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拥在一处确实暖和,乍分开,却比刚才还冷。
其实人影挺远的,还能再抱……至少半分钟。她后悔地想。
一见院门,邓元初便站定。
邓元初今日戴了眼镜,那双比寻常姑娘还漂亮的眼睛藏在镜片后。何未见惯各色的人,擅识人,她早发现邓元初不管见谁,面上都有着固有的微笑,此刻便是。他一路微笑着走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可亲近,反倒给人一种推人出去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感。
但一见到谢骛清和何未,镜片后的眼里便浮出了熟悉的识破一切的趣意。他对着谢骛清假客气地一点头,笑说:“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多谢清哥替我照看未未。”
“客气了。”谢骛清在大门内说,语气不咸不淡的。
何未低头下了台阶,借月色走了。
等人躺到自家书房的卧榻里,搂着鹅毛枕头,她仍觉得浑身酥麻麻的。
“小、小姐翻来覆去,是想不好要不要收镯子吗?”扣青问她。
刚在门外,邓元初将刚买的玉镯子送得极为隆重,院子里的姑娘们都看得高兴。
她下巴压着鹅毛枕:“收,而且要收好。日后要还的。”
均姜在一旁搅着杏仁牛奶,把何未拎起来,塞到她手里:“还什么?我看这个挺好。”
何未笑而不语,喝了一大口牛奶。
“明日说是召家和何家一起用家宴,商谈年后的婚宴。”均姜提醒她。
“是吗。”她竟学会了谢骛清的语气。
均姜和扣青不做声,这语气怪吓人的,平日没见过。
“腊八粥开始煮了吗?”她突然问。
均姜回:“方才洗米泡果了,后半夜就开始炖。明日晨起正好吃。”
何未放了心。
谢骛清怕是不方便去,那便让人送粥去百花深处。难得他来次北京,要吃一口这里正宗的才好。中国这么大,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这里和云贵相隔数千公里……还真不晓得那里的腊八粥是什么口味,应该不大一样。或是根本没有?
何未又想到裹住两人的大衣,厚呢的,蓝得让人心静。
当时两人身子贴着,抱在同一件大衣下,他背后那些人到底看到了多少……电话好像响了,她恍惚看过去,话筒已被塞到手里,均姜说:“谢家公子。”
她惊讶坐起。
均姜撇嘴,端起玉碗,挽着扣青出去了。
黄铜雕花的听筒冰冷冷的,何未把脸贴上去。
她轻轻“喂”了声。
“睡没睡?”低低的男人声音传来。
“没,”她望着一旁的花架,笑着想,电话被人监听挺好的,他风流起来比严肃时会说话多了,“不过快了,没想到你能有电话过来。”
他笑了声:“听说明日召家和何家有家宴,有没有心里不痛快?”
“为什么要不痛快?”她未料他关心这个,奇怪道,“难道等人家来年正式结婚了,等孩子满月酒,或是孩子都娶亲了我还要不高兴吗?他们两家吃饭,你们每个人都要问我。”
“好,不问,”他说,“难得清闲,明日过来陪你。”
何未还以为听错。
“大小是个节日,”他又说,“总不能让何二小姐受了冷落。”
何未这才觉真实,他一定还记得傍晚自己说的祈福粥。
随即又想明白,原来谢骛清问召家何家的晚宴,不过为了有个由头见她。他们两个是余情未了么,对方难过时,总要现身安抚的……
“不想见我?”他笑着问。
“谢公子难得腾出一日应酬我,不敢不见。”她瞧见多宝格隔断墙里的自鸣钟玻璃罩上,映着自己藏不住的笑脸。
“那便定下了。”
何未抱着大白枕头,将下巴压在那白丝缎里,轻轻地“嗯”了声。
“未未。”谢骛清忽地叫她。
她心一跳,没好意思答应。
那边竟就此没了回音……
***
百花深处的书桌旁,黑里乍现了一道蓝绿的光,烧到旺时是黄,最后凝成了一点点红。他坐在桌旁,两指夹着那一支本该在几个小时前点燃的烟。那时怕呛到她,没点着。
听筒搁在桌边沿,他手边。
似安静太久,那边的何未轻声叫他:“谢骛清?”
他笑,没应。
那边的女孩子再叫他:“谢骛清?”
