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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九爷从少年时就喜好在自个儿的府里摆流水宴,从早到晚,好酒好菜招待入京奔前程的人,有武有文,有走江湖的,有从政的……九爷往昔慷慨出自真心,大家瞧得出、辨得清,也因此,同他肝胆相照的朋友数不胜数,有至今还落魄的,更有飞黄腾达的。说九爷设宴,有人直接自掏腰包连广和楼也一并包了场,贺九爷回京。

一场看似为九爷接风洗尘的局,实则是为他践行的局。

如此风光,也算配得上谢骛清了。

隔着湘帘,戏台上正立着一位名坤伶,嗓子甜润,扮得是西厢记的红娘。

这坤伶是京城最有名的,不过今日来的,没一个不是最当红的,九爷的面子请得起。追捧她的达官贵人连包厢都不坐了,尽在戏池子里坐着……

何未立在湘帘后瞧着台下,直到谢骛清一轮被敬酒回来。

外头是叫好不断,声浪难绝。

他的人影进了珠帘子后,布帘子便被放下。

谢骛清微醺着,脱了军装,开始换衣服。军装挂到衣架上,还有他的佩刀,都被留在衣架上,等着装进行李箱。一旁挂着整套熨烫好的西装衬衫。

他穿上白衬衫,再套上马甲,将配枪重新戴上。

像有系不完的纽扣,从衬衫到马甲,再到西装外衣……

“少将军也不避讳,在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面前换衣裳。”她轻声玩笑说。

临别在即,她想尽量轻松,笑着送他走。

他也同她打趣:“二小姐每次见我,都在夜里,想避讳也难。”

他一粒粒扣上西装外套的纽扣,看着立在窗畔的她。今日她仍穿着白天鹅绒连身长裙,裙身上的白层次不同,以深浅白珍珠和玛瑙绣着领边、袖口和腰身。肩上披着白茸茸的狐狸毛,是那种最干净的白,却都不如她的细颈玉面。

这一去又是不知归期,不知何时还能见她瞧过来的一双清水眸。

谢骛清走近,她突然说不出玩笑话了。

只想尽量多看两眼,记深些。

叩门声,在布帘子后。

广德楼的老板亲自送了一大盒蜜饯进来,这是提醒谢骛清该走了。老板眼皮子都没抬,怎么进来,怎么退出去,只留了一句话:这是少将军要的。

谢骛清将蜜饯盒子拿走,底下摆着一张红纸,再揭开……

是一张空白婚书。

“林骁他们都不熟这里,只能让老板去准备,”他从西装外口袋拿下一支钢笔,打开笔帽,将婚书铺在桌上。

何未看着钢笔尖落在上头:“清哥……”

他在印着“新郎”两字的下方,行云流水地签下了“谢骛清”三字。

签完名字的他,从西装内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印章盒,打开,是一个精巧印章。这是用在重要文书上的章,可调动两省重兵,还有他父亲的旧部下……谢骛清除了两次北上已鲜少在人前以真身露面,这十几年来都是见章如见本人。

印章,压在了谢骛清三字上。

小小的一个正方形红印,像落在她心上。

最后,他收妥印章和钢笔,将签好名字的空白婚书对折,递给她。

他低声道:“若有危及你性命的事发生,拿它出来。若因我危及你的性命,烧掉它。”

她眼一下子红了。

谢骛清给她签下空白婚书,却让她一旦遇到危险就烧掉。

“在你眼里,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她哽咽着问。

“是我,”谢骛清说,“是谢骛清怕你死。”

她红着眼,和他对视。

他玩笑说:“二小姐追求者无数,谢骛清只是其一,不值得二小姐以泪相送。”他总是如此,用诙谐面对离别,好似只是今朝分别,明日便能再见。

他又笑着道:“我以半生功名,两省重兵,却换不到你一个点头,随我南下,这一回又是谢骛清求而不得了。”

她被他惹得泪意更重了,说得像真的一样。

门外,门再被叩响。

这是催他走了。

谢骛清要走,被何未轻声叫住:“清哥。”

