清笑着,手肘撑在她脸旁,摸火柴盒。

过去不见他怎么在人前吸烟,怕是从变故开始,养了这个习惯。

她见过多年征战的人,回来了或是为洗去脑海里的血色,或是数次劫后余生的空虚,或者是为了旧伤,沉迷于吗啡针。谢骛清只是偶尔吸用香烟,已是极有自制力的。

她注意力被火柴盒里的沙沙声吸引。但很快,烟盒和火柴都被他丢到了稿纸上。

这回倒是不谈婚事了。

何未双臂围住他,想,方才他们几个人聊的过去。

想邓元初说,谢骛清当初在军校,写得一手秀雅的黑板字,一列列仿佛依照着尺子比过,底下的学员埋头抄都赶不上他,往往抄到一半,黑板上已写满了讲义。想白谨行说,北伐前,讲武堂的教员们为凑钱办学,不少人去临近的中学小学兼职教师,谢骛清教的是物理,常鼓励学生们日后去造飞机,改变国内只修不造的局面……

她想象着他立在黑板前的背影,闭上眼,感觉他的另一面。在黑暗里,和她一起的这面。

在沙发上折腾了几个小时,何未扎起长发,出去打了一盆热水。

这时辰总不好再去浴室洗澡,她仅穿了小背心,拧了毛巾擦着脖子和身上。谢骛清借了月光看过来,见屋子里纤瘦的影子在一阵阵水声里洗着手臂和脖颈,还有脸。

何未再躺上床,平躺在他身边,带着桂花香皂的香气,还有浮在皮肤上的水汽。

她喃喃了句:原来结婚是这样。

似撒娇,似抱怨。没多会儿,她渐睡得平稳了,谢骛清还在听着她的呼吸。轻微,香甜。

***

她惦记着白谨行的紧要事。

没几日,她用九叔的两辆轿车,载着谢骛清和白谨行去了天津卫最大的几个盐厂。

过去国内虽然拥有丰富的海洋资源,却缺少化学专家,一直用古法制盐。也就是在辛亥革命后不久,有了属于自己的精盐场。她给他们介绍:“最早二叔想让我对实业感兴趣,就是带我来这里,让我体会,实业到底是什么,到底有多重要。你们在辛亥革命,他们在摸索生产精盐,制碱,这些技术过去都被西方垄断,现在我们都能自己生产了。”

她想想,接着道:“差不多就在辛亥革命成功后的几年,14、15年有了精盐厂,没几年有了制碱厂。”

他们这些军人对实业了解不多,可一旦时间联系起来,就有了难以言说的共鸣感。他们在浴血奋战,实业家建厂搞技术,让中国人吃到了自产精盐。

她下车前,对两个男人说:“一个盐一个铁,事关重大,其中利益不是你们能想到的,有庞大错综的关系网。何家有艘万吨级的海轮,专做盐运。”

这便是运送那批枪的途经。

何未将白谨行引荐给这里的公司两位负责人,以开盐号为由头,谈合作。

何未先一步离开盐场,在大门口递去一张请柬。何家九爷喜得一女,要在下月办满月酒。

对方接了,悄声问,这位白公子是何来历,能劳烦何二小姐亲自送到此处。另一个替她接了话,当年法租界被封,无人能进出,却有一位自西北来的将军为佳人讨到了通行证。

将军姓白,佳人姓何。

她笑:“如此久远的事,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这便是那位名震京津的白将军?”问话的人惊讶不已。

多年前,谢骛清的一次无心插柳,倒是帮了白谨行,轻而易举就让外人理解了:为何二小姐能将最私密的生意伙伴介绍给白公子。

何未一贯对盐号不上心,也不可在这上面显得过于在意,留了白谨行与他们应酬。

从到这里,谢骛清没下过车,一直在盐厂大门外的轿车内,看闲书。

“九叔说,请你去看他女儿,”她回到轿车上说,“他还说,谢家公子不地道,上一回去公馆,连主人家没见就走了,这一回至少要住两日。”

谢骛清放了书,颔首说:“好。”

“我定了后日回北平的车票,”她问,“你在天津还有什么事没办完的?”