他端起咖啡杯,悄无声息地啜了口。刚林副官来说了两句要事,他没来得及告诉她。此刻听她叫了自己名字两声,竟不想再出声打断她。只想听她多说几句,琐碎不要紧,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直在说,他在听。
这是两人同在北京的好处,能用一根电话线找到彼此,相隔两地就不可能了。
前两天吃饭,说北京电话局在筹谋着,十年内要搭一条跨两省的电话线路。不过难度大,两地一通话,沿途线路都要断掉。这种技术难题,还须时间解决。
那边的人搁下听筒,脚步远了,再回来的脚步声不止一人,细碎有女孩子的交谈声。最后还是她拿起话筒敲了敲,嘀咕说:“断了不该没声音,是坏了吗?”
他忍俊不禁,捡起听筒,低声说:“刚才有事,走开了。”
“还以为电话坏了。”她笑。
“差不多了,我还有电话。”他说。
她毫不介意突兀的结束,只是柔柔地道了声“晚安”,主动配合着挂断。
也是太急于撇清“关系”,没来得及让他答复一句。
他猜,她该挂断就后悔了,没多说两句。如同朱红大门内在他怀里避风,怕被人瞧见先钻出去。可躲开又要后悔,没再让他多抱会儿……
谢骛清笑着,反手将烟在烟灰缸里钦灭了。他离开座椅,看窗外的小院子。
院子东南角有个木架,攀着葡萄藤的枯枝,据看院子的老伯说到夏日能长满院子的绿叶,巴掌大,一个叠着一个,还能结葡萄,现摘现食。还有两棵香椿树在西面,应节时,随时摘一把往鸡蛋浆里丢进去,便可炸一道小食,过去女主人常做,为将军佐酒。
隆冬时分不见枝繁叶茂,但枯枝未死,来年拔绿,仍是繁盛景象。昔日婶婶的温柔用意全在这小院子里藏着,她想要叔叔能真实感知到他是为何而战的。那是比忠孝礼义更有温度,更让人觉得值得的东西。
何为山海?
岂止触手冰冷的砂石波涛,还有这红墙内的人间烟火。
第14章 烟火落人间(1)
谢骛清照旧是言出必行,翌日,谢家和邓家的车同时停到何宅大门外。
只是时辰早了些……凌晨四点半。
何未难得有兴致,寻了去年订做的以红为主色的袄裙。上是红线滚边的银白短袄,下为银红百裥裙,隆重得像过年。
她自从毕业再没穿过袄裙,往东院大书房去的时候,难免忐忑,一迈入书房,便闻见二叔书房里特有的老山檀香的香气。于香气里,第一个见到的便是谢骛清。
今日的谢骛清没着戎装,穿了深蓝西装和同套马甲。他的座椅旁正是屋子里的眠鹤熏炉,那半人高的仙鹤单脚立在那儿,鹤口中飘出了一阵阵的香。
而谢骛清在醉人的香里,一手端杯,一手捏着茶杯盖儿,拨着浮沉的叶……
夜阑人静,天黑得正浓。
他一抬眼,竟像见到神仙洞走出来一个不知何朝何代的女孩子,背对着窗外的月色,从屏风后绕过来。她浮沉在香气里,宽阔的衣袖垂在腕下,两手交握在白狐裘护手里,披风的帽子仍戴着,没来得及摘下。
谢骛清和披风帽子里的那张小脸对望了数秒。他一低头笑了,举起拨了有十来分钟茶叶的白瓷杯,就着浅尝了口。
难得见她穿暖了一回。
何知行倚在卧榻上,正和邓元初聊着一桩他回国前的旧事,和财务部有关。
去年筹备大婚时,前清的内务府想和财务部要钱没要到,最终抵了几十箱子的瓷玉金银器给汇丰银行换钱。此事传出去闹大了,财务部被骂无能,不得不拨款给宫里结婚用。
何知行轻摇头,叹了口气:“又是一桩为前朝善后的事。”
邓元初笑着,无奈道:“若论起来,善后的事可多了。这几日我被借到外交部,和八国谈庚子赔款的事。当年他们八国烧杀掠夺北京城,我还没生出来,眼下却要善后给他们赔款,”邓元初感慨,“烧我们的城,杀我们的人,还要我们赔钱。”
“还在谈吗?”何知行意外,这可是一笔旧账了,前清欠下的钱。
邓元初点头:“总要想办法让他们少要,退回来多些。还是用扶持教育的方式要的,资助留学、修学校什么的。”
“这还要感谢当初的梁大人,”何知行说,“找到教育做突破口。”
昔日的驻美公使梁大人在美国努力周旋谈判,想办法让美国把多余的赔款用来资助教育。由此找到突破口,打开了和各国谈判的局面。
“鲜少听人感谢自己人,”何未坐下,对二叔抱怨说,“倒是听人夸过洋大人仁慈、肯退钱帮我们搞教育。”
三个男人不约而地笑了,笑中自有无奈。
见何未已到,他们很快不谈了。
“去吧。”何知行微笑着,让他们年轻人去过节。谢骛清微微欠身,对何知行告辞,和邓元初先一步离开书房。
何未走前问二叔:“晚上在家里吃,还是去外面。”
“晚上不是何家和召家的宴席吗?”何知行笑吟吟地望着她,“我们二房的怎能缺席?”
