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当时掷剑的胡人。

亲手掷出的短剑,贯入妻子额头,诅咒后消逝的男子——如今笑容满面,站在我的眼前。

此人且以随侍贵妃的道士身份,时常陪从皇上身边。

究竟什么原因,短剑男子此刻会这样出现呢?当时,我的背脊不由得寒毛直竖。

因为黄鹤虽然笑容满面,和善地凝视着我,那眼神却丝毫也不放过我内心任何细微的感情波动。

不久,我便自长安出发前往天竺了,旅途中却始终怀抱着某种不安。

那就是关于黄鹤的事。

那名胡人男子一黄鹤为何随侍皇上身边?我不停地思索原因。

依照当时从天际传来的话,黄鹤想必图谋加害皇上。

究竟黄鹤有何打算?如果他想杀害皇上,应该不乏机会,他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或直接夺取其性命。

黄鹤与贵妃随侍君侧,已过去了四个年头。这段期间,我不认为黄鹤毫无下手的机会。

黄鹤一直没有出手,是否表示,他已经放弃这个打算?还是那只是我的错觉,事实上,黄鹤和短剑男子根本毫不相干?因为抱持这样的心情,我将黄鹤之事深埋心底,未曾禀告皇上就离开了长安。

黄鹤已经没有那种打算了。

或者黄鹤根本不是短剑男子。

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黄鹤毕竟是人。无论他对皇上有多少恨,或是因这份恨而接近皇上,如今他所享有的荣华富贵,随心所欲的生活,全拜皇上之赐。

若是结束皇上性命,那么,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将化为乌有。

既然如此,他还会这么做吗?无论什么事,二十九年的岁月毕竟太长了。或许,恨意也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愈来愈淡薄吧。

再说,我若将此事禀告皇上,也无确凿证据。只要黄鹤表示不记得有这么回事,那一切就结束了。

就连我,要将黄鹤和短剑男子联想在一起,也费了不少时间。

皇上还会记得,二十九年前仅见过一面的男子容貌吗?既然相安无事过了四年,皇上和贵妃也很幸福地度日,当时的我什么事也办不到。

然后,我察觉到了一件奇妙的事。

那就是黄鹤的两名弟子。他们似乎对黄鹤隐瞒着某种秘密——宴会时,我观察他们三人,留下这种印象。

我会如此说,是因为那两名弟子,偶尔会趁黄鹤不注意时凝视着贵妃,而且动作非常小心翼翼。

当黄鹤望向他们时,他们就会装作若无其事——不看他们时,两人就会用足以穿透肌肤般的眼神,紧盯着贵妃。

真是不可思议的三个人。

如今,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我想也就不必重提二十九年前的旧事了。

于是,我不曾对任何人吐露口风,独自暗藏心底而前往天竺。

我从天竺归来,是三年后的天宝五年。

当我远行归来,皇上四周也没因黄鹤而引起什么大事。

我在长安停留了约莫三年,又再度出远门到天竺去了。

那次天竺之行,前后大约花了五年时间吧。

天宝十二年——即三年前,我从天竺归来,就在那时候,我察觉京城发生了微妙变化。

(不空的话完结)

听完不空这么一大段话,我开口说道:“原来如此,您见到了在敦煌攀绳登天而逃的胡人哪。”

“当时,高力士大人可在敦煌?”

“不,我留守在长安——”

“您没从皇上那儿,听到关于敦煌的事吗?”

“回宫时,皇上曾提起干佛洞的画作,却没说到掷剑男子这件事。”

“那,其他时候呢?”

“喔,我和皇上独处时,倒听他提起攀绳胡人的事。”

“皇上怎么说的?”

“他说,就寝后有时会惊醒,觉得很恐怖——”

“噢。”

“皇上做了梦。”

“做梦?”

“皇上说,梦见一条绳索自阴暗天井垂落,有名胡人顺着绳索下来。他嘴里衔着短剑,落地站在沉睡的皇上面前,然后取下短剑,刺向皇上前额——”

“皇上一直做这梦吗?”

“没有。做梦这事,我记得讲过数次,从去敦煌算起,我想大约有二、三年。之后就没印象了。”

“是这样啊。”

“不过,尽管没说出口,心里或许偶尔会想起。”

“是的。”

“不过,由皇上下令赐毒自尽或斩首者不计其数。若包括战死沙场者…”

“数也数不完了?”

“没错。”

“说得也是。”

“皇上会对那胡人耿耿于怀,或许因为胡人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消失了的吧。”

“攀上绳索,然后升天——”

“是的。”

“——”

“再提一件事,皇上不只是怕那胡人。”

“噢。”

“皇上对胡人攀上绳索后何去何从,似乎也充满兴趣——”

那男子果真就此升天,失去踪影了吗?那绳索上方的天空,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世界呢?仿佛怀念某事,皇上有时也会随口说出上述的话。

那是幻术把戏,还是绳索上方的天空,真有仙界、天界的仙人或天人居住的世界?我向不空和尚说,皇上也曾叹息般地这样说过。

“原来如此。”

不空和尚点了点头。

“话又说回来,先前您提到,第二次自天竺归来时,长安气氛变得很微妙——”

我问不空和尚。这件事让我有些在意。

“若是这个,高力士大人,您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到底是什么事?”

“是征兆。”

“征兆?”

“没错。”

“您是说?”

“如今,那个征兆已经有了结果。这样说,您大概懂了吧。”

“换句话说,您指的是此刻长安的事吧。”

“正是。”不空和尚点点头。

“我回来时,感觉皇上变了。”

“皇上变了?”

“高力士大人,您为何问我?先前我已经说了,这件事您最清楚不过了。”

不空继续追问,我却噤口不语。

正如不空所说,我心知肚明。

“是的。”

我仅能如此点点头。

“我出发前往天竺之前,杨国忠大人已专擅揽权。这倒也无妨。

一国政事,经常都会出现这样的人物。问题在于,该入是否昏聩愚昧?以往杨国忠凭借贵妃兄长身份入宫,那时的杨国忠,并不昏愚——”

“现在——”

“我很难说出口。人一旦手中握有权力,便想守护它。渐渐地,就会疑心生暗鬼,无法信任别人——”

“——”

“杨国忠和安禄山已经开始不合,又跟歌舒翰将军交恶。处理国政的官员,彼此猜忌,整个朝廷从上到下——”

“是啊。”我仅能点点头。

“而且,必须匡正这股歪风——也只有他才能匡正的那个人,对此却毫不知情。”

“不错。”

对此,我也仅能点头称是。

不空所说的那个人,指的当然就是皇上。

依不空所言,昏愚的人们之中,当然也包括了我。

这件事,晁衡大人您应该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