谢骛清关上车窗:“能在天津办的,在北平办也一样,”他对前排的林骁说,“我们也定后天的票,回北平。”

他用了“回”,回家的回。

第48章 北平暮色浓(1)

天津火车站。

火车站的天桥旁,郑渡在候车的长椅子上,独自坐着,两旁人把头等车厢候车区守了个严严实实。在阴凉处,一个大眼睛波波头的女人,穿着合身剪裁的缎子面衬衫和长裙,因保养得好的,瞧着不过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她好奇问何未:“我们清哥,除了声名一无所有,是如何让二小姐另眼相看的?”

何未一身淡青色的连身裙,及踝长,长发被发卡别到后头,站在拄着文明杖的谢骛清身旁,被问得好笑,和谢骛清对视。

“在这乱世,功名易得,声名难得,”郑渡敲了敲手里的香烟,“不过骛清兄不如过去了,和我郑渡半斤八两,名声不见得有多好。”

郑骋昔不想理会幺弟,欣慰地将这一对璧人端详了会儿,握住何未的手:“未未你记在心里,我就是谢骛清的亲姐姐,日后有何难处,三姐能帮你办的,尽管开口。”

何未轻颔首。

如今中原大战,新军阀们和南京政府打了数月。

只有东北军按兵不动,等着北平和南京分出一个胜负。郑家姐弟不方便此刻去北平,送谢骛清到天津后,就要回关外了。

“北平局势不明,”郑骋昔道,“为了你两个姐姐,也要保重自己。”

她叮嘱完,目送他们一行人登车。

何未在窗畔,看郑骋昔立在站台迟迟不走,轻声问谢骛清:“这位郑家三小姐名字和你姐姐倒是像。”

“骋昔就是我三姐的名字,”谢骛清透过卷起一半的米色窗帘,看郑骋昔,“三姐走后,她改了名字。”

几年前,他在奉天见到郑家三小姐,她还是长卷发,现在这头发式样也和三姐一样了。

汽笛声冲破云霄,车轮碾过铁轨,带着满车的人离开。

郑骋昔不舍地跟着火车走了十几步。她初见谢骛清是欢喜的,但此时一告别,突然找回了那年的难过,像眼睁睁看着谢三小姐走了似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出来。

“姐,”郑渡见不得亲姐姐哭,将烟收起来,“何必呢,都好几年了。”

“你以为只有几年……”

对谢骋昔来说,却是此生已过去了。

火车行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何未从窗口望出去,不见站台,只有潮湿的天,还有车厢连着车厢,铁轨交错匍匐在白砂石上。

因为是夏日,铁路两旁浓绿的杂草长了半人高,被火车带出来的疾风吹得一面倒去。

这一阵疾风卷起的热浪,烤得人面颊疼。

何未关上车窗。

她和谢骛清一人定了一个包厢。为让斯年在隔壁午睡,谢骛清让跟随办公的军官们将大小物事搬到这里,腾出了那间。

她看着军官们调试打字机,有人在给电报机连接电源,电源线连接了一个红棕色的手摇发电机。谢骛清在他们忙碌时,坐在沙发上,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摊开了一张文雅社发行的最新版北平市详细全图。

“这次到北平,还是要住六国饭店,”他拉她的手,引她在身边坐,“我们的联络点要在使领馆区域才安全。”

她嗯了声。如今北平新军阀汇聚,他不在东交民巷,反而让她不安心。

车行出去没十分钟,天津发来一封电报:皓首匹夫,走不留情。

来自于天津没见上面的旧相识。

谢骛清看得一笑。

“你们平日就如此发电报?”她笑问。

“比这个更难听,”他道,“他们晓得我太太在身边,不敢说太多。”