这是在开玩笑?可二叔从不拿召家开她玩笑。
“四点回来,今晚不可迟到。” 何知行认真道。
“真要去?”她不放心地确认。
何知行轻点头。
何未不明所以。不过……既二叔有这个兴致,她倒不怕什么,于是痛快应了。
何知行握着黄铜袖炉,目送她出门,转而若有所思地看向方才两个青年男人坐的一左一右两个空座椅。
“这两位公子都在追求二小姐,”莲房轻声说,“二小姐选不定。”
“未必是选不定。”何知行轻摇头。
何未是一个从小喜欢吃什么便咬死了不变沧海桑田也只吃这一个铺子这一口滋味儿的别扭孩子,除非是坏了败了变味儿了才肯丢。
对食物如此,对人也差不多。举棋不定这种事,在她身上没机会发生。
何知行最后视线落在了眠鹤熏炉旁的空座椅上,碍于今日有邓家公子在,那个谢家男人虽是旧识,却从头至尾话都没说,静坐饮茶……
若没看错的话,就是他了。
何二家在内城,去雍和宫不远。
到时队伍已排得老长,不比庙会人少。两人的副官本想替他们去排粥,被何未制止了,她让谢骛清和邓元初亲自去,祈福求平安,如此才显诚意。谢骛清一问要两个小时后才正式放粥,没让她去。“喝我们的,不过为讨个吉利。”他如此说。
几个副官眼瞅着两位将军毫不嫌麻烦,照着何二小姐所说的披着各自的大衣径自去人群里耐心排队,对这位何二小姐更添了几分敬仰之情。何未同样赶着副官们去了,难得来,不如一同去求个平安。
唯有林副官纹丝不动,守着何未,说什么都不肯挪动半步。
东边露了白红的光。两位公子爷在人群里只能远远见个侧影,何未两手兜着白狐裘护手,耐心立在人少的地方等着,顺带问林副官:“林副官。”
“二小姐。”
“林闻今是你的假名字?”她轻声问,“跟着……谢卿淮的?”
林副官沉思片刻,未料公子爷连这个都说了:“不,从山海起。”
这么早。她轻声问:“那你真名是什么?”
“单名一个骁。”
林骁。何未轻点头。
从山海起,那是经历了反袁的,甚至更早。凭战功他该有更高的职位,却心甘情愿跟着谢骛清做一个小小的副官,还陪他度过了人生两次生死大难……
“林骁副官,”她对林副官敬重点头,“幸会。”
林骁微微一怔,略低了头,轻声说:“能结识二小姐,也是卑职的荣幸。”
她在风里轻声问:“为什么你们公子爷瘦成这样?”
“前年……”林骁目光黯了黯,“中了两枪,有一枪的伤险些要了命,养到如今还没好。”
“那他还喝酒喝咖啡?”