她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有人已为他掀了帘子,老板笑着道:“方才那位爷真是不小心,竟酒泼了少将军的衣裳。你看看,真是,还要劳烦将军过来换身衣裳。”

邓元初在帘子外等着谢骛清走。

她感觉脸旁被谢骛清的手碰到,他的指腹在她脸边摩挲着:“保重。”

谢骛清出去后,从晃动的珠帘中穿过,最后望进来一眼。

一串串白珠子在昏黄的宫灯光影里,将他的脸都模糊了,只有那双眼仍如夜色下的什刹海,仿佛盛着满京城的月光,映着她。

第36章 千秋古城月(2)

邓元初进来,轻声道:“清哥怕你太难过,过来让我陪一会儿。”

何未拿起蜜饯单子,将婚书夹在当中,怕一会儿拿出去被人认出来。这物事常见……至少这里的老爷们每个都有过、见过。

她晓得谢骛清还在楼内,不可能出了包厢就走,须过几道场子。也不晓得前后左右的喧闹笑声里,哪处有他。

“清哥给我上了在保定的第一堂课,”邓元初坐到湘帘前,陪她闲聊,帮她缓解心情,“讲的就是在战场上,不止要有为国捐躯的勇气,也当知,为大局,为同袍,为平民,随时要有被舍掉的觉悟。有时为保大局,恰好身处在不会有增援的地方,打到最后只剩下你一个,而后战死,”他停了会儿,说,“这些,都须想透了才会死而无憾。”

她想到他说的“家国与卿,皆可舍我”……竟由此而来。

“那时,我就想,这位教员有东西。不止是凭战功留校的。”

“第二堂课是什么?”她想知道更多的过去。

“第二堂……”邓元初回忆,“讲的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邓元初想想,笑了:“被他带出来的,都晓得这一课。那年我问他,我是否有进外交部的能力,他对我说,“领过兵的人,都懂得先谋后交,其后才是用兵,这本就是必修课,有何不可?”

他又道:“谋和交,是一个高级将领须有的能力。用不好这个,都不配说是谢骛清的学生。清哥在战场上自来是老狐狸,比昔日软禁他的那些人胜上不知几筹,真是狠辣算计。”

何未笑了,心里的难过被这话冲散了一些。

“还是他懂你,”她问邓元初,“准备回外交部吗?”

邓元初默认了。

“晋伯伯没有子女,但关系多,也喜欢你。我九叔回来了,让他为你们做见证人,认一个干爹吧。这也是晋老说的,他想把关系留给你。你若想做外交——”

帘子掀动,她停下。

有军官进来,将谢骛清的军装装箱,这是他一出城就要换回去的。

“替我和将军说,”她轻声道,“苏联自成立后一直被各国孤立,那边航路不好走。而且又是冬天,也没法走。何家是最早开航的,在三月。”

“卑职明白。”

军官挺直背脊,对她敬一军礼,拎着皮箱子走了。

楼下一阵热闹,是今夜将要唱压轴戏的坤伶提前出来,带着妆,被人引荐给了贵人。

这位坤伶叫祝小培,就是和邓元初在会馆同居的人。

何未从湘帘下看到广德楼老板,还有几位在高处辨不出面容的男人,众人陪着谢骛清往后台去了……她的少将军,真走了。

***

这个年,二房和九房一起过的。

那两个亲兄弟聊好喝好,便一同睡倒了。大小婶婶同她回房,三人挤在八步床里,打开木墙壁里的暗格。小婶婶翻出一个寿星公,笑了:“这倒是朴素。”

大婶婶奇怪:“这蜡烛烧过吗?”棉芯顶端还是黑的。

大婶婶习惯性找小剪子,想剪断那棉芯尖尖。

何未一见,抢过来:“这不能剪的。”

两个婶婶过去是看人脸色吃饭活命的,料算到寿星公必然和那位谢少将军有关。

何未用帕子把寿星公裹好,放回去。

大小婶婶喝了小酒,睡得早,她睡不着,下床出去。

西次间里,扣青抱着本书在学英文,抬头一见何未就想问,但努力皱着眉头没问,憋了半晌,憋出来半句话:“小姐你怎么还没睡?”