火车一入北平辖区,就被拦下,停靠在一旁的小站,等待例行检查。

谢骛清这一回北上,以养病为由头,让故友给开了通行证件。检查到这节车厢内的人,被挡在两列车厢连接处,见通行证件,低声商议良久,决定不打扰这位已经脱了军装的将军。

片刻后,林骁递进来一张名片。姓祝,祝谦怀。

祝先生?她惊讶。

那年奉系战败,退回关外,祝先生便跟着消失了。京中传闻,祝先生被奉系的一位军阀关押,带着一起退出了关。

“请他进来。”谢骛清说。

久未见面的祝谦怀照旧是米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除眼角纹,再无变化。他见到谢骛清和何未,笑中略带了局促:“在一旁车厢里,听人说,这里有南方来的谢先生,再见到林骁副官,便猜到是将军……没想到二小姐也在,打扰了。”

“先生请坐。”何未将单人沙发让给他。

“不,不必了。”祝谦怀越发局促。

来客不道明来意,她和谢骛清只好命人沏茶,耐心等着。

祝谦怀接了茶杯,终是落座。

“先生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她笑着问,“只管说好了,无须见外。”

“见到二小姐,想到了何七先生,”祝谦怀温柔笑笑,轻声道,“脑子乱,失礼了。”

他抬眼看谢骛清:“我想问句话,将军莫怪。”

谢骛清略一颔首,等他问。

“谢卿淮将军……”祝谦怀轻声问,“当真走了吗?”

车内,静得压抑。

谢骛清微笑着反问:“祝先生为何要问一个早定了死罪的人?”

祝谦怀捧着茶杯,又低声道:“我只想知道,如此好的一个人,当真没活下来吗?”

“他死了,”谢骛清说,“枪决。”

在寂静里,祝谦怀轻叹着气,垂眼看刚泡开的茶叶。

何未不想让两人都沉浸在难过的氛围里,同祝谦怀叙旧,询问他的近况。

祝谦怀似知关于自己传闻,并不大提过去,而是说到如今。这一回他回北平,想竞聘于一所师范学校。祝谦怀为唱戏,多年钻研历史,才学过人,他想去做一名老师。“那个师范学校的校长推崇平民教育,”祝谦怀解释道,“学校里的教师上课穿长衫教书,下课穿蓝布袍子和学生们一起干农活,学生们也都是家境贫寒,半工半读。我想去尽一份力。”

祝谦怀低头笑笑,喝了两口茶后,仓促而去。

看得出,他来,仅为了打听到曾仰慕的谢卿淮将军的消息。

“我过去说,你和谢卿淮关系好,他真是记住了。”她对谢骛清解释。

谢骛清轻点头。

“他方才说到你七姑姑,”他问,“听着有隐情?”

“嗯,”她道,“他从北平消失后,都传言他跟着军阀走了。七姑姑心里一直有他,找不到人,灰了心,这才去了武汉。”

“不过姑姑去江南,主要为了长江的航运,”她又道,“何家航运版图过大,太惹眼,我和姑姑假意闹翻,对外说分家后,将长江航运分了出去。”

“白谨行的那批货,先走海运,随后就要走长江航路,”她接着道,“此事要紧,我到京以后,须让人亲自跑一趟武汉。”

暮色苍茫中,火车抵达正阳门车站。

中原大战正到关键点,也因此,南来北往的火车,凡是停靠在正阳门火车站的,都搭载了不少受伤的军官和士兵。

谢骛清拄着文明杖,下了车。

潮湿的天,热风夹着他最熟悉的战场烟火和血腥气,卷过大半个站台。林骁谨慎望着远处军官的军装,让人去打听部队番号。

番号尚未问明,已有军官认出林骁。

当初的战场上,谢卿淮一路北上所向披靡,未进武汉城。他的副官兼参谋林骁,经常出入武汉城的办公大楼和总部,代谢将军述职。林骁生得细皮嫩肉像个书生,自然给人印象深。

何未跟谢骛清沿着站台往外走,带着何家人。林骁等人有意分开,去了另一道门,他们都不穿军装,穿着最普通的布衣,提着通讯设备的皮箱子算是最贵重的行李。

有几个军官轻声议论,那是谢卿淮的老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