“咖啡喝得少,酒是多。我们都清楚,是他身边死了太多亲人朋友,须心理上有个支撑的东西。醉时人能放松些,他自己这么说过,”他接着说,“公子爷入京前刚能下床,就匆匆过来了,怕被人知道先前受了重伤,没带医生在身边,我们这些人又没能耐给他调理,自然恢复得慢。”
何未轻轻颔首。
谢骛清和邓元初各端着一碗粥回来,何未和林骁默契地都不说了。
“我们回去吃吧?”她在谢骛清递来粥碗时,说,“不想在外边儿吃。”
谢骛清没在意,直接打道回何府。
进了院子,粥先给均姜去用小火煨上了。
她让茂叔请来东院儿客房常住的老中医。这位老人家是何知行多年老友兼医生,孤家寡人一个。因二叔的身体缘由,何未一早就接人到家里,除了为何知行调理身体,老先生每月有十天在外义诊,药钱全是何家出。
因多年交情在,何未信任他如同家人。
“我有两位朋友刚入京不久,我怕气候差异大,劳您给他们看看,开些养身子的方子,”她在小书房对老医生说,“只是两人有些特殊,不能外传诊病的事。”
这老中医也不多说客气话,将眼一闭,气定神闲靠到椅子里:“请人来吧。”
何未这才请了谢骛清和邓元初进书房。
他们两个同时看出何未的意图,邓元初乐得配合,往椅子上一坐,将手腕交给了人家。谢骛清则沉默坐陪,到老中医开始点评邓元初的大小毛病,他似想到什么,突然离开了座椅。何未一愣,随即快步跟上。
谢骛清本想往外走,但何未抢先一步,挡在了抱厦前。
他好笑,没说话。
何未亲自关了外头的门,又将里边的推拉门合上。
推拉门进去,往东走是小书房,有老中医和邓元初。余下人早被她支了出去。眼下在抱厦这里,除了左右两个卧榻,还有一对儿天蓝釉刻花鹅颈瓶及里头斜插着的红梅,再无其它。
“这个人是我家亲信,”她轻声说,“让他看,完全没问题。”
见他不答,她声音更轻了:“我只想让他出个调理方子,人都来了,至少诊个脉。”
谢骛清低头看着她,低声问:“我有说过不诊吗?”
“……你不是急着往出跑吗?”
他倒是笑了,反问她:“何时跑了?”
何未抿抿唇,眼往下瞧,盯着他的皮鞋看:“那你出去做什么?”
“想到一桩事,须交待下去。”
她憋了许久,喃喃道:“你去吧。”
谢骛清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她也不知该给他开门呢,还是等他自己走。她平日里主意拿得快,今日却没了想法。红裙的裙摆挨着他的皮鞋边沿,可想而知两人站得有多近……梅枝是新剪的,来去经过不觉香,伫立在插瓶旁,渐被香气醉了人心。
“不是急着去吗?”她轻声问。
“倒不急。”他说。
方才分明很急的样子。
谢骛清近前小半步,她的裙摆被带的晃得散开,直接洒在他的皮鞋面上,全盖住了。
站得不能再近了。
“外边……有人。”
他没回音。
“里边也有人,”她像说给自己听,可不要色令智昏,想干什么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偏要在两扇没挂锁的门内,冒着随时要被撞破的危险,“我没锁门。”
“看到了。”他简略回答。
她读女校前,曾因哥哥外派的缘故,跟着去南洋读了两年书。当时国内没有男女同校,就算女校的先生教书也须找年老的,授课还要垂下个帘子,隔开老先生和女学生。她在南洋头次体味到男女同校,也头次见校舍外的男男女女们谈感情时的热情。
常能见一对男女站得无比近,有千万次的机会能搂到一起,却不动。
同舍的人讲,真抱上就没大意思了,要的就是这要抱未抱时,彼此猜着对方的心思,等着,磨着耐心。
……
他低头,看到她耳朵慢慢变红,或是严格来说,是一离近就开始红了。