难得没结巴。扣青这毛病倒也不是先天的,老中医说她没毛病,是心病,要自己想改才能改。所以有时,还是能冒出一句完整的。

但显然,扣青这大半个月始终在努力改,学着改。

每每憋到急红了脸……

“你到底着了什么魔?”她掀开扣青的锦被,挨着扣青,靠到床边,“忽然要改了?”

扣青又憋住气了。

好吧,她耐心等着。

“我、我先结巴着说吧……这不是一两日、日能改掉的。”

均姜翻身,在对面卧榻上说:“我帮她说吧。”

除夕夜,大家不习惯早睡,全醒着。

“扣青和林骁聊得投机,听林骁说,谢少将军是谋略过人,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扣青便去求助,求着谢少将军给他个主意,想个法子让她改掉这毛病。”

何未没想到谢骛清还管过这件事。

“谢少将军就对扣青说,若是日后你们家小姐想隐匿行踪逃命,带着你是个危险。你的特点过于鲜明,易容也没用,”均姜也坐起来,指扣青,“这丫头立刻就下了决心。”

扣青连连点头。

均姜回忆说:“少将军当时说,因为扣青是真心实意待你,所以这是最大动力。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

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

她品味这句话,仿佛见到谢骛清说这话的样子。

均姜也挤过来:“总是反军阀、反军阀,其实我不太懂的。少将军到底为什么如此拼命?”

何未苦笑。

谢骛清是将军,对他来说,这是人人能拿枪、随时会丧命的乱世。

她轻声说:“军阀在各省,打赢了就收税,打输了就挨家挨户去抓壮丁。许多人家没钱,更没有能劳作的人,全去打仗了……”

而何家是从商的,对税收最了解,更清楚在这方面大家受了什么苦。

她又道:“哥哥过去也在财务部做过,真正交税的只有几个省,其余军阀全在各省为王,不肯交税给国家。国家做什么都没钱,而他们一个个富可敌国,在各省,什么都能征税,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收的。交粮食税不够,那就交锄头税,从山路走捡了块牲畜粪想带回去当肥料,都要交粪税。还有各种捐,新婚捐,喝茶捐,看戏捐,做和尚也捐。那些司令们还嫌不够,还要提前收税,收几十年后的税,有军阀就直接收到了2050年,一百多年后的税都收完了。交不出怎么办?卖儿卖女,饿死街头。”

还有更可怕的,就是鸦片。这也是谢骛清和她都最痛恨的。

她轻声又道:“各地军阀为了扩军,想着法子让农民种鸦片。清哥多年在外,感触更深,”所以谢骛清想禁烟片,简直就是刀尖舔血,何未能想象到他禁烟多招人恨,这是那些军阀的收入命脉,“还有军阀发明了懒税,专门惩罚不种鸦片的‘懒人’。民国初年,鸦片只占耕地的百分之三,现在已经是五六倍了。”

有人戏称,民国以来,军阀战争就是另一次鸦片战争,军阀们争抢土地,争抢鸦片田,为得到更多钱,买更多武器……

没有一个民族,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富强起来。

也没有一个普通人,想活在这种环境里,不是被盘剥到孙子辈的钱都交出去了,就是亲人随时被拉出去打仗,被杀死、被炸死在国土上……要不然就是把华夏大地都种上鸦片。

若没人反军阀,日后将会是什么样?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也该是战场上入侵者的骨,而不是用整个民族的平民百姓来搭功名塔。

***

年初一,均姜拿了一封信。

何未见均姜忍着笑,像猜到什么,心突突跳起来。

她忙从均姜手里夺走,找了把银色小剪子,整整齐齐裁开。

掏出来叠成四折的信纸,她缓缓打开,见到谢骛清的字迹:

