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多说,立身而起,进了里间。
这间房是他的。四姐住隔壁,屋里没电话,借他这里给家人报平安。所以四姐眼下在何处继续那所谓的“没打完的电话”,不得而知。
谢骛清一进屋,和往常一样顺手解军裤的皮带,到半途中直觉不对,停了,重新扣好。他刚才在餐厅懒得应付那些人,借故走开,想回屋子里透透气,顺便把好久没穿过的军装脱了,换西裤衬衫……没想到屋里不只有四姐,还有先他一步离开餐厅的何未。
眼下一个年轻女孩子在外间,换衣服是不可能的了。
必须找一件适合又不会引起门外众军官们遐想的事情做,谢骛清环顾房间,决定拿几份报纸出去,两人分着看报。
他刚够到盛着报纸的篮筐,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他接了,带着数日未好好睡过的疲倦,低低“喂”了声,随即把电话听筒夹在脸下,开始翻报纸。
“清哥儿,”二姐在电话那边柔声、带着几分好奇问,“听说,你房里的女孩子,漂亮的像西府海棠?”
谢骛清手停住,冷淡地说:“喜欢海棠的话,改日我让人送去你府上。”
“九年前你都为国捐过躯了,今日,当为自己活一回了,”二姐姐轻声道,“这两张船票可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在这时局里,人家女孩子是冒了风险的。你当知恩。”
……
屋外头,何未实不想听,却不得不听。
先是听到一句送海棠,她联想到,既然送花,应该是送给女孩子的。
谢骛清像在肯定她的想法,跟着说:“没必要见到女孩子在我身边,就胡乱想。”
隔了会儿,又承认说:“是,我和她单独在一个房间相处过。”
何未联想到白谨行说的胭脂堆、荣华洞,复又想到谢四小姐说的,谢骛清被人骗到房里的事。她约莫猜到,此刻屋里的人应该被准女朋友误会了,正在费力解释。
……
第5章 灯下见江河(2)
谢骛清听着外边刀叉触碰的细微声响,约莫知道,她开始吃东西了。
谢家只有一个被众人保护的角色,就是四姐,不是他。四姐认为这里不像在六国饭店一样被监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反倒能解除那些人的戒心。谢骛清不一样,他所说的每句话,都在心里走上几圈,因为晓得隔线有耳,隔墙同样有耳。虽然墙外旁听的人,对他来说还只算个刚长大的女孩子。
“那晚的女孩子是什么来历?”谢骋如转而关心他的风流事,“父亲若听说了,我好知道如何替你讨饶。”
“不是很清楚,”他平静道,如同也在聊着一段露水,“一夜的事,不会有下文。”
“人家若动了真心,再找你,你预备如何办?”二姐声音里,夹杂着担心。
从这表露的语气,他明白,那夜遇袭的险情,二姐已知晓了。
他不大在意,说:“在我这里动真心,都是有来无回。打发得十分干净,不值得二姐问。”
“是么,”谢骋如略安心,“那便好。”
“二姐若关心我,”他说,“不如帮我接一个在天津女孩子,过去的同学,眼下在这里做医生。你见过一回,姓秦。”
“那位小姐?”二姐领会他想要找一位医生上门,柔声道,“这人我记得,后来单独找她喝过茶……你啊,该收心了。风流要有度,这个度过了,会惹麻烦的。”
“只是许久未见,难得来天津,聚一回。”他说。
……
同学和姓氏都是随口讲的,重点在医生。
他受伤的事必须压下来,若被张扬出去,势必让人认为谢家不过是纸老虎,独子一入京就差点毙命,那日后全要欺负到谢家头上,家人再难安宁。
此事没让四姐知道,是不想让她认为弟弟为换她走,被困于险境,因此而伤心内疚。所以他瞒了几日,以送姐登船为由来了天津,正想晚上找机会寻个医生,既然二姐先知道了,省下他不少事。
谢骛清挂断电话,接着翻找篮筐里的报纸,挑拣了四五份,在手里掂了掂,最后减成一份。不能让她坐太久,免得让监看的人误会两人关系亲密。
但此刻让人家走,怕她和小外甥一样小孩子心性,多心多想。如果只给她一份报,他在一旁陪坐,没多会儿她必然觉得无趣,主动告辞。