门外女孩子们的笑声,让他们回了现实。谢骛清先挪开步子,拉开门。
何未立刻转身,背对着他回了书房。
她到书房坐定,总觉被波斯猫挠着脚背似的,坐立不安,低头瞥自己的脚背,不过是洒开来的裙摆轻荡在脚面上……明明什么都没做,比做了还让人心里乱。
等邓元初诊脉完,谢骛清才慢悠悠地进了书房,似什么都没发生,在邓元初问他去何处了,回了句:“出去吹了会儿风。”
我这吹了一早上风排队领粥刚暖和过来,你这就热上了?邓元初忍着没说。
老中医留下两张方子,以问诊顺序在左上角标了甲、乙二字区分。何未送人出院子,老人家低声叮嘱她,第二位受过不少的内外伤,须细心调理,最好每月来诊脉,随时调整药方。
“也不必每月,他很快就要走了。”何未轻声答。
等谢骛清他们走了,她才记起早上领的腊八粥还在厢房里用小火煨着。
真是顾头不顾尾,只想着诊脉了。
她不知谢骛清今夜是否要回六国饭店,对均姜吩咐说:“等我晚上回来,打个电话问他在何处,再送过去。”
临出门,她去了二叔的东院儿等着。
今日何知行难得要莲房准备了深灰色的西装,莲房给他里里外外整理着,两指捏着袖口的折痕检查是否烫得到位。最后,莲房特意折叠好了一方深蓝色帕子,在西装口袋里塞好。
“莲房脸红了。”候在一旁的均姜轻声对何未说。
“二叔已算美人迟暮了,他读书时可是大学堂的一景,”何未不无骄傲,轻声回说,“哥哥够得上君子如玉这四字了吧?刚过继那阵子,二叔领他出去,人家问这是谁,说是何二的儿子,那人就摇头说,不及当年何二之六七。”
何知行目不明,耳却聪,摇头苦笑,望了她们这处一眼。
宴席开在前门外的泰丰楼。
自同治年间,这里就是官员和商贾名流的宴客之地,梨园界的宴席也多摆在此处。楼虽只有二层,内里却自有乾坤,大小房间有上百间,可设多宴。
何未想着何家的女眷喜穿袄裙,不想让人误解自己迁就他们,特意换了日常穿的深领软缎长裙赴宴。她一进泰丰楼,解下大衣,被均姜在肩上系了个貂绒披肩保暖,慢了半步跟着何知行往里头走。
没走半程,她觉奇怪,问身边的均姜:“你有没有发现,今日各省军官额外多?”
那些大小军阀们为突显权势,军装没有重样的。谢骛清是沿袭了昔日反袁主力的护国军军装式样,而别省的军官各有不同。
“你进门时,没看到吗?”何知行在前面,笑着问身后的她。
“看到什么?”
“宴客的牌子。”何知行答。
一般承办酒席,楼里都要在进门的玄关立面红底金字的宴客牌,写明今日有几家几席,主人家姓甚名谁。她平日还留心看几眼,今日不想看到何家名字,便没去看。
难道今日还有别家酒宴?
“有个军官学校的同学会,邓元初的名字在头一个,想必是牵头的。”何知行又说。
何至于这样巧?
“何至于这样巧?”二叔似摸到她的脉,说出她心中所想。
何未努力找着合理的解释:“邓元初在外多年,回来想见老同学是人之常情。泰丰楼又是有名的宴客之地,选这里也算正常。只是……日子巧了些。”
说完,她控不住地往另一处瞧。
那边宴客的地方被屏风连成墙,隔开了,除了往来端菜的人,不见里边主人。
何知行微微顿足。
她收回心思,见何召两家宴席屏风外等着的是召应恪。
“何叔叔。”召应恪温声道。
何知行微笑着略一颔首,留下两人,先进去了。
何未在这一点上始终感激召家大公子,从始至终他对何家二房的态度都端得极稳,无论对内对外,待何知行都是晚辈的恭敬态度。所以她对召应恪也始终客客气气。
“稍后恐有一场不欢而散的闹剧,”召应恪低声说,“我怕闹到散了见不到你,便等在此处,想说……”
“想说当日错怪了我,如今知道犯了错,要道歉,”何未轻声接话,“是这些吗?”