吾妹如握,

今至异邦,甚念。余近日忧南方战况,东征三路,两路皆为军阀旧部,恐有异心,与逆军暗通消息。然,身在北地,被束手脚,只待冬日一过便可南归。东征为一统广东全境,广东稳固,即可北伐,故此一战须胜,更须全胜。

回想当日何二先生一问,似问北伐,实指日后。清多年夙愿在北伐,而不止于此。

列强以租界为国中之国,存虎狼分食之心,国土不全,鸦片难绝,余如鱼游沸鼎中,日夜难安。余之志向,从未有变,为救国而战乃军人天职,至死不悔。而独身三十载,终得吾妹一知己,同为救国强国,实为上苍眷顾。

时至岁末,思乡亦念卿。

念四万万同胞之衣食,亦念吾妹之衣食,思四万万同胞之家国,亦盼吾妹岁岁无忧。

一月十三日

她发现信纸有两张,第二张仅有一行字:

清少年入柳营,不善言,提笔念战事,落笔为布兵。余与疆场皆枯燥无趣,幸有吾妹,不嫌不弃。

她不觉笑了。

似是他写完发现措辞过于官方,又觉不妥,添了第二张纸。

她将这第一封家书看了又看,直到脸上有凉意,一抬头,见天上又洋洋洒洒下起了雪。

何未笑着仰头,看落下来的雪花。

听说南方少雪,也不晓得能不能看到如此大雪。广州她还没去过,据说早茶好吃得很。贵州的话……她又想到了那兑过桂花香片的茅台烧,等成亲前,定要去一回的,看看他的家乡,他自幼长大的故土。

她想到在南方声名赫奕的谢卿淮,据说不是在战场,就是去军校。他也许久没回故乡了……不过对于他这类人来说,国即故土。不论尔自东南西北来,民族即为家。

***

2月1日,段祺瑞政府召开了善后会议。

在善后会议上,西南各省军阀再次提出“联省自治”,仿效西方,建立一个联邦制国家。

对此,晋老用了她的话来评价:“未未说的好,自虞夏商周,我们几千年坚守的都是四海归一。联省自治?那就真没人能管他们,举国上下都是鸦片田了。”

3月1日,国民会议促成会在北京召开。

报纸上登了各界与会者,有许多有名的人,如李大钊、王尽美、赵世炎等。

***

这个中国新年,谢骛清是在苏联过的。

三月中旬,谢骛清见到了去年从欧洲辗转过来的白谨行,数年未见,白谨行又成熟了不少。两位老友相拥,在房间里松开彼此,打量着对方。

“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谢骛清问他,示意他坐。

“在欧洲时,许多中国留学生被欺负,那阵我们旅欧支部一直在帮助留学生转学到苏联,我就是那时来的。”白谨行笑着坐下。

白谨行是在谢家大小姐介绍下入党的,一碰到谢骛清更是有话说。

两人说到东征和日后的北伐,有聊不尽的话。

自从国共合作,他们有许多人在黄埔军校任教或作为学员,在东征军里带兵,为统一广东而奋战,为日后的北伐做准备。

名将如云,谋臣如雨,不一而足。

***

这天深夜。

谢骛清原本已睡下了,被敲门声惊醒,部下们对他的休息时间非常维护,除非有危及生命之事是不会打扰的。他翻身坐起,开了门,白谨行在门外递给他一份电报。

孙文于京病逝。

谢骛清看这短短几个字,一念间记起许多。许多的过去。辛亥革命过来的人一个个离去,他好似看着前半生的战场岁月就在眼前飘忽而过了。

长达数分钟的沉默后,他对折电报,走出去。

在满室将领的安静里,谢骛清低声说:“各位都请今夜收拾好行装,我们须回去了。想办法,从陆路走。”

而他后半生的戎马征程刚刚开始。

其后局势,就如李大钊先生在悼文中所说:

“中华为世界列强竞争所在,由泰西以至日本,政治掠取,经济侵凌,甚至共管阴谋,争思奴隶牛马而来。”

无数前人已去,无数后人前赴后继。

问继起何人?自有华夏千秋万代的后人。

第37章 思乡亦念卿(1)