何未在外间,先领悟到电话那头是他二姐。
再听,却更料定,他完全不像谢四小姐说的那么……纯良。
谢骛清拿着份报纸露面,两人乍一对视,她脸热起来。人果然不能做偷听的事,心虚得慌:“我想起来,有两位客人想换房间,他们这些人喜好不同,房间摆设都要换。还是要去看看,不然定不下心。”
她拿起餐布,认真把茶几上残留的水迹擦了:“帮我和你四姐姐解释。”
全程都是她说,谢骛清看着她说。等她全部说完,他把报纸搁到茶几上:“我会同她讲。”放完,一手斜插在长裤口袋里,一手替她开了门。
何未从他眼前过,抬眼欲告辞,见他低下头来瞧自己。
她想了想,说:“晚上有茂叔陪着我和莲房,不会打扰你。”
本想说你难得来天津,安心和朋友聚,但转念一想,这不是坐实了自己在外头听了全程。当然,她在外听,他必然知道,人家都没想着要避讳。
谢骛清不知怎地,被惹得笑了,那双眼睛直视于她,笑着、低声说:“好”。
谢骋如顾念弟弟的身体,急着将事办了。
谢骛清洗完热水澡,人便来了。他直接穿着白浴袍开门,见走廊灯光照着的一张格外漂亮的女孩子的脸,晓得“老同学”来了,于是问:“二姐派车送你来的?路上可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什么,”女孩子以方言,轻柔道,“就是来前喝了两口酒,怕要借住你这里一晚。”
他笑而不应,挪开身。
人进来,门落了锁。
朱红色窗帘早早被拉上,灯仅有一盏,被他挪到窗边,不至将人影照到窗帘上。无风吹、无影映的窗帘,静得让人心慌,仿佛两扇高耸的朱红大门,随时要被人撞开似的。
女医生打开手袋,有条不紊掏东西,毕竟临危受命,又是少将军受了伤,很快额上便出了汗。方才她以目诊病,他该在发烧。
谢骛清坐进棕红沙发里,身子陷在里头,靠在那,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大清楚了。他在低暗的黄光里,感觉一只手摸上自己额头,耳边有女人问,能不能看下伤口。
他拉开浴袍,给对方看。
天黑后,他烧没退过,怕被人发觉异样,晚上喝了不少的酒,但意识仍在。他冷静提醒这个因见到伤口而错愕的女医生:“进去换一件睡衣。”在里屋,早准备好了。
对方应了,换了睡衣出来,见他已拿了一份报纸细读,是避嫌的做法。
谢家人用的医生,多少都受过谢家的大恩情,值得信任。这个医生亦是。她今日初次见这位谢家门内的少将军。她想到照顾他多年的人给的评价,谢骛清此人少了许多常人应有的情绪,不畏生死便罢了,为将者当如是。一个战场上的将军,不知怒为何,天大的事,都可云淡风轻对付过去,天大的仇,也能平静讲述。
人的心湖不见波澜,自然显露在面上……眼下便是。
这么吓人的伤口,竟像在别人身上,和他无关似的。
他身上有两处伤,一处在腰上,一处在右上手臂,手臂处的伤深可见骨。这是如何做到不被人察觉,且行动自如的?难道伤惯了,真能麻木?女医生心惊于此,准备处理伤口。她怕麻药不管用,主动用家乡话闲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天津这两日来了许多政商要员,都在这家饭店。”
“我不是第一次处理这个,”他识破医生的意图,“无须讲话,做正事。”
对方应了,低声说:“带来的药,怕——”
“怕什么,”他看着报纸说,“死不了。”
***
何未没骗谢骛清,确有客人要换房。
不过何家每年支付丰厚薪水,雇了专人处理这种事,根本用不到她。
她让茂叔备下车,出发去法租界。
茂叔放她们在街头,两个女孩子走到十字路口的两层帽子店,天刚黑,帽子店竟打烊了。她今晚来一为正事,二为闲事。正事的话,茂叔正在办,闲事便是给莲房买帽子。这两样事情的时间早算好了,她们至少要逛半小时,茂叔才能回来。她思考着,离这里不远,有一家马聚源,倒也是盛名在外的帽店,只是以男人帽子为主,女帽的品类不多。
旋转门旁有个带半扇玻璃的绿漆木门,没上锁,那后头立着个中年男人,透过玻璃看到何未和莲房,把小门拉开条缝:“敢问二位,可是何家的人?”