她抬头,让召应恪看到自己完完整整的一张不带怨怼的面和含笑的眼:“我们从小认识,你该知道,我是最不记仇的人。”
召应恪凝着她,慢慢地说:“是,我知道。”
她和召应恪的关系复杂得很。他不止是哥哥托付的良人,还承载了何未对过去的许多回忆。何未不想在今夜这种两家都在的时候,和他在此处沉默相对,被人瞧见不知要说什么。
她正想找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带过去。
说话的欲望,止步于……看到谢骛清的那一眼。
他高瘦的身影距两人至少有二三十步,远到她根本看不到他面上的细微神情变化,却有种和旧情人偶遇在荒郊野庙外,聊了两句中华大地皎皎明月,竟被当头一道破空闪电夹带的瓢泼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后回到家,浑身湿透地一点灯,意中人正靠在床边瞅着自己的……那种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心虚得要命的……复杂感触。
第15章 烟火落人间(2)
何未一念过,谢骛清已披着衣服进去了。
兴许……人家看得是壁画,没看自己。她自我安慰,越过召应恪进了屏风。
何家本是请了几个名角儿,但老板不让唱,说对面贵客嫌吵。
于是乎几位角儿都下了妆,披着披风在客座上围着,和主人家寒暄客套。只在东南角留下吹拉弹唱的戏班子在那儿锵锵锵敲着小锣,优哉游哉地拉着小胡弦儿,这慢吞吞的节奏让人想笑,颇有几分异样的……美感。
何召两家分坐两处。
何家男人以老式长袍为主,零星有年轻人穿西装,一水儿的黑灰,冷的就披件灰貂背心儿在外头。女人们除了七姑姑是天青色儒衫长裤,余下均是一个模样,一张张脸不管年老年少全被包裹在元宝领里,露出三分之二的尖尖脸,红胭脂擦得不要钱似的。为显出不屑,她们水汪汪的眼睛里像冻了一层冰,溜着眼瞥她。
召家对她好得多,毕竟是险些成为长房长媳的人,偶有和她认识的,都轻点头招呼。
每桌都满满当当,唯独这一桌只她和二叔两个。
她到桌旁,把肩上的貂绒解开,小心铺在二叔的寒腿上:“差不多焐热了,正好暖腿。”
何知行对她温和笑了笑:“先坐。”
……
那边是家门风云,此处是杯酒会英雄。
同学会的屏风墙后,邓元初正带着众人细数谢骛清的过往。有人说起昔日的谢教员,仍是眼中有着崇敬的光。冷兵器时代将军和马是生死之交,名将常擅御马之术,现在的马越来越成了一个代步工具。谢骛清却是不同,他那时兴致起来,常在荒原上一拍马背,将马赶得跑起来,他再一个箭步追上,抓到疾驰的马身,一跃而上。
寻常人如此做,怕得不到这些血性男儿的心,只会被嘲笑是花架子。可他是谢骛清,自然就不同了,那是一个名将纵马饮血后的随心而至,是难得为了自己的片刻放纵。
“清哥虽只教了我们几个月,可也算是大家的老师,”有人说,“如今人终于活着回来了,看到自己门生遍天下,可有何想说的?”
谢骛清笑了笑。多说无益,怕给他们添麻烦。
他立身而起,举起手中杯,对这二十几桌人敬酒:“吾辈男儿已走了大半,在座的能一见已是不易。今夜我们只谈春秋和风月,无关门生与天下。”
言罢,一饮而尽。
不远处,传来碎了碟子的动静。
谢骛清仿佛没听见,拾起银筷,夹了一筷子糟溜鱼片。
他早知两家见面势必要出事,才安排了这里让邓元初办同学会。一切仍是不出所料。邓元初眼一垂,手臂往椅背上一搭:“叫老板过来。”
“那边怎么回事?”邻桌也有人不悦,“不是早打过招呼了?”
有知晓何二家和谢骛清、邓元初等人关系的,耳语解释。话悄悄传出去,都心领神会。原来今日同一厅的另一处宴席是何二小姐的家宴。
那边厢,何未没被碎在脚下的碟子吓到,心里百转千回地品味着方才的争执。
去年二叔拖着病体硬要安排一次香港之行,对外说是要看梅先生在香港的巡演……竟在其下另有乾坤。他竟找到昔日远走南洋、其后扎根香港的一位曾叔祖父,买楼捐款,样样到位后,便将二房直接过继到了那位曾叔祖父膝下。
她在心里算了几遍辈分终于理清了。
也就是几步开外的亲爹,日后要被自己叫一声大堂哥?
二叔真……不愧是二叔。
……
“何知行!”何未的亲生父亲何知俨迈上前两步,气得拍桌子。
一时间这里闹成了一锅粥,有冷眼看的,有劝的,不少人围拢上来。召家也是尴尬,但因为两家还没结亲,实在没立场掺和。
何知行始终一副“沉疴绵惙”、随时要昏过去的姿态,任他们吵了一会儿,沉沉闭眼被在外头候着的两个小厮搀扶着向外去,何未抱着二叔的大衣,“亦步亦趋”跟上去。
身后,亲爹拽她回去,攥着她腕子的手跟铁钳子似的。
何未手腕生疼,但还是面不改色地笑着:“大伯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