谢骛清辗转南下。

进广西时,有人带了封信和一个日记本、一块表给他。

新的金表,在盒子里被她用红绳缠绕了几圈,想来是为了讨吉利。这是她的第一封家书,辗转两个月才送到他手里:

清哥,

今年雪多,后悔没在你走前,带你去太和殿。那里近年不大办典礼,杂草高,有雪时好看。不过从逊清皇帝走,已经有人开始清点宫里的东西。听闻秋天要建古物馆和图书馆。你晚些回来也好,那时就能进去看了。

一个将军,要有好的表,怎么摔打都坏不掉的表,战机要紧,用饭也要紧。

还要有个日记本,留给家人。另,百花深处的海棠,我带回家了。老伯说,任我处置。望你如海棠,归来后,任我处置。

妹未未

二月十六日

信纸也有两张,第二张仅有一行字:

家中生意多,每日忙不胜忙,对外人日也讲夜也讲,就不给你说了。另,如今推崇白话,你可以试试的,别有趣味。××××××

谢骛清对着后边的几个叉叉,瞧了许久。

最后还是一位军官给他解了困惑,那个中年军官也是陪他在南洋养过重伤的,在那边和一个女孩子谈过新式的恋爱,说是学生们喜欢用这个表示亲吻。

“卑职仅是耳闻,第一次见到。”军官严肃地说。

……

谢骛清折好信纸。

以他对未未的了解,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

谢骛清的驻地在山里。

距驻地还有两小时路程时,车已难行,他徒步带白谨行和军官们沿山路前行,竟碰上二团参谋焦急赶出,带着一份紧急军报,准备送出去。

军报内容简短:林东亲自带着主力七万兵力,已包围山林而来。

二团参谋没想到谢骛清竟提前赶回来,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喜的是,少将军终于回来了,有救了;忧的是,少将军竟赶上了这次生死大劫。

此战凶险非常。

此处驻地只有七个团,不到一万五的兵力,幸而骨干军官都是精锐,全部来自于他过去在讲武堂的学生,算是谢骛清最嫡系的部下。

谢骛清把军报留下,让参谋去山外发一份相同内容的新电报,通知附近的几个军阀,自己即将和林东一战。生死战。

“他们会帮你?”白谨行问。

“自然不会,”谢骛清答,“但会抢着善后。”

他们会等着谢骛清和林东斗出个你死我活,再去收拾善后。

谢骛清一个革命将领,没钱没油水没矿没鸦片,只有枪炮,落败了最多为他们补给武器,少个人干扰他们种鸦片。而南方军阀素来擅长和革命军今日合作、明日翻脸,从不觉得革命将领是什么大威胁。林东对他们的意义则大不同了,一旦林东落败,无论是兵还是府中财产、鸦片田,还有地盘都是大家要争抢的肥肉。

谢骛清无法在明日歼灭林东的全部兵马。他须人善后,彻底断了林东的退路。

谢骛清到了驻地,几个团长见到他都慌了,问他怎么回来了?

这一仗的凶险大家都懂,见谢骛清闯入危局,不由着急。

谢骛清没多说,带众人进了帐篷里,深夜点灯。

一团团长给谢骛清讲了敌军几路兵的情况。有一个重点,对方带了一个炮兵营,有十八门火炮。而这里只有一个炮兵连,六门炮。

“他们现在驻扎在哪里?”谢骛清问。

“江对岸。”

“林东是个小心的人,来了不熟悉的地方,必然会等着天亮再行军,”谢骛清带大家到铺在桌上的沙盘前,“天亮前,我们先渡江,抢一个先机。”

“我给你三个团驻防,”谢骛清先对白谨行说,“牵住林东左翼的两万人,”他指沙盘一处山林,“不要正面迎敌,拖住他们。你带一团参谋走,他对那片山林最熟。那有瘴气林,想办法诱他们进去。”