问得她一怔。
“老板交待过,让我在这儿等两位。香港过来的电话,订了时间。”
是二叔。她会心一笑。
莲房受宠若惊,自责说,先生远在香港谈生意,还惦记着这么件小事。何未笑着推她进去,让她尽情逛。因二叔给的惊喜,此行在莲房心里变得格外隆重。何未为配合二叔的心意,一鼓作气买了六顶,都是最时兴的下午茶帽和钟形帽,准备回去给大家分。
帽子不大,盒子却不小。店员热情地将六个大盒子摞起来,堆在车上,送出去。
路灯旁,茂叔已等候许久,见她身边有外人,不急不缓走过来,轻声对她说:“法租界忽然封了,我们出不去了。”
她意外:“全封了?”
茂叔点头:“出了事,租界里在查人。”
“早知道不逛帽子了。”莲房内疚。
“你不逛帽子,我都要用这些时间取货,都一样。”茂叔安慰莲房。
她轻声和茂叔询问,能用的手段都被试过了,全没走通。最主要他们的货很私密,不可张扬,许多的关系没法用。
店员把帽子盒装上车,看他们杵在那儿,好心安慰,让他们先找个地方住下。何未对店员感激笑笑,心下却像烧了一把火,灼得她背后冒汗。
自己留在这里住一晚没关系,客轮运营不靠她,她在或不在,明早都照常发船。她着急得是取出来的两箱货物,必须送上客轮。这一错过,就要来年春天了。
于半黑暗的路旁,她瞅着青色油漆刷过的路灯杆子,想到那个号码。她低头看腕表时间,这时候,他应当在重温鸳梦……不该贸然打扰的。
可此事人命关天,容不得耽误。纠结权衡下,她决定试试他这条路。
何未寻了个有电话的餐厅,给了服务员小费,把电话挪到门外,拨了电话。
“喂,你好,”接通后,她主动、轻声说,“我是何未,想找谢骛清。”
如她所料,电话不在他的房间,接电话的自然也不是他,成熟男人的声音礼貌而简短地回答:“请稍等。”
何未靠在金属门边,等回音。
几分钟后,听筒再被拾起:“何二小姐是否在法租界遇到了危险?”
“没有,没有危险,”她快速说,“法租界关闭了,我被困在这里,想回去利顺德。一共六个人,需带两箱货物走。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法子?”
对方问她要具体所在的地址。房间里还有旁人,低声提醒说,只要地址没用,进不去的,需在租界口见。
于是中年男人改口,让她在租界的北口等。
“我个人没危险,请务必转告他。”何未轻声强调。
就算天大的事,她都不愿造成误会,用自己身处险境的理由,迫使他出面。
“卑职明白。”
电话挂断。
何未怕惹人注意,让大家留在距北口三分钟车程的小路上,她独自走去租界口。今日租界封闭紧急、毫无征兆,不止她,还有不少人在木栅栏前,反复和法国兵沟通,人心惶惶。
栅栏被油漆成白色,在夜里极醒目,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等待网罗要抓捕的人,令人不舒服,阴森森的。
何未立到最边角,在吵闹不绝里张望栅栏外的路。天晚了,租界外的店铺的灯全灭了,远望着,除了黑不见任何景物。
直到几道车灯的光,照到路面上,才算有了光。
车依次停在路口,先下来了七八个人,有一个外国人面孔,余下不认识。只听得车门几次撞上的动静,再有数人下了车。何未被栅栏和车旁的人影挡着,瞧不分明,但认得出其中一个男人的身形轮廓是谢骛清。真是奇怪,两人并不熟。
随同的外国人跑近,短暂沟通后,栅栏打开。
谢骛清独自一个人走向这里,他单臂绑着白绑带,吊在脖子上,因为手臂受伤没法穿衣服,肩披着西装。副官追上,想给他披上厚外衣,被他挡开。
何未不自觉向前迎了一步,立刻有两支手枪推开她,黑黝黝的枪口直接对上了她的脸,近到能闻到火药味。她不敢再动,盯着那小黑洞,呼吸越来越慢……
谢骛清因要进租界,和人有协议,身上没带枪。
他见远处的何未被人以枪指着,脚下的步子没停,轻对身后一挥手,车灯立时打开。在刺目的车灯里,车旁人全从后腰拔了枪,猫腰闪到光之后,一副要开打的阵势。他们这些人跟着谢骛清一出省,就把脑袋拴腰上了,完全不管什么杂碎狗日的法租界……
“快放下,误会,全是误会。这是客人,客人!”负责沟通的外国人呵斥出声,高举着手里的特许通行证,就差把通行证按到法籍长官脸上了。
长官见通行证,拿到手里细看,即刻低斥了两句。在长官的呵斥下,法国兵先后放下枪。
何未马上退后、离开危险区域。直到谢骛清走过被挪开的栅栏,站到她的眼前。那对漆黑瞳仁像浸了冰水似的,先看法国兵,逼得他们悉数让开。
