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对我下咒?”

“因为有必要。”

“有必要?”

“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语毕,女子一个转身,牡丹花簌簌摇晃。

女子朝牡丹花丛中飞奔而去。

空海本想自后追赶,随即打消此想法。若女子无意做些什么,就此离去,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就算追了上去,也可能有不测之事等在那里。空海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追去不成问题,不过,若是途中遇袭,便可能会有危险。

更何况,空海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倘使对方埋伏等待,以刀剑砍杀,空海可就难逃险境了。

刚要踏步向前,空海便打住,望向先前老女人舞蹈之处。

别说是老女人,此刻,连个人影也没有。

原来如此——

空海恍然大悟。

所谓必要,原来是指此事。

为了让在庭院舞蹈的老女人,有足够的时间消失踪影。

不过尽管如此,为何老女人要在庭院舞蹈?

女子和那老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两个女人,又和空海身边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有何关联?

呼——

空海朝夜气之中微微吐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已不见年轻女子、老女人的身影。

只见牡丹花像被月光濡湿般,兀自发光着。

“唉,世事总难称心如意啊…”

在空海面前说这话的人,是橘逸势。

今早,好久不见的逸势,突然造访空海。

逸势面色沮丧,毫无生气。

他虽然以儒生身份入学了,终于开始过着真正来到大唐目的的生活,但似乎非常辛苦。

“我啊,当然也不是认为来了之后,只要读读《论语》就可以了。只是,学问之外的事,要担忧的实在太多了。”

“是钱的问题吧?”空海问。

“是啊。太花钱了。学费和其他等等,还不只这些花费,为了找门路入学,必须透过各种人推荐介绍,花了不少银子。”逸势伸手搔头继续说道:

“准备的钱,已花了三分之一。看样子,根本没法待上二十年。”

话虽如此,若身兼工作,就做不成学问,而光做学问,就会将钱财花尽。逸势因此感到苦恼。

“以前说过,我在家乡,名声还不错。大家都说逸势有可取之处,才气洋溢,既能写字,也通汉籍。可是,来到大唐,才知道我不过是名泛泛之辈。况且,比起书法的才能,这里更需要交际的能力——”

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可不是昧于自知的愚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苦恼。我勉强也算是个有才能的人,所以我看得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在日本,看到有小聪明的人,我总将他们当作愚人。像藤原葛野麻吕之流便是。他们只是靠着血统爬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这次我必须拿我看待这些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我已经如此在看待自己了。来到大唐的我发现,归根究底,我也是和他们是同样程度的人物而已。”

逸势直言不讳地对空海吐露内心话。

而且,还一针见血地看透了自己。

“住在小池子里的鱼,突然把它放在大海,告诉它自由自在地游吧。结果,它游来游去,却不出池子大小的范围。可是,空海啊,你不一样…”逸势一本正经地望着空海说:

“我比较适合日本。不过,空海啊,你是不是比较适合大唐呢?”

逸势注视着空海。

“我对那个曾经事事都瞧不起的日本,如今却怀念得很哪。”

逸势一骨碌仰躺到地板上。

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

“还要二十年…”逸势有点丧气:

“我大概也会像晁衡大人一样,客死异乡,回不了日本了。”

“想回去就回去吧…”空海说道。

“回去?”逸势再度爬起身来。

空海那句“想回去就回去吧”,对逸势来说,并非一句冷淡的话。

他的语调既安静又沉稳。

仿佛不带感情似地,心里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

“以前,似乎也一直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说到回去,如果日本没有船来,也是徒然。”

“会来。大概会吧。”

“什么时候?”

“最快明年,再晚也是两年后吧。”

“怎么可能?”

“可能。”

“为什么?”

“我已对藤原葛野麻吕下咒了。”

“下咒?”

“德宗皇帝不是驾崩了吗?”

“我知道那件事。可是,那件事为什么是下咒呢?”

“那是下咒的根源。我下的是话咒。”

“话咒?”

“葛野麻吕归去时,不是骑马到渭水吗?”

“嗯。”

“那时候,我靠近马旁,对葛野麻吕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再怎么说,大唐皇帝驾崩,日本使节正好在场。以日本国立场而言,我们总不能就此作罢吧——”

“什么意思?”

“归去后,必须向天皇报告此事,然后重整衣冠,带着恰如其分的礼数以及天皇的悼词,再度前来向永贞皇帝致意。不这么做,日本国会被讪笑,不懂得礼节。这事您可知晓?”

“嗯。”

“这事必须及时处理——我对葛野麻吕说了这番话。”

“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势的声调掺和着喜悦之情。

“迟早总会有谁搭船来的。到时若想回去,动作就要快,逸势——”

“快什么呢?”

“我是叫你赶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

“我嘛——”空海挺起胸膛望着逸势:

“在那之前,我必须完全掌握密教。”

“做得到吗?那种事——”

“试着做做看。如果我有这天命的话。”

“天命?”

“这只是一种措词。所谓相信天命,指的是知道自己受到上天的眷顾。”

“你觉得自己受到眷顾?”

“如果有上天的话。”

“如果有呢?”

“上天应该会对我感兴趣。”

“感兴趣?”

“如果是我的话,便会感兴趣。”

“我,是指什么意思?”

“是指如果我是上天的话。”

“空海啊,你这是什么比方?”

“如果我是上天,我大概会很想让人理解我,让人看见我。”

“什么意思?”

“譬如说,我想做的是,观察这个宇宙。以佛法去观察。”

“佛法?”

“因为我想以佛法当中最上乘的密教,去观察这个上天。”空海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逸势面露不满之色。