“还有毒气阵?”白谨行惊讶于南方打仗的方法多样。

谢骛清笑了笑:“这次我们命好,山林瘴气每年在清明后起来,霜降落下去,现在正好用上了。”清明节刚过,瘴气正是起来的时候。

谢骛清让人把全部防毒装备给白谨行。

没清点装备前,白谨行还奇怪谢骛清为什么不撤兵,等到拿到防毒装备,懂了,全部装备也就够两个团用。

后路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瘴气林。前路已被林东堵死,只能正面对战。

“下午三时,你带着一个团撤回来,从背后突袭林东,”谢骛清手按住白谨行的肩,“日落前,我们或者一起死,或一起庆功。”

白谨行笑:“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你有想同你合葬的人,我也有我的。”

谢骛清意外,瞧向他。

白谨行在两年前就知道何未和谢骛清谈恋爱,而这位老兄的意中人,倒是从未说过。

“大我十岁,在南京等我,”白谨行笑着说,“余下的,回来说。”

谢骛清点头。他从手腕上摘下表,和白谨行对了时间。

白谨行郑重敬礼,果断离开。

谢骛清严肃回一军礼,看着他离去。

他叫住要跟出去的一团参谋,轻声叮嘱,如果下午三点前正面对敌失败,炮兵连会发讯号。到时候让参谋拦着白谨行,不要回来救人:“带他和剩下的弟兄们从瘴气林走,如果防毒装备不够,还有几个小溶洞能藏几百人。”

一团参谋领了军令,对着谢骛清敬了一个军礼,看了一眼自家一团团长,难过地走了。

“看这依依不舍的,”二团团长笑嘲一团团长,“这是参谋啊,还是老婆啊。”

“有没有句能听的话?”一团团长笑着骂了句。

白谨行一走,谢骛清再无笑容,看其余部下。

剩下四个团,一共八千人,须迎战林东的主力五万人。胜算至多五五开,这五成自信还是来自于这些受过现代军事化教育的中级军官。

“现在是凌晨1点,十分钟后大家动身。凌晨六点,四团绕到这里,”谢骛清点着沙盘上江东的无人村落外,“包抄他们的右侧,给我拖住一万人。林骁你带三团,在六点,准时突击这里,拖住另一万人。”

谢骛清最后道:“我带一团二团,渡江,正面迎敌。”

众将领命,齐齐敬礼,离去。

谢骛清戴上那块表,身边只剩下王堇。

他从裤子口袋掏出两块包装未拆的军用压缩饼干,给了王堇一块:“战死可以,饿死就不值得了。”

他身上常带的干粮就是这个和巧克力,吃不了太多东西,热量高,扛饿。

王堇愣了愣,眼睛突然红了,他们今天前半段路坐车,山路太颠簸,这个小副官吐得不行,就没吃东西。他没想到,谢骛清全注意到了……

谢骛清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让王堇去叫一二团的营连级军官都到帐外。

他则在安静的帐篷里,打开那个还没来得及写一个字的日记本,找到钢笔,笔尖在白纸上停了许久,在想如何写。

他平日谨慎,除了电报不喜写过多的字,一个人的字迹、措辞都能暴露出各种隐藏信息,所以谢骛清不喜欢写,不想给人太多了解自己的线索。

他喝了口热水,以何未喜欢的白话形式,简单写下:

四月十六日,林东一战前夜。山麓湿气重,正值雨季,恐明日渡江前有大雨,若涨水,影响渡江时间。清明刚过,这一战若能胜,也算能告慰往昔葬身山林的将士。

谢骛清合上日记本,换上轻便的军装,检查好匕首,手|枪,走出了大帐。

帐外,已站着几十个中级军官。

谢骛清借着月色看每个营长、连长和参谋的面孔:“列位。今日一战,一团二团是主力。我们四千人,一个炮兵连,对方三万,一个炮兵营。”

他严肃地看着众人:“各位都是军中最精锐,而面对的也是敌军最精锐。这是决定性的一战,胜,则可乘胜追击,彻底消灭军阀林东。败,则掩护我们的五个团,都要跟着一起死。一二团既是精锐,当为五个团的兄弟,拿下此战!”

众人肃穆,一言不发。

谢骛清最后道:“去准备吧,六点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