他这才望过来,像把她笼在了目光里。
“吓到了?”他竟然笑了。
……
谢骛清对她伸出了左手。何未见他眼里没冒犯的意思,约莫懂了。
她抬手要抱,被他身前吊着的手臂挡住,不得不状似柔弱地低头,从西装下抱住他的腰。脸就势贴上他的衬衫领子,属于一个男人、受伤的男人才有的混杂着皂香、酒气和外用药物的气息包拢住她。她脑后,他的掌心压到上头。
烫得不像他的手。
两人其实都没抱实,看上去热情似火,除了她的脸靠在他肩上,身体尚隔着一段隐秘的距离。她毕竟还是个没和人亲密过的女孩子,手摸着他后背的衬衫布料,一动不敢动。这便是……逢场作戏么。
“还要……做什么?”她以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征询他。
耳旁有时重时轻的热息,来自于他:“不用。”
……
谢骛清移开压在她脑后的手,松开了她。
“想住哪里?找个你喜欢的地方。”他问,声音平常,说给旁人听的。
住哪里?她没回过神。
“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此刻都出不去,”他告诉她,“明早,我替你申请了提前离开的通行证。今晚,我们住在法租界。”
栅栏被抬回远处,负责沟通的法国人都没进来,当然也包括外面他的人。
她随后明白,他为她的一通电话,独自一人进了这个——今夜只能进,不可出的租界。
第6章 灯下见江河(3)
“车灯光……”她轻声和他交谈,装着小情人的语调,“原来能做躲避物。”
那一束束灯光真是好东西,照的敌人睁不开眼,还能隐蔽自己。
“没见过?”他笑问。
她“嗯”了声,头回见深夜对峙。
“晚上给你慢慢讲。”
谢骛清不再逗留,背对栅栏,走向租界深处:“车在哪里?”
她指右侧路口,刚才的逢场作戏让她不自然了两分钟。但很快她就自我开解,只当是老同学之间的交流,新时代了,碰上格外热情的同学,如此拥抱也有可能……
他始终没回头看。她留意到,租界外的汽车灯光还在,他的部下们想必担心他,不愿离开。“我没想让你过来,”她以为来得会是接电话的男人,“你现在太特殊了,独自一个人在租界,没人能保护你。”
他倒不是很在意这个。
老头子们留他在这里,是想封他父亲的口,如果他死了,不止没了牵制的东西,还结下了生死大仇,不合算,所以必然会想办法保护他。而那些藏在暗处,想借此机会让他客死异乡的魑魅魍魉,应该来不及闻着血味追过来,毕竟此刻,想出入法租界难如登天。
“别人来,未必能解决你的困境,”他告诉她,“我来,最方便。”
“一个谢骛清就是一个团?”因为他冒险而来,她心里待他更亲近了,不觉开起玩笑。
谢骛清摇摇头,侧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说:“至少值一个师。”
她被引得笑了。
他言归正转:“先找住处。”
谢骛清同她并肩而行,始终保持着一人距离,用礼貌划清了距离。
茂叔等得焦急,见她带着谢骛清出现,难免惊讶。何未轻声说:“今夜没人能出去,我们需找一家饭店住。”
茂叔领会,为他们打开轿车门。
何未同他坐进车里,隔开了外头的严寒和租界口窥视的目光,她放松了,关心他的胳膊:“你这伤怎么来的,严重吗?”不是见佳人吗?何至于伤到。
“小皮肉伤,一个意外。”
他简单说,无意多谈。
“去法租界最好的饭店,”车刚启动,谢骛清就对前面茂叔说,“务必定一个情侣房。”
茂叔方向盘险些没握住,但还是很快领会了意思,顺便从后视镜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未来姑爷的这个有名的谢家独子老同学……
茂叔虽因为货物的特殊,不便动用太多人脉关系出租界,但找个饭店还是极方便的。
他们只开了同楼层的两间房,一间给她和谢骛清,另一间则住着两箱货物和全部跟随而来的何家人。大家一夜不睡不重要,人不能分散开,避免人或货物有事。
法国人的酒店内装潢,远比英租界的浪漫。
满室贴着金浮雕的家具,墙角有鎏金座钟,抬头是水晶吊灯,窗帘也是暗金色。窗帘下坠着长长的绳穗,如同被人洒在地毯上……更别说那张看上去就能睡四个人的柔软大床了。
窗边的墙角,有一个深紫色的丝绒沙发,单人的,沙发背上以金线绣成了一朵绽放到极致的玫瑰。谢骛清仿佛看中了这个沙发,从进门就坐定,再不去别处。
一为避嫌,二不想离太近,让她察觉身体的热度。这一次似乎烧得格外凶狠,酸痛从骨头缝里蔓延开,不过,有伤口的疼压制着,还算好。刚被去了不少腐肉,正疼得兴起。
何未要人送了水果和茶水来。
人走后,见他没挪动的意思,给他倒茶:“这家具,像上世纪的。”
“要再早些,”他陪她聊,“像路易十六的喜好。”
何未惊讶看他。
“以为我只会打仗?”谢骛清靠在沙发背上,完好的那只左臂撑在扶手上,远远望着她,说,“你还在咬糖葫芦的年纪,我已经开始上列国君主制被推翻的课程了。”
想了解他们为什么被推翻,先要摸透他们的奢靡习性。君主制的集权,以举国财富来打造宫廷摆设,这一点,中外相通。
她抿嘴笑着,小声揶揄:“你是不是只知道北京有糖葫芦。”
说完,又道:“这桩事办完,我带你吃遍四九城。”
谢骛清微微颔首,轻声笑回:“多谢”,言罢,补上称呼,“何二小姐。”
这话在何宅说过,此番是第二次,却因情形不同,轻松了不少。
“来。”他忽然说。
何未领会他要谈正事了,走到他面前,靠着床边沿坐下来。那处,正对着小沙发。
“许多话用电话不好问,”他低声道,“而且让他们问,你未必肯说。”
他说的没错。
“你想带出去的货物是什么?”他直接问。
他处在这样的境地,知道的事越少麻烦越少……何未犹豫着。
谢骛清仿佛看穿她的心事,轻声说:“虽有特许通行证,但要带出去,须开箱。我相信,你并不敢开箱。”
如果敢,就不必求助于他了。
谢骛清看她始终不语,再道:“这批货想出去,需拆分,分批带走,从现在开始安排,完全来得及。但你先要告诉我,箱子里的是什么。”
她仍在犹豫。
他最后说:“当然,既然我在这里,想连箱带走也有方法,只是为了两个木箱闹出一个大案,是否值得?”
木箱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装着的东西。
“我的货,”她想了想,轻声说,“是两个人。两个箱子,装了两个人。”
“活人。”她补充。
他没露出丝毫意外的神色,似在来前就设想了全部的可能:“如此最好办,让人从箱子出来,跟着我们的车走。留两个你的人在法租界,等事情过去了,随时离开。”
没这么简单。
何未轻摇头:“他们不配合……是被迫的,被绑来的,不是自愿上船。”
他难得没估算到,反而有了几分兴趣,没说话,等她揭晓答案。
她没想过,这桩事要从自己口中讲出来。
“先给你倒杯茶,”她两手端茶壶,倒了红茶,端到他跟前,“喝口水,你看着挺累的,应该早睡了,被我叫起来的?”她隐晦地表达了,把他从鸳鸯被里吵醒的内疚。
谢骛清似乎默认了,不答,径自接了茶杯。
但右臂受伤了,如何能重温鸳梦……她走神地想了几秒,又想,总有办法的。
她不再想人家卧室的事,回到原处,挨着床边沿坐下,在灯影里,轻声说:“我哥哥走之前,把我托付给了一个人。”
谢骛清端着那杯茶,向她看过来。
“现在他是我姐夫。”她说。
何家不孝女离经叛道的名声,从登报断绝关系开始,其后接二连三,出了不少让人咋舌的事,这便是一件。传闻里,本该娶何未的召家公子阴差阳错下,娶了她姐姐。她一怒下设计,把人家弟弟、也是她曾经的同学召应升设计绑走,送去战场,生死未卜。这事传过一阵,被何召两家合力压下了下来。在京外的人,未必知道。有人说这是一笔交易,何二为此花了不少的钱才摆平。
“召应升发表了许多的文章,骂军阀乱局,得罪了人,”她给他讲着传言下的真相,“当时有叔叔的朋友提醒我不要再和他联系,说有人做了计要杀他和他朋友,而且指定了下月必须死。我想救他,但能力有限,”二叔白手起家,除了钱,在北京没有什么大根基,“于是就……买人把他们绑了,交给宫里的太监,藏了起来。”
那里是一个过时的世界,无人关注,无法自由出入,最适合藏人。何未给了太监许多钱,藏了他们一段日子。她对外故意让流言四起,掩盖真相,只等着大家相信传言,再想办法把人送走。
后来宫里开始筹备大婚,每日进出车辆查的严,都要开箱,反而不如先前守卫宽松,找不到机会将人送出来。
她不敢冒险,慎而又慎,把何家客轮最后一班的日期一拖再拖。
“我等了许久,等到了最好的机会。大婚连唱三天大戏,那是宫里宫外最热闹的日子,进出贵宾无数。我拜托一位往日关系好的贵宾,帮我运了箱子出来。”
她打通关系,把他们运到了天津法租界的仓库,计划今天取走。
关关难过,关关过。
没想到货取到,却被困在法租界。
“如此说,他们该感恩于你,”他问,“为什么不配合?”
“我没料算到……那太监会折磨他们。”
宫内大婚首日,她欢喜地算好时辰,在唱大戏第二日,午时让莲房等在宫外接箱子。接回来时,她刚见完谢骛清他们,备好酒菜为他们接风洗尘……当日却闹得十分难堪。后来他们再不肯信她、不愿配合,此行又危险,她就只能绑了人,强行装箱。
“其实情有可原,自己也不好受。”她设身处地、公平地说。
他不语,喝着何未为他倒得茶。
何未瞥鎏金座钟上的指针,十二点多了。
“我可以和他们谈,”他忽然说,“现在谈。”
谢家人出面,或许真是个办法。
谢骛清申请的通行令是明早五点的,只剩四个多小时了,她不想再耽搁,叫了茂叔来,陪谢骛清去另一房间。她没去,怕自己在不好谈。
干坐半小时后,她深觉等不是办法,需抓紧时间做事。
既要逢场作戏,都要有幽会的样子,她到浴室,放了半个浴缸的水,用梳子梳下来的头发,放到水里。毛巾、浴巾全弄得湿了,瓷砖也不能干净,要有水迹。
想想,把浴袍抱到了外头。
一件仍在沙发上,一件……正找寻一个合理的位置时,门被推开了。
谢骛清手里拎了半瓶子的白葡萄酒,微醺着、懒散地以完好的左边肩膀顶开门,见她仅穿着一件绸缎白衬衫,散了长发,抱着雪白的浴袍望过来,目光微微汇聚了一秒。
他低声问:“还没睡?”
她不晓得是否门外有耳,轻声回说:“你才回来……”带着小小的怨怼。
他倚靠着门框,凝着她。想必是在感叹她的配合天赋。
随即,他慢慢,带着醉意走入,关了门。
碧色瓶子被放到门口柜子上,柜前贴着的织锦缎,将那酒瓶子衬得更不似普通玻璃,碧似玉。那些欧洲王公贵族热衷的家具式样果然有些门道,这房间越看越像……欧式盘丝洞。
静里对立了几秒,她忐忑问他:“他们怎么说?”
他拿了半瓶酒回来,神色难辨,让人无法摸透那边的情景。
“他们说——”谢骛清弯腰,捡地上的浴袍。
“算了,你别说了。”她忽然不想听了,那日他们难听的话说了太多。
“救命的恩情,此生难报,”他把浴袍递给她,接着道,“在何宅冒犯的地方,诚心致歉。”
竟然……真解决了。
何未从他眼里看到的是真实不虚的笑意。
“忠门之后,果然更容易让人信服。”她感激又羡慕他。
“忠门二字太重,”他的嗓子因高烧受损,方才说了不少的话,难免比离开前暗哑了,“你这样,至少不用看着亲人一个个走。”
忠门,那都是用家人的白骨堆出来的。
何未怕他被牵着记起难过往事,没再往下说。
她见他拿着浴袍往浴室走,忙一步上前,拦住说:“浴袍是我丢下的,拿回去做什么?”
谢骛清反应了一霎,即刻懂了。
她不知怎地脸热了,一声不吭地从他手里拿走浴袍:“只是没想好,究竟两件如何丢。”
“我习惯丢在浴室。”他实话实说。
两个人光溜溜出来?何未抿了抿唇,脸更热了,直接丢到床畔:“那还是在床边好。”
谢骛清被她引得笑了,什么都没说。
何未转而看床。不愧是情侣房,连个能睡的沙发都没有。估计……不想给情人吵架留的后路,是吵是好都要在床上,谁都别想卷铺盖睡别处,